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御苑傷情
紀采找到姜太監,希望每天能有個固定的時間把宮門打開一會兒,讓院子的空氣多些流動,也減些被圈禁的壓抑。
“這個給你。”姜太監毫不猶豫的掏出一把鑰匙。
“我不要。”紀采搖頭。
“這本來是備用的。你什麼時候想透透氣都行,不過,不要走遠。”不等她回答,姜太監把鑰匙往桌上一放,轉身走了。
夜已經很深了,毫無睡意的紀采走過前院,輕輕打開門鎖,把門打開僅能容身的小縫,側身跨出了大門。
院外高牆曲回,夜空並沒有變得開闊,但她的心卻開闊了。
她坐在門檻上,仰天了一會兒呆,站起身,突然現遠處有一團亮光,好半天才分辨出是一個人提着一盞宮燈站在那裏,現被盯着看,宮燈搖曳着遠去了。
後來的兩天沒再看見過那個人,第三天晚上她又看到了那盞宮燈。
這回沒有逃走,只是久久的站着,直到關上大門,還看見那個身影依然一動不動。
姜太監真的每天都打開大門放一會兒風,一隻小雞跑到門口,張着翅膀往門檻上跳,紀采趕緊把它趕回去,回身關門,無意中看見宮牆轉角處一個菲色身影,裙角一閃,消失不見。
修慶宮地處荒僻,人跡罕至,但接連看到有人出現,令她心中疑惑。
被激起好奇心的紀采每天晚上都打開宮門溜出去看看。
又是十五吧,滿月燦如玉盤,映得星星都失去了往日的光芒,皎潔的月光映在青石路上,高牆投下深深的影子。
夜風泛起涼意,她縮了一下肩膀,剛要回去,就看見一盞宮燈慢慢飄過來,遠遠的停住。
紀采向前走了幾步,衝著來人招招手。
多天沒有出現的身影踟躇着,猶豫着,開始向後退,轉身欲走,但很快折返,快步走過來。
“你是不是采蘋?”聲音清麗帶着童音。
紀采這才看清,這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身上錦羅秀彩緞,頭上玉鈿金步搖,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
“你認識我?”她猜度着女孩的身份。看這一身富麗的打扮,不該是宮女,“你,是位公主?”
“你不認識我?”女孩吃了一驚。
“對不起,我現在誰也不認識了。”紀采苦笑。
“我是明美公主。”
“哦。”紀采並不知道誰是明美,但肯定這個女孩是自己見到的第一位皇室成員。“你來這裏幹什麼?”
“我……”明美眼眶裏圈着淚水,在月光下泛出瑩光。
“這裏有你想見的人嗎?”紀采突然明白過來,“你媽媽在這裏對不對?”看到明美不解,趕緊修改過於現代的用詞。“就是你母親。”
明美沒有回答,眼淚開始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她知道自己猜對了,皇室里骨肉分離親情難敘恐怕是再正常不過的。
“你告訴我誰是你母親,我可以安排你們見面。”等明美不哭了,她才輕輕的說。
明美搖搖頭,“我從沒見過她,不知道她是誰。”
“那你回去問問知道的人。”
“我無人可問。”明美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紀采一時也沒了辦法。
“不過我有特徵,”明美捋起右袖,指着肘窩,“我這裏有一塊胎記,母親應該知道。”
“好吧。”紀采看了一眼那塊橢圓的印記,知道明美不該久留,“你不要常來,被人現就糟了。兩天後還在這個時候來。你今年多大?”
“十二歲。”明美的眼神充滿期待。
一大早,紀采找來阿如打聽情況。
“瘋了的呂氏不清楚,其他人時間不對,最有可能的只有韋氏,好像是生育過。她來有十年,時間也很相符。如果是的話,你真要安排她們見面?”阿如聲音顫。
“你只要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就行了。”紀采知道阿如在擔心她,給了她一個放心的微笑,“我去看韋氏。”
韋氏看見紀采進來,點了點頭,不再置之不理。因為現在偶爾會出去走走,臉上也添了些血色。
紀采一時不知怎樣開口詢問,只好目不轉睛的看着牆上的觀音像。
“你找我有事?”韋氏打破沉默。
“是有事。”乾脆開門見山,“你是不是有個女兒?”
韋氏渾身一震,低頭轉動着手裏的佛珠,手卻顫抖得拿捏不穩。
“你記不記得她有什麼可認的特徵?”
“嘩啦”一聲,佛珠滾落滿地。韋氏木然,“我沒有,什麼也沒有。”喉嚨里艱吝的擠出一句話。
“看來是我弄錯了。”眼前的情景證實紀採的猜想並沒有錯,只是突然覺得不該讓這對苦命的母女見面,也許相見不如不見吧。
紀采嘆氣,轉身。
“采蘋!”韋氏欲言又止。
“你考慮一下再答覆我。”
“不用考慮!”韋氏不再猶豫,“她右臂肘處有塊胎記,年近豆蔻。我,能見着她?”
“當然!”紀采燦爛一笑。
當天晚上,她讓韋氏先悄悄閃到自己的房間。
韋氏手腳冰冷,渾身顫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嘴唇打着哆嗦,臉色緊張得青。
“你別這麼緊張。放鬆,別嚇着你女兒。”紀采抬頭看了看月亮的位置。
“你真的見過她?她,總來看我?你不會騙我吧?”韋氏牙齒打着戰。
“我騙你幹嘛?待會見面不就知道了。”紀采把韋氏按到椅子上坐下。“你再這樣,就沒法見面了。”
她不再管韋氏,雙手托着腮幫子開始呆。
“好了,我們走吧。”終於捱到差不多的時間,她看院子裏的房間都沒了亮,讓韋氏先溜到牆邊等着,自己輕輕的打開大門,回頭招呼韋氏趕緊出來。
邁出大門,被眼前的人影嚇了一跳,定神一看,原來是明美。
“你們得抓緊時間,免得被人現。”
韋氏直着眼睛,半張着嘴巴,一動不動的僵立着。
紀采有些着急,把韋氏往前推了一步。
明美反倒很鎮靜,她一步一步慢慢走近,伸出右臂露出胎記,一言不,緊緊盯着韋氏。
韋氏死死看着那塊胎記,身體抖若篩糠,站立不穩,踉蹌着跪在地上,抬頭乞憐的看着明美,“我害你受苦了!”
明美緊緊抿住嘴,不肯哭出來,默默看着拚命吞咽哭聲的韋氏。良久,“我不苦,你苦了。”一開口,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
韋氏一把摟過明美,死死抱在懷裏,兩人哭作一團。
“別這樣,”紀采嚇壞了,“別這麼大聲,一會兒全院子的人都出來了。”
“我不能久留。”明美陡的頓住哭聲,“咱們好好說說話吧。”
“母親獲罪沒什麼可說的,說說你吧,過得還好嗎?”韋氏眼睛一刻不肯離開明美。
“好。我一直以為沁貴妃是我的生母,直到最近才知道原來另有隱情,所以我就……”
紀采把兩人推到牆邊,手指放在唇上做了個低聲的示意,自己回身坐到門檻上,看着緊緊靠在一起唧唧低語的母女,想起了自己的媽媽。
自從到外地上大學,每次放假回家都要強迫媽媽請2天假一起去逛街,幫媽媽挑選行頭,回家就一件件的試穿。爸爸在旁邊樂呵呵的看着,說她們是一對姐妹花,而她總是要故作吃醋的說爸爸偏心,把自己說老了。這一切,那麼自然的生着,不會刻意去記住。曾經很平常的生活點滴,現在回想起來都彌足珍貴。
“你們回去吧。”明美拉着韋氏站在她面前。“我也該走了。”
紀采站起身,明美語氣里有一種讓人冰冷的平靜,臉上帶着不是這個年齡該有的果決。這是一個被迫早熟的女孩,坎坷的命運不允許保留天真。
倒是韋氏更像個孩子,啜泣着,不舍的看着明美。
“采蘋,照顧好我母親。我,不能撫慈憂,盡孝嚴。你,自己保重。”明美深深看了一眼韋氏,轉身離開,直到身影消失,也沒有回頭。
韋氏依依的看着明美的背影,什麼也看不見了,還空洞的望着。
“你快回去吧,”紀采只好把韋氏拉進院子,鎖上門,“別讓人看見。”
韋氏聽話的快步走了進去。
紀采長吁一口氣,總算一切順利完成。就算不是生活在這個年代,她也明白這是一件殺頭的大事,否則韋氏怎麼能一直都沒見過女兒,能見早就見了。
可是剛走到自己房間,她就意識到事情還沒完,韋氏站在她的門前。
“我忘了問她的名字。”韋氏囁嚅着,低頭不敢看紀採的表情。“我只知道乳名。”
“進來吧。”紀采無奈。“我也不知道,只知道爵號為明美公主。”
“她真的很美,是吧?”韋氏臉上突然有了光彩,“明美,明美。她長得很像皇上。”然而光彩轉瞬即逝,“我的命,是她救回來的。”
紀採給韋氏倒了杯茶,知道她會有好多話說。
“當年我身懷龍種,卻被誣陷是與人私通**宮闈,皇上盛怒要將我賜死,幸虧太后攔阻,說等我誕下胎兒再定罪不遲,否則空害了龍裔。及女兒出生,竟像極了皇上,寬額高鼻,五官清秀,總算止了那些流言。怎奈好景不長,千防萬防,還是誤喝迷茶,被皇上看見與太監共卧一榻。皇上疼愛女兒,不忍誅其生母,當即廢了封號,貶我至此。整整一十春秋,苟喘殘命,就是等待能相見這一天。如今心愿達成,萬死亦不敢怨。”韋氏一口氣說完,閉上眼睛。
皇宮內幕紀采知之不多,這番故事聽得心裏五味雜陳,“你不用這樣傷感,明美公主不會坐視不管,冤情自有昭雪的一天。”
“只此一面,足矣。青燈古佛,殘生歸宿。”韋氏喃喃自語,看也不看紀采一眼,木然走了出去。
韋氏此後幾乎足不出戶,每天只是長跪誦經。
紀采再也沒看見過明美,心裏明白這個女孩不會再來了。她沒了出去透風的興趣,把鑰匙還給了姜太監。
呂氏瘋的越來越厲害,把屋裏的東西能砸的都砸了,沒人敢接近她。
紀采找姜公公商量辦法,“沒辦法,沒辦法。”姜太監只一味的搖頭。
“找個醫生給她開點兒鎮靜的方子就行,我說的就是太醫。總這樣大家都不好過。難道這裏有人生病沒人管?”
紀采撤了的副手現在是專職的聯絡員,被派出去請大夫。可是帶回來的這個老態龍鐘的大夫自己更像個病人,三步一喘,一步一咳。走到呂氏的門口,聽了一會兒,又是咳嗽又是晃頭,“沒治,沒治。”
“怎麼就沒治!”雖然紀采想得到被派到這裏來的大夫肯定也是平時不受待見的,但卻沒想到如此不濟,“你給她開點兒安神鎮靜的方子,別讓她總是這樣躁動。”
“已入膏肓,沒治,沒治。”大夫抬腿就要走。
“沒治也得治!”紀采急了,一拍桌子,把屋子裏的人都嚇了一跳,那大夫更是錯愕,“我又沒說讓你給他治好,我只說讓她安靜些,這你也沒辦法?你身為救死扶傷的醫生就這樣看着病人受折磨?”也不管他能不能聽懂,“你今天必須開完方子才能走!”
“這些都是寧神通絡化瘀的藥材,跟我回去抓藥吧,先吃些。”大夫終於開出方子,抬頭看着紀采,“你這份心意,也是難得的一味好葯。”
給呂氏吃藥成了問題,紀采想起看到過精神病院的做法。她先讓兩個人引開呂氏的注意,另外兩個人拿着大布袍一下子兜住她的身體,摁在椅子上,捆住雙腳,一番惡戰,大家都筋疲力盡,呂氏也大口喘息着。
她趕忙示意旁邊的太監扳住她的嘴巴,端葯的太監手疾眼快,沒等呂氏反應過來,一碗葯已灌進去大半。如此這般,連折騰的三天,呂氏終於肯睡覺,安靜了許多。
紀采終於放下心,連着幾天鬧騰的有點累,剛想休息一會兒,阿寶猶豫着蹩進來。
“阿寶,找我有事?”
“采蘋,過幾天就是端午節了,我綉了這個給你。”阿寶不好意思的遞上一個香囊,“繡得不好,你可不要笑我。”
“不錯嘛,謝謝。我怎麼會笑話你呢,明天我就帶上。”
“阿寶,怪不得你這兩天偷偷摸摸的,原來是綉香包。”“綉就綉唄,躲躲藏藏幹什麼?”“是呀,是送采蘋的,又不是送阿哥,有什麼不好意思?”阿如幾個不知什麼時候也來了,站在門外你一言我一語的調笑。
“行了,別笑話她了。你們不說我也不知道,要過端午節了?”紀采替紅透了臉的阿寶打圓場。
也許因為是終於可以真正快快樂樂的過節,人人都爭先恐後洒掃庭院,掛菖蒲,插艾條,還做了很多頭花、配飾。
包粽子的時候,有說該放些這個東西的,有說該加那個東西的,都是按照自己家鄉的習俗來要求,廚師沒辦法,只好弄出好多口味。
送來的菜也加了量,尤其是那兩大罈子的雄黃酒,讓姜太監難得的笑了一整天。
阿如特意在呂氏的屋裏懸挂了很多艾條,還用菖蒲做成劍的樣子插在門楣上。
“再多吃幾副葯,會更好些。”紀采看着睡得正香的呂氏,“我們可以慢慢想別的辦法。”
“瘋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阿如的一句話激起紀采心中的惆悵,“是呀,也許只有瘋掉才是身心解脫的最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