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峰迴路轉
“采蘋!采蘋!快出來!”
紀采被驚醒,手指定定的停在浩字的起筆上。
阿寶幾乎是撞進門來,不由分說拉起她就往外跑。
“到底什麼事呀?天上掉元寶了!”紀採的手被阿寶緊緊箍着,根本掙脫不開,思維還飄忽在天際。
修慶宮宮門大開,院子中間有四個陌生的太監肅然站立,一側站着姜公公阿如細柳他們一群人,另一側站着劉氏、陳氏幾個,連韋氏也在其中。看見她們出來,都扭過頭,表情古怪,默然無聲。
“是來找你的。”阿寶在後面小聲說。
紀采把滑落的絲撫在耳後,走到陌生太監面前,微微一笑,“你們是來找我的?”
“修慶宮采蘋?跟我們走吧。”
“去哪?你們是哪裏的?”紀采雖然知道自己將不得不從,可還是不願意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跟着走。
前面的太監皺皺眉,“這是你該問的嗎?”
“至少要讓我知道吧?就算是閻王殿來拘人,也應該先說個去處呀。”
“公公,你擔待些。”阿如看見那個太監臉色鐵青,怕他火,趕緊過來推了紀采一把,“采蘋,我陪你收拾東西去!”又擠眼又努嘴。紀采也不再開口,轉身往回走。
“你可不能總這樣呀,這樣容易吃大虧。咱們這些做奴才的,只有聽的份,哪有問的理。裝聾作啞,埋頭幹活,還未必安穩呢,你何苦掙這個命!你這一出去,更不比這裏了。”阿如急急的跟着采蘋,絮絮的勸解。
當初帶來的東西都還好好的包着,無需收拾。紀采默默打開包袱,抓起幾塊碎銀子,塞給阿如,“你留着用!”
“不,不,我用不着!你出去需要打點,你留着!”阿如使勁往回推。
“我還有!未必用得着。收下。相識一場,就當留個紀念。”
阿如眼圈通紅,不再推讓。紀采盡量輕鬆的笑着說,“走吧。”
院子裏的人都不停的抹着眼淚,“采蘋,捨不得你呀。”不知誰的話惹起哭聲一片。
紀采環視着那些如今剛剛泛些血色的面孔,幾乎都是帶着悲哀的神色,她知道他們擔心的和自己是一樣的。
只有韋氏沒有哭,手裏飛快的捻着佛珠。
“我還想着咱們該自己種點兒蔬菜瓜果什麼的,可惜沒機會了。”紀采微笑着替細柳擦去臉上的淚水,“你記得幫我完成吧。”
邁出宮門,紀采意識到自己是真的要離開了,離開自己一手打造的桃花源,也許下一個目的地真的就是地獄。
她揮揮手,展開一個如花的笑容,不想流露出軟弱和恐懼,“再見!”
已經走出去很遠了,紀採回頭看見大家還都張望着,她再一次用力的擺擺手。
這一瞬間,她只希望,留下的快樂種子可以年年芽,年年開花。卻忘了自己,又是怎樣的磨難等待被承受,多少這樣的無奈離開在等待。
像來時一樣,沒人開口說話,只步履匆匆的默默疾行。
玩偶般被牽着走,命運根本不在自己手裏,茫然,無助,這也許是采蘋的生活,但絕不是我的!要想辦法離開!突然升起的念頭敲打着紀採的心,咚咚作響。
甬道上不時碰到各色的宮女太監,有的宮門中還傳出樂曲聲,那麼應該不是被配到偏遠地帶了。她突然想起一個人,麗貴妃,能讓自己離開修慶宮的恐怕只有她了。是她派人來找自己?可是位尊權盛的貴妃娘娘,幹嘛要跟采蘋這樣一個小宮女過不去?
她心頭萌生恐懼,雖然做好了承受一切的準備,但畢竟在這個世界裏,只剩下任人隨意宰割的身份,前路不論刀山還是火海,只能硬着頭皮沖了。她左顧右盼的看景,盡量不去胡思亂想。
前面的太監在刻着“錦繡宮”幾個大字的宮門前停下,這是麗貴妃的住處嗎?不等紀采想明白,已經隨着太監踏進了宮門。
殿前站着幾個綵衣女孩,看見他們進來,其中一個馬上跑過來,“采蘋!你終於來了!”聲音充滿着欣喜,“又見到你了!太好了!”
紀采怔怔看着眼前這個拉着她的手不肯放的女孩,圓圓的臉滿是笑容,雙髻上的珠花也興高采烈的搖晃着。
“你,你不認識我啦?我是秋影!”秋影看着紀采怔然的表情,臉上褪卻了笑意,“你,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好了,秋影,先帶采蘋到你房間歇着。”後面一個宮女打量着紀采,“換身衣服,等公主睡起了我派人找你。”
秋影不再說話,只是喪氣的拉着紀採的手往裏走。
雖然不是她的錯,但看見秋影失望得撇嘴欲哭的表情,紀采心裏還是過意不去。本來想問問這裏是哪裏,是哪位公主,是不是明珠公主回來了,現在也只好閉口不言。
進了房間,秋影翻出一套衣服,“你先穿我的衣服吧。”低着頭替她把包袱摘下來。
等紀采笨手笨腳的換完衣服走出來,看見秋影已經把妝奩打開,擺好了各式的梳子。這可難住了她,一直以來因為身份下等,也沒人管,所以都是自然的束着長,或者簡單捋起一半頭挽個髻,現在顯然不能那麼隨便了。但是秋影的式,自己根本不會梳。
“我,不會梳你那樣的型。”紀采只好老實交代。
本來已經平靜下來的秋影終於哭出來,邊哭邊把紀采按到椅子上,打開攏着的頭,一下一下替她梳起來。
頭梳完了,秋影也哭完了。
紀采看見秋影紅腫的雙眼,猜想她一定和采蘋關係很好,否則不至如此傷心。忽然記起明珠的住處好像是敏綉宮,不是錦繡宮,暗地吐了一下舌頭。幸虧沒問是不是明珠回來,不然這個秋影更要傷心了。
“謝謝。”紀采欣賞着自己宮裝的打扮,一時間茫然,這個婀娜甜美的女孩是誰?
“采蘋……”秋影還在傷心,“你什麼都不記得了,以後可怎麼辦呢?”
“你看,我現在不是挺好的嗎?”紀采拉着秋影坐下,“我不記得了,你可以告訴我呀。其實我也不是完全不認識你,只是很多事都想不起來了。”只好說些小小的謊言了。
“咱倆同歲,一起進宮,受訓的時候也是住在一起的。李嬤嬤,你應該記得吧。她負責訓導我們,宮儀宮規,你學得又快又好。我老是記不住,你就一遍又一遍的教我。最後考試,你第一,我第二。唉呀,你怎麼都忘了。”秋影說著說著又要哭。
“後來,”秋影吸了一下鼻子,“你跟了明珠公主,我跟了明玉公主,我還去求過李嬤嬤讓咱倆分到一起呢。現在已經七年了,好不容易熬得好過些,可是你……”
紀采無可奈何的看着她,這對同病相憐的姐妹其實早已陰陽相隔,自己該如何解釋。
“秋影,公主起了,青荷讓你們快過去。”一個宮女跑進來。
“公主性子冷,你小心些。”秋影小聲提醒紀采。
剛走到門口,紀采就看見屋裏眾星捧月似的坐着一個女子,青絲高高挽就,只插了一個白玉簪,衣飾素淡,臉上的表情似醒似夢,雙瞳剪水,眼神卻空洞飄忽。
“免了。跟我去皇後娘娘那裏謝恩。”還沒等紀采站穩,明玉已經起身走了出去。
謝恩?那就是說自己被皇后大人赦免了?無罪釋放?紀采稀里糊塗的跟着,看着明玉鑽進轎子,太監一聲吆喝,一群人迤邐前行。後面是十幾個跟自己一樣打扮的宮女,個個面無表情,步履匆匆。
所有的宮殿從外表看來都千篇一律,鱗次櫛比,琉碧金瓦,飛檐高柱,綿延的紅牆下隔一段距離就站着一個全副盔甲的士兵,周圍的情景和一身宮裝,終於讓她有了自己是身在古代皇宮的感覺。
“寶泰殿”幾個大字映在眼前,轎子停了下來,一個宮女掀開轎簾,扶着明玉出來,紀采亦步亦趨的走在後面。
等太監通報完畢,踏上台階,邁過門檻,聽見明玉說,“皇後娘娘,明玉帶采蘋給您謝恩來了。”
紀采屏神斂氣,來不及多看一眼眼前的情景,回憶着電視裏看到古裝戲的畫面,想像自己正站在攝像機面前,螓低垂,以一個優美的弧度盈盈下拜,“采蘋謝皇後娘娘恩。”後面不知再說些什麼,只好等着皇后話了。
“找我謝什麼恩,她要謝的人多着呢,我就做個順水人情罷了。”皇后語調舒緩帶着笑,“起吧。”
“謝皇後娘娘。”紀采有意壓低聲音,緩緩站起,略揚起臉,微一展顏,低頭靜靜的站到一旁。
“采蘋,你退下吧。”明玉似乎不大高興。
紀采屈膝,退步,轉身,快步走出門外,如釋重負的吐了一口氣,像剛才那樣刻意的表演還真不太適應。匆匆一瞥,只看見前面端坐着一位金綾銀緞富貴逼人的婦人,模樣如何根本沒看清楚。
院子裏靜靜站着幾個宮女太監,眼觀鼻,鼻觀嘴,明玉帶來的人都等在宮門外。紀采抬頭仰望,碧天皓日,一抹浮雲,輕隱無痕。
也許,序曲已然落幕,今日,正戲終於開演?
一陣環佩叮噹,明玉目不斜視的出了宮門,鑽進轎子,打道回府。
“采蘋,你可知皇後娘娘駕前失儀是什麼罪嗎?”明玉剛一坐下,不接宮女手中的茶,直盯着紀采。
紀采一愣,回想自己剛才的表演哪裏穿幫了,“是不敬之罪。”李嬤嬤教的宮規還未全忘。
“可是,采蘋剛才哪裏做錯了?”想不明白只好直接問了。
明玉定定的看着紀采,黛眉微鎖,“你該等通報之後才進去謝恩。”
紀采歉意的一笑,怪不得剛才明玉語氣不對,出來的時候也板著臉。
“不過還好,都知道你生了什麼事,皇後娘娘也沒怪你。”明玉懶懶的往寬大的椅背上一靠,“以後你在我宮中當差。你一直跟秋影相好吧?你們就一起做事吧。”
“是。”紀采輕輕應了一聲。
“青荷,熱鬧怎麼樣了?”明玉撫着太陽**閉上眼睛。
“恐怕不行了。”青荷趕忙幫明玉揉着太陽**,低聲回答。
明玉默然良久,“一了百了,強過活着受罪。”突然睜開眼,坐直身子,把青荷嚇一跳。“采蘋,你死而復生,你說是死了好還是活着好?”
“這……”紀采正想熱鬧是誰呢。“我覺得,生命就像一朵花,從種子到芽,茁葉,含苞,吐蕊,盛開。如果突然被折斷,豈不可惜。所以,盡情綻放,展現美麗,直至凋謝,才算不失生的意義。”
明玉冷然,反問,“如果中途枯死了呢?”
“生命之水,不能等別人來施捨,該澆不該澆都要由自己掌握。”
“是嗎?”明玉夢囈般慢慢轉過頭看着紀采,喜怒哀樂在眼中一一閃過,目光不知飄往何處。
“有一件事我和姨母很奇怪。”片刻,明玉回復泊淡冰冷的神情,“李嬤嬤怎麼做都情有可原,只是一向不管他人瓦上霜的沁貴妃竟也開口替你求情,還真是稀奇。”
“沁貴妃?”紀采想起明美與韋氏見面時的一句話和那張稚氣未脫表情堅忍的臉。既然如此,一定是明美從中出力,沁貴妃才會不得不出面的。
“不過,要不是父皇口諭赦了你,想讓你回來也還未必這麼快。”明玉歪頭打量着紀采,漠然的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小小的采蘋,最近鬧得宮中很不安寧呢。”
紀采抿唇含笑,低頭捻着手指,一時無話可答。心裏卻早已思緒翻轉,皇宮盤根錯節的關係,自己恐怕要理上一陣子才行。皇后說的沒錯,自己要謝的人多着呢。不過她倒是想明白一件事,就是自己一定要謹小慎微,周圍到處都是雷池。
“太好了!”回房后,秋影拉着紀采,“咱倆終於又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這份毫不做作的友情感染着紀采,“是太好了,我也終於不再是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