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夜
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事情之中,我最討厭的就是順從別人的意志,每時每刻,我都在努力擺脫別人的控制,向著相反的方向前進,曾經,我以為這就是使自己不同於這個世界上其他人的方法,我以為這就是堅持自己的自由。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其實我和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一樣,所不同的僅僅在於,他們順着別人指出的方向前進,而我總是做着相反的選擇,而不論相同還是相反,我們都同樣在受着別人的影響,根據他們的思想選擇自己的生活。
並且,在許多時候,我並不知道其實自己想要的東西就在別人指出的方向,在盲目的背道而馳之中,我重複着迷失自我的過程,卻還在幻想中以為實踐着自己的理想。
多年以後,儘管已經不再擁有虛幻的美好夢想,我卻仍舊保有背道而馳的習慣,在每一個選擇面前毫不遲疑地轉過身去,從來沒有想過在我要去的那個方向是否真的有幸福在等待。
那羅驀地驚醒,額頭上沁滿冷汗,他呼出一口氣,閉了閉眼睛,伸手擦去了汗珠,又是夢,在每個孤獨的深夜造訪,不停地拷問着他的靈魂的獄卒。他躺在那裏,心臟還在砰砰跳動着敲擊他的胸膛,那羅深深地吸了口氣,忽然感到全身都疼,這時他才一下子回想起所有發生過的事情。他翻身坐起來,發現自己在一個陰濕昏暗的地牢裏,鐵柵欄外是長長的走廊,點着幾盞搖曳的油燈,然後他就發現自己受的傷都被治療過,每種傷口上都敷過適當的藥草,儘管不能治癒,卻足以使他不因為這些傷而喪命。那羅向四周看了看,發現那個藥草小販倚坐在牆角,頭埋在臂彎里,像是睡著了。
那羅像是一下子心情好起來,他走過去,看到小販也受了幾處箭傷,卻沒有治療過的痕迹,他推了推小販,小販抬起頭來,看了看他,目光仍舊冷漠而空洞。
那羅向他嘻嘻笑着,說:“這就算你報答過救命之恩了?”
小販看着他,漠然地說:“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太好了,”那羅悠閑地往他旁邊一坐,“這樣你就還是欠我一條命。”
小販沉默着,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們扯平了。”
那羅得意地一笑,這些傷口不是卡非曼家處理的,是這個藥草小販幫他治療的,這個傻瓜,那羅在心裏想着,他可能把身上藏有的所有藥草都用在了他的身上,而沒有給自己留下一點點。
“我睡了多久?”那羅漫不經心地問。
“三天。”小販回答。
那羅吹了聲口哨,說:“我都忘記有多長時間沒有這樣好好地睡一覺了。”
然後他抓了抓自己的頭髮,揉了揉臉,說:“睡醒了,不過,”他轉身看着藥草小販,說,“你能不能告訴我這三天我都睡在哪裏?”
“在馬車上,”小販回答,“今天夜裏在這裏。”
那羅還沒有來得及說話,走廊上就響起腳步聲,一隊人走過來,最前面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打開了牢門,後面的強壯僕人走進來,拉起了那羅和那個藥草小販向外走去。
“跟我來。”管家說。
“去哪兒?”那羅笑嘻嘻地問。
管家轉過身,盯着他,他身上傷痕纍纍,看上去仍舊十分虛弱,但臉上卻是一副像正午的天光般燦爛的笑容。
“你不用問,”管家冷冷地說,“現在不管去哪兒都不用你費心了。”
“你真是個有禮貌的管家,”那羅笑着說,“我已經有賓至如歸的感覺了。”
管家瞪了他一眼,不再說話,那羅回過頭來,向正看着他的藥草小販笑着眨了眨眼睛。
他們離開這條走廊,外面正是深夜,牢房原來就建在河邊,他們一直順着河岸走,很快就來到一片燈火通明的草地上,最外面跪滿了人,裏邊也站滿了人,都屏息靜氣地垂着頭,所有燈柱都點着粗大的蠟燭,最前面有兩個人坐在椅子裏,走近了,那羅看到那正是卡非曼領主大人和他的小女兒,在他們周圍,站滿了僕從,幾乎卡非曼家所有的僕人和奴隸都來到了這裏,僕人站在四周,最外面跪着的就是奴隸。然後那羅就看到在草地中央搭起的一個檯子,豎著一根柱子,阿什亞就綁在那上面,他閉着眼睛,頭髮凌亂,臉色疲倦,在這一瞬間,那羅皺了皺眉毛。
在看到押送來的犯人的時候,卡非曼小姐驚訝地站了起來,卡非曼看了他的女兒一眼,蘇西利亞只好坐下,不知所措地注視着那羅,那羅看到她,向她眨了眨眼睛,一笑。
然後卡非曼親自站了起來,掃視了一下所有的人,沉聲說:“我家裏的規矩從來也沒有變過!這只是最初的一個小小的警告!”
烏達多揮了揮手,然後一個赤着上身的僕人走上前來,一直走到阿什亞面前,手臂一抖,一條長鞭在空中啪地一響。奴隸們的身體都一顫。
“了不起!”那羅這時大聲說,“你是冥界裏第一個用鞭子對付幽界的通靈師的人!”
所有人都驚訝地看着他,卡非曼驀地轉向他,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刃一般鋒利,馬上有人給了那羅一記響亮的耳光。
那羅輕輕地笑了笑,抬起頭來,繼續說:“你自己……”
馬上又是一記耳光打斷了他的話。
那羅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的血,若無其事地笑着,說:“難道……”
“現在還沒輪到他,”阿什亞這時打斷了那羅,說,“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做。”
他注視着卡非曼,目光居然依舊平靜,聲音里沒有絲毫波動。
卡非曼看着他,冷冷地說:“很對。”
然後那個僕人就揮起了手臂,所有人都看着鞭子沉重地落在這個幽界的浮靈身上,每一聲觸及皮肉的鈍響都像是敲擊着心靈,在此時,阿什亞不知道自己心裏是什麼感覺,在冥界的深夜耀眼的火光中,他在無數妖靈的面前承受着他自己的命運,不夠痛,他覺得還不夠痛,如果能夠再痛一些,他就能夠忘記周圍的一切,忘記發狂般抑制不住地想要問一問的衝動,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他在心裏再一次想,該用什麼來說服自己接受現在的命運?
現在的阿什亞,根本無法讓自己相信即使身體失去了自由,可他仍舊能夠擁有自由的靈魂,當所有尊嚴與權利都在皮鞭下支離破碎的時候,他恨那個為他選擇命運的人。
媽媽,他在心裏不停地重複,我恨他……
那羅就在皮鞭第一次脆響着落在阿什亞的身上時閉上眼睛,咬緊了牙。
在這個世界裏,他無法拯救任何人,就如同沒有任何人能夠拯救他一樣。
“他不在乎。”藥草小販在這時在那羅旁邊說。
那羅驀地睜開眼睛,看着小販,小販的眼睛裏第一次掠過一抹閃亮,他看着這個還沒有來得及掩飾目光中的脆弱的盜賊,淡淡地說:“他不在乎,一個幽界的通靈師是不會在乎這些事情的。”
那羅閉上眼睛,吐了口氣,若無其事地說:“他在不在乎跟我沒關係。”
那個藥草小販只是看了他一眼,不再說話。
僕人這時停下手,卡非曼站起來,注視着遍體鱗傷的奴隸,說:“現在,我請你告訴我,這兩個人和這件事情有什麼關係。”
阿什亞輕輕喘息着,抬起頭看了那羅和那個藥草小販一眼,說:“博薩瓦有很多人,隨時隨地都可以碰到毫不相關的人。”
“是么,”卡非曼冷冷地一笑,轉向那羅,說,“我怎麼記得在卡非曼小姐生日那天就來過一位特殊的客人,而且,”他說著,又轉向藥草小販,“一個飄族人怎麼會這樣碰巧和他的族人一起出現在我的冶鍊場呢?”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那羅慢不在乎地一笑,說,“我是個賊,當然哪裏有好東西就在哪裏,而他是個倒霉的飄族廢物,洛恩斯的森林裏每天都會有無數具不認路的飄族人的屍體。”
卡非曼又冷冷地一笑,說:“很好,我沒有逼你承認你光彩的職業吧。”
“這算不上什麼很了不起的職業,一般吧,”那羅嘻嘻笑着,說,“您過獎了。”
蘇西利亞此時驚訝地看着那羅,獃獃地坐在椅子裏。
“是你自己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還是等他來說?”卡非曼此時轉向阿什亞,再一次問。
拿着鞭子的僕人向那羅走過來。
“阿什亞當然知道!”蘇西利亞這時忽然站起來,大聲而急促地說,“這一定是他的主意!他很早就想要逃走!如果他不說,就再給他一百鞭子!”
卡非曼沒有說話,僕人又向著阿什亞走過去。
“幽界的浮靈腦筋都不大好使的,”那羅搖着頭,大聲說,“他們在心情不愉快的時候就會忘記怎麼說話,我看他現在就不大高興,恐怕早就不能說話了。”
卡非曼冷笑一聲,說:“是么?你的意思是我最好和你談談,這些鞭子也最好照顧給你,是么?”
那羅嘻嘻笑着,說:“恐怕還是我們比較好溝通一點。”
卡非曼的目光驟然一閃,馬上就有人一把抓住了那羅的衣襟,他的衣服已經殘破不堪,左肩一下子被撕裂,那個人也嚇了一跳,那羅突然裸露出的肩膀上有一道直貫到後頸的疤痕,在火光下顯得極其醜陋和猙獰,那羅的臉色在這一剎那一變。
僕人有片刻的遲疑,而那羅幾乎又在一瞬間恢復如初,他看着他抓着他的手,嘻嘻一笑,說:“你真性急,不過我只喜歡漂亮的姑娘。”
他說著又向蘇西利亞眨了眨眼睛,卡非曼小姐臉孔一紅,那個僕人沒有注意,眉毛一昂,抬手就給了那羅一記耳光。
那羅不耐煩地嘆了口氣,看着卡非曼,說:“你家裏的人太沒意思了,每次都打一個地方,你不嫌煩我都嫌煩了!”
卡非曼從容地一笑,說:“我有的是辦法讓我的客人感到有趣。”
他揮了揮手,兩個僕人走向那個藥草小販。
“也許我應該先和你談談,”卡非曼注視着小販,說,“你看上去是個通情理的人。”
小販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強壯的僕人扭住他的胳膊,按着他跪倒在地上。
“他是啞巴!”那羅忽然高聲說,嘻嘻笑着。
“住口!”旁邊的僕人大聲喝道。
“真的!”那羅笑着說,“他雖然很通情理,可他是個啞巴,又不認字……”
“你這麼著急想死,是么?”卡非曼沉聲打斷他,站了起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直到現在,領主大人才真正動怒了。
那羅卻仍舊心無城府地笑着,認真的說:“我不明白他是啞巴和我想不想死有什麼關係?”
卡非曼驀地抬起了手,阿什亞就在此時平靜地說:“如果你真想知道,我明天會告訴你,如果你還想知道一點有關那個冶鍊場的事情,就不要再和這兩個人浪費時間了,我討厭他們,只要他們離開這裏,我就會告訴你。”
那羅和藥草小販都驀地抬起頭望着他,儘管已經遍體鱗傷,但這個浮靈此時看上去仍舊平靜和莊嚴,在他的眼睛深處,依舊安詳。
卡非曼盯着他,最後點了點頭,說:“很好。”
然後他擺了擺手。
那羅和那個藥草小販又被原路送回了那個牢房,在離開之前,那羅回過頭,看到阿什亞嘆了口氣,閉上眼睛,那時,這個浮靈的臉上有明顯的疲倦。
回到牢房,那羅才覺得腿一軟,他跪倒在地上,看到藥草小販又蜷回角落,把頭枕在自己的臂彎里,那羅把手按在肩膀上的疤痕上,自嘲地一笑,他忽然發現,其實,在這個夜裏,真正若無其事的其實只有這個小販。
他嘆了口氣,說:“現在,我們扯平了。”
小販看了他一眼,淡漠地說:“我討厭想的太多的盜賊。”
那羅嘲弄地一笑,頓了頓,說:“我是個心腸好的盜賊。”
小販只是淡淡地說:“你誰也救不了。”
牢門外昏暗的火光映在那羅背上,他望着身前長長的影子,沉默了許久,在心裏嘆了口氣。
其實,等待被救贖的是我。
夜夜笙歌的唯一原因其實只是我害怕孤獨的深夜,我只能依靠別人溫暖的身體給自己安慰,渴望着那些軟玉溫香的歡娛可以將我從永無休止的恐懼中救出來。
直到今天,我仍舊在心底渴望着被愛,被救贖,被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