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貝勒爺,不妨事,你去暢春園吧,我想在這裏再待一會,回頭你叫桂蓮來接我好嗎?」難得來了,她想坐在這裏好好回想。如果腦袋一直這樣空洞下去,她怕自己會再也想不起過往。
見她認真的模樣,隆磬立刻懂了她的心事。「李福,你先回府,叫桂蓮和李全來接福晉,並順道幫我備齊官服,再過來。」
「喳。」
壽雅悶悶不樂地掃視四周。記得桂蓮說過,她還有一位盲眼的姐姐桐雅,但照屋子的狀況看來,她姐姐已經很久不住在這裏了。
「壽雅。」低沉好聽的聲音喚着她。
她心事重重時,隆磬的聲音給了她很有力的支撐。她好喜歡聽他叫她的名字。
「壽雅,不論你娘家還在不在,我隆磬在的地方便是你的歸宿。」
淚光浮現,壽雅萬分感動。他陰白她脆弱的心思,他真的懂,在他嚴肅的外表下,有着無盡的溫柔和體貼。
不用多說什麼,他便知道她的茫然。失去記憶,再失去親人,簡直等同是無根的浮萍,隨波逐流,不知道何處為家。
「謝謝你,貝勒爺。」壽雅流淚滿面撲進他的胸口。可以有人陪着哭,有肩膀給她靠是多麼幸福的事。她不是一無所有,她還有他。
隆磬擁着她輕聲安慰,心痛得擰成一團,疼惜她一直以來的堅強。每次看她樂觀笑着,以為她不在乎,殊不知,藏在她心底深切的悲痛無處不在,他責怪自己做的還不夠多。
一盞茶的工夫,李福又回來了,帶來了桂蓮和李全。
「壽雅。」他抹去她的淚道:「別待太久,這裏陰冷,早點回去。」實在捨不得留下她,但皇命難違。
「我會的。」她擦乾淚水,露出堅強的笑容。「我沒事了,貝勒爺放心。」
隆磬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她直奔暢春園。
送走了他,壽雅讓桂蓮他們在主廳等着,她自己則繞過垂花拱門,進入女眷活動的後院。
兩問不大的廂房裏散落着破爛的凳子桌椅,積滿塵土的炕上放着仍未綉完的紅絹。這裏找不到曾經屬於她的一點點痕迹,一切都太陌生了。
出了廂房,她竟在一棵大樹后發現一位採摘野菜的大娘。
「大娘你……」
「喲,這不是二小姐嘛。」
「你是?」原來是認識的人。
「都說貴人多忘事,二小姐如今成了福晉,就不認得秦嬸了?我在葉赫那拉家煮了三十多年的飯,你可是吃着我煮的飯長大的呢。」她曾是這裏的廚娘,就住在鄰巷裏。
壽雅失億的消息,隆磬對外封鎖,因此秦嬸並不知道她的現況,只道她是健忘「」。
「秦嬸,我姐姐呢?」
「你不知道嗎?你出嫁的第二天,大小姐就把家裏值錢的東西都給了我,說是有大事要辦,不會再回來了。」
「她的眼睛……」
「起初我也擔心,可她夜裏悄悄走的,我隔日再來看,這屋裏就沒人了。」
她姐姐怎麼會棄家而去?難道說,投靠親戚去了。
以前,她與姐姐到底相處得如何?一個姐姐為什麼不告訴妹妹自己的下落?她的眼睛不好,是怎樣離開京城的?
壽雅深受打擊。除了隆磬,她真的再無人依靠。
「二小姐,好好做你的福晉吧,你姐姐也有她自己的打算,甭擔心了。王府有什麼差事,可別忘了秦嬸啊。我家小六子還等着我做餃子,先走一步了。」摘完青野菜,秦嬸從後門離開。
「走了?唯一的親人啊……」壽雅自言自語。被薄雪覆蓋的院子,灰白交雜,她又仔細看了看,沒有半點景色能喚起她的回憶,只好作罷,轉身打算離開。
「壽雅!」身後有人喚她。
嚇了一跳的壽雅急忙回身。
從後門走來一個挺拔男子。
「康碩貝勒的三公子?」她認出來人,並很驚訝他為什麼在這裏。
「你這麼稱呼我?」薩倫步步逼近她,因為她疏離的叫法而怨氣衝天。
「薩倫少爺,上次在慈寧宮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吧?」她以前應該不認識一個蒙古來的貝勒公子吧,她不確定地問。
「第一次見面?哈哈哈。」薩倫怒極反笑。
他的模樣好像很恨她,壽雅倒退兩步,「是不是我們以前見過?很抱歉,三個月前我落水,被救起后就有些事想不起來了。」
薩倫一收憤恨的表情,相當痛心地睇着她。
見對方不說話,壽雅上下打量薩倫。聽康碩貝勒提過,薩倫今年不過十七,她今年十九歲,而且他們一個在科爾沁草原,一個在京城,應該不會有什麼感情糾葛才對。不過看他這副表情,好像她欠他幾千萬兩銀子。
難道是債主?她轉頭看看破爛的葉赫那拉家。康碩貝勒一家救助過他們?她腦袋裏充滿問號。
「一切都會結束的!」薩倫沉沉地說,眼角含淚。
「我是不是欠你很多錢啊?」要不,他也不會追着她到處跑。
他火大地瞪着拋,兇惡的樣子像要砍她兩刀才解氣。
「你別著急,我會想辦法還給你的,真的,如果不麻煩,你可以帶着借條,來肅親王府找我。」到時候,隆磬一定會幫她的。
薩倫沒有說話,只是一直在搖頭苦笑。
她不太敢靠近他,只好站得遠遠地說:「你別不相信,我一定會還你錢的。我保證。呵呵,天色好晚了,府里還有人等我用膳呢,先走了,再見。」還是先走為妙。
「壽雅,皇上已經封我為貝子,我可以自己開府居住。」對着她的背影,薩倫黯然說道。
「恭喜薩倫貝子!我真的要走了。」
壽雅忙不迭的揮手,腳下邁得飛快。
「你好好記住,我終於被封為貝子了,我終於被封為貝子。」
壽雅繞過拱門消失不見。薩倫像生了根的樹,佇立在葉赫那拉家蕭瑟的後院,即使是春天,也不會讓這個陰暗的角落充滿生機。
「壽雅,總有一天,我們會苦盡甘來,你會回到我身邊,一定會的。」
天氣越來越暖和,陽光溫和、春風和煦,柳樹、玉蘭樹、槐樹抽出嫩綠新芽,肅親王府處處花團錦簇。
壽雅已經在屋裏待不住了,時不時穿着常服,到後院晒晒太陽,或者帶上一本書,躲在幽深的樹林裏,看上一整天,直到夕陽西下,才在桂蓮的勸說下回到清心小築。
人間最美的時節,富察氏的痰喘症發作,從臘月卧床至今,東院的那些人每日都守在她床前,根本無暇找麻煩,這讓壽雅稍稍鬆口氣。
而大忙人隆磬,自從上次帶她回娘家以後,就沒回過王府,動身前往直隸、陝甘巡查戶部兩個清吏司的事務。
說實話,她滿想念他的。忘記太多事的人,有個人可以挂念,是件難能可貴的事。
午後,剛用過午膳,她趁着桂蓮去洗衣的空檔,獨自走出清心小築,拿着一本書打算去飄着花香的北邊花園,小憩一會。
剛走到花園的拱門,她就與一個小男孩撞個滿懷。
「你沒有看到本少爺嗎?還往上撞。」小男孩身上挎着的小布包落到地上,鬆鬆的散開,掉出幾片金葉子和簡單的行李。
沒接他的話,壽雅盯住地上的小布包看,做恍然大悟狀。「抓到一個想逃跑的小偷。」
「誰是小偷?我是肅親王的么子,你這個奴才,還不快把本少爺的東西給撿起來。」壽雅穿着樸素常服,以致隆晉以為她是個下人。
看小男孩又是跳腳又是紅臉,她決定逗逗他。
「你不是小偷?那你帶這些東西要做什麼?哦,我看八成是要逃家,我得去告訴海總管。」她笑嘻嘻地拍拍手,轉身就要走。
「大膽奴才,你給我站住,站住!」見她還往前走,隆晉飛身上前,張臂攔住她。
看這小子氣急敗壞地擺出主子的架子,壽雅不自覺的笑了。
「咦,你好像不是丫鬟。」隆晉端詳了她的臉后,後退了幾步。「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你,你都快要死了,就別亂管閑事了。」說完,他撿起自己的小布包就要走。
她要死了?壽雅差點被一口口水給嗆到。
「我為什麼就快要死了?」她一頭霧水。
「你知道原因,問我幹什麼!
「你認得我呀?」壽雅訝異他竟然知道她是誰。
他裝出大人模樣說:「你是我六哥的新福晉,這還用我說嗎?別纏着我了。」她嫁進來之後,他們在東院碰過幾次面,看來這女人腦子不太好,這都記不住。隆晉在心裏想。
「離家出走可不太好喔。」壽雅不死心地跟在他後面,小聲地提醒。
他年紀小小,離開王府,要是出了事怎麼辦?不行,她不能讓他離開。
「你不要管我。哼!」兩人一前一後,不一會就來到北邊的小門。
此時日頭正烈,平日的小廝不知跑去哪裏摸魚,壽雅暗叫不好,只能說:「小叔,我會變戲法,還會講鬼故事,只要你不走,我變戲法給你看、講故事給你聽。你要是踏出這個門,我就立刻告訴海總管,我敢保證,他絕對會在一個時辰內把你抓回來。」揚起下巴,她有些得意自己的急中生智。
摸到門栓上的手垂了下來,隆晉把小布包擲到地上。「你……你……你太過分了!」
「好孩子是不會離家出走的。」見他生氣,壽雅半蹲下身與他平視,愛憐地摸摸他的頭。
隆晉整個人呆若木雞。自從額娘過世,再也沒有女性長輩會這樣輕輕地拍他的頭了。
「你好像我額娘……」他的眼眶有些紅,眼前的人和藹可親,他忍不住想親近她。
「好了,你想看變戲法,還是想聽鬼故事呢?走,先回你的院落再說。」壽雅微笑着撿起小布包,拍去上面的塵土。
「我現在就要看變戲法。」隆晉用袖子抹了抹臉,大聲道。
「好呀,就在這裏變。」壽雅取下綴在他腰帶上的玉珠和一件金飾,各放在左右兩隻手掌里。「看好了哦。」她兩手握拳,在空中搖搖。「你猜猜,玉珠和金飾在哪只手裏?」
「右手。」
她打開右手,什麼都沒有。
「那肯定在左手。」
左手一打開,還是什麼都沒有。
隆晉眨眨眼,薦眨眨眼,不由得哈哈笑起來。「好好玩,把它們再變回來。」
「喲,要變回來呀,那可難了。」壽雅抄起小布包,笑着跑遠。「快來追我,追到了就把東西給你變回來。」
「你等我,你等我啦。」午後寂靜的時光中,兩人一前一後朝後花園去。
一個時辰后,玩累的兩人轉回隆晉的院落。
「你的院落這邊真不錯,玉竹遍植,曲徑通幽,好有意境。我要住在這裏,別說逃家,攆我都不走。」
「女人!頭髮長見識短。」隆晉撇着嘴嘲笑她。
「你太小瞧我了。」壽雅伸出手擦過他的耳朵,然後馬上收回,空空的手上,多了剛才那件金飾。
「哇。」隆晉張大嘴巴驚嘆。
「現在你告訴我,為什麼我快死了,我就把那顆玉珠也給你變回來。」
對付小孩,她很有一套。她無法解釋這種親和力,也許以前的她就是這個樣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