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來人都是寒山書院丁字號館的學生,有文雅如書生、骨子裏卻精明狡猾似鬼的商人之子,外表冷冰冰,可一喝酒就開始找人划酒拳的黑道魁首之女,還有那看似呆裏呆氣卻博學多聞,號稱天下之才有八斗,他獨佔七斗的高華儒士,簡直可以說什麼人才都有。
當他介紹她與他們認識時,她居然有些遺憾自己為何沒被分派到丁字號館,否則她的求學日子必定精采許多。
她和他們聊天喝酒,直到有些微醺后,莊敬便送她回新房讓她休息,自己則繼續招呼那些他稱為損友的傢伙。
他嘴巴上說他們沒一個正常,全是些怪傢伙,但他提起他們時,那眉開眼笑的模樣,於是付懷秋明白,這些人才是他真正的朋友。
其實也是,知道他娶了付家女還敢來祝賀的,不是摯友,還能是什麼?
她有些羨慕他,因為她知道,今天若她與他地位互換,她絕對找不到一個敢來參加婚禮的朋友。
她有很多朋友,但他們想交往的是相府千金,不是她付懷秋,一旦她失去了原本的身分地位,那些人便再也不當她是朋友了。
這傢伙真是好運啊!
她滿心歡喜地聽着外頭傳來陣陣嬉鬧,那種打心底發出的笑語,讓她不自覺地忘了家破的悲哀,反而深深沉醉在濃厚的友誼之中。
她一邊傾聽那些歡快言語,一邊等着莊敬陪完客人,來跟她解釋今天發生的一切奇迹。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到累了,她便取下鳳冠,倚在床柱邊閉眼休憩。
這樣並不舒服,可外頭那些言談笑談卻能助她入眠,因此她睡得非常開心。
不知不覺,月上中天,莊敬那些同窗終於玩夠了,一一告辭離去。
他笑嘻嘻將人送走後,才指天罵娘。「這群王八蛋!不知道今天老子小登科嗎?還玩這麼瘋!看下回你們誰再成親,老子不鬧他個天翻地覆,我就不姓庄——」
然後,他嘀嘀咕咕地轉回屋裏,看着遍地狼藉,唉嘆一聲,開始認命收拾。
其實他可以明天再收的,正如他自己說的,今天小登科,春宵一刻值千金,真不該浪費在打掃家務上。
偏他就是拎起抹布、拿起掃帚,做起清潔工作。
說實話,他也不想掃,不過,他也不敢進洞房。畢竟他娶付懷秋,有一半是迫於現實,另一半嘛……他也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思。
他從小就與紫娟訂親,也認定了長大后必與她成親,直到今日,因為她一句話,他們的婚約取消了。
然後,權傾一時的付家倒台,他最好的朋友付懷秋被判入司教坊,為了救她,他偷了家裏的免死金牌,敲金鼓、闖皇宮、求恩典,終於救了她,最後,他們一起被趕出了莊家。
這一天真的發生了太多事,到此時他的腦子還有些糊塗,為什麼他以為今生註定與紫娟一起度過,最後卻娶了付懷秋呢?
他不後悔娶了懷秋,畢竟她是他第一個朋友,是真真正正能完全了解他的知己,只要能救她,無論要他付出什麼,他都願意。
可朋友突然變娘子,她能接受嗎?會不會以為他趁火打劫?
還有……他想到紫娟,雖然早有預料她與他不是同路人,但她才提出退親,他立刻娶別人,是否太無情了些?
但他對紫娟有情嗎?他始終認定她是自己的妻,但情意……他覺得自己對她是責任多過感情。
那麼他愛懷秋嗎?愛到願意與她共度一生?
不知道,這些問題好麻煩,想得他頭都疼了。
歸根究柢都是付大公子惹的禍,他若不是這樣惹是生非,付相爺怎會為子偏私,因而激起皇上猜疑,最終決定一舉拔除付家。
尤其最可憐的是……想到那人,他的心一陣揪結。
他想得太入神了,竟沒發現付懷秋不知什麼時候走出新房,來到大廳。
她本來是在新房睡著了,可外頭的笑鬧聲一停,她莫名其妙地醒了。
她睜眼,發現夜已深,客人估計都走光了,她靜靜等着莊敬,等他來為她解答恁多的謎題。
但她左等右等也不見他進房,只好出來找他,卻見他正在打掃大廳。三更半夜清潔家務,虧他想得出來。
他是不想進洞房?還是不敢進洞房?雖然對於這個問題,若與他易地而處,她同樣不知所措,可她還是想知道,他究竟想拿她這個「娘子」怎麼辦?
她走到他身邊,仔細看他,卻見他正在發獃。這人……怎麼掃地也能掃到出神?
她凝視着他,就想看看他能發怔多久?
誰知她等得差點又睡着,他依舊魂游天外天。
終於,她等不下去了,一掌輕輕拍在他的肩膀上。「你打算在這裏站到天亮嗎?」
「啊?」他猶自迷糊了半晌,才恍然回神。「呃……你怎麼出來了?」她穿着大紅嫁衣,璨璨艷色襯着那欺霜賽雪的肌膚,分外嬌麗。他看着看着,心不覺地跳快了起來。
「我在房裏等你半天,也不見你進來,只好出來找你。」她伸手抽走他手中的掃帚,拉他到桌邊坐下。
「有事嗎?」她太漂亮了,他居然有點不好意思看她。
這簡直莫名其妙,他們又不是頭一天認識,也早知她的美麗,為何此時又突然害羞起來?
她沒說話,只是定定看着他,見一抹可疑的紅自他脖頸爬起,直到佔滿他那張古銅色的麵皮。
她忍不住有些好笑。這傢伙……以為他憨厚又莽撞,定不懂得情趣,想不到他也曉得害臊。
她欣賞着他臉上的紅雲,心裏溢起一抹奇異之情。今天發生太多事,她從高高在上的相府千金,差點變成人盡可夫的妓女,她決定自盡,卻被他所救,然後,他娶了她。
預知付家將有滅頂之災時,她想過很多可能,獨獨沒有這一點——成為莊敬的妻。
現在,她不習慣這個新身分,可莫名地,她並不討厭變成「庄夫人」。
為什麼呢?因為他救了她?因為他們是青梅竹馬?因為他們有着相似的煩惱,擔心伴君如伴虎?還是因為……她心裏其實早已有一點點喜歡他?
其實要討厭他很難,因為他們是那麼好的朋友,而且他們都很欣賞對方的坦率與聰明。
莊敬只覺她的目光彷佛變成了無數只小蟲,在他心裏爬呀爬的,有點酥麻、有點搔癢,更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他在她面前越來越拘束,漸漸地,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擺了。
「那……如果你沒有事情……我是說很晚了,我先去休息……」
「上哪兒休息?新房嗎?」她似笑非笑地打斷他的話,就見他正準備落跑的腳步一個踉蹌,險些摔個五體投地。
「我我我——」他臉色更紅了,簡直快滴出血來。
她那話是什麼意思?邀他進洞房嗎?那個……他望着付懷秋那張如花似玉的嬌顏,喉頭不覺乾渴起來。
「你臉紅成這樣,莫非想到什麼齷齪事?」她再度揚起唇角。
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居然被調戲了。
他,一個天生神力、可開五石弓的大男人,居然被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人調戲了。
更悲慘的是,他完全不知道怎麼回應她。點頭稱是?然後順勢與她來上一場巫山雲雨情?
老天,他覺得自己的臉快燒起來了!
看他害臊成這樣子,莫名地,她的心也逐漸跳快,一股奇異的暖意淌遍全身。然後她再看他,突然覺得他越瞧越順眼,一種淡淡的、蒙蒙的歡喜升上心頭。
她不敢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忙改口道:「你是怎麼說服皇上赦免我的罪,並且恩賜我倆成親的?」
「我告訴皇上,我被紫娟退親了,因為她不喜歡我的興趣,而且我估計天底下沒幾個女人能心平氣和接受我這種愛好,所以我這輩子若想娶妻,只有用買的,否則鐵定打一輩子光棍。可我不想一個人過一生,因此我要買你做我娘子,結果皇上就同意了。」
這答案實在出人意料,她呆了半晌,才恍然回神。「這麼簡單?皇上難道沒問你,天下女子成千上萬,你誰不好買,卻要買個罪犯為妻?」
「問啦!可我告訴皇上,這世上確有女子無數,但有幾個能比你漂亮的?我沒理由放個大美女不要,去買個醜八怪吧?」
「就這樣?」她不太相信,皇上倘若如此好唬瞬,付家怎會落得如此下場?「你再想想,你是不是還有什麼話忘記告訴我?」
「呃……」該死,她要不要這麼聰明?他自認半點破綻不露,為何她能猜出他話只說了一半?但她想聽的另一半……
唉,這等悲劇,要他如何說出口?
她見他眼神閃爍,便知自己猜中重點了。
人生至苦,無非家破人亡,前者她已親身經歷,後者……再悲慟也不過親人俱亡而已,她既能熬過家破之苦,難道還會被「人亡」的傷心打垮?
「是誰死了?我爹?我大哥?或者……」她不想說出最後一個名字,因為那人最是無辜,如此善良溫柔美麗,平時連只小蟲子都捨不得殺死,她若有任何不幸,那實在是蒼天無眼!
他定定地看着她半晌,長嘆口氣,坐到她身邊,伸手將她攬進懷裏。
他們都知道她是最無辜的,奈何事實已成,又如何回天?
他一邊回想童年時經懷秋介紹,認識了那美麗又良善的奇女子,從此改變自己的一生,心頭越發酸澀。
他的手輕輕地拍撫着她的背。「我進宮時……你猜對了,光憑我那幾句荒唐話,皇上是不可能赦免你,並且恩賜我倆成親,但就在我與皇上爭辯時,後宮傳來付娘娘自盡身亡的消息,皇上……皇上怔了片刻,我想皇上也沒料到向來溫順的付娘娘竟會做出如此決絕的事,因此皇上答應我的要求,同時也將岳父的斬刑、舅兄的流放改成削為平民,付家人永遠不得入仕……」他說著說著,聲音也不覺哽咽了。
聞言,付懷秋的身子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哪怕早猜到如此結局,真正從他口中得到證實,依然讓她的心如同被撕裂般無比疼痛。
前半生,付家因為姑姑而享盡榮華富貴,誰知最終,付家還是仗着姑姑的恩德才能逃過一場死劫。
姑姑對付家恩比天高,然而爹爹、大哥權傾天下時,可曾想過感激姑姑?他們落魄入獄時,有沒有反省過自己的行為?
至少她知道大哥沒有,因為姑姑受皇上冷落而未能順利封后時,大哥不止一次抱怨姑姑沒用,進宮這麼久,連皇上的心都抓不住,否則付家一定能更上層樓,大哥官居一品、爹爹位列三公都不再是夢。
他們沒想過,若非自己表現得太囂張,姑姑怎會在母儀天下的路上失足?
是付家連累了姑姑,姑姑卻沒有怨言,最後仍然用自己的性命救了爹爹、大哥和她。
「姑姑……」悲慟的呼喚迸出齒縫,大滴大滴的淚水滑落。「姑姑其實可以不用死的,皇上真正想剷除的是爹爹和大哥,因為……皇上不想看見外戚坐大,干涉朝政,只要付家倒了,易日太子繼位,不管姑姑曾不曾封后,新皇依舊可以奉迎姑姑為皇太后,從此……姑姑一生榮華,享受不盡,她……都是我們不好,連累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