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現世的幻想
頭髮被仔細地清洗過,傷口都包紮起來,換了乾淨的衣服,與此同時,腳上又被鎖上精美的鐐銬,不再是那個與盜賊和來歷不明的小販在博薩瓦四處流浪的人,現在的阿什亞又成為了領主大人家裏美麗的奴隸,自由來得突然,持續得也短暫,在又一次被帶到那間藏書室的過程中,聽着腳鐐在木板地上碰撞的聲音,這個幽界的浮靈從命運的輪迴中體會着它不可違逆的力量。
在藏書室門口,那個男孩子看了他一眼,阿什亞也看着他,看到了潛藏在那雙紅色的眼睛深處的孤獨和困惑,就像一面鏡子,也映出了他自己銀色的眼睛裏同樣深藏的神色。
烏達多推開門,阿什亞看到卡非曼大人就像第一次見他一樣坐在那張椅子裏,面前攤着那本名叫“冶鍊”的書。
“還有十五天,”卡非曼輕輕嘆了口氣,說,“五年了。”
阿什亞一下子想起了那天在藏書室門口聽到的卡非曼和那個男孩子的對話。
“在戰爭開始的時候,”卡非曼注視着阿什亞,問,“幽界裏是怎樣的情形?”
阿什亞於是明白這位領主大人一直在計算的是戰爭開始到現在的日子,他平靜地說:“幽界防城被毀掉了,所有駐軍全被殺死,在防城附近的族類無一倖免。”
卡非曼目光一閃,看着他平靜的臉,冷冷地說:“冥界的耶塔拉蘇大陸被血洗,其他大陸被毀掉大半,就算神域裏的神使及時制止了惡靈在幽界的大屠殺,浮靈們忘記得也還是太快了些,難道你們沒有族人死在那場戰爭中么?”
阿什亞腦海里驀然閃現出母親在房子裏哭泣,而他在父親的正妻怨毒的目光中站在門外的情形。
“不,”他依舊平靜地說,“我的第二個哥哥死去了。”
卡非曼驚訝於他說這句話時的平靜,他冷笑了一聲,說:“親人對你們並不重要,是么?”
阿什亞模糊地笑了笑,說:“親人對我們很重要,不重要的是我們自己。”
卡非曼站了起來,盯着他,然後說:“不管你們怎樣,我永遠不可能忘記五年前的那一天,我永遠不可能忘記我的親人死去的情景,所以,”他的語氣忽然變得嚴厲,“我不允許任何人破壞我的冶鍊法術!”
阿什亞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然後說:“想破壞它的不是我。”
“是托森帕克,”卡非曼陰沉地一笑,說,“他還想帶走我的女兒,想把卡非曼家所有的榮耀都拒為己有。”
阿什亞看着這位一向冷靜的領主控制不住的憤怒,在心裏悄悄驚訝。
“而你,”卡非曼凝視着他,“你為什麼會在那個時候出現在那裏?你的身邊為什麼會有一個飄族人?我唯一不允許給你的就是自由,而這,托森帕克家也同樣給不了你。”
阿什亞輕輕地一笑,說:“我說了,想破壞它的不是我,對於托森帕克的想法,我並不比你知道得更多。”
然後,他的心裏卻輕輕地跳了起來,那羅為什麼一定要帶他進入洛恩斯山脈?他說過一句“白跑一趟”,在洛恩斯山脈,那羅想要尋找什麼?
卡非曼這時又坐了回去,似乎疲倦地嘆了口氣,說:“我不想再追究那個盜賊的事情了,不管是你還是他,我也不再尋找拿走的地圖了,你只要告訴我怎樣保證那個冶鍊法術的成功,我就兌現我的承諾。”
阿什亞稍稍一驚,然後看着卡非曼,說:“我想知道,你到底在冶鍊什麼?”
卡非曼注視着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緩緩地說:“神祗的聖晶石!”
阿什亞這一次真的驚呆了。在三界裏,流傳着這樣的傳說,每一位主神在死去之後都會留下一顆聖晶石,這顆聖晶石凝結了神祗所有的力量和三界中所有秘密的答案,然而,也許除了神域裏的神使,沒有人知道是否真正存在這樣一顆晶石,作為神祗到達彼岸的證明。
片刻的沉默之後,阿什亞才說:“你相信這個傳說?”
卡非曼凝視着他,沉聲說:“這不是傳說。”
然後他看着阿什亞驚訝而疑惑的眼睛,緩緩地說:“我不想告訴你我是怎樣得到證明的,但是,這不是傳說,現在,在神域裏就有蘇爾女神死去之後留下的聖晶石,它指導着繼任的約約女神,保存着蘇爾女神的力量。”
阿什亞又沉默了,許久之後,才說:“在冥界裏可以煉製這樣的晶石么?作為一個妖靈,你可以這樣觸犯神的尊嚴么?”
“不要說神的尊嚴,”卡非曼打斷他,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不相信神祗!”
阿什亞再一次驚呆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三界裏,居然有人聲稱他不相信神!
卡非曼冷冷地一笑,說:“我曾經用我全部的生命崇敬蘇爾女神,然而,在惡魔襲來的時候,我的族人還是一批批地死去,我們的世界還是被毀得體無完膚!”
“可是,”阿什亞說,“正是蘇爾女神犧牲了自己的生命才擊退了魔族的惡神,把三界從戰爭中拯救出來。”
“那麼你也該聽說過,”卡非曼說,“是她的一個背叛的神使帶領了魔族將戰火燃到幽界和冥界的。”
阿什亞沉默了,三界的人們都知道,在那場戰爭中,確實出現過一個倒戈的神使。
“一個連她的神使都會背棄她的神,我還能夠相信么?”卡非曼冷冷地說。
阿什亞只能沉默着。
“我不再相信任何人,”卡非曼一字一頓地說,“現在我只相信我自己。”
阿什亞在心裏嘆了口氣,只相信自己,我們都希望能夠信賴和依靠某一個可以保護我們的人,我們相信神,景仰神,愛我們的神,而當這個希望被無情地毀滅之後,我們痛苦地發現除了自己,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真正值得相信,除了自己,沒有人能夠真正保護自己,而我們自己的力量又是如此渺小,到底應該在深夜向誰祈禱,到底應該去哪裏尋找幸福,在看着這個世界裏熙熙攘攘的人群的時候,我們經常困惑地思考,到底是什麼支持着他們活下去。
我們到底應該信仰什麼?而信仰又是什麼?
卡非曼這時嘆了口氣,說:“我要保護我的親人,如果沒有人能夠保護他們,我要保護他們,你懂么?”
在此時,這不再是那個鞭打了他的高高在上的領主,阿什亞看到的,只是一個倔強的老人,一個固執地要保護他的親人的父親。
沉默片刻之後,阿什亞終於說:“可是,在魔性森林裏煉製出的晶石能夠具有你所希望的力量么?”
“只要有鎮邪的祭品,就可以將魔性馴化,”卡非曼說,“只有那個森林裏藏有的殘損的惡靈骸骨才能夠提供足夠的能量。”
阿什亞皺了皺眉毛,暗暗一驚。高級的惡靈死去之後的屍骸不會腐化,他們的骸骨具有極其強大的魔力,但是需要非常深厚的法力才能夠將這些魔力化為無害的力量加以使用,洛恩斯山脈里的魔性森林裏居然有惡靈骸骨,而將它們用於煉製是最危險的使用方法。然後阿什亞的心裏忽然一動,那羅會不會也是在尋找這些骸骨?
“我需要你的力量,”卡非曼看着阿什亞,說,“一個幽界的通靈師可以提供在冥界裏找不到的力量來幫助我完成聖晶石的冶鍊。”
阿什亞沉默着,最後說:“我可以幫助你,但是,我必須提醒你,這是十分危險的,即使有我的力量,也不能夠保證可以完全馴化惡靈骸骨的魔性。”
“足夠了,”卡非曼揚起嘴角一笑,“其他的事情不需要你來考慮,而且,”他把目光轉開,說,“我有最好的祭品。”
阿什亞只能沉默,沒有再說話,看來,沒有必要提出為這件事做一次占卜了,領主大人不會改變主意,隨後,阿什亞想到,卡非曼之所以沒有要他占卜,也許不是因為堅定,而是因為恐懼,他害怕占卜的結果會使他放棄五年來的努力和信奉的理想,箭此時已在弦上,可怕的不是它必須要射出去和射出去之後的可怕結果,而是在鬆手的一剎那就看到了那個可怕的後果卻無法阻止它已經開始沖向毀滅。
在陰濕的地牢等待黎明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然而對於那羅來說,無論在哪裏,等待黎明都是一件可以讓他快樂的事,每當清晨的天光照耀在他身上的時候,他就覺得恢復了所有的勇氣和力量,只要黎明能夠到來,他就可以為自己找到在黑寂的深夜支持下去的動力。
在黎明還沒有到來的時候,卡非曼家的小姐就來了,在昏暗的走廊里,尊貴的卡非曼小姐獨自一人飛快地跑進來,顧不上灰塵與泥土沾污了她的身體,年輕的蘇西利亞撲到牢門上,急促地呼喚着她的愛人。
那羅驚訝地看着她,片刻之後就又想往常一樣狡黠而漫不經心地笑起來,他回過頭,向角落裏的小販眨了眨眼睛,然後站起身來,走到門邊,向卡非曼家的小姐伸出胳膊。
“那羅!”蘇西利亞隔着鐵欄緊緊地擁抱他,“你說來看我,可是,你沒說要這樣來看我……”
“這樣不是很有意思?”那羅向她眨了眨眼睛,說,“再說一個盜賊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
蘇西利亞委屈地看着他,說:“你沒有說過你是盜……就算這樣,我也沒有要怪你啊!”
“你為什麼要怪我?”那羅漫不經心地笑着,“我也沒有說過我不是賊啊。”
“那羅!”蘇西利亞說著就要哭起來,“你生爸爸的氣,可是……”
那羅忍不住笑出聲來,說:“小姐,是你那偉大的爸爸在生我的氣!”
蘇西利亞抹了一下眼睛,念了幾句什麼,牢門自動打開,那羅的眼睛閃閃着。
“快走,那羅!”她說。
那羅看着牢門,小販在這時淡淡地說:“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
那羅輕輕一笑,說:“你看,我的朋友喜歡你家裏的招待,他不想走。”
“他不走是他的事,”蘇西利亞冷冷地看着那個小販,在轉向那羅的時候目光變得極為溫柔,“你走,那羅,爸爸可能會殺了你的!”
那羅又笑出聲來,說:“能死在你這個寶貝東西這麼多的家裏也不錯。”
“那羅!”蘇西利亞跺了跺腳。
那羅卻看了那個小販一眼,在心裏驚訝,這是個頭腦十分清楚的人,阿什亞實際上已經為他們要求了安全和自由,為了不打亂他的計劃,現在逃走並不是個好主意。
“我知道你想帶阿什亞走,”蘇西利亞說,“但是爸爸不會放他走,如果他惹惱了爸爸,沒有人能夠為你們承諾什麼,那羅,如果你想帶他走,你自己就要先得到自由!”
這句話讓那羅心裏一動,沒有人能夠猜測領主大人的心意,每個人都要獲取自己的主動。
“他的事跟我有什麼關係。”那羅一邊漫不經心地說,一邊看了看那個小販。
小販居然站了起來,那羅於是從門裏走出去,把蘇西利亞擁在懷裏,吻她,小販從他們身邊走過去,那羅放開蘇西利亞,跟上他。
在出口,蘇西利亞塞給他一袋錢幣,抓住他的胳膊,說:“記住,那羅,你答應過要帶我走!”
那羅把錢幣塞進口袋,順手把她摟在懷裏,一邊吻她一邊說:“是么,我說過?”
“那羅!”蘇西利亞驚訝而急切地拉住他,說,“你說過!你答應過!”
“好,我的寶貝,”那羅漫不經心地嘻嘻笑着,順手又拿走了她腰帶上的青寶石裝飾,說,“隨你的便!”
話音剛落他的人已經跑了出去。
蘇西利亞咬着嘴唇望着他遠去的身影。
翻出卡非曼家巨大莊園的圍牆,那羅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會兌現你的諾言么?”藥草小販看着他問。
那羅笑出聲來,說:“開玩笑,要是我對每個姑娘說的話都做數,我的老婆就娶不完了!”
小販沉默了片刻,說:“可那姑娘愛你。”
“每個姑娘都愛我,”那羅漫不經心地說,然後一笑,“再說,我也愛她們啊。”
小販看着這張漂亮的臉孔上玩世不恭的笑容,沉默着不再說話。
在這個世界上,愛情是最稀缺同時也是最泛濫的一種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