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然後不到二十秒,袁靜菱一貫的輕和嗓音難得飆高。「腰圍少兩寸,臀圍變小,大腿和手臂也變細,胸圍……唔,還好沒變。」略偏了偏臉蛋,再仔細打量,又說:「我看你這是來我家搭夥,讓我媽和明祈叔養個幾天吧,再瘦下去,我怕你會被風吹跑。」
她露齒笑。「我每餐都有吃啊!」只是吃不多,而她的食量本來就小,再加上天氣漸熱,河內的盛夏即將到來,胃口自然就差。
夏天了啊……譚星亞幽幽想着,那種胸口微沈的窒悶感再次興起。
算一算,她和鍾爵已將近八個月沒見面了。
從那一天他飛西班牙,後來車隊又轉戰日本、澳洲等地,整個巡迴賽落幕後,「OUZO」車隊表現極盡亮眼,他依舊是群星中最耀眼的那一顆。
賽事結束后,她原以為聖誕節前夕他會回到這城市,以往都是這樣的,他們在一起過聖誕節、過新年,前年游叔還飛來跟他們住了幾天,讓她小小的屋子很有團圓的氣氛呢!
然而,事情跟她預想的有很大的出入。
他沒回來,只在電話里告訴她,他很忙,有許多私事要處理。
電話那一端,隔着千山萬水,他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疏離,古怪而莫名的疏離,她卻連個簡單的詢問都做不到。好糟!
好幾次她想聽聽他的聲音,和他說說話,亂聊一通也好,電話就在眼前,他的私人手機號碼也在腦海中刷過一遍又一遍,就是沒勇氣主動出擊。她太習慣被安置,太習慣等待。真的很糟!
袁靜菱眸光若有所思,還想再說什麼,門遣的串鈐忽然叮叮噹噹作響,「COOLME」的玻璃門被揚開。
「歡迎光臨——」側過臉,譚星亞反射性地揚唇露笑,有些慶幸能避開好友的探究。小菱的關懷她很感謝的,只是她目前處在迷亂狀態中,根本理不出半點頭緒,更別提要她說出口。
「哈羅羅~~兩位美女!」探進來的是一顆紅色爆炸頭,然後瘦瘦的身軀跟着跳出來,女孩圓圓臉蛋天生愛笑,此時更掛着大大的笑容。
跟在女孩身後進來的是兩名身材偏向袖珍的越南小姐。
「蜜卡,你們今天三貼?」袁靜菱翹着粉唇,瞄了眼斜停在店門外、外殼被擦得亮晃晃的速克達機車。
「我們三個都這麼苗條,三貼沒什麼啦!嘿嘿嘿,我還四貼過,『小金剛』一樣嚇嚇叫、很會跑呢!」蜜卡晃着紅髮,她身後兩名年輕小姐也嘻嘻笑,但不知是否多心,三個人、六隻眼,見到譚星亞時又各自顫了顫,連笑也微僵。
今天又是殘障就業協會向「COOLME」借將的日子,輪到店裏兩名裁縫師出馬,在休息站現場做完指導后,蜜卡又主動舉手要送人回市區。自從她有了「小金剛」以後,溫馨接送情的事件就爆增了。
目光淡淡停駐在門外的摩托車上,譚星亞沒察覺自己的唇角已露笑,不是強顏歡笑,裝作雲淡風輕那樣,而是徐徐一抹、真切的輕暖。
「小金剛」年紀很輕,才八個月左右,跟它一樣年輕、機種相同,但外殼烤漆顏色不同的摩托車共有十台,是鍾爵送給「天主之家」的禮物。
他飛往西班牙之後,隔一天,她見到蜜卡換新車,詢問之下才曉得是鍾爵聯絡車行去辦的,還吩咐車行的人一定要把舊車回收,「天主之家」如果不乖乖交出舊車,新車絕不卸貨,這項捐獻直接作罷。
所以,「小綿羊」放棄維修了,決定讓它除役,從此是「小金剛」的天下。
神思飛掠,不自覺又想起那男人了。
譚星亞聽見身邊的人胡亂聊着什麼,耳朵卻捉不住那些起伏跳動的聲音,也許根本是她沒想去聽取,就任由它們飄過。她想像自己在一個有他的所在,笑不由得深濃有韻。
「……星亞姊?」五指在她眼前搖晃。
「星亞?」有誰拍她紅頰。
「什、什麼?」陡然回神,被四張過於趨近的臉容嚇了一跳。
「你在神遊。」袁諍菱可疑地摸摸她發燙的臉。
「星亞姊,你……沒事吧?」蜜卡的語氣古古怪怪的,還和兩個年輕裁縫師偷偷交換了個眼神。
「沒事的。我沒事。」急忙搖頭,不希望大家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正巧門邊的串鈴又響了,簡直救她於水火之中。「歡迎光臨!」
進來的是一對金髮碧眼的情侶,譚星亞搶在大家之前迎客去了。
蜜卡吐了口氣,低頭自言自語。「呼……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嗚嗚嗚,可是到底要不要說呀?她知道了不好、不知道也不好……唉,頭好痛……」
「有什麼內幕消息能分享嗎?」袁靜菱把頭湊近,長至小腿肚的烏絲柔盪。
蜜卡瞥見是她,小嘴開開閉閉好幾次后,紅髮大力一甩,嘴巴挨近袁靜菱的耳畔,正打算說出——
「哇啊啊啊——」驚天尖叫。
袁靜菱嚇一大跳,兩名裁縫師也嚇得倒退一步,就見蜜卡的「一指功」再現,伸長食指拚命指着剛進店門的那對外國情侶中,那位男士手中的賽車界八卦雜誌!
說與不說,都不需要蜜卡頭疼了,因為迎向客人的譚星亞兩眼早已被雜誌封面牢牢握住,又一次神遊去了。
這一次的封面主角還是「OUZO」車隊中人氣最旺的「拉丁情人」。
沒有兔女郎包圍,換上的是國際名模。
斗大的標題寫着——
「拉丁情人」為愛搏命!新車試騎意外暴沖!
「OUZO」下一屆冠軍夢提早破碎?!
封面相當驚悚,一半是暴沖那一剎那的現場直擊,另一半則是那位國際名模跟着醫護人員跨上救護車的畫面。
「我……我沒事……沒事的……」譚星亞猛地回過神,有些明白蜜卡方才古怪的眼神和語氣了。她扯唇,對袁靜菱寧淡笑着。「小菱,對不起,我必須先回家一下,這對客人要麻煩你了……」
一定、一定要回到一個屬於他和她的地方,在那裏,她才能勉強讓心緒平穩下來,腦子才有辦法轉動,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該如何反應、該向誰詢問……
是了,要問啊!她必須聯絡上他,還有游叔!
新車暴沖,他發生意外,游叔肯定也在現場,那個現場啊……衝撞發生爆炸,整台車子都着火了,他、他究竟怎麼樣?受傷了?是不是很嚴重?
「星亞,等等——」
「星亞姊!」
她奔跑着,腳步踉蹌,有人扶住她險些摔倒的身軀,她細細喘息,與袁靜菱擔憂的眸子相接。
「小菱,我要回家,我必須回去……」
「好。但你別在街上跑,讓蜜卡載你回去。」袁靜菱說。
此時,蜜卡的「小金剛」就跟在她身旁,譚星亞毫無異議地坐上後座,一張臉仍白得澄透,內心的顫抖擴散到四肢百骸,她得使儘力氣才能抱牢蜜卡的腰,不讓自己掉下去。
車程僅需幾分鐘,蜜卡連車都還沒停好,她己躍下。
「咦?咦咦?星亞姊,等等!我跟你進去,我陪你!小菱姊一會兒也會過來,讓我跟、讓我跟,門別關啊——」呼!順利尾隨目標閃進,沒被擋在門外。
有誰跟在身後進來,屋子的主人此刻根本無心理會。
一進客廳,譚星亞便抓起矮几上的無線電話,她的手機和包包都還留在店裏沒拿,那個早該撥出去的私人號碼存在手機通訊錄里,也老早就烙印在她腦海中。
深深呼吸,再深深呼吸,抓着電話的手微顫,她試着按下那串號碼——
無法接通。
她又試,似乎有聲音喚着她,她沒理會,專註地撥打。
依舊無法接通。
「星亞姊……有、有人……」
對了,還有游叔!
別慌、別慌啊!
游叔的聯絡號碼是……是……
譚星亞感到巨大的挫敗,渾身輕顫,發麻的腦袋瓜竟然無法完整拼湊出那串阿拉伯數字。
「星亞姊!你家有陌生人啦!喂!你混哪條道上的?怎麼隨便跑進人家家裏上洗手間?!」
高揚的音量終於讓譚星亞稍稍回神,她下意識轉身瞧去,手中的無線電話「咚」一聲掉在原木地板上。
「游叔……」淚水說涌就涌,把她的杏眸化作汪汪兩泉,語氣苦惱又委屈。「我記不得你的手機號碼了,我怎麼也想不起來……」
剛從浴室走出來的游東飛朝她咧嘴笑,那樣的笑透着安撫和保證的神氣,譚星亞的心終於定了定。
「嘿,怎麼哭了?忘了就忘了,想不起來就別勉強,我有時也會忘記自己的號碼呀!沒啥大不了的。」他摸摸剛刮完鬍子的下巴,還對處在狀況外的蜜卡眨眨眼。
譚星亞吸吸泛紅的鼻子。
「鍾爵他、他……我想知道他……」
「那小子嘛……嘿嘿嘿……」不等她問完,游東飛的眼神往二樓一瞄,又咧開兩排白牙。「想知道什麼,自己問他去吧。」
聞言,譚星亞微微怔住,心臟促跳。
她看見他了。
男人背對着她佇立在窗前,那是他相當喜歡的位置,他穿着寬鬆的米白亞麻衣褲,微卷略長的發亂亂地散在頸后,發梢、寬肩和擱在窗欞的手背,被午後夏陽鑲上點點金瑩。
八個月未見,心懸意牽,她思念他的一切。
猜想他方才定已瞧見她疾走進屋了,為什麼他沒半點動靜?
悄聲走近,巨大的情感衝擊着,譚星亞剋制不住地從身後抱住他,兩條藕臂環緊他的腰際,頰貼上他的寬背,那一剎那,感覺到男性身軀挺了挺,如被電流穿透,他其實在等待她的靠近。
兩人都沒出聲,直到貼着他肚腹那雙小手,摸索到亞麻布料底下厚實的包紮,然後溫熱的濕潤感在他背上漫開,鍾爵終於轉身回抱她。
心情萬分複雜,他這幾個月想過又想,花了大把時間企圖說服自己,如同當初他拚命要自己放下她,讓她在喜愛的地方定居,別再受他拖累、無盡漂流。儘管最後證明,那時的「放下」之舉全然是一場「假民主」,但終究有辦法導正的,只要他對自己夠狠、夠毒,讓兩人的生活漸行漸遠,從此失去交集,那才是真正的「放下」。
然,問題來了——
他竟然沒辦法「吃苦」。
一想起未來無她參與,他再也回不來這個被她稱作「家」的地方,沒有她的香氣,失掉她的甜蜜,她的種種溫柔從此與他陌路,兩人之間再無半絲連繫——光憑想像,就足夠他痛徹心肺,碎骨削肉般的劇痛,痛得他幾要喪失意識。
這八個月,他反覆無常,顛三倒四,幾次頭一甩,咬緊牙關下定決心,卻隔沒幾個小時又推翻原先的決定。
放手。不放。
他該要放。該死的卻放不開。
他不認為此時回來這座城市、來到她身邊,是明智之舉,但八個月實在太漫長了,這種自我折磨到達某種程度時,會激起一股不顧一切的蠻性,變態的心理更扭曲,毫無理性可言。
發狠,他收縮雙臂用力摟緊,筋肉與骨頭同時掀起疼痛,無聲抗議着,他全然不理,倒是懷裏的小女人不安地扯了扯他的亞麻衫。
「你身上有傷。」低啞嘆氣,略帶着鼻音。
他稍稍鬆開野蠻的捆抱,讓她在懷中仰起濕潤的臉蛋,那雙湛亮杏眼像小兔子的紅眼睛,俏挺可愛的鼻頭也紅紅的。以往她哭泣,大半是作了惡夢,很少清醒時哭得像個淚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