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正是那日下午,快要下班的時候,葛薇蘭接到莫名的電話。心裏覺得奇怪,還有誰會給她打電話?還是打到大都會來。她小心地從桑桑手中接過電話來,竟然是繼母,她更是驚奇得差點甩了話筒。繼母?若不出大事,她應該絕不會給她打電話的吧?
果然,是出了大事。
葛薇蘭扣上電話,慌忙從大都會出來,她要坐最快的火車回到里鄉。發生得那麼突然,讓人如行在夢中一般,她一路跑來,耳邊竟不斷迴響繼母在電話里說過的話:“你父親——你父親——他去世了!”
葛薇蘭回到里鄉,是第二日傍晚時分。葛薇蘭問起繼母怎麼回事。繼母哭得撲天搶地,說不出個所以然。里鄉的習俗是要守頭七,那日晚上,葛薇蘭守在靈堂前,四月初的天氣,深墨色的夜空,無星無月。穿堂里門庭大開,那些冷風從穿堂的四面八方吹來,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她與父親上次見面還是在賭場中,空氣中滿是煙熏火撩的氣味。她與父親吵嘴,她當然是氣憤的,心裏還有些埋怨他。她應該是要恨他的,現在回過頭去看看,她也並不是不愛他。只是那種愛,不是一般女兒對父親的欽佩,愛中還有一股怒其不爭的哀怨。
母親去世得早,父親並不十分關愛她,她原以為父親是可有可無的。沒有他,她在上海過得照樣精彩。只是這夜,葛薇蘭默默地流下了淚,她如今真的是孑然一身,無所依靠。
父親並不是自然死亡,雖然繼母好面子,在眾人面前從不提起此事。但是送父親回來的同鄉人在私下裏把這件事說得繪聲繪色,一驚一乍。
同鄉的人是這樣說的:“他被送回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了,據說是欠了賭場的錢……”
頭七每個晚上,葛薇蘭坐在點燃的火爐子邊,看那些黃色火焰,從爐子裏爆出,發出“噼啪”聲,一閃而過。多麼短暫的煙火,她想起父親來,他一生為錢而奔波,也因錢而死。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去世,她暗暗發誓,要把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弄個清楚明白。
只是她還沒回到上海,賭場的人就找上門來。父親還欠下一筆錢未還,父債子還,好像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繼母只是默默地掉淚,她心裏焦急那些沒有着落的錢。
葛薇蘭覺得她比無可憐,然後,她說:“我來還吧。”那麼平靜,大義凜然的模樣。
她自然沒有那麼多錢,她亦還在讀書。去母親娘家找外婆,她大概不會再借。葛薇蘭為自己打氣,柳暗花明,總有幽徑可顯。
然後,她想到母親為自己留下來的那個吉祥結。
葛薇蘭起初是想把它當到當鋪中去的,桑桑說,破破爛爛的結,你以為當得了多少錢。桑桑向來精明,她心裏一盤算,對葛薇蘭說:“不如拿到中華慈善會去拍賣。”
葛薇蘭白了她一眼,她是江湖救急,可不是做善事。她當然知道中華慈善會的東西大都是由上海的名門望族捐獻出來,然後將拍賣得來的錢,捐贈到全國各地。
她意欲從桑桑手中一把搶過吉祥結來,只是桑桑身子一偏,葛薇蘭撲了個空。
桑桑笑着說:“你當真還是單純,人家說什麼你就信什麼。正巧明晚中華慈善會有一個拍賣,我托個朋友把這件事情辦了,能拍多少我也說不準,拍來的錢一分不少給你拿來。”
葛薇蘭一怔。
桑桑推她一把,“你要不信,要不明日我們一塊去?你當中華慈善會那些人都是省油的燈,拍賣的東西不少,濫竽充數的事情,誰會發現。”她站在窗下,仰起頭去看那結,煞有介事地說:“這結不會是前清的貢品之類的吧。”
這是母親留給她的僅有的一件東西,對她來說是彌足珍貴。是不是前清的貢品,葛薇蘭倒是不介意。只是拍賣那日,台上拍賣師,措詞鏗鏘有力地在台上宣佈:“接下來,這件拍賣品是前清朝的宮中貢品,如意吉祥結。”
紅色的結裝在紅色的錦囊之中,倒是像模像樣。葛薇蘭坐在台下,一時糊塗,到底是不是她的結。桑桑早已沉不住氣,嘻嘻地笑開了。葛薇蘭突然背心冒出汗來,她沒有想到會有這般正式的場合,好像是自己把這一屋子裏的人全騙了似的。她低聲對桑桑說:“這樣好像有點不妥。”
“有什麼不妥。”她向四周看去,你看這滿屋子衣香鬢影,桑桑哼了一聲,敗絮其中的又有多少,桑桑安慰她說,“再說了,那些債你還是不還?”
後門邊有人影攢動,桑桑向後門望去,看到范丞曜被眾人簇擁着進來,前呼後擁好大的氣派。她忙回過頭來,心裏叫聲糟糕。
她那日向范丞曜說她並不認得葛薇蘭,要是今日被瞧見她與她在一起,要她如何圓謊?好在范丞曜被人引上二樓的半包式小間,並沒有向大廳中瞧一眼。桑桑對葛薇蘭說,肚子不舒服。她打算先溜出來。
葛薇蘭是打算這個吉祥結拍賣完之後就離開,因為她現在住在學校,還有門禁。便對桑桑說,十分鐘后在大門外碰頭。桑桑剛剛離開,范丞曜在二樓上坐定。這本是一家小戲院,臨時改的拍賣場。他向下一掃,心中突然盪起漣漪,他看到她坐在人群中。只是那一望,她便鎖住他的目光;只是那一望,他便認出了她。
她今日並不是學生裝扮,領口禳着細密如碎銀的亮點,似穿着一件深藍色天鵝絨旗袍,因為坐着,他不十分確定。若是偶然相遇,范丞曜會相信,她是上海哪家名流的千金小姐。
他望向她時,葛薇蘭突然抬起頭來。偷望一個人是一件極不光彩的事情,他的眼光一碰到她的眼光,范丞曜的心中猛地一動,似窒息般。他對她笑了笑,他原以為她會回他一笑,哪知葛薇蘭面無表情地轉過頭去。原來她並沒有瞧見他,范丞曜偏過頭去自己傻傻地笑了起來。他剛才的舉動,似倒退了十年的時光,如情竇初開的少年。他自嘲。
台上的拍賣師在說完那些華而不實的讚美詞之後,已經在開始拍賣吉祥結。起價是一千。葛薇蘭緊緊地揣着手,覺得全身不自在。她不斷地向台上張望。會有人出更高的價嗎?她希望有人買走它,她就可以償還父親欠下的債務;可一方面,她又矛盾,那結也許並不值那麼多啊。
范丞曜發現她緊張的動作,他向台上望去,展覽的桌上,放着那個紅色的吉祥結。紅色的流蘇,間或有些金絲的線。他以為她是想買下它。可是價錢出到三千的時候,她遲遲沒有開口,卻越發顯得緊張。他笑了一笑,對身後的阿笙打了個響指。如果這樣能引起她的側目,那麼,他做。
桐木製的拍賣槌,因為長期敲打,已經有些發暗。拍賣師在台上重重一敲,聲若洪鐘地說:“三千五。這位小姐出到三千五,還有沒有更高的價?”
葛薇蘭原以為能賣個三千已是上限。四周是出奇的安靜,拍賣師說:“三千五,一次。”
這時有人細細地說了一聲:“一萬。”
葛薇蘭猛地轉過頭去,看到二樓露台上的某人。他正對她眉開眼笑。天啊,葛薇蘭覺得這個男人大概是瘋了。一萬塊錢,能做多少事情?她在大都會打工,一月也不過拿到二十塊錢。她調離視線,覺得呼吸急促,天啊,她騙了他。她覺得自己騙了他,而他終有一日會發現。也許他晚上回家,拿出來端詳時,就會發現。根本不值啊。
葛薇蘭開始的時候並沒有認出范丞曜來。台上的拍賣師已經三聲敲定,司儀已經把錦盒送往樓上。她忍不住再次抬起頭來。
范丞曜微微皺了一下眉,也許是燈光的原因,印得她的臉越發蒼白。他心裏有些不悅,她明明看到他了吧?基於禮貌,她至少應該上來與他打個招呼。沒有認出來嗎?
那麼,他會讓她記起來。
范丞曜從柔軟的黎花黃木椅子裏站了起來。阿笙為他打開了門,對於將要發生的事情,范丞曜饒有興緻,不覺牽起嘴角。
門外有人冒失地闖了進來。
“曜哥,原來你也在這裏。”年輕人嘻嘻地笑起來,絲毫沒有發現范丞曜臉上泛起那麼明顯的不快。
范丞曜想要下樓去,他偏擋在樓道上,嘴裏不停地說著:“那次在西山見到你,也沒好好和你聊聊。原來你也喜歡古玩,我家裏還有一些。改天上我家瞧瞧?”
范丞曜認出他是霍政茂的親戚,上次在西山與霍政茂談生意時,見過一面。
阿笙上前,擋住那人,為范丞曜讓出一條道來。他下了樓,向廳里望去。葛薇蘭原來坐着的位置已空無一人。
該死,她與他上演欲擒故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