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桂蓮無話,撲通一聲跪在雪地上。

「貝勒爺,不關桂蓮的事。桂蓮你快起來吧。」她連忙為貼身婢女開脫。

「風雪天氣,皮裘是必不可少的。」

「貝勒爺,請息怒,我本來有三件皮裘大氅、一件狐皮披風,只是都當掉了。以為京城不會太冷,而且我也不常出門,那些都用不着。」壽雅趕忙解釋。

「王府里是缺食少穿還是窮困潦倒,需要你典當衣物?」他嚴厲地反問,語氣不箠口。

「馬廄的張大叔病了,需要人蔘做藥引,宗祠的俸香嬤嬤要嫁女兒,哭着沒嫁妝,前幾日在宗祠當差的幾位奴僕年歲過高,海總管遣他們回鄉,我這個做福晉的,總不能不管吧。」見隆磬瞪着她,壽雅小聲地回道:「婆婆不是說過,上天給予的力量,必須用來保護弱小的人,而不是欺壓他們嗎?我可是按照婆婆說的在行事。」

隆磬被她堵得啞口無言,只能乾瞪眼。

「馬夫大哥,麻煩起程吧。」壽雅一邊把他推回車廂,一邊讓馬夫催馬。

「桂蓮,你在府里等我,我帶好吃的回來給你吃。」走時還不忘跟貼身婢女道別。

車轅轉動起來,馬車徐徐向前。

隆磬甩袍坐下,一聲不吭,心緒起伏着。壽雅在對待下人上,跟他額娘如出一轍,總是傾盡全力幫助每一位需要幫助的人。他拿她沒轍,偏偏又好心疼她。

「貝勒爺。」她的手暖和了起來,輕聲叫他。

他沒應,只用眼眸回視她。

「貝勒爺,我講笑話給你聽好嗎?」老見他皺眉,從未笑過,她昨晚想了很久后,決定今天講笑話給他聽聽,讓他能輕鬆點。「有一天,一條小蛇很害怕地問大蛇:哥哥,我們是沒毒的蛇吧?大蛇說:笨蛋,當然有毒啊,幹麼這麼問?」

壽雅生動地說著笑話,自己先忍不住噗哧笑出來。

「你知道小蛇說什麼嗎?哈哈哈,小蛇大舌頭的說:哥哥,我咬着……舌頭了。哈哈哈,這條笨蛇!」說了半天,只有她自己笑倒在車廂,隆磬一臉漠然地端坐着,莫名其妙地盯着她,覺得車廂里比外面還冷。

笑了半天,壽雅紅着臉坐起身,才發現隆磬眼觀鼻、鼻觀心,有如老僧入定。

耶?這笑話她每次想起來都會笑耶,他怎麼連唇角都沒抖一下。壽雅更不死心了,他越不笑,她越想看他笑的樣子。

「這個不好笑呀?那換下一個。有一天,小白兔去河邊釣魚,什麼也沒釣到。第二天,小白兔又去河邊釣魚,還是什麼也沒釣到。第三天,小白兔剛到河邊,一條大魚從河裏跳出來,衝著小白兔大叫——」

壽雅頓了頓,用足力氣憋住笑意,不讓自己破功。

她雙眼看着隆磬道:「你知道它喊什麼嗎?它喊,小白兔,你要是再敢用胡蘿蔔當魚餌,我就扁你!哈哈哈,小白兔以為魚也吃胡蘿蔔耶。哈哈哈。」

再等她笑完坐起身,發現隆磬臉上絲毫變化都沒有。

笑話攻勢,完敗。

「貝勒爺,真的不好笑嗎?」壽雅嘟着小嘴,委屆地說。

「你知道我要說什麼嗎?」隆磬陰惻惻地問道。

「說什麼?」她不疑有他,靠近過去聽他說。

「壽雅,你再說這種莫名其妙的笑話,我就踢你下車!」

頓了頓,她捂住嘴,身體開始震動。「哈哈哈,你學得好快哦!你說冷笑話很合適,一點都不會破功,哈哈哈。」

隆磬雙手環胸,完全不懂什麼「冷」笑話。

「貝勒爺,到了。」李福在車窗下低聲道。

「下車吧。」隆磬率先下了車,摒開正要去攙壽雅的李福,親自握住她的手,領她下車。

壽雅剛一站穩,他就脫下自己身上的貂皮大氅給她披上。看起來厚厚的大氅落在肩頭,竟輕如鴻毛,沒有一絲負擔,而且還暖透心扉。

「包緊一點,別著涼了。」今日只穿了鼠青色織錦外袍的隆磬,為她繫緊了大敞毛。

「可是你穿得並不多呀,還是你穿吧,我真的不冷。」她連忙要把貂皮大氅脫下來。

「我不冷,走吧。」不由分說,隆磬有力的大掌握緊她的小手,將她往一條小巷裏帶。

「這……這……」兩手交握的震撼,令壽雅口吃。

他握着她的手耶。

融融暖意直透心房,風雪撲面,她直盯兩人交握的手。

難道說……昨夜他摸她的臉,並不是出於她的幻覺。

吱呀的開門聲傳來,壽雅這才回過神,兩人已在一座小宅院前站定。

「貝勒爺吉祥。」開門的是位五十開外的老頭,一見隆磬,他單膝下跪,連忙請安。

「不必多禮。」

「昨日李福大爺就派人來知會過了,狗兒就在裏面,如今,它胃口可大了,頓能吃下半碗肉乾。」

隨着老頭的引領,兩人來到後院。聽到動靜,小狗興奮地從屋裏嗖的一聲竄了出來。

它還識得壽雅的氣味,毛絨絨的尾巴快速地搖動着,雙爪搭上她的膝蓋,嗚嗚地叫着。

「狗狗乖,你有好好聽話沒?」壽雅也很高興,愛憐地拍着它的頭。

一人一狗相見歡。

小狗覺得自己還不夠熱情,幾欲跳起來去舔她嬌媚的小臉。

這隻狗想死嗎?隆磬牙關咬緊。那張他渴慕的嬌顏,怎能讓一隻狗先親?

「狗狗!我好想你啊。大叔把你養得真好,你胖了不少哦。」壽雅蹲下來摟着小狗脖子,開心地笑着,「狗狗,你要記得謝謝貝勒爺哦,是他給你找了一個好人家。」

隆磬不領情,雙手負后,頭扭向別處,根本不理一人一狗亮晶晶的眼睛。

沒過多久,他再也看不下去,沉聲對壽雅道:「我們該回去了,屋主是戶部的聽差,未時就要去棋盤街當值,別再給他添麻煩了。」

站在邊上候着的老漢一愣,連忙心領種會地說:「是呀,實在對不住貝勒爺與福晉。」他今日其實休息在家,不過既然貝勒爺這麼說,他配合就對了。

「好吧,狗狗再見,這次忘了給你帶吃的,下次我會帶着好吃的肉來。」壽雅握握它的雙爪,跟它告別,並順從地跟着隆磬出了宅院。

她那乖巧和善的樣子,讓他忍不住想捏捏她可愛的小臉。

「我一直在想,你會把狗狗送到哪裏,今天終於知道了。謝謝你,沒有把它送得太遠。」

「這位聽差在戶部工作多年,人很老實,放他這裏,很安全。」隆磬帶着她走在積雪上道:「等狗再大些,我會接它回王府,你可以自己養着它。東院那邊要是來尋釁,我會替你出面。」

「真的嗎?」壽雅抓緊他的袍子,雙眼放光地看着他。

他點頭。

「貝勒爺,你人真好。」罩在他暖暖的大氅里,她十足的感動。

她無邪的微笑令他步步深陷。為了她的笑容,他願意做任何犧牲。

說著兩人轉到街道上,雖然飄着雪花,對街的市集仍是熱熱鬧鬧,人流如織,賣油茶賣羊雜湯的攤子冒出濃白的熱煙,食物的香氣撲鼻而來。

被人聲吸引,壽雅朝對街張望。

「想過去看看嗎?」隆磬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柔聲地問。

「我想到市集裏買幾本書,宗祠里堆放的書都被我看光了。」

「你識字?」他驚詫道。葉赫那拉家哪裏有錢請夫子?沒落的武將之家,絕不會讓女兒讀書認字,而且據他親身髏會,以前的壽雅大字不識一個。這個壽雅……還是葉赫那拉家的女兒嗎?

思前想後,他越來越篤定,自己傾心的女子絕不是葉赫那拉、壽雅。雖然這種想法很荒唐,他就是覺得其中有很多東西難以解釋,但住在這層皮囊下的靈魂,已經不再是原先的葉赫那拉、壽雅,因為就算失去記憶,一個人也不可能從本質上發生改變,她的個性、她的習慣,她那雙澄澈無垢的眼睛都與他所知的葉赫那拉、壽雅不同。

「嗯?識字很奇怪嗎?哇!這個看起來好好吃,老闆我要這個。」一個小攤上堆滿香香的薩其瑪和酥脆的炸饊子。

壽雅垂涎三尺,注意力完全被引了過去,絲毫沒注意到隆磬深思的表情。

接過炸得香脆的饊子,她扯下一根,往嘴裏塞。「好吃,好吃。」

「夫人,兩把饊子,五文錢。」

「呃?」她身上沒帶銀子,只好回頭,可憐巴巴地用「大爺賞兩個錢花花吧」的眼神看着他。

隆磬從袖裏摸出了一塊小碎銀,放到攤主手裏,拉着一邊吃一邊東張西望的壽雅離開。她對市集的一切顯得好奇而陌生,彷彿長這麼大,她才第一次見到眼前的情景。

壽雅高高興興吃完一把炸饊子,他們要找的書肆已出現在眼前。

「二位裏邊請。」老闆熱情相迎。

「老闆,有什麼好書值得一讀?」壽雅上前,笑盈盈地問。

「這位夫人,好書可多了,這些都是新到的貨,夫人,你看,這是《花譜》,這是《琴譜》,還有《西遊記》、《江南遊》、《鏡夢園》都是不錯的書,我特別推薦這一本《綺夢錄》,這裏面的故事聞所未聞,有人狐戀、有仙子嫁凡人。

「說起來,昨日我還看了其中一個故事,說的是張家小姐的魂魄,不知是何緣故竟跑到身染惡疾的王家小姐身上,王家的人根本不知道兩人魂魄互換,便把王小姐許配給……」

魂魄互換?借屍還魂?隆磬眼睛一跳,別具深意地看向壽雅。難道她……

「停!這本書我要了,內容等我回去自己看,要是老闆你都說了出來,那就沒趣了。」壽雅接過書,迅速翻了翻,接着又拿了七、八本書,遞還給老闆。「都包起來吧。」隆磬沉默地付了錢,重新回到市集上。

他瞥了眼壽雅,淡淡地問:「從這裏,再走一炷香的工夫,就到葉赫那拉家了,想去看看嗎?」

壽雅一愣,靜默半刻,纏在她腕間的琉璃手珠,隱隱的在收緊。

「我想去看看。」她長長吐出一口白煙。她很想看看,那個家是什麼樣子,想去見見她的盲眼姐姐,說不定,她會想起來什麼。

她的小手被納入大掌里,身形隨着他往西移動。

風雪稍停,暖融融的太陽從雲朵中探頭出來,天上地下一派雪霽天晴的模樣。

金色陽光籠罩着並肩的兩人,送他們來到衚衕最深處的葉赫那拉家。

與肅親王府的氣派相比,葉赫那拉家比王府的下人房還要破舊。斜斜的大門掛在框上,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門口一對表明武將身分的小石獅,面目模糊,斷手斷腳。

壽雅上前,輕推大門,吱呀一聲,那扇破門轟然倒下,隆磬眼明手快,及時帶她移到一旁。

「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來了。」連連吃驚的她喃喃自語。她的家有這麼破嗎?這似乎並不是她熟悉的東西啊。

「進去看看吧。」隆磬護着她穿過大門,繞過影壁,便看見空空如也,雜草叢生的主廳。

「沒有人!」壽雅好生失望。哪怕是碰到一個下人也好啊。

「貝勒爺。」李福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們身後。「皇上召你入暢春園議事。」

隆磬嘆息一聲,「壽雅,我先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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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杏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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