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兩個人配合得倒也默契,他給她遞碗過來,她伸手去拿湯匙乘粥。湯匙在明火的鍋上煮了一段時間,正發著燙。葛薇蘭剛碰到手邊,猛地叫了一聲。
范丞曜拉過她手來看時,指尖紅紅的一片。他拉她的手到水下去沖,向她抱怨說,怎麼不小心一點。他稍一用力,葛薇蘭伊伊呀呀地叫。
他放輕力道,順着水流在她指尖摩挲。葛薇蘭突然紅了臉,忙着想抽出手來,偏被他握得更緊了。
他問:“畢業了有什麼打算?”
是啊,下個月就是七月了。葛薇蘭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問起這個,含含糊糊地說:“去年有個學長去了文匯報,據說今年忙不過來,找人幫忙呢。”
若不是他今日問起。這件事,只怕要等到她走馬上任時,他才會知曉吧。
“那你的家人呢?什麼意見?”
家人?葛薇蘭愣了一下。聯繫得並不多的繼母算不算呢?她說:“沒有家人。母親在小時候就過世了。父親也過世了。”她看到范丞曜的眼裏閃過憐憫,轉瞬笑着說:“快把粥端出去。”她沒想到范丞曜會突然拉她一把,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個吻。她一時間站在原地沒有動,而與他維持着那樣曖昧的姿態。
葛薇蘭心裏一熱,覺得心頭暖陽陽的一片。她差點衝口說,我愛你。但終是理智地笑一笑。她怎麼可以錯把感激當成愛?
吃粥的時候,葛薇蘭聽到阿笙向范丞曜說昨日上海財政當局的沈先生來訪,說是今天無論如何要見個面,上海政府打算修葺一下浦江碼頭,打算在下個月18號開工,今天已是是23號,阿笙說:“沈先生說,再不討論細節只怕是來不及了。”
23號?徐穆好像是今天離開上海。葛薇蘭匆匆站了起來,“我有事先走,晚點再聯繫。”那牆上搖擺的西洋鍾已經指向九點。今天可真夠晚的。
“啊,已經這麼晚了?”
“去哪裏?”范丞曜攔住她問,“讓阿笙開車送你去。”
“可以嗎?你一個人去行嗎?”
范丞曜笑着說:“我怕你一個人不行,才讓阿笙送你。”她居然倒問起他一個人行不行?
葛薇蘭上前擁了一下他,天真無邪地與他開玩笑:“你真是個好人啊。”
范丞曜倒哭笑不得了。
阿笙送葛薇蘭到火車站。彼時,火車站門外已站有不少同學。徐穆要去南洋留學,今日出發。他並沒有親自來向葛薇蘭辭行,只是那日在校園偶爾路過,順帶提了一下。
徐穆遠遠就看着她下了車。雖然暗戀着她,向她表白卻被拒絕;但是他們的關係並沒有僵化。她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徐穆終於明白,古人說成就一件事情要天時、地理、人和的道理,范丞曜在天時上佔了先機,他比他先向她開口表白。
而他還算是了解她的,不討厭的時候,不見得會拒絕。
“若那時是我的話,今天站在你身邊的人會是我嗎?”他在月台上終究還是忍不住問了她。
不,葛薇蘭心裏說;但離別總要有一個完美留言,所以她說:“也許吧。”
他向她揮手再見,他說:“一定會再見,若是那時,我單身,你亦單身,我們試一試吧。”
眾人都哈哈地笑了,當作一個臨別笑話。葛薇蘭想,太難了。范丞曜不見得會放她離開,不過是出來這麼一小會,也讓阿笙跟着。而她?葛薇蘭笑了,她覺得她也不會離開他吧,他總是讓她那麼安心,無須為什麼而困擾。而她會盡全力去愛上他,如他所願。
只是,他到底愛上她什麼呢?她到現在亦不知道。
阿笙開車路過霞飛路時,葛薇蘭嚷着要下車。她讓阿笙去沈家接范丞曜,自己沿着霞飛路向下走去。她在一家玻璃門的店面前停了下來。開始是因為那店面的洋娃娃吸引了她的注意,不經意抬頭,看到玻璃中自己的影子。清瘦的面容印在玻璃上,掛着淡淡的笑。想起徐穆臨別時對她說過的話:“薇蘭,你變了。”
“變醜還是變漂亮了?”她向他發問。
“變得自信,變得和以前不一樣。”
這樣說來,葛薇蘭也覺得有什麼和以前不一樣了。仔細打量玻璃上的影子,除了那笑,還是那張臉啊,並無不同。管他呢,突然懷念起桑桑來,葛薇蘭想,應到去郵局發封電報,不知她現在可好。
有電車馳過,玻璃上印出深綠色的車影。電車一陣風過去之後,玻璃上多了兩個人影,葛薇蘭不經意一瞧,猛地覺得心裏一怔。竟是范丞曜和沈小雨。
葛薇蘭怔怔地看着二人從對街事務所里出來。她的手搭在他的臂彎中。若不是那時陽光尚好,真像是同一個夢境一般。好幾個月以前,當她還沒有與他在一起時,也有那麼一次,她看到她與他在一起。
只是今日心情竟有一些差別。
范丞曜送沈小雨上了車,葛薇蘭這才轉過身來。他看到她在對街對他微笑,葛薇蘭向他走來。
“別過來!”他做了個禁止的動作,示意她不要過去。葛薇蘭已踏下街道,收步已是來不及了。范丞曜旋風一般地跑了過來。
他咆哮地說:“不是叫你別過來嗎?”
這是什麼狀況?明明是她見到他與其他女子在一起,她還未有發話,他便心虛發怒?
“阿笙怎麼沒有跟你在一起?”他一邊說著,一邊拉着她向霞飛路口走去。
“你這樣拉着我很痛啊,先放開……”
車子在轉角,葛薇蘭被迫上了車。他開車離開霞飛路,倒後鏡里,他看到那個黑衣的男子,心裏莫名鬆了一口氣。
“怎麼回事啊?”葛薇蘭發現他神色異常。
他淡淡一笑,“好不容易找人幽會,還被你發現了,自然要躲快一點。”
葛薇蘭嗤一笑,他還有心情與她玩笑。
“怎麼,不該看的都讓你看到了,不吃醋?”
“你少臭美了。”她偏過頭去。
“當真不吃醋,這樣我會很傷心。”
他良久不說話,葛薇蘭轉過頭來看他,以為他真生氣,“也不是啦,我對你有信心。”她認定他不是會移情別戀的男子。
范丞曜微笑,挑釁地說:“吃准我不會移情別戀?說不定你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葛薇蘭格格地笑,“拭目以待。”
車子在青玉巷停住,葛薇蘭沒有下車的打算,“讓張司機送我回學校吧。”
范丞曜拉她下了車,“今天別回去了。”
“可是……”
他打斷了她的話,故作小肚雞腸地說:“好吧,我承認,你很有眼光。我會一輩子盯住你,所以,今天別回去了,好不好?”這是哪跟哪啊?
“你真的很會說甜言蜜語,哄人開心,而且一副很不正經的樣子。”
他拍拍她的頭,“我當你答應了。好了,下車吧。”
葛薇蘭只得跟着他下了車,他去拉她的手,那麼自然。她任他拉着,兩個人向大屋走去。
阿笙是在兩個小時以後才回到范家公館的。葛薇蘭在園子裏剪那些花,她正對范丞曜說,有時間種一些長青藤,夏天的時候,綠茸茸的一片,可以乘涼。
范丞曜把阿笙叫到樓上去說話。
“上次萬小六說,幫里有人被跟蹤的事情,有什麼結果?”
“還沒有。”阿笙素來知道深淺,范丞曜這樣一問他心中便有數了。
范丞曜說:“今天,我陪沈小姐從商會出來的時候,有人在監視我。”
阿笙說他會儘快去查。
范丞曜又問:“對了,蘭兒今天上哪去了?”
阿笙一五一十地報告着:“去了火車站,徐穆好像是去了南陽。”
范丞曜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葛薇蘭推開書房的門進來,她為范丞曜端來川貝燕窩,一邊說著:“喜鳳剛才教我做的,來,阿笙,你也來嘗一嘗。”
范丞曜輕舀了一匙。
“怎樣?”她迫不及待地問。
“不錯,雖然甜了一點,不過你剛學會,還算合格。”
葛薇蘭微一笑,也不介意阿笙在場便與范丞曜撒起嬌來。
阿笙紅着臉出去。
葛薇蘭吐了吐舌頭。
范丞曜彎着手去勾她鼻樑,無限寵愛,只說一句:“你啊。”這樣一句放到任何地方,都是未完句,只是和着那語氣,聽的人已全然明白。
葛薇蘭倚着椅子問他:“晚上有沒有什麼事情啊?”
“想去哪裏?”他反問她。
葛薇蘭一臉無辜地看着他。
范丞曜笑道:“我還不了解你,說吧,想去哪裏?”
她俯下頭來,“我們去看電影好不好?”
“今晚?”她極少主動約他,只是今天……他心裏雖然高興,但面色有些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