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啊,敲得如此大聲,大概整個宿舍里的人都被他敲醒了。等等,他是怎麼進學校的?葛薇蘭一邊天花亂墜地想着,一邊打開了房門。
她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學校操場上的路燈早就壞了,外面漆黑一團。只是那雙眸子一閃一閃的。當她發現他上下打量她的眼光時,葛薇蘭暗叫一聲糟糕,她還穿着睡衣。
她猛地關上了門,慌亂地隔着門說:“等一下。”
門外的人極是疲憊地說:“不必了,我先回去了。”外面靜了一下,他又說:“你明天晚上到公館來吧。”
什麼跟什麼?深更半夜,擾人清夢,就是讓她明天到公館去見他?她並沒有當真,以為他有什麼重要的事找她,否則夜深人靜,他過來幹什麼?只是等葛薇蘭換好衣服再出來時,他果然已經離去。
她更睡不着了。
直至天亮睡去,一下子又睡到了傍晚。
葛薇蘭照鏡子時發現眼睛腫了起來。她想,她應當辭掉這份工作。今日正好和他談談母親的吉祥結。
葛薇蘭到青玉巷范家公館不過六點左右。
墨黑的雕花大門,隔着街的是一片花園,葛薇蘭向裏頭一望,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正在園裏修整花草,見了葛薇蘭忙跑了出來,她為她打開門,客客氣氣地問:“可是葛小姐?”
“范……先生讓我過來的。”
開門的是公館的小丫頭喜鳳。葛薇蘭到時,范丞曜並不在家。喜鳳領着她穿過花園,葛薇蘭才見到一幢二層的暗紅色的磚牆小洋房。
范家的管家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面容慈祥。范家共有四個傭人,管家祥叔、主廚黃嬸、喜鳳,還有一位姓張的司機。因為范丞曜還沒有回來,祥叔安排葛薇蘭在客廳里稍作等候。喜鳳端上茉莉香片,就退出去了。偌大的客廳里只剩葛薇蘭一個人。
她打量起這個房間。客廳的天花板和四面的牆都不是純白色的,有淡淡的黃色,牆上掛着一些西洋畫,頂上掛着一盞水晶燈。白色扶手的樓梯,轉了半個圈向樓上伸展開去。地上是印花的地毯,踏上去軟綿無聲。
客廳旁有一道小間,隔着一道落地的垂花門。門邊架着一隻景泰藍瓷器。葛薇蘭走了過去,小間裏都是書架。纖指滑過那些書脊,停了下來,從中抽出一本,翻了幾頁。正看得漸入神,門外似有喧嘩。
她從垂花小間裏出來,看到大門已打開,一群人從外面吵吵嚷嚷地進來。
她看到了范丞曜,他亦看到了她。她手中的書滑落在地上,落在印花的地毯上,在喧囂聲中,一點聲音也無。他臉上似有痛苦之色劃過,突然嚷了一聲:“都出去!”眾人都安靜下來,他讓阿笙扶他進房間。
葛薇蘭一時來不及消化她所看到的一切,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管家祥叔擋住了眾人,有條不紊地打着電話說:“斯密思馮?少爺受了傷,麻煩你敢快過來吧。”他很着急,卻並沒有驚訝之色,似這場景已經歷過無數回。
自然沒有人去注意一旁的葛薇蘭,她臉色蒼白,她從未見過一個人身上染上如此多的血。
很快,門鈴響了起來,有個拿大方箱子的紳士進來。祥叔叫他斯密思馮。他進了房間,葛薇蘭聽到有人微微輕哼,不由自主地咬住了食指關節。
喜鳳和祥叔往房裏來來回回地走動,乾淨的熱水,出來時殷紅的一片。良久,葛薇蘭等到阿笙和斯密思馮出來。
“子彈已經取出來了,無大礙。”斯密思馮問,“怎麼回事?”
阿笙拉下外套,嘴裏咒罵了一句,說起離開碼頭的時候,有人向范丞曜開了一槍。他現在說得雲淡風輕,如在講敘旁人的事情。這種事情對於他們來說是司空見慣,他見葛薇蘭在一旁,說完輕鬆地對她笑了一下,示意她大可不必如此緊張。
可是她哪裏笑得出來。葛薇蘭打開房門,看到橙色的燈光下范丞曜半躺在床上,他未着上衣,胸前包着白色的繃帶。繃帶雖是白色,卻有大半被侵成紅色。
她小心翼翼地向床邊走去。范丞曜閉着眼,顯得有些疲憊。表情不如平時的凌厲,反而顯得柔和。葛薇一走得近了,他才睜開眼,以為是阿笙,剛想說話。看到葛薇蘭便猛地打住了。
兩個人望着對方,都不知說些什麼。
葛薇蘭想說句你沒事吧?太客套了吧,繃帶已染成紅色,怎麼可能沒事?“會疼嗎?”她只有這麼問。
范丞曜閉了眼睛,似乎不想與她說話,但終是搖了搖頭。
不疼?怎麼可能!
“阿笙你送她回去吧。”他閉目對阿笙說。
葛薇蘭知道就算昨晚他有什麼話想要今天對自己說,現在的情況自然不是時候。他閉目不看她,葛薇蘭只得說句客套的話:“你要好好養病。”
她出來時黃嬸端葯進去,葛薇蘭接了過來,正要推門進去,聽到阿笙問范丞曜:“現在送葛小姐回去?”
他輕聲回說:“出門的時候,不要讓人看到。”
葛薇蘭握在門把上的手微抖了一下,推門進去了,無害地說:“葯來了。”
她在床沿坐了下來,他皺眉。她端起葯,他坐起身,牽到傷處,他眉皺得更凶。她舀了一勺藥,在嘴邊試了試溫度,放在他的唇邊。他沒張口,只看她。她抬手抬得久了,說:“手酸了。”他才慢慢地吞下。
一碗葯吃得大半,兩人無話。葛薇蘭見他繃帶又侵出一大片血紅,說:“明天再讓醫生過來看看。”
他低聲應了一聲。
葛薇蘭放下碗,為他掖好被子,他半躺着說:“讓阿笙送你回去。”
她隨口回了一句:“你好像巴不得我走似的。”她剛說完就後悔了,見他臉色凝重,怕他惱了,忙補了一句:“我開玩笑的,現在就走。”
她隱隱約約在他眼中看到受傷的神情。他不是很威風嗎,進門時還喝叱眾人,全都滾出去。她心中一軟問着:“你昨天讓我過來幹什麼?看你受傷不成?”
這完全是個意外,不在他的計劃之中。他昨日在半山腰等着她下山,一直等到深夜。他以為他們迷了路,整個山都搜了一遍亦不見蹤影。想到是不是她已經回去,才跑到復旦公學去找她。
他昨日想要對她說什麼?范丞曜直視着她的眼睛,看到閃閃爍爍的神情。
他早說過他閱人無數。
“害怕嗎?”他問。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確內心不安。說不害怕嗎,可她不想騙他。那麼說實話,可是並不是什麼時候實話都是合適的。他早已料到,替她解圍說:“我第一次見到這種情況,比你還糟糕。”
葛薇蘭不知道他的手何時撫上她的臉頰。他摩挲着說:“臉色不太好。”
她想退後一點,身子卻一動也動不了。
“我……”他還是沒有說出口來,只說,“讓阿笙送你回去吧。”
“你好好休息。”
他見她慢慢合上了那扇門,心一點一點地沉下來,其實他想說的很簡單,卻也最難。他喜歡她呵。可是老天爺讓他輸了天時,現在並不是時候,他見到她時就知道了,那麼驚恐的表情。她還不知道他的身份,若是她知道了,她會拒絕嗎?
畢竟,他們原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他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在試探她的心,好不容易走到現在。感情溢在心裏,還沒有對她說過。這一切都還沒有開始,偏偏老天好像就要讓它結束了一般。
心裏痛得難受,比傷口還痛。他忘了,他們之間還有一道不可逾越的洪溝。她到底會不會接受這樣的自己。他一點把后握也沒有。
就在范丞曜翻來覆去地想着要如何告訴葛薇蘭他的身份時,她已從桑桑處得知了全部。
“可知他在碼頭上做的是什麼生意?”桑桑故作神秘地問她。她拿出報紙給她。報道上寫的是青幫,可是這和他有什麼關係?葛薇蘭猛地抬頭向桑桑尋問。
她冷聲聲地說:“他是青幫的幫主。”
范丞曜中槍傷的事情是三天後在報紙上曝光的。雖然現在兇手不明,頭版頭條分析着青幫與洪幫之間的恩怨,間或寫些槍支之類。葛薇蘭看着糊塗,心裏忽明忽暗。這報上說的人是他嗎?可是他雖然對人冷漠,對着自己卻總是笑着的時候多些。是她認識的那個范丞曜嗎?她自己也糊塗起來。
一個星期之後,她才在大都會又見到他。他從走廊那邊走來,葛薇蘭與另一個服務生在走廊上說著話。她背對着他,直到看到另一個服務生低下頭去。她回頭看到他。一時錯愕,她也學那人低下頭去。
范丞曜的笑幾乎在那一瞬間就僵下去了,他原以為她會不在乎這一切。原來是他錯了。他在她身邊停下來,若無其事地問:“你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