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父親去世了,桑桑要離開上海。孤獨而無依靠的時候,她選擇了他。古人說成就一件事情,要天時地利人和,他佔盡天時。
葛薇蘭笑了笑說好。兩個人並肩走了段長路。
後來的無數次,他常常與她相約來看電影,總是坐着黃包車來,看完后,再走路回去。電影不一定會好看,只是坐黃包車與走路,都慢慢成了習慣。倘若不是這樣,這電影好似沒有看過一般。
而每次阿笙總是私下與范丞曜說起安全的事情,他身邊理當有保鏢在側。他笑笑不置一語。其實他都有私心,這段歡樂時光他亦不願與他人分享。
那日晚上,電影散場,他與她牽手走過長街。
她突然胃痛起來。他停下來,問她怎麼啦。她只說可能是晚上吃得太多了,有點不太舒服。她胃疾的病,前幾日便發作了,怕他擔心才這樣說。
她勉強說:“好些了。”
那時兩人站在街邊,北風吹過,葛薇蘭衣襟被風翻起,范丞曜突然上前半步。她胃疼得厲害,涼風一吹,頭有些發昏,恍惚中,她意識到他在為她翻衣服,如此純熟,像是早已習慣,他聽她柔聲說:“我帶你去買葯,好不好?”語沉耳底,猶如天籟。葛薇蘭應了一聲,那聲音好像不是她自己的一般,恍然做了一個夢。漆黑的夜裏,真像是一場夢。在這個夢裏,好像他偏生就在這裏等着她,等着她出來,等着為她翻一翻衣領,等着問她“我帶你去買葯,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他站在那裏,不過是等着她來。
四目相交,竟如磁石般吸住。
這次他招來黃包車,拉到外灘邊上的濟世堂。夜裏氣溫更是寒冷,空氣中泛了一層白霧。濟世堂燈箱招牌在街一路平安閃個不停。
范丞曜下了車,對葛薇蘭說:“你在這裏等我,我去買。”
葛薇蘭拉住了他,說:“我也去。”
二人走上巷子,夜裏行人極少,若是有人經過,大都行色匆匆。巷口風大,她打了一個冷顫,突如其來地覺得肩頭一熱,回頭覺得范丞曜在身側,倉促驚愕,頭竟不敢全回,只向後側了一下。大大方方地接了過來他的外套,只說聲謝謝。她用大衣把自己裹了起來,想問他你冷不冷,覺得問了也是白問,他自然說不冷。好在濟世堂並沒有關門,范丞曜買了西藥,讓她服下。她這時已顯得不如平時有生氣了。
范丞曜彎下腰來說:“來,我背你。”
伏在他寬大的背上,葛薇蘭從未有過這樣安心的感覺。
“睡著了?”他問她。
她搖了搖頭。
“你還要不要那個吉祥結?”他想引起她興趣一樣,故意問道。
她抬起頭來,迷迷糊糊地說:“在哪?上次找你要的時候,好像被我弄丟了。”
他輕輕笑道:“你根本就沒有拿走。丟三落四的。”
“你幹嗎不早說?”她嗔道。
“那麼貴重的東西,怎麼不好好收着。”他是想問她為何會拿去拍買?
“噢……”那件事情,是因為她當時缺錢啊。
他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與她開起玩笑來:“覺得對不起我了?”
好在在他身後,葛薇蘭紅了臉,乾脆順水推舟地說:“對啦,對啦,所以乾脆以身相許。”
他身子一怔,連葛薇蘭也發覺了。她柔聲問:“怎麼啦?”
隔了良久,他問她:“有沒有愛上我?”聲音並不大,只是空蕩蕩地在夜空中如閃電打在葛薇蘭的心中,她良久沒有回答。因為並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是有點詫異的。她了解他,如此的自負又驕傲的人,若不是這夜色,這氣氛,他大概不會問這麼直白的話來。
要她如何回答?
她並不討厭他,可是就算是那麼那麼努力,她到今日亦不明白,她到底愛不愛他,喜歡倒是有那麼一點。可又怎麼知道那是一生一世要跟着一個人的喜歡,而不是對他如平常朋友一般的欣賞與傾慕之情?
他等了良久沒有答案,心中沉得如鉛石。兩人都沉默了下來,葛薇蘭覺得應該找些話來說才對,只是她也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她不想騙他。
范丞曜倒是希望她說些什麼,那怕是騙他的亦好。只是她什麼也沒有說。
快到青玉巷的時候,不巧撞見了阿笙。葛薇蘭不好意思地從范丞曜背上下來,范丞曜讓阿笙把車子開出來,送她回學校。
葛薇蘭知道他有些生悶氣,故意問他,明天要不要去找她?
他淡淡地說,再說吧。
她自討沒趣,心裏也不太好受。可是當真要說她愛他,才能讓他高興起來。葛薇蘭又猶豫了,她怎麼可以騙過自己。她心裏隔着一層紗,與他還未到那樣的關係啊。
她突然有點泄氣,自己是不是個壞人,這樣做是不是太自私了一點?
這一夜就這麼不歡而散了。
【第六章】
清晨的時候,萬小六進了青玉巷的范家公館。阿笙正坐在庭院的白色椅子上。范丞曜那個時候還沒有起床,他今日比平時晚了一些。
阿笙雖然正看着當日的早報,只是萬小六邁向綠茸茸草坪的時候,他就已經注意到了他。他想他托萬小六辦的事情,怕是有結果了。
果然萬小六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陣,阿笙臉色煞白。彼時,范丞曜一邊扣着衣袖上的扣子,一邊從台階上走了下來。阿笙和萬小六都沒有注意到,直到他走近了。
萬小六猛然抬頭,堆起笑來叫了一聲:“曜哥。”
“這麼早?”范丞曜坐在旁邊白色椅子上。
萬小六恭敬地說:“已經不早了,八點過了。”
范丞曜昨夜翻來覆去,直至凌晨,他揉了揉發澀的眼睛,喜鳳端來咖啡。
萬小六對阿笙說:“笙哥,大概就是這樣,沒事我先走了。”
萬小六走了之後,范丞曜才問阿笙:“他來說什麼?”
阿笙猶猶豫豫,范丞曜疑惑地抬頭看着他,末了他有點怒氣:“有什麼就說什麼!”
阿笙這才說斷斷續續說:“是葛小姐的事。”
范丞曜放下咖啡,一心一意聽他說話。
原來,葛薇蘭前段時間讓阿笙幫她留意父親的事,萬小六已經查清楚了。范丞曜只聽到這裏,便皺了皺眉,這件事情他倒沒有聽葛薇蘭提起。對於她的事情,阿笙比他知道得還多。范丞曜一言不發,她竟然拜託阿笙亦沒有問過他。
阿笙滔滔不絕地說著細節,范丞曜“嚯”地站了起來,他吃起阿笙的醋來。
“曜哥,”阿笙叫住了他,說起關鍵的事來,“那日與你去百樂門,看到柴震手下正教訓一個賭徒。”
范丞曜隱約有些印象,等着他的下文。
“時間和地點都剛剛好,根據萬小六的說法,那個人很可能是葛小姐的父親。”
怎麼可能那麼巧,范丞曜腦子裏“嗡嗡”直響,“那個人後來怎麼樣?”他停下來問。
“據說是欠了百樂門的錢,給人打傷了。開始傷雖然重,但並無生命危險,只是後來拖了一拖。想不到就出了人命。”
“死了?”
“死了。”
這亂世的上海,每日總要死幾個人,他亦見得多了。可這當口說出來,竟覺得舌尖重如千斤。范丞曜緩了緩氣,對阿笙說:“百樂門的事先不要讓她知道。”
阿笙應諾,跟在他身後,低聲又說了一句。
范丞曜沒有聽清,“什麼?”
“葛小姐今天早上一大早就來了,這會應該在廚房吧。”
范丞曜在廚房門口看到葛薇蘭的身影。她背對着他與喜鳳說著話:“十分鐘應該可以了吧?”正熬着粥。喜鳳瞧見他進來,默默退了下去。范丞曜輕輕走上前去,本想從身後圈住她。葛薇蘭專註着熬粥,待覺得身後有人,回過頭來時,正和范丞曜撞了個滿懷。手中的湯匙“鐺”地掉在地上。
葛薇蘭閃到了一邊,范丞曜伸出去的手撲了個空。若是平時,范丞曜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只是現下,他們昨晚剛生過彼此的氣。他心裏面的疙瘩還在呢。
葛薇蘭彎腰拾起湯匙。
范丞曜問:“你……”他本來是想問問她的家人的事情,只是怕突然開口冒昧,吐出一個字來,不知如何接下去。
葛薇蘭以為他要說昨天晚上的事,她怕彼此尷尬,粥已熬好,正“咕隆咕隆”冒着泡泡,她藉機說:“要不要盛一碗?”
把洗好的湯匙放在正熬着的鍋上,看到廚櫃最上面一格有盛粥的金邊小碗,只是葛薇蘭踮着腳尖亦夠不到。范丞曜讓她讓開,他伸手拿了一疊碗下來。葛薇蘭想接過來,哪知范丞曜繞開她打算自己把碗清洗好。
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見他在廚房,葛薇蘭覺得他拿碗的姿勢頗有些奇怪。她搶着說:“我來吧。”她嘻嘻地笑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