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上) 遭冤罪宋氏滅門
——光和元年(公元178年)十月——洛陽
宋酆最後的日子過得還算是舒心,雖然被投入了天牢大獄,但看牢的兵丁顧及他曾是國丈都不敢輕易怠慢。他擁有一間自己的牢房,裏面有柔軟的卧榻,牆角有炭火盆,還有一張几案,每天供給他的牢飯也是特殊的。宋酆終日裏無所事事,就在牢裏活動活動身體,打打拳踢踢腿,過了些日子竟還通過牢頭尋來幾卷班固的《漢書》躺着翻看。有時到了下午,宮裏會有宦官來傳皇帝問罪的詔書,宋酆就盤坐在榻上就着豆大的燈火,在几案上寫着奏對。因為他自知活命無望,往往就是搪塞兩句草草了事,寫罷把奏辯一遞筆一丟,抱着腦袋睡大覺。
不知為什麼,宋酆覺得自從女兒被立為皇后,這八年來他的生活一直就沒有踏實平靜過,反倒是如今在牢裏的這些日子最輕鬆自在。世人都道大漢的外戚厲害,竇憲殄滅匈奴橫行京師,鄧騭累世貴寵家族興盛,耿寶控制輿論貶斥異己,閻顯私自廢立專擅朝政,梁冀更是專橫跋扈左右天下,就連竇武也曾煊赫一時,可是到了自己為國丈的時候卻頹敗沒落到這種地步。宋酆想來女兒已被廢關進暴室,兄弟子侄全都收監在押,料是一族的性命都保不住了,真是應了陽球的話了:“什麼功名厚祿,什麼才氣前程都煙消雲散,從此一族永絕世上!”有時想來想去宋酆竟然無緣無故地樂了,拉着牢頭的胳膊仰天大笑:“哈哈……原來外戚衰敗是這樣……哈哈!竇憲、鄧騭、耿寶、閻顯、梁冀、竇武!我雖不及你們富貴,但結果一樣……也算有你們一半兒的威風啦……哈哈……”
有吃就吃,有喝就喝,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就是宋酆最後的選擇!一切的擔憂顧慮都已無濟於事,他也不再費心琢磨是什麼人誣陷他家,後來皇帝的問罪折再下來,他連搪塞都懶得了,乾脆躺在那裏叫到:“回去告訴陛下,他說什麼就是什麼,所有罪名我全認!咱們多多益善!”
他越是這樣多多益善越叫劉宏犯難,巫蠱是宮廷的一大丑聞,當初漢武帝時因為這種事情鬧得朝野震動天下不安,自此之後“巫蠱”二字就成了宮廷最大的忌諱。皇后巫蠱魘鎮皇帝、太后、貴人,這種事情真的公佈於天下,皇家的神聖威嚴置於何地?可是劉宏自幼與宋后一起長大,並一起度過了最艱難的日子,憑心而論他雖然不喜歡宋后的不苟言笑,但畢竟對她多多少少還是有共患難的感情的,如今就這樣把他們一族置於死地於心何忍呢?怪只怪那扎着針的偶人就擺在眼前,不由得不相信,現在蹇碩等人還在想方設法為廢后辯白,這樣下去早晚會鬧得朝野盡知,人心惶惶,對於日益紛亂的朝政無異於雪上加霜。劉宏愁啊愁,想啊想。就在他躊躇不知所措的時候,王甫又不早不晚秘密地跑到了劉宏身邊:“沒有辦法為宋氏一家定罪,巫蠱之事波及太大,定什麼罪恐怕也不能服天下。事到如今,陛下還有什麼遲疑呢?老奴願意替陛下行萬難之事。”劉宏神情恍惚,無奈地點了點頭。
夜半三更牢門吱吱地打開。宋酆其實睡得並不沉,聽見有腳步聲揉揉惺忪睡眼坐了起來,藉著昏暗的燈光看見兩個宦官模樣的人走了進來。“噢?是你?沒想到是你來為我送行……”宋酆神情變得有些茫然,“看來我還是高估自己了,還以為王甫會親自來呢。”
“王老公爺沒工夫,我伺候您走不也挺好得嗎?”淳于登說著話湊到炭火盆前烤了烤凍得冰涼的手,“看來您這兒還不錯,國丈呀!您是富貴之人,您這兒怕是比我住的寺舍還暖和呢!”
“國丈?”宋酆苦笑一聲,“天底下有我這樣的國丈嗎……好啦,我們宋家這次徹底完了,恭喜你們了。”
“同喜!同喜!您老爺子今晚升天,按照這兒的規矩豈不是大喜?”淳于登咯咯笑道,“不瞞您說,我這是從暴室過來,皇後娘娘已經先行一步了。”
“嗯。”宋酆臉上沒有一絲悲傷,“她走前說什麼了嗎?”
“她說命該如此,怨不得別人。”
“好孩子……”宋酆閉上眼睛喘了口大氣,許久才抬頭道,“不耽誤你差事了,什麼東西?拿過來吧!”
“您老確是爽利!”淳于登從後面那個小宦官手裏接過一個小瓶,從中傾出一碗酒端了過來笑嘻嘻道:“您老請!”
“哎喲!沒想到我還能跟劉倏一樣的待遇!”宋酆接過來酒來,又見淳于登一臉讓人厭惡的喜色,道:“你也不要高興太早,回去叫王甫翻翻史書,但凡戕害皇后之人一定不容於同僚,不容於世人,到頭來也必將不容於皇上。王甫的命運已經註定,他的下場還不一定比得上我呢……至於你這等為虎作倀之輩,終究難逃一死,死了也湮滅史籍,永不為人知!可悲呀可悲!”
“哼!”淳于登臉一沉站起身來,“您老別說這沒意思的話了,事在人為!”
“但天命註定!”宋酆駁道。
陰暗的燈下只見他瞪着一雙犀利的眼睛,表情顯得格外陰森可怕,淳于登越看越慎得慌,不自主地往後退了兩步。
“別害怕,人死很簡單,你一看就明白了。回去告訴王甫,我等着你們!”說罷宋酆端起毒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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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和元年(公元178年)十一月——洛陽
橋玄病好的消息不脛而走,第一個來看望他的就是楊賜。楊賜自從橋玄卧病當天就接過了“領尚書事”的差事,用他的話說:“橋公把這扎手的差事扔給老夫了。”
這會兒所有的宋氏和蔡邕兩案的風波幾乎都已經過去,兩位老人家的心情也逐漸趨於平和,對坐在堂上守着火盆聊天。
“公祖兄,我看老兄你這病好得也差不多了,別天天悶在家裏,是不是出來做點兒事?”楊賜微笑道。
橋玄也笑了,擺擺手道:“你是來當說客的?”
“哈哈……瞧你說的。”
“我呀什麼都不幹了,現在就盼着皇上大善心,准我這糟老頭子回家等死就成了。”
“回家?你還不知道,這月鬧了災,袁滂要自劾引罪,我估摸着這次您又要把你搬出來當太尉了。”
“哦?年輕時想陞官兒難,到老了想辭官兒也難!”橋玄的話像是自嘲,“再不行老夫不在這兒乾耗着,捲鋪蓋自己走,這一把年紀了,皇上還能把我抓回來不成?”
“你真捨得?”楊賜一愣。
“我也是位極人臣過的了,自認也不亞於胡廣、黃琬,這官兒做到這個份兒上,還有什麼不甘心捨不得的?”橋玄搓着手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捨得棄這危機四伏的大漢社稷於不顧嗎?”
“你問這個?”橋玄低下頭,“我當年一直想不通,彈劾羊昌的時節周景是何等的英氣耿直,到老怎麼變得那麼唯唯諾諾呢?現在我體會到了,人不能不服老的,到時候再大的事情也無可奈何。況且說句大膽點兒的話,現在已經是大廈將傾獨木難支,我就年輕三十歲又能幹些什麼?‘天下中庸有胡公’現在想來胡廣也不失為高明之人。我徒弟教給我一個道理:道義是儘力而為的,不是無謂的犧牲。”
“可是皇上還是聽你的話的。你彈劾蓋升,蓋升就免職了;你奏免鄧萬,鄧萬也罷免了。這還不行?”楊賜又勸說道。
“你別哄我!”橋玄笑着指了一下他,“以為我不知道?這可不是為了給我面子,蓋升走了何進補南陽太守,鄧萬去了何苗當河南尹。你說這是我的本事還是何貴人的枕邊風?”
“哈哈……我以為你病了就不知道這些了。”楊賜笑着搖搖頭。
“哪兒能不知道呀?我躺在那兒天天在想,什麼時候才能回到老家,和倆閨女過幾年清靜日子呀……”
楊賜感慨萬分:“看來你是去意已決……”
“其實咱們都一樣,不過是油盡燈枯只差一死的人了。怎麼樣?老弟你也歸隱吧!”
“我和你不一樣。”楊賜無奈搖了搖頭,“我曾祖父不過是一芥布衣,抱着《歐陽尚書》閑居在弘農的山裏。建武帝推心置腹,公車特徵,高祖父老病難行,臨死囑咐我祖父要盡忠朝廷。祖父為國效力一生,升到了太尉,但是遭耿寶貶斥,最後他老人家一杯毒酒自己了解了。後來父親也坐到了太尉,和侯覽鬥了小半輩子。屈指算來,我楊家四代蒙受皇恩,三代為公,與那袁家是平起平坐,像我們這樣的人家一族富貴都是皇家給的,我就是活活累死也得干呀!現在我兒子也當了京兆尹,我楊家第五代人又蒙受皇恩了。說句粗一點兒的話,這就好比掛上車的馬,鞭子趕得只能往前跑,擱不了車呀!”(曾祖父,楊寶;祖父,楊震;父親,楊秉;兒子,楊彪。)
橋玄無可奈何點了點頭:“你說的也對,像我這樣的老馬想擱車都難,更何況你這樣的人家了……不過,老兄勸勸你,你這把年紀心盡到了就可以,不必非計較個釘釘鉚鉚,還是我徒弟那句話:道義是儘力而為的,不是無謂的犧牲。”
楊賜玩味着這句話,笑了:“令高徒確實了不起,有機會我得見見這小子!”
“你一定聽說過,就是王儁呀!”
“王儁?”楊賜想了想,“哦!陳耽,還有劉寬,都想征他為掾屬,他都沒答應。原來他是你的高徒。”
這小子想做南山隱士,不想為官呢。”橋玄無奈地笑了。
“也好……南山隱士,閑來對酒做歌吟詩撫琴,不受仕途的羈絆,何等自在飄然。”楊賜抬起佈滿皺紋的眼瞼,憧憬地望着窗外。
“也不盡然吶!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天下要是真亂了,哪裏還能對酒做歌吟詩撫琴。這也是一廂情願的事。”橋玄的眼裏流露出一絲不忍,“就好比溘然而去的宋酆,他何嘗不想逍遙度日,可是就算他不去招惹王甫,王甫掉過頭來也是要害他的。”話題就這樣又被拉了回來。
“唉……聽說呂強和蹇碩聯合長秋宮的一群小宦官湊錢為宋酆一門收了屍,又雇車運歸宋氏舊塋去了。想不到一代皇後到頭來卻是宦官為她收屍。”楊賜的神情有些悲傷。
“呂強這樣的人為什麼偏偏托生做了宦官呢?我輩士大夫之德能又有幾人比得上他?老天不公平。”
“我看老天很公平,”楊賜不贊成他,“呂強要不是宦官早就被王甫曹節害死了,正因為他是宦官才能辦許多我們辦不到的事。他才能和蹇碩長跪殿門保下蔡邕。”
“伯喈是他保下來的?”橋玄還不知道。
“是呀!你以為是誰?我?不瞞你說,我要不是有帝師之名,這會兒早跟蔡邕一塊兒往朔方了。據說呂強和蹇碩倆人為保蔡邕在德陽殿外溜溜跪了四個時辰,最後倆人都凍僵昏倒了聖上才答應。”
“哦?”橋玄突然間對這兩個宦官升起一陣好感。
“另外曹節這次也了善心,他為宋氏親屬請命。曹家、沈家都沒有定流放罪,不過已經削爵罷官,貶斥為民了。”楊賜又道。
橋玄聽他這麼一說突然想起了孟德一家,問道:“曹嵩、曹熾他們還在京師嗎?”
“不在啦!已經搬走了,我想他們都還鄉了……”楊賜突然想起來,“還有一件事最近傳得沸沸揚揚,何苗府里一個叫孟佗的賓客被舉為孝廉,征為議郎。”
“這也不算新鮮呀!”
“你不知道,這個人孟佗孟伯郎是商賈出身,而且生平不詳,怎麼能舉為孝廉呢?”
“有這樣的事?”橋玄皺起了眉頭。
“據說是曹節和張讓使得勁,這些小人太猖獗了!”楊賜憤憤不平。
橋玄想了一會兒眉頭舒展開來:“管他什麼出身,我是要告老的人了。以後的事兒就靠老弟你主持了。”
“真是羨慕您呀!”楊賜感嘆道,忽然間他感到與橋玄見面的機會已經不多了,彼此間都已是行將就木的年紀,於是緩緩起身深施一禮:“公祖兄……保重啊!”
“保重……”橋玄心中也升起一陣悲涼。
倆老頭彼此默視了良久,終於沒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