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探過你的手脈,那是小姑娘家初潮將至走至的脈象。」他嘆了口氣,笑笑道:「你出現得實在太巧,好似我想什麼,下一刻便來什麼,這究竟算我運好,還是你運氣太差,菱歌要我別惹你,但眼下這勢態,咱們不知要在雪層底下窩多久,我若以真氣護你,氣有盡時,到得那時,只怕你我都得賠了性命……阿實……」他低柔喚她,桃花舞春風的俊目盈滿憐情。
「這會子,不招惹你都不成,你很冷,冷得幾要失了知覺,我明白的。再這麼躺着不動,即便最後能救出,四肢也要凍壞了,但……別怕……」上薄下厚的美唇淡淡掀合,怎麼看怎麼動人。「阿實別怕,把這塊『血鹿胎』吃下,我再抱你睡會兒,也就沒事的,信我嗎?」
她沒辦法把他的話全聽清楚。
許多字音在她耳際飄蕩,有些聽進去了,有些遊離散沒,不能捉摸。
不過她倒是清楚聽到他說,他要抱着她睡會兒,只要她吃下什麼東西。
她身子抖得快散架,足端都要凍得沒感覺了,就盼能緊緊挨着他。
一樣被埋在雪裏,他身上衣物也沒比她多到哪兒去,身軀卻還是暖的,不是她臉皮厚、不害臊,硬要緊挨他,實在是冷到受不住……他要抱着她睡,此時此刻,她最渴求的也不過如此。
「吃吧。」他低柔勸哄,將那鮮紅之物掰下一小塊,送近她唇邊。
她迷迷糊糊,神識幾要離體,不曉得自已有無張嘴,只覺口中忽而漫開一股微腥的甜味,唾液把那股味兒漸漸融合,順喉咽下。
那味兒甫流進喉中,她的口、喉、胸、肺立即生起微妙的暖熱,直至胃袋。
「乖,再吃些,阿實,慢慢吃。」
男人聲嗓隱隱藏魔,能勾人神魂的魔。
她……她想討好他,她好聽話,她一直好乖,只有爹喊她「阿實」,已經許久、許久沒有誰這樣喊她……
男人極有耐性地餵食,而她也很努力把每小塊喂進口中的東西咽進肚裏,吞得越多,體內越熱,她漸漸感覺血液流動起來,流向手指、足尖。
「阿實真乖。」她被一雙男性臂膀摟住。
他的胸膛靠起來好舒服,她滿足般嘆息,不知道自個兒像個討憐愛的娃兒,小臉不斷在男人胸前和頸窩處蹭動。
然後大掌輕輕按住她亂晃的小腦袋瓜,他掌心對在她頭上的百會穴。
「睡吧,什麼也別想,好好睡吧。」
頭頂心熱烘烘,熱到微微泛麻,那股氣從頭直灌而下,好似每根髮絲都在冒火,被注入強大的生命力,她心口發燙,口鼻中噴出的氣都漫開團團白煙。
她略揚臉蛋,眼皮顫動,由下往上覷着,見他散亂着烏髮、兩道墨眉和長睫兒都沾着細雪,卻半點也不狼狽,兩頰還白裏透紅呢……她不禁要嘆,怎有人能一直這樣好看,身處劣境也不改其顏?倘若他活到了七老八十,應該仍是好看的吧?
「公子那時也……也好看……很好看哪……」
陸芳遠以為她意識不清才胡亂呢喃,他笑笑,順着她的話不經心問:「那時是何時?」
「……是……狼群,好多狼……它們餓極了,有陷阱,孩子掉進去……我爹……爹也掉進去,狼群就在底下……公子拉我爹上來,那時……是那時……」
語音低微,而後靜止,她臉蛋一歪,抵着他頸窩昏睡過去了。
陸芳遠收回放在她百會穴的掌,改而輕扣她的雙腕,探着——
值得慶幸,她的脈象逐漸明朗,膚溫也已轉暖。
終子,他垂下雙目,凝視小姑娘那張肉肉嫩嫩的娃兒臉。
此際的她,墜進深幽幽的黑鄉中,沉睡的臉容脫不去稚幼,彷彿很無辜……不,不是彷彿,她原本就相當、相當無辜,無辜遇上他,無辜遭牽扯,無辜被餵食那塊他費盡千變萬苦才弄到手的千年『血鹿胎』……
「原來當時那位大叔,身旁還跟着你這個小閨女兒。」
他眼神晦暗難明,以衣袖拭去她髮絲和額面上的白雪和水氣。
「你還能去哪裏?」他勾唇低問,並無須她作答。
當他發現她原本鴉黑的髮絲在棱石清光下閃過似有若無的紫輝時,雙目眯了眯,笑弧略濃,一手貼撫她的嫩頰。
他面龐有些複雜,柔聲再問:「阿實,除了『松濤居』,你還能去哪裏?」
她拚命跑向那座大土坑,她要去那裏。
奮力邁開腳步,她跑得氣喘叮叮,跑得滿臉的汗,還有滿眼、滿腮的淚。
土坑原本是獵戶們挖來設陷阱捕野豬用的,自從幾個小村子連續遭狼群騷擾,「松濤居」來了人馬接手佈防后,土坑在五天內便被挖得既深又寬,方圓百里內的老弱婦孺全被圈在一處保護,並被再三地反覆叮嚀,絕絕對對不能接近土坑,那是用來逮狼的。
第一批數量驚人的狼群成功被誘進陷阱的這一天,他們卻告遠她,她家的爹也陷在土坑裏!
怎會這樣?!
「不就牛大娘家那個成天惹是生非的小子!牛叔一過世,誰還管得上他?也不知那小子怎麼摸到土坑邊,沒留神就被一頭往上死竄的餓狼給扯了下去,你爹一看,抓着把獵刀就往底下跳!」
該死的小牛哥!一定是好奇心作祟,大人不要他鬧騰的事,他越要鬧!
可惡!可惡!她這輩子再也不跟他說話!她只跟大牛哥要好,再也不理那隻死小牛、臭小牛、爛小牛!
有誰攔着不計她再靠近,然後跟那個跑去把消息知會她的村人吵起來。
「你把樊家小丫頭帶來這兒幹麼?這不又添亂嗎!」
「添哪門子亂?樊叔是她爹親,都出事了,還不讓人知道啊?!」
她心臟咚咚跳,嚇死了,急死了,他們吵得不可開交,她耳中嗡嗡亂響,鑽了個空子撒腳就跑。
七手八腳爬上土坡,一時間腿發軟,伏在土坑邊上喘氣,沒人再來管她,也沒誰留意到她,大伙兒心神皆放在受困於坑中的一大一小身上。
她撥開掉到眼前的髮絲,映入瞳中的景象計她險些昏過去。
坑中狼只亂竄,爹臂彎里挾着小牛哥,另一手執着獵刀疾揮。
挨在坑邊的十多名壯丁紛紛朝坑內投石射箭,有兩人已合力放下粗麻繩。
「樊大叔,上來啊!」
「快!抓着繩子!咱們拉你上來!」沒辦法的,爹就一雙手,不能拋下小牛哥不管,另一手若擱下獵刀抓繩,那幾頭狼還不撲近了?
她眼睜睜看着一頭餓狼撲到爹背後!
狼將兩隻前足搭在他寬肩上,歪着頭,張嘴一咬,利齒深深咬進後頸。
「別咬我爹!我砸死你們!砸死你們!」她又哭又喊,抓到石子就丟,也不知哪裏生出的膽量,小小身子拽着那條粗麻繩就想往底下溜。
她的想法很直接,粗糙又單純,她想,爹騰不出手抓繩,那她有手,她可以一手抓繩,再一手將爹拽緊,如此一來,坑邊上的人就能把爹和小生哥全都拉上,只是她卻忘了,她手勁根本不足,力氣不夠,怎麼拉得住人?
四周好亂,許多聲音叫喊交混。
她兩隻耳朵還在嗡嗡作響,越來越嚴重,都聽不清楚旁人說話了。
然後,就在她抓到麻繩,蹭着兩腳想往底下滑之時,有誰按住她的肩頭。
她被一股氣勁往後掃,不禁連退好幾步,坑邊上一位與爹相熟的大叔趕忙扶住她。那人抓着她,扯聲嚷道——
「香實丫頭,阿彌陀佛,老天保佑,有人救你爹來啦!你好好待着,別再添亂!那人是『松濤居』的公子主子,他一來就把你推過來,頭也沒回便往底下沖!他如今出手,肯定有辦法拉你爹上來的!瞧,在那兒——」
她看到躍入狼群里的一抹身影——
烏黑的飛發,淡青色的影子。
那男子步似騰雲,動如流水疾風。
她看到「松濤居」的公子主子將她適才腦中所想的救人之法,完整且利落地執行,牽無滯礙。
他一手扯着繩,一手扣住爹的上臂,此時坑邊上的人合力拉繩,他順着那力道,腳下同時旅勁,以最快之速將人救起。
她一直記得那抹修長的男子身影……
一直記得他的青衫飄飄,和行雲流水的姿態……
她又夢到阿爹受傷那一日的種種。
心很酸,眼是泛潮,她恍恍然掀眼皮,入眼的是那張清俊到足可讓人自漸形穢的男性面龐。
他像是沉睡着,細密的墨睫安順垂合,鼻息勻靜,潤嫩的唇瓣帶有春風顏色,淡淡合抿,真的……好看啊……
「……我們在哪是呢?」
她聽到自個兒的聲音,但感覺嘴皮並未掀動,那像似她腦袋瓜里的自喃自問。
身子好暖和……又……輕飄飄的……這是在哪兒呢?模糊想着,她慵懶地合起雙眼,似在瞬忽間又跌進夢鄉。
「我們還埋在雪裏,我抱着你睡,記得嗎?」
男子聲嗓淡定從容,他甫出聲答話,周遭的風突然張狂起來。她的手被一隻暖掌親匿握着,她再次張開雙眸時,眼前不再是狹小得無法翻身的雪穴,他們正手牽手站在雪地里,一望無際的月夜雪原,在清亮月光下閃爍滿地銀輝。
「我們……我們得救了!公子,有人尋到咱們了?!」
她瞠圓汪亮的眸子,開心地望向身旁男子。
「傻阿實,就你跟我而已,還能有誰?」他彎唇笑。「他們還沒尋到這裏。」
「可……我們好端端站在這兒,不是嗎?」
「那是因你的元神出了竅,和我的遇上一塊兒了。你和我,都不是真體,都是虛幻的神魂。」他仍舊笑,眉目沉靜,毫不在乎身處詭境。
她整個傻眼,傻怔怔望着那張帶笑俊龐,好坐晌才慢吞吞蹭出話——
「元神出竅……這、這應該跟坐禪入定差不多吧?我爹說,北冥深山裏其實藏着修行的世外高人,可以不吃不喝,光靠打坐就能活……」
他的拇指挲了挲她的手背,臉上表情像在贊她孺子可教也。
「嗯,差不多是那個意思。只不過世外高人常是盤腿坐禪,我與阿實卻是偎在一塊兒入定。」
她臉蛋一熱,心口跳得頗響,有些靦腆地瞥開眼看向別到。
這一看。她面露疑惑,眨眨眼再眨眨眼,東張又西望。
「公子,我認出來了,這裏……這裏是我住的地方啊!可是屋子、小穀倉全都不見了……不見了……」
白雪皚皚,把曾經存在的事物全部掩埋。
她一驚,甩開他的手,邁開腳步跑向某個方位,跑啊跑,最後她撲跪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瞪着某到。
「還有我爹和我娘的墳……都不見了……」
男人無聲無息來到她身旁,撩袍席地而坐。
「沒有不見。他們的墳只是被雪掩了,往後要祭拜爹娘,你還是可以來這兒。」
她怔怔然,眼眶微紅,沒有答話。
他陪着她靜默片刻,徐慢又道:「那時我聽聞竟外飛奔過去,還是去得太遲,那頭狼從頸后咬斷你爹的喉,雖把樊大叔拉上來了,但到底沒來得及救活他。」
淚珠子滾出眼眶,大顆、大顆滾落,嫩頰都濕漉漉了,她蜷着小拳頭揉揉眼,然後轉過頭衝著他笑。
「阿實很謝謝公子的。公子救了小牛哥還把我爹帶上來,爹他……完完整整的,沒少掉一塊肉,沒被那些餓狼撕吞入腹……我真的很感激公子。」
他瞳心湛了湛,眼神中閃過極淡的意緒。
她又覺靦腆,輕輕斂下笑顏,抬手搔着小腦袋瓜。「這會兒可好了,公子受阿實拖累,你雖沒多今提,我也明白這次是極兇險的……如果……我是說如果沒人尋到咱們,然後公子跟阿實就得一直埋在雪層底下,怕是沒法撐持太久。」抿抿嘴,一笑。「唉,也不曉得最後能不能活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