第六章
付懷秋出生沒多久,娘親就過世了,付相憐她,對她可謂百依百順。
但她打小不親爹爹、也不黏大哥,就愛跟着姑姑屁股後頭跑,姑姑也疼她,可以說她是姑姑撫養長大的。
姑姑溫柔、體貼、善良、美麗……在付懷秋心裏,哪怕是九天玄女下凡,也比不上姑姑的萬分之一好。
姑姑進宮時,她哭了一個月,後來便病倒了,將養了大半年才漸漸好轉。
也是自那時起,曾經還算開朗的她變得不愛說話,對於那些懷抱不軌企圖接近她的人不再虛與委蛇,成天板著臉,最終得了一個「木觀音」的綽號。
其實不是她改變了,她依舊是那個聰明、敏感又體貼的小姑娘,只是她太寂寞了,最了解自己的姑姑進了宮,往後她再有什麼心事,還能說與誰知?
她也試過交朋友,奈何總找不到真心相待的知己,她又不肯降格以求,然後,隨着光陰流逝,她真正變成一個「孤家寡人」了。
可不管她再孤獨,只要聽見姑姑在宮裏備受寵愛,生下皇子,聰明機靈,深獲皇上喜愛的消息……哪怕她曉得,姑姑越受寵,她便越難見到姑姑,還是打心底為姑姑感到歡喜。
但如今,她永遠見不到姑姑了,再也看不到那張慈祥又美麗的笑瞼……
她捉着莊敬的衣襟,哭得不能自已。
她的悲傷激起了他心底最深刻的哀痛,他想起了童年時,付家姑姑對他的多方照拂。
一個天生神力的衝動小子,得費多大功夫才能將他引上正途?才能教會他忍耐、自製、凡事三思而後行?
他的爹娘生他、養他,卻不曾了解他。
只有付家姑姑真正明白他,不厭其煩地教導他,哪怕他幼時不懂事,多方頂撞,她也不曾發火,水遠掛着春風般溫柔的微笑,日復一日,終於讓他明白事理。
付家姑姑對他而書何嘗不是另一個爹、娘?因此她的死,他與付懷秋同感悲哀。
人都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最敬愛的親人死了,也不能哭嗎?
他努力忍了半晌,最終仍是沒忍住,讓一滴淚滑出眼眶,落在她的面頰上。
突然的濕意讓付懷秋心頭一震,不覺地抬頭看他,見他紅着雙眼,眸底的悲意竟與她一般無二。
她心頭一時百味雜陳,好似在茫茫大海中,她這艘孤舟迷航漂流,惶惶之際,卻見一方燈塔光亮閃爍,指引着她的前程,她,也有了依靠。
她越發讓自己縮入他懷裏。「是我們不好,都是我們不好……莊敬,你說姑姑……在那時刻,她心裏有沒有恨我們?」
他哽咽着抱緊她。「我熟悉的小姑姑美麗善良、仁慈大度……記得不,有一回,我們在你家後花園玩,我拿着炮杖亂扔,把你家花園弄得亂七八糟……」
「我記得……」童年趣事讓她笑了出來,歡聲和着淚水,說不出的詭異,又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和諧。「其中一根炮杖落在正好經過的姑姑身上,不僅嚇她一跳,還燒了她一截頭髮,那時啊……」
「我們以為一定會挨揍,正準備找個地方躲起來,誰知被姑姑先一步找到……」他接着道,同樣又哭又笑。
「結果姑姑沒罵我們,也沒打我們,只是微笑地看着我們……」
「我還記得那時候小姑姑的笑好溫柔,像是冬日暖陽,照在身上,一路暖進了心窩裏。」
「那樣的笑比任何打罵都有效,讓我們兩個半句不敢說,乖乖地跪下認錯。」
「是啊!我這輩子可謂天不怕地不怕,連我爹的軍棍都當遊戲,偏偏小姑姑一笑,我心裏就發慌,忍不住膝蓋就彎下去了。」
「嘻嘻……」她滿臉淚水,卻在他懷裏笑得開心。「我何嘗不是這樣,人都說我爹氣勢驚人,只要他一瞪眼,那些官吏就開始發抖,可我從來不覺得爹的怒火有什麼了不起,反倒是姑姑……她從沒發過火,可我每次做錯事就最怕她。」
「小姑姑……算不算是仁者無敵?」
她瞋他一眼。「沒學問就別亂掉書袋,省得被人笑話。」
「那你說,小姑姑這樣一笑撼人心,算什麼?」
「這……」她遲疑了片刻,期期艾艾開口。「仁者無敵……」
「哈哈哈……想不到我們的付大才女、鼎鼎有名的『木觀音』也會掉書袋啊!」
「找死啊!」她伸出手在他腰間狠狠掐了一把。
「啊!」他吃痛唉叫。「凶婆娘,你就不能學學小姑姑的『仁者無敵』嗎?」
那句「凶婆娘」消去她心裏大半悲意,一瞬間,她彷佛回到童年時,與他兩小無猜,天天跟着姑姑讀書學習、調皮搗蛋,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
「學頭啦!你光看我這張臉,像是能有姑姑一半溫柔的樣子嗎?」
他仔細地盯着她看了好久。「不像。小姑姑就是春風一般的人物,雙眸里永遠漾着兩汪水,霧蒙蒙的,比天底下任何人都溫柔。至於你……」
「我怎麼樣?」有人誇讚她姑姑,她自然開心,但他若敢說她不好……哼哼,她的「兩指神功」也不是吃素的,定掐得他渾身青紫。
「你美則美矣,卻如出鞘的利劍般銳不可當,教人望而生畏,好比——」他說到一半,訕訕地笑了起來。「我說了,你可別生氣,又掐人喔。」
「我是那種壞脾氣的人嗎?」
「你對別人不是,但對我……」
「怎樣?」她的手已經準備伸向他的腰間了。
「你先答應不掐我,我再說。」他一身橫練功夫,刀劍難傷,就算面對他爹的軍棍也不怕,他只要運功抵抗,她根本掐他不動,偏偏他不敢運功啊!
就像小時候,小姑姑一笑,他再大的脾氣一樣煙消雲散。
過上付懷秋,也不需要她笑、也不需她罵,只要她稍微露出一點嗔意,他便高舉雙手投降了。
這女人啊……是老天特地派下來克他的魔星。
「好,我答應你。」她非常乾脆地點頭。
她既然不掐人,還有什麼好怕的,他爽快回道:「你對我就好比那河東獅——哇!你不是答應了不掐人……」
「我沒掐你啊。」她只是趴在他的胸膛上,張嘴,用力狠狠咬了一口。
「可你晈我!」
「晈跟掐是不一樣的,這你都不知道?」
「你、你這麼兇悍,到底哪個瞎了眼的給你取個『木觀音』的綽號?你應該叫『母老虎』才對……哇!你又咬……」
「母老虎不咬人,難道咬鬼啊?」繼續晈。
「喂喂喂,差不多一點,我翻臉了喔!」
「翻啊,有本事你翻給我看。」
就這樣,兩人一邊回憶着童年過往,一邊吵架、鬥嘴,鬧了大半夜,直到天將明時,她才在他懷裏疲累地沉沉睡去。
他也懶得回房,就抱着她坐在椅子上,打起盹來。
這本來是尷尬、悲傷又難堪的一夜,再次因為那溫柔似水的付娘娘而平安度過。
莊敬和付懷秋也因為這份共同回憶、這個他們一起眷戀的人,而在彼此心中留下濃重的一筆。
從這一夜起,他們曾因為成長而分別的距離逐漸消除,可什麼時候能完全消除?不知道,可他們的心正試着接近,卻是事實。
過午,付懷秋從睡夢中清醒,甫睜眼,便瞧見莊敬那張憨厚中帶着一絲倔強的臉龐。
他真的不算英俊,但不知怎地,她這樣看着他,便覺得心裏平靜。
昨日那些挫折與痛苦恍然已成夢,今天,在他懷裏的她重獲了新生。
她忍不住又朝他胸膛偎近了幾分,鼻間竄進他雄厚的男性氣息,臉龐微微發燙。
芳心跳得越來越快,偏偏目光還離不開他的臉,彷佛只要瞧着他,人生中再多的困難也能迎刃而解。
然後,她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問題?
他的模樣從小到大就沒啥改變啊,虎頭虎腦的,既不俊俏也不斯文,為什麼……現在會覺得他變好看了?而且愈瞧,她心裏越發歡喜。
突然,她有股衝動,若能在這懷裏待上一輩子,該是件多麼美好的事?
當然,那是不可能的,她又不是神,要吃飯、要上茅廁、要做很多事,哪能如此相依相偎,永不分離?
除非他們活膩了,想坐在這椅子上活活餓死。
不過,能和他這樣親密久一點,她心裏也覺得滿足。
所以她假裝自己沒醒,繼續賴着他,汲取他身上的溫暖。
她不知道,其實莊敬早醒了,只是抱着她的感受太舒服,因此也學她裝睡,希望能夠將這份幸福延長得更久、更久一點。
因此她對他的依戀、她凝視他的溫柔目光、她輕擁着他的腰,像只可愛的小貓在他懷裏磨蹭……她做的每一件事他都知道。
那一刻,他覺得她好可愛,甜美得令他陶醉。如果她知道自己對她的念頭,一定會生氣,但他確實心動了,差一點就要失控地吻上她的頰、親上她的唇,肆意品嘗她的滋味。
但想起她方經歷過破家之禍,倘使他趁此機會輕薄她,指不准她要恨他一輩子,因此他在腦子快被慾火燒糊塗的時候,狠狠咬了一下舌頭,巨痛像盆冰水,霎時間把什麼情慾都凍結了。
可是……他眉頭一皺一皺的,這咬舌頭還真他媽痛死了。
不明白世上怎有人能咬舌自盡?這麼痛,幹得出這種事的人,八成都喜歡吃苦受虐。
他胡思亂想着,藉此忘卻舌上的疼痛,同時警惕自己,不要再對她妄起不軌念頭。
如果他真喜歡她——是如果嗎?他心裏對她的憐惜只是假設,而非事實?
一思及此,他心跳如擂鼓。
恐怕不是吧?他對她那種從小就親近,拿她當朋友、知己,比手足更讓他樂於交往,較爹娘更能令他敞開心扉的感受,他對她只怕早早就有了友情之外的其他情愫。
倘使他爹沒替他訂下袁紫娟這門親事,讓他認知到自己已經有了一個該對她負責任的姑娘,放任他與付懷秋繼續糾纏下去,如今他們會是什麼樣子?
他想像着那些可能,心頭居然滿是歡喜。他和她,莊敬與付懷秋,光想到兩人的名字並列在一起,他便激動得身子微微發顫。
原來真正喜歡一個人是這種滋味啊,難怪徐青在得知袁紫娟主動跟他解除婚約時,要恭喜他了。
如果袁紫娟沒取消婚約,他們照約定成親、結為夫婦,她八成要為他的「不求上進」而怨嘆一輩子;至於他,他會永遠對她負責,但除了責任之外,他和紫娟的生活大概只剩下兩件事——她罵人、然後他挨罵。
那種感受絕對不會像此時擁着付懷秋這般的甜蜜與歡喜。
徐青那小子,他真沒白讀那幾千本書,哪怕他尚未娶妻生子,對於感情一事,他依舊有其獨特的見解。
改天他要好好謝一謝徐青,至於現在……就算手很麻、全身筋骨僵得發硬,他還是要繼續擁着她,一直一直擁着,直到——
咕嚕、咕嚕,一陣腹鳴聲響起,莊敬呆愣,這是誰的肚子餓了在叫?呃,好像是他的……
完蛋,會不會吵醒她?她若醒來,他該如何跟她解釋這尷尬的場面?假使她生氣,那他……他的頭脹得快有十顆那麼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