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並不回答,他等了良久,她也沒有回答。范丞曜覺得心裏發酸,奇怪得很,即使中了槍傷,他也可以忍耐,現在他卻忍不住哼笑了一聲。
他錯得離譜。可是,他又憑什麼非要她說些什麼。他從未向她表過態啊。等到他想說的時候,已完全沒有了機會,例如現在。
他什麼也沒說,轉身離開了。趁一切都還來得及,什麼也不必說。他是驕傲的人。
范丞曜對她的態度有了一些改變,葛薇蘭感覺得出來。他不常來大都會吃飯,他們幾乎很少碰面。偶然一次狹路相逢,他冷着一張臉。害她想要對他笑的勇氣都沒有了。葛薇蘭知道這才是真正的范丞曜,那些報道說的都是真的。
范丞曜靜靜地坐在後座上。他今日沒有見到她。
再見到她時,每次總會不自覺地繃著一張臉。好似唯有那樣,才能不泄露自己的感情,才可保留一點自己的顏面。可是那又怎麼樣,他知道原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窗外景物飛馳而過。阿笙回頭張望了一下,小聲說:“我聽桑桑說,葛小姐想見你。”
他怔了一怔,故作平靜地說:“什麼?”
他萬萬沒有想到,她會主動來見他。
葛薇蘭去見范丞曜是因為,她存夠了錢,打算把母親的吉祥結再贖回來。當她把來龍去脈告訴范丞曜時,她看到他鐵青的臉。
他竟然猜錯了。原以為他們之間不會有別的事情,唯有感情。
葛薇蘭怕他不答應,說起當日約定:“你答應過我的,什麼都可以。”她的聲音慢慢小了下去,雖然他變得對自己愛理不理,但他說過的話總該算數才對。
范丞曜狼狽地轉過身,答應第二日把東西帶來給她。他把錢推還到她的面前,“若想要拿回,就照我的規矩來。”
他信守承諾,為她帶來吉祥結。他看她如孩子一般歡呼雀躍,心裏空空蕩蕩。好似唯一與她有聯繫的東西都不復存在。而今以後,她也不可能再來見他。
果然,她更加決絕地說:“我打算辭職。”
他點頭默許了。
他答應得太快了,葛薇蘭倒覺得吃驚。他連問也沒有問原因,好像她自討沒趣一般,她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她對他說再見。
“等一下。”
【第五章】
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那麼說出了口:“等一下。”他還要說些什麼?連他自己亦不清楚。門已經打開一條縫隙,葛薇蘭收回去拉門把的手,回過頭來看他,他只是眼垂下,盯着地上的某一點。
然後,他抿了抿嘴角。也許真的是得不到,才讓人更想得到。他原以為他能主宰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思想。可他終究只是個凡人,凡夫俗子。
他憎恨這樣的自己,做事猶猶豫豫。他繞到她的面前,他的手撐在門上,安靜的房間裏爆發出“砰”的巨響。房間的門被他關上,他站在門與她之間。
葛薇蘭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可是他的左手握在她腰間。
怎麼會這樣?他前一秒不是還不痛不癢地與她說話,現在卻對她做這樣的事情。她低頭去看他放在腰間的手。
他以右手抬起了她的下頜,讓她不得不平視他。那麼近在咫尺的唇與唇,差點讓他忘了他想說些什麼。
他面無表情地盯着她的眼睛,似只有這樣才能控制自己的心神。他緩緩地說:“我要你當我的人。”
“嗯?”她並非沒有聽清楚,只是太不可思義。那樣冷若冰霜的眼神,說著原本是這世間最動人的情話。
他沒有在她臉上看到驚喜若狂的表情,亦沒有半點笑容。唯有疑惑,他突然有一種預感,她會拒絕他。她會。所以,他開口說:“我給你兩天時間考慮。”他是想暗示她,並不急於這麼快回答。
照理說他應當放開他的手,若她有點羞澀,她也應當推開她。可是要說的話都已說完,他未動,她亦未動,維持着那麼曖昧的姿勢。直到門外有人敲門。她低呼一聲,這才推開了他。
她原是那麼疑惑,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她這麼一路跑了出去,在大門邊喘着氣。之前如夢如幻,到底是真是假?他開口是要讓她留下來,陪在他的身邊?
渾渾噩噩地回到學校,才發現她原是去拿結祥結,卻兩手空空而回。
黃昏的時候,桑桑來找她。
她從來沒有來過這裏,葛薇蘭頗有些意外。
她是無事不登門,她開門見山地說:“薇蘭,我要離開上海了。”
什麼?她以為她聽錯,整個人僵在那裏,忘了自己是想去廚房拿水果刀切橙。今日盡聽到一些讓人措手不及的消息。
她連水果刀也不去拿了,面對桑桑坐了下來,用眼神問她原委。
桑桑被她看得局促不安,低聲說:“他說他帶我離開上海。”
“怎麼沒有聽到你說起過?”
“是范先生帶來大都會的客人。”連她自己亦沒有想到,她竟會跟了他。他叫霍政茂,是北平人。
幹嗎說得如此小聲,像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有歸屬是件好事啊,總不能一輩子待在大都會,拋頭露面。葛薇蘭去拉她手,微笑着說:“是件好事啊,恭喜你。”
桑桑回了她一笑,說:“只怕再也見不到你。”
她作勢要掌她的嘴,笑着說:“呸呸呸,想見我還可再到上海來。”
桑桑說走便走,幾乎沒有留些時間讓葛薇蘭去接受。
第二日,葛薇蘭去桑桑處,見到那個叫霍政茂的男子。她只坐了一會,他便離開了。三十多歲的樣子,穿一身筆挺的西服,似新派人。只是他用舊式煙斗,又顯出些與新青年的不同來。到底還是老成穩重了許多。
他走後,葛薇蘭略有幾分好奇地問桑桑:“他待你可好?”
桑桑笑笑,並不作答。拉她起身說,有件衣服,做好還沒來得及穿。要送贈給葛薇蘭。是件緋紅色的錦緞無袖旗袍,典型的中式豎領。頸上一個紅底白色碎花的盤扣,桃花樣的碎花鑲了一個倒U形的邊,從頸一直邊延綿到裙底,裙擺有些撒開,如牽牛花。遠遠看去,好像旗袍外還加了一個外套,更顯得窈窕動人。
葛薇蘭向鏡子前一站,差點認不出自己,略帶嘲笑地說:“喲,這麼漂亮的裙子,你怎麼不穿?”
桑桑為她拉了下罷,一面和她說著一些不着邊際的話:“你來這裏已有好些日子了,可有為將來打算?”
葛薇蘭怔在鏡子前,從鏡子裏瞧她。她莫非聽到什麼閑言碎語?
桑桑自己笑了,說:“我昨天遇到從前在大都會的一個姐妹,她嫁人了,做偏房。”
葛薇蘭暗暗絞緊衣角,聽桑桑說:“她嫁的那位並不見得是可靠的人,他當日向她求婚時,家裏還有一位正經的主兒。”桑桑搖頭,接著說:“年輕時還仗着有青春和美貌,”她嘆氣,“世事無常,總是要為自己先謀划謀划。”
“怎麼想到與我說這些?”
二人站在鏡前,樓上窗帘緊拉,昏暗光線。桑桑說:“只是流年偷換。今日恍然如隔世一般,也許我只是想說與自己聽。”她自己也覺得說著凄涼,便扯開了一抹笑,“你還是快點換下來,難不成想穿着回去?”
葛薇蘭想她要離開上海,有諸多感慨也是正常。霍政茂要帶她去北平,葛薇蘭也沒有去過北平,她們都是井底的蛙,在里鄉時以為上海就已經很北邊了,原來還有北平。她在鏡子前轉了一個圈圈,對桑桑說:“我會坐火車去看你。”
她原想與她說說范丞曜的事情,這會連提也覺得多餘。桑桑也是自顧不暇了。
火車票訂在十日後。
只是計劃追不上變划。葛薇蘭昨日才在桑桑處見到霍政茂,第二日,他們便要離開。桑桑打電話到學校宿舍樓下的接待室,說今日要走。
葛薇蘭趕快下了樓,氣喘吁吁地在學校大門外攔了一輛黃包車。人還沒上車,卻被人叫住。葛薇蘭回頭見到阿笙,這個時候,她還有什麼心情與他說話?阿笙還沒有跑過街對面來,葛薇蘭轉身上了黃包車。
范丞曜的車停在學校對街,若是葛薇蘭稍微有些注意,她應當認得的。只是她完全沒有在乎。黃包車“叮噹”着離開巷子,范丞曜看着它越走越遠。
車輛是墨汁一般的黑色,黑得像是擲下來的清撤湖水,讓人用力地攪,用力地攪,越來越昏,越來越暗。范丞曜坐在後座上,與外界隔着那片墨色的窗。她與他的世界像是也隔着那樣一道屏障,他穿不過去,她亦不過來。
阿笙撲了個空,回頭對范丞曜說:“葛小姐應當是有什麼要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