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舉袖拍拍她低垂的頭頂心。
她揚瞧他,忽生一股極親匿的情懷,很想親近他、跟他要好。
紅着臉,她伸手輕輕抓住他的袖角,就沖么抓着,她一顆心已跳得飛急。
「阿實……」
「嗯?」
「最後若能活命,你也別再一個人過活,就跟着我吧,可好?」
她又傻怔怔了,答不出話,只會望着他發傻。
他輕捏她嫩呼呼的腴頰,舉止帶寵,目中垂憐,半玩笑、坐認真道:「我要把阿實養在『松濤居』,養得肥肥嫩嫩,然後再宰殺進補,你來嗎?」
她心肝發顫,才不是嚇到亂顫,而是……而是……一波波暖浪打來,打得她呼息困難,五內俱震,眸子跟着又弄潮了。倘若能活,她要跟着公子,哪裏都跟着他……
「和叔,那根鋼針確實是公子發出的!瞧,見到公子的衣角了,他們在這兒!」
「快啊!快挖!」
一刻鐘后——
「啊,公子眼睫動了!脈象……脈象正常!」
「那另一個呢?」
「還有氣!還活着!被埋了整整七日,小姑娘還活着啊!」
「快!快拿幾張毯子來!」
出竅的元神不知何時回到真體,她離開了那片崩雪鋪成的白色野原。
爹娘留給她的屋子,沒了。
爹娘的墳被埋在地底下,也沒了。
她什麼都沒有了,子然一身,孤伶伶一個,真是醒來,她要去哪裏呢?
倘若能活,她要跟着公子,哪裏都跟着他……
那是她的心底話,未說出口,卻如此清晰,她聽得一清二楚,唇瓣不禁微揚。
然後,她也聽到那些粗急的叫聲,有人找到他們。
所以啊所以,她樊香實最終會活下來,這條小命算是撿回來了,而撿回一條命,公子說要養着她呢。
他養着她。
她追隨他。
往後,她不會再孤單的……
六年後
被養了幾年,歲月如歌,十二歲小丫頭身形抽長,如今已是大姑娘家。
樊香實穿着今年甫送上「松濤居」的第一批春衫,那是總管符伯依着主子之意請人裁製的,「松濤居」里上從主子,下到洒掃端茶、看爐顧葯的小僮,按着四季變更,都有新衣可穿。
唔,這算是身為「松濤居」的人的一項福利啊!
「松濤居」請人裁製的衣服,儘管不是為主子所裁,質料選得當真好呢,只是她的新衣款式,管它看夏秋冬,幾年下來都差不多一個樣。
那一年初秋亂雲橫渡,她被人從層層崩雪中救出后,又承蒙公子收留,「松濤居」內除了掌管灶房的幾位婆婆、大娘外,剩下的就是僕僮而無小婢,自然而然的,她也把自個兒當作僕僮自居,穿的衣衫偏少年模樣,可……又不完全是僕僮的裝扮。公子打一開始便讓她自已作主,她選擇窄袖,為的是要行動利落,然後是寬袍或舒爽衫子,再在腰間束帶……其實選來選去,皆有幾分臨摹主子穿衣的意味。還有啊,這些年因習了武術,她足下只穿黑緞功夫鞋,這又跟主子更像似了幾分。
她走在煎藥房通往主人院落的長廊上,手中托盤裏擺着一盅葯和一碗甜品。
林海里吹過來的風一波波拂過她的衣,窄窄的袖、寬寬的衫子,被北冥春風姚姚嬈嬈一吹,膩潤衣料虛貼了肌膚,舒爽輕鬆,覺得連腳步都輕了。
以往歲月,在她還跟着阿爹相依為命的時候,「松濤居」的名號雖如雷貫耳,小小多紀的她卻不知他們到底因何有名?又是以何營生?
後來她被帶進來成為當中的一員,漸漸也才明白「松濤居」究竟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膏藥。
這座居落佔地甚是龐大,就建在林海最為茂密的山腰之地,雖已位在所謂的迎陽背風處,紅松、白樺、毛榛、山櫟等等樹種林子團團將「松濤居」環住,但畢竟是在北冥十六峰上,山風再弱,也能把人吹得髮絲散揚,因此所有的屋舍全為平房,一間接連一間,循着山勢彎彎繞繞、迂迴曲折,有時還得爬上幾百階石梯才能抵達另一座院落。
居落里時常飄着葯香。
平常時候,這兒的日子其實過得挺寧祥。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松濤居」儼然是個小小聚落。
但,只要有江湖人士上山拜訪,尤算是中原「武林盟」的成名俠士或各大派德高望重的前輩來訪,「松濤居」通常會變得心亂一些,因那表示那些正派之士八成又在西南苗疆「五毒教」手是吃了悶虧。
而之所以稱作「悶虧」,自然是「暗着來」。
西南苗疆的「五毒教」擅使毒,以武藝光明正大一較高下絕非他們的路子,如此一來,倒為「松濤居」開出一條財源,因「松濤居」的第一任主子殷異人正是識毒、解毒的大能手,他年少時便與現今武林盟子相識,成為莫逆,之後他娶妻生女,且在北冥十六峰建「松濤居」而住。
殷異人性情偏邪,儘管與正派人士交往,但若要請他出手相幫,則全按解毒手法的難易收取費用,正是交情歸交情、營生歸營生。
他僅活到不惑之年,一生只收了陸芳遠一名弟子。
說到挑選徒弟,殷異人這份眼力勁兒比誰都厲害,千挑萬選就這麼一個,從小帶在身邊調教,授予一身本事。
殷異人死後,獨生愛女殷菱歌與「松濤居」全交託到這個唯一弟子手裏,而身為「松濤居」第二任主事者,陸芳遠確實慧根天生、青出於藍更勝於藍,無論在武學領悟上或是辨毒、解毒的能耐皆勝過自已的師父。
總之在樊香實眼裏,天底下沒有比自家公子更高竿的角色。
來到長廊盡頭,她忍不住從蝶形鏤窗外偷覷一眼議事廳內的景象。
今兒一早,「松濤居」上來了兩位「武林盟」的人,符伯已請僮僕上茶,只是茶上過一番又一番,此時兩位客人中,模樣作書生打扮的那一個尚有耐住端坐不動,另一名高大黑漢已在廳內踱起方步,來來回回,越踱步伐越響,怕是再用力些,都能在石地上踏出大靴印。
她抬頭端詳春陽此時的方位,都快爬到天頂正位……辰時、巳時……唔,再來就午時了,那說明公子已讓客人足足等了兩個時辰。
「噗嗤——喂——」
斜前方有壓低聲量的氣音傳出,她循聲望去,見到一名小僮僕對她猛招手。
她結束偷覷的行徑,趕忙走過去。
「小伍,公子呢?」她學對方壓低嗓音。
「你說呢?」叫做小伍的僮僕沒好氣地哼聲,指了指她托盤裏的東西。「小姐一清早又鬧騰性子,昨兒個沒鬧夠,今兒個再接再厲,早上我送過去的葯盅,她動都沒動,誠心跟公子較量上,兩人都對峙大坐天,還沒完沒了。」
「怎會這樣……」她怔怔輕喃。
今早天未亮,她就隨公子練武,之後公子要她靜心調息,練呼息吐納之術,然後她就獨自待在練功房裏練氣整整一個時辰,這是每日必做的功課,她練得專心一致,卻不知小姐跟公子又繼續鬧上。
前些天,「松濤居」才發生有賊人夜探之事,雖沒丟失任何物件,卻也讓對方溜掉,和叔當時領着人從煉丹房那邊一路追來,裡外包抄,都把人堵進子屋院落了,依舊沒逮着人。今兒個「武林盟」又派人來訪……公子有得忙了,但再忙,小姐的事永遠擺在首位。
「你還是快把葯送過去吧,這會子,公子沒親眼盯着小姐把葯喝進肚子裏,他是不準備出來啦!」小伍皺臉嘆氣。
「我去我去!」
端着托盤,她施展已有小成的輕身功夫,一晃眼便躍進小姐所居住的「煙籠翠微軒」內。
她不再安安順順沿着迴廊而行,卻是直接穿庭而過,直到抵達位於更里端的一處精緻雅軒,她才緩下步伐。
烏亮眸子溜轉了圈,她深深呼息吐納,挺直背脊,然後才舉步踏進雅軒內。
入內,穿過小堂廳,她越走越心驚。
八成習了武,眼、耳、口、鼻,甚至是皮膚,對外的各種感觸皆比尋常人敏銳許多,此時,雅軒內的氣流不太對勁,綳綳的、緊緊的,綳到讓人肌膚髮癢,又宛若扯緊的一張薄紙,再多加一點力氣,准要「唦」一聲從中撕裂。
停在一長幕的紗簾外,她眉眼低斂,輕輕說了聲。「公子,小姐的葯煎好了。」
簾內是姑娘家香閨。
透過紗簾隱約覷見兩抹身影——女子臨窗而坐,臉朝外,男子則坐在離窗約三大步的一張花梨木椅上。
樊香實咬咬唇,硬着頭皮欲再開口,裏面已傳來陸芳遠淡靜的聲音——
「端進來。」
「是。」騰出一隻手撩紗,她趕緊鑽進去,把托盤擱在花梨木桌上。
雅軒內氣太稀薄,薄到讓人呼息窘迫,她脹紅臉,眼珠子仍不太安分地溜動……她瞄向窗邊那名過分纖細的女子,後者散着一頭青絲垂至腰間,側顏清麗絕倫,即便病中,也美得驚人,只是美人此時一臉抑鬱,淡色瑰唇緊緊抿着,眼眶似乎還有些紅了……唉,害她也跟着心疼起來。
悄悄地、很費勁地用力調息,她眸光慢吞吞地溜向青袍男子。
她家公子依然是肩舒目靜,氣定神閑,小姐跟他鬧,他也不怒,有時鬧得凶些,亦不曾見他露出過厭煩表情。
在她記憶中,小姐跟公子鬧得最凶的一次,是為了當多公子帶她進「松濤居「的這住事。那時她心裏很難過,第一次嘗到被人討厭的滋味,那樣的厭惡完全沒來由,她摸不着頭緒,但若要頭一甩,瀟洒走人,卻不知自己能走去哪裏。
她是厚着臉皮住下來了,寄人籬下,就想討個地方安身罷了。
只是這幾年下來,小姐對她雖然冷冷淡淡,正眼也懶得瞧一眼,倒也從未仗着主子的身分賤待她、刻薄她。
說實話,她是挺同情小姐。
小姐的身子骨從小就需調養,日日都需以湯藥補氣,葯喝久了,對啥都沒胃口,灶房那邊就變着法子將葯加入膳食里,小姐心情好時多少會吃些,要是又鬱結於心,那就難說。
更可憐的是她衝著公子發脾氣,若能激得公子變臉,或者她心裏會舒坦些,偏生公子就那八風不動的脾性,面對她的怒氣,一貫的溫言淡笑。
小姐肯定很無力吧……可憐的、可憐的小姐……
唔,是說公子也有不對的地方啦,許多時候確實管太多,照看得太過周全,小姐比她還長五歲呢,公子總把小姐當孩子管,真的是不對啊不對……
「阿實——」
「嗄?!」她渾身一震,差點跳起來,以為內心暗自編派公子的那些話被聽見,待回過神,才發現自個兒偷瞄的行徑早被主子逮個正着。
陸芳遠神情未變,只淡淡道:「請你家小姐過來喝葯。」
「啊?呃……是。」領命,她往窗邊挪近。
坐在那兒的美人兀自惱着,瞧也不瞧她一眼,她硬着頭皮開口:「小姐,阿實端來剛煎好的葯,還有一碗銀耳紅棗蓮子羹,小姐好不好——」
「去告訴你家公子,我不想喝,不要喝。」殷菱歌一下子堵了她的話。
這……非得這麼玩她嗎?
樊香實悄悄糾了一下秀眉,回眸望着陸芳遠,吶吶道:「公子,小姐說……說……」
「阿實,問問你家小姐,要怎樣她才肯喝葯?」
她覺得……她家這位公子真玩上癮了。
徐靜的語氣,溫淡的神態,好似小姐想這麼玩,他就捨命陪佳人,即便議事廳千里迢迢來了兩位「武林盟」的重要人物他也不理。
「小姐,公子要阿實過來問,那個——」
「我要出去透透氣,我要騎馬,我不要成天待在『松濤居』里!」殷菱歌突然緊聲嚷着,擱在窗棱格上的纖指驀地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