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皇家驕女
秋影司職尚衣,每天伺候明玉梳洗打扮。紀采憑着自己對色彩和時尚的心得,針對秋影所梳的式,在衣服和飾品搭配上做了很多調整。
明玉剛開始並不在意,後來終於現了自己的變化,是因為她去皇后那裏,皇後幾次誇讚她服飾脫俗,觀之怡心。
“姨母很少誇讚別人,現在倒是見我一次誇讚一次。”明玉縴手一揚,“尤其是指甲上塗完燕脂再撒上金粉,姨母也看着稀奇,虧你想得出來。”
這些天來,紀采還是第一次聽到明玉這樣歡快的語氣。
皇宮的情況已經聽秋影粗略的說了一遍。皇帝一共有十五個子女,明珠是第三女,與現已被封為太子的皇長子同是已故皇后所出;明玉是長女,生母也已去世,現在的皇后,是她母親的親妹妹,無所出,所以明玉在宮中的地位很特殊,既是長公主,又是當朝皇后的外甥女,幾年前出嫁,因駙馬獲罪處死,後來又回到宮中,但秋影並不是陪嫁宮女,知之不詳,其他人均諱言莫深,與明珠一直關係很好,來往也最多;麗貴妃生的是皇四子和皇七女;另一重要人物沁貴妃只有一女,六公主明美。原來,很少人知道明美並不是沁貴妃的親生女,這應該是皇家的秘密吧,沒人敢於提起。
“唉,可惜了你一手刺繡的絕活。”秋影一看見紀采拿着繡花針比劃就嘆氣。
“我這不是又學着呢嗎?”紀采無所謂的笑笑,“我有天賦,不着急。”
又是一個忙亂的早晨過後,紀採回到房間,望着大通鋪呆。宮女香葉的呼嚕震天響,直到現在,她還是無法像其他人一樣安然入睡。
已經很久不能去晨練了,每天天不亮就要起來梳洗,不管明玉起來沒起來都要去她的房間外面守着,偏偏這位公主大人總是等到她們都站成了木頭人才起床。
明玉除了去皇后那裏,就只在宮裏獃著,連房間都很少出,早晨起得晚,晚上睡得早,總是一副慵懶淡漠的神情,也不見有人登門拜訪。熱鬧是一隻養了多年的小白狗,生了怪病,終於沒能熬過去,明玉只是滿不在乎的瞟了一眼,揮揮手讓人埋了。前兩天不知哪個宮殿失火,綿綿黑煙漫天升起,眾人一陣慌亂,明玉竟只冷哼一聲,“都燒了好,乾淨!”
錦繡宮上下也是一片散漫懈怠,宮中事務明玉根本不聞不問,每當司宮扇香來請示事宜,她都一律回答你們自己看着辦。
紀采猜想大概是因為明玉幼年失母、青年喪夫的關係吧,皇宮本就人情淡薄,貴為皇后的姨母忙着保住自己的后位,恐怕也難得敘什麼親情,所以明玉根本了無生趣。難得的是明玉念着和明珠的姐妹情,在采蘋的事情上積極奔走,否則以她的性情,早作壁上觀了。
“完了,完了,我要死了!”秋影大呼小叫的跑進來,手裏捧着一件衣服,急得快哭出來了。
“怎麼了?瞧你急得……”
“這件衣服是公主下午要穿的,我本來想重新打理一下。可是你看看,一不小心刮壞了裙角,這可怎麼辦呀?”秋影嗚嗚哭起來,“幸虧公主這會兒不在,我可怎麼辦……”
紀采拿起衣服仔細看了一下,原來只是裙子下擺被颳得抽了絲,還好是在側面,“別哭了,我有辦法處理。”
“啊?是嗎?安慰我?”
“把你那串珍珠項鏈貢獻出來吧。”
“我……,我捨不得。”秋影可憐巴巴的,“幹嘛要用它呀。”
“那你就等着挨打吧。”紀采故意使勁把衣服往桌子上一放,“捨命不舍財。”
“那……,”秋影下意識的摸摸**,“給你拿,給你拿。”猶猶豫豫的找出項鏈,就是捨不得給紀采。
“行了,別看了。”紀采直接拿過來,“等我有了一樣的,給你補上還不行?”
她三下兩下拆開項鏈,秋影心疼的啊啊個不停。
紀采把珍珠分成兩份,找出與裙子顏色相同的絲線,把刮皺的地方捏出幾個皺褶,每個皺褶里配一個珍珠,小心的用絲線穿在一起,另外一側也相同方法處理。
連串帶縫的忙活完,她把裙子一抖,“怎麼樣,看得出問題嗎?”
原本普通的裙擺經這麼一改造,兩側上提的皺褶由珍珠裝飾,映着紅紗流金的裙身,簡直天衣無縫。
秋影早就看得眼直了,來來回回的翻弄着,“采蘋,這,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紀採得意的一笑,“我這女媧補天的功夫不錯吧。”別看拿起繡花針不靈光,這種改缺補漏的創意還是難不倒她的。
“采蘋,這件裙子這麼別緻!”當紀采把一個蝶形的珠釵輕輕插在明玉的髻上,又配了兩個珍珠耳璫后,明玉終於現裙子的變化,“你是怎麼想到要這麼改的?”
“嗯,這個么……”紀采故意拉長聲,秋影緊張得手直抖。
她給明玉搭上金銀粉繪花的薄紗羅衣,略微調整了佩玉的位置,又幫着換上裝飾珠璣的繡花鞋,上下打量了一番,滿意的點點頭,拿起一串珍珠項鏈比劃着,“是您這麼多的珍珠飾品提醒了我。”
“不帶了,賞你吧。”明玉擺擺手,在落地銅鏡前欣賞着自己。
“謝公主殿下。”紀采屈膝道謝,回頭衝著秋影做了個鬼臉。
“明美公主到!”外面太監高聲通報。
“她來幹什麼?”明玉皺起了眉。
“皇長姐!”紀采剛隨明玉轉進前殿,就聽見明美甜甜的聲音。
“六皇妹今天這麼得閑?貴妃娘娘的身體好些了么?”
“母妃好多了,就是前晚夜宴時有些着涼,沒有大礙。多謝皇長姐挂念。”明美臉上也帶着甜甜的笑,“皇長姐今天可真漂亮!”
紀采不太相信眼前這個眼波流轉笑靨如花的女孩就是那個在暮夜裏徘徊的明美,小小孤獨的身影,昏暗搖曳的宮燈,凄苦無助的臉龐,真的無法確認就是同一個人。
明美似沒看到紀采,眼睛停留在明玉身上,充滿着熱誠與期待,小臉上也是仰慕之情,“皇長姐,這麼漂亮的裙子我從來沒見過,穿在你身上真是太美了!誰裁出來的,我也想要。只是我穿,肯定沒有皇長姐這麼漂亮!”
明玉也被明美的熱情融化了,難得微笑的看着這個妹妹,“整個皇宮就數你的小嘴最甜!”
“我說的可是真話!”明美皺皺鼻子,四處望了望,“熱鬧藏哪去了?病好了嗎?”
“死了。”
“死了?”明美迅充滿哀傷,眼淚開始打轉,“怎麼會?前一陣不還好好的嗎?本來母妃的白球也病了,我還想問問熱鬧用的是什麼方子呢。”
“瞧你這樣。”明玉繼續被打動着,“別哭,別哭。方子還是管用的,只是熱鬧太老了,壽數到了沒辦法。”她愛撫的拍拍明美的臉,“青荷,把藥方子給六公主拿來。”
青荷應聲,拿過來一張紙和一個小盒,“這是太醫開的方子,還有些跌打損傷的葯。”
明美示意自己的宮女收下,擦了擦眼淚,好像突然看見紀采似的,“這不是采蘋嗎?”
紀采施禮,“見過六公主殿下。”
“看你沒事,真是太好了。”明美好像又在強忍眼淚,“母妃還提到你呢。”回頭看着明玉,“皇長姐,我能不能帶采蘋去見母妃,也好安安母妃的心,她一直放心不下。”
“你要了她去都行。”明玉聲音一如往日的平。
“那我可不敢。”明美吐吐舌頭,露出小女孩的天真。
直到走出宮門登上轎子,明美都沒再說話,匆匆而行。當已經遠離錦繡宮時,聽見明美高喊一聲,“停轎!”
下了轎的明美語氣生硬,“我要走走,你們都遠點跟着。采蘋,你隨我來。”
紀采只能看見明美的側臉,早沒有了剛才的甜笑,變回了第一次看見的那個女孩。她心裏悲哀,本該無邪的花季,為什麼要虛偽的假面,難道這就是富貴的代價?
“那次,我和她見面,有別人知道嗎?”雖然後面的宮人離得很遠,明美還是戒備的回頭看了看,才低低的問。
“沒有。”
“她……母親還好嗎?”
“很好。現在每日為你誦經祈福,平和而淡靜。”
明美眼中的凄然轉瞬即逝,幽幽的吐了一口氣,“母親有沒有說還要見我?”
“一次見面已經心滿意足了,她說縱死無怨。”
“我何嘗不是。”明美的話語悲傷,但表情卻放鬆下來,“只是,這一切都是秘密!”眼睛有意無意掠過紀采。
紀采暗笑,這小丫頭居然一副欲殺人滅口的模樣,“不是只有死人才守得住秘密!”
走在和媚春光里的兩個人,似乎身上依舊帶着冬日的寒氣。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誤會了。”明美有些慌亂,沒想到被紀采看出剛才只是閃念的想法,而且還說了出來,語氣又是那樣的冰冷,“自我知道生母還在,每日都困頓難捱,又怕被母妃現,又忍不住偷偷溜去看,回來就自己偷偷哭。”明美終於真的傷心了,“我一直跟菩薩禱告,哪怕只讓我見生母一面,即刻死了也願意!”
看着明美的眼淚,紀采心中酸楚,畢竟是個只有十二歲的女孩,生活在這樣一個無奈的夾縫中,每日強顏歡笑,也真是難為她了。“你母親很為你驕傲,知道你是個了不起的女孩。她也不會再見你,只希望你能快樂幸福,所以,你不要讓她失望!”
明美輕輕點點頭,緊緊抿着嘴。
“我應該謝謝你的幫忙,否則我不會這麼快就沒事。”紀采不想讓悲傷的氣氛繼續。
“我……”明美的“我”字剛出口,就聽見前面一陣吵嚷。
“打!給我打死這個狗奴才!”接着傳來噼噼啪啪聲。
待轉過拐角,紀采一眼就看見暖月。她旁邊一個盛裝的小姑娘正氣急敗壞的跳着腳,指揮一個太監狠狠扇着另一個太監的耳光,那個可憐的太監跪在地上,既不敢躲又不敢叫,臉上滿是血。這小姑娘好像還不解恨,撿起地上的一個鳥籠子,狠狠砸到那個太監身上,“你膽敢放走本公主的鳥!你這狗奴才!”
“別理她!”明美冷冷的轉過頭,腳步不停。
暖月已經看見了紀采,彎下腰跟小姑娘說著什麼。小姑娘回身看着紀采,眼神竟然是惡狠狠的。
這位公主七八歲的年紀,稚氣未脫,只是,怎麼這樣殘暴?
看見明美走過來,周圍的宮女太監都低頭行禮。小姑娘並未看明美,依舊惡狠狠的盯着紀采。跟采蘋有仇嗎?暖月也在旁邊,難道她是麗貴妃的女兒明成公主?
“采蘋,你給我站住!”眼看紀采隨着明美走過去,小姑娘又跳起了腳。
“七皇妹你怎麼了,這麼多奴才面前你成什麼樣子!”明美無奈的停下來,迴轉身,皺起眉頭。
明成橫了明美一眼,氣勢洶洶,一指紀采,“你給我過來!”
紀采站着未動。
“小賤人!公主的命令你沒聽到嗎!”暖月狗仗人勢的揚着臉。
“幾時輪到你這樣說話!”明美起火來,聲音嚴厲,直叱暖月。
暖月哆嗦了一下,低下頭不敢開口。
“采蘋現在是錦繡宮的人,七皇妹你要人的話去找皇長姐要!”明美毫不客氣。
“你!”明成又要跳,後面的暖月拉了拉她的袖子。
“好,好,你等着!”明成小臉煞白,氣急敗壞,抬腳踢飛鳥籠,一指跪着的太監,“你這狗奴才就在這跪到天黑,要是狗命還在的話,就給我爬着回去!”又怨毒的狠盯了紀采一眼,對明美不屑的哼了一聲,帶着一群人呼呼啦啦走了。
“哼!有其母必有其女!學不出好樣!”明美也恨得牙痒痒,“走!真倒霉,碰到她!”
紀采看那個太監鼻子還在淌血,卻不敢去擦,一滴一滴的落滿衣襟,心中惻然。“公主殿下,他……”
明美毫無表情,“做錯事,打死也該!”
紀采哪裏能承受這種場面,“公主殿下!這樣他真會死的!”
“來人!給他拿一丸藥!”明美命令後面已經跟上來的宮女。
“可是,那是給狗吃的……”
“有區別嗎?”明美不耐煩的看着紀采,回身鑽進轎子,“走吧,要誤時辰了!”
宮女把葯扔到那個太監旁邊。紀采眼看那太監有些搖晃,心裏着急,“這葯,你應應急,應該沒有問題的。”太監卻只低着頭。
明美的轎子已經走出去了,她無奈的嘆一口氣,跟上了隊伍。
沁貴妃住的宮殿名為“景芳宮”,看氣勢不亞於皇后的“寶泰殿”。
紀采隨明美走到正殿門口,停下腳步。這回可不直接進去了,總不能再錯吧。
“跟我進來。”明美看見紀采停在門口,反倒很奇怪。她帶着紀采一直往裏走,直進內室。
高背黃梨木榻上斜倚着一位貴婦,一個宮女正跪在前面輕輕敲着腿,左邊一個宮女彎腰端着一杯茶,後面一個宮女懷裏抱着一隻白貓。小貓懶懶的蜷着,看見明美進來,一下子抬起頭,“喵”的一聲掙脫宮女的懷抱撲過來。
“母妃,您怎麼起來了?”明美把貓兒抱在懷裏,也坐到塌上,撒着嬌的說,“您又不聽話了?”
“乖兒!母妃沒事了。”聲音帶着溺愛的溫柔。
展現在紀采眼前的是一幅標準的貴妃小憩圖,還洋溢着母女情深。沁貴妃一身明麗的雲錦長裙,外罩大袖紗羅衫,裙下半掩金縷鞋,珠翠金鈿墮馬鬢,膚若凝脂,明眸顧盼生輝,櫻唇微合,嘴角含情。綺羅托腮,仿若嬌柔無力,不沾俗塵,令人忍不住擁入懷中,要帶她離開紛擾的世界,免受傷害。
這樣的女子連自己看了都如此動情,何況男人?……紀采知道現在不是自己感嘆的時候,依禮下拜,“采蘋給貴妃娘娘請安,謝貴妃娘娘恩。”
“起來吧。這也是美兒央求得我沒辦法了,只好犧牲老臉去求皇后。”沁貴妃毫不掩飾。
“母妃,不許再說老字。”明美示意宮女抱走貓兒,摟住沁貴妃,臉貼在她胸前,“母妃永遠年輕,永遠漂亮。”
“好好好,不說,不說。”沁貴妃攬着明美,拍打着她的臉頰,疼愛的笑着。
好美的一個女人,好溫馨的畫面。但一切看起來就是有那麼一點點不對勁,明美撒嬌時聲音帶着笑,可是臉上的笑容冷淡,只有面對沁貴妃時才熱情起來。沁貴妃倒是一直都在笑,目光柔和悠然。但微微瞟了紀采一眼的目光中,卻彷彿射過來一根針,直扎到她的身上。
“采蘋大難不死,倒不出奇,只是父皇都要過問,才是奇事!”明美依然膩在沁貴妃的身上,完全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神態。
“傻丫頭,不然你還真以為母妃有那麼大的面子嗎?”沁貴妃輕輕直起身,看了一眼宮女手中的茶,明美馬上接過來,雙手捧過去。
“母妃,其實這裏面還有女兒的一片私心呢。”
“哦?說說看。”
“您倒認為是順水推舟。其實女兒想這采蘋能夠大難不死,也算有老天庇護,如果母妃再讓她逃出升天,不失是一件大大的善事。加上女兒的虔誠禱告,說不定不久之後我就能添個皇弟了。”
“你這丫頭!”沁貴妃點了一下明美的額頭,“這還輪不到你想。”
“那麼母妃也想了?”明美翹起小臉,抿着嘴笑。
“這……”沁貴妃不禁紅了臉,“好了,當著外人不說這些。”
兩個人好像剛剛看到紀採的存在,明美站起身,“母妃,您休息吧,我待會再來看您。”又趴到沁貴妃耳邊說著什麼,惹得沁貴妃花枝亂顫,還愛溺的捏捏她的臉。
“采蘋,你先回宮吧。”來到外面的明美一臉平靜,彷彿突然長大了幾歲。
紀采無言,唯有低嘆。剛才的那一幕,已經看得很明白。皇宮裏的紛紛擾擾,明美早已游刃其中,根本不需要為她擔心什麼。
只是,幸與不幸,還看福深福淺了。
路過碰到明成的那個拐角,紀采遠遠的看着已經堆成一團的那個太監,在暮色中彷彿一塊青石,鼻子一酸,快步低頭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