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葛薇蘭輕聲一笑,她穿一件藍色上衣,短髮齊齊到耳邊。桑桑睇了她一眼,眼神有些不悅。葛薇蘭知道,她埋怨她來這裏上班還是一副學生打扮。可她本來就是學生,在復旦工學裏學新聞。
“你不是請假嗎,怎麼又來了?”桑桑問。
桑桑還沒有來上海前,是住在一個叫里鄉的小鎮上。她與葛薇蘭從小便認識,桑桑比她大上幾歲。葛家是舊式的地主家庭,只是家道中落。葛薇蘭的母親過世得早,父親後來娶了繼母,繼母自然不大管她。葛薇蘭落得清靜,好在母親娘家還算殷富,她亦可以北上求學。但她素來好強,拿了學費自然不好意思再向母親家裏人要錢,因此在桑桑這找了一份差事,以支付每日生活起居,生活也還過得滋潤。因為父親熱衷賭博,葛家早已剩下空殼。葛薇蘭自來到上海讀書後,她與父親的關係也不那麼密切了。
葛薇蘭聽桑桑這麼一問,笑容一暗,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今晨有人來給她報信說,在賭場看到父親,因為沒有錢還賭債,被人趕了出來。葛薇蘭倒也不吃驚,父親是年初才到上海來的,他們也見過幾次,見面的原因,多半是因為他沒有了錢。她向桑桑告了假,才追去找人,根本沒有父親的蹤影。這才意興闌珊地回了這邊。
桑桑心裏盤算了一番,安慰她說道:“說不定看錯了也是可能的。你們現在關係不比從前,他要去賭也是他的事,我看你幫得了他一次兩次,總不見得能幫得了他一輩子。你啊,還是多關心一下你的學業,”她話題一轉,“難得請個假,怎麼不直接回學校去?”
葛薇蘭一笑置之,以後的事情自然留到以後去煩惱,她反正樂觀。嘴裏與桑桑貧道:“有個賭徒的父親,身為女兒的只有任勞任怨多賺些。”
桑桑哼笑,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道:“我看你啊,還是趕緊找人嫁了是正經。”
二人正在說笑,廚房裏端出幾杯COFFEE來,冒着熱氣。夥計放在櫃枱上,葛薇蘭去看單子,上面一一寫來幾桌几桌,最後剩下一杯,卻是沒有記錄。她偏頭用眼神向桑桑詢問,桑桑指着檀木屏風的後面,說:“送到26桌去。”
葛薇蘭見她說話的神情與以往不同,不由得朝屏風后瞧去。只見綽綽影影有人影晃動。她才到這裏來上班,心思也極是單純,領一份工線,做自己分內之事。其他一切也並不多問,她知道桑桑替人打點這裏的一切,至於是誰,她從來沒有問過。葛薇蘭將COFFEE端到26桌的時候,范丞曜從報紙里抬起頭來。四目不期而遇,葛薇蘭心中突地一緊,看他目光炯炯,卻似附上了薄冰,讓人心裏生出寒意。她故作鎮定地說:“請慢用。”
她這邊只是稍微這麼一頓,阿笙那邊已是防患於未然,猛不防向前跨出一大步。葛薇蘭沒有料到旁邊突然躥出一個人來,拿着杯子的手正準備放下,指間微向前一傾,咖啡色的液體自杯中溢出,濺在她的手上,突然被燙到,隨後是“哐啷”一聲,杯子跌落在桌子上。她不由得輕叫了一聲。
她輕叫倒不是因為指尖被燙到,而是她看到咖啡濺在了范丞曜的衣服上。雖是黑色,但是濕漉漉的極為明顯。她忙拿起桌子上準備好的餐紙為他擦拭,還不停地說著對不起。可在她看到他的眼神時突然明白,全是白費啊。
范丞曜已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上全是不悅的表情,是非常不悅。
阿笙已經嚷開了:“你長沒長眼睛,怎麼搞的?”
范丞曜當然知道她會打翻杯子,是因為阿笙突然從後面走了上來,可是他還是有一種說不上來的不悅。難道是因為她臉上的驚恐表情?他實在是不明白,自己不過是從報紙里抬起頭來,她竟一臉驚恐之色,會不會太誇張了一點?而他一向不喜歡這樣造作的女子。
葛薇蘭知道自己理虧,不得不軟下聲來向范丞曜問道:“沒有燙傷你吧?”他並不表態,沉着一張臉,似厭倦與她說話一般,並不理她。葛薇蘭心裏暗叫了一聲糟糕,拭探性地問着:“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我不是有意的。”阿笙恨恨地向她看來,她怕對方以為她在推卸責任,擺了擺手,語無倫次地說:“我不是推卸責任,我會負責的。”
范丞曜牽了牽嘴角,問:“那你打算怎麼負責?”
“啊?”葛薇蘭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雖然她的確是有隨隨便便說說的嫌疑,但是他這般嚴肅地來問她,就如考試作弊被當場抓住一般,她臉一紅,說:“我會付醫藥費啊。”哪知那人並不領情,反倒冷哼哼地一笑。
葛薇蘭心裏一窘,想着到這裏來的人,哪會付不起那點醫藥費。但是自己本是一片好心,不由得心裏生出憤怒來。
好在桑桑即時出現,將她向後一拉,四兩撥千斤地說:“新來的,還不懂規矩。”
外套已不能再穿,被范丞曜脫在一邊。從他脫下外套以後,葛薇蘭心裏就明白了,裏面的衣服一點打濕的痕迹也沒有,敢情他是在拿自己尋開心?她一句話還沒說出來,桑桑忙拉住了她,扯着她向外走。一邊問她:“怎麼這麼不小心?”
葛薇蘭哪裏有心思去答她的話,只怨道:“他分明是故意的。”
“你就當你拿這一份工錢,亦包括被他罵吧。”
葛薇蘭跺了跺腳,心裏雖是不平,也只得忍了。服務生也有服務生的尊嚴,葛薇蘭再不去26號。
因為下午和晚上都有課,葛薇蘭提早回了學校。
晚上九點的時候,葛薇蘭趴在桌上,台上教授講得眉飛色舞。她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她從小沒有受過什麼氣,今日突然讓人擺了一道,心裏有些煩躁,不痛快。細想一下,那人似乎也並沒有與她多說幾句話,只是幾個眼神,她便覺得有氣。這樣才叫人更加氣憤,更糟糕的是,她氣到如今,肇事者壓根毫不知情。多麼讓人生氣啊!
今晚是連堂的歷史課,正講到漢高祖劉邦如何籠絡人心,如何得到天下。天啊,葛薇蘭忍不住哀怨起來,下課鈴聲已過了十分鐘,歷史小老頭一點也沒有宣佈放學的打算,漢高祖如何得到天下關她什麼事啊?
好不容易挨到放學,又下起雨來。她出門時,也沒帶傘,從學校到她住的地方,只怕要走上十幾分鐘。葛薇蘭在屋檐下站了一會,大雨如注。站在這裏也無濟於事,她將心一橫向雨中沖了出去。
她住在玉林南路,與學校隔了一條街。走大道要十五分鐘,若是穿小巷,最快也要十分鐘。今日下雨,她棄了大路不走,專撿小巷子走,只求快速回家。
路過光華街口時,她聽到“踏踏”的聲音。夜晚安靜,雨中更是多聲,開始葛薇蘭也沒有留意。只是那“踏踏”聲越來越明顯,她向光華街望去,藉著橙色的昏暗街燈,看到大雨中竟奔來十幾個人。遠處鐘鼓樓正敲着半點報時,九點半了。葛薇蘭心裏撲通地跳個不停,她定了定神,正打算趕快回家。
才一轉身,便覺得有一股熱氣氤在身後。只聽到身後有人說:“不要叫。”她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當然,她只有乖乖地不動。
用腳指頭想她也清楚啊。每日早上買報紙,可不是白買的。報紙上不是總說,某地、某地發生混亂,某人、某人被人挾持。她每日哀嘆世風日下,想不到今日竟榮升為女主角,可惜不知道是否還能買到明晨的報紙。
葛薇蘭急中生智,忙說:“我是學生,沒有錢,真的。”她不敢回頭,只是揚起手中的小包,證實她所說之話可信。
那人似並不感興趣,她聽他問道:“你家住在樓上?”
若不是頸邊有寒氣冰冷透骨,葛薇蘭一點也不相信,這是個歹徒。因他說話聲音極細,似有氣無力。她順從地點了點頭。
“上去。”
葛薇蘭乖乖地照做了,她住二樓。房東住在一樓左邊。經過一樓的時候,葛薇蘭以從未有過的虔誠,期待房東太太能突然開門而出。葛薇蘭在這裏住了大半年,因房東太太突然漲了房租之後,她便沒有那麼多錢來交房租。白天她極少在家,所以,有時她回來得晚些,房東太太便會探出頭來,像例行公事一樣問一下房租的事。她已經決定要搬家了,在搬家之前,房東太太不是更有理由多關心一下她的房租嗎?
直到她慢吞吞地上了二樓,房東的門還是緊閉着。她完全絕望,顫抖着手去拿鑰匙。她更多是在揣測,他想幹什麼?
身後的人似乎意識到她的想法,她聽他說:“我不會傷害你,我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