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上) 悲切切曹嵩訪智士

第二章(上) 悲切切曹嵩訪智士

——建寧元年(公元168年)二月——洛陽

早春二月,天氣已經轉暖。身為司隸校尉的曹嵩正披着一件寬鬆肥大的外衣坐在花園的青石上。最近這兩個月,他與其他身在京師的官員一樣真是忙碌極了。先是為桓帝大喪從事準備工作,之後為策立新君的問題擔了一陣子心;好不容易等到竇皇后做出決定,又開始為光祿大夫劉倏持節前往河間奉迎新天子的事忙活起來了。曹嵩計劃了好一陣子,給三河地區的官員下達了迎奉天子的通令,又對天子一路上的接待事務做了一系列詳細的部署,大到突情況的應對措施,小到天子在三河境內的衣食住行,真可謂面面俱到周全至極。好在一切進行的都十分順利,於是他在京畿迎接了天子的白蓋王車駕,並參加了朝賀大殿,又隨駕拜謁高廟。等這一切都忙完了,又從彭陽傳來了喜訊:護羌校尉段熲與司馬田晏、夏育分兵三路在逢義山大破羌人。

段熲征討羌人得勝論公論私對於曹嵩來說都是件大好事:一方面他可以不必再為他管轄下三輔地區屢遭羌亂而頭疼不已了;另一方面段熲如果得到升任可以進一步幫助自己鞏固位置。按理說他應該可以喘口大氣了,可這位八面玲瓏的曹大人卻不怎麼愜意,他又開始為別的事情大傷腦筋了。

曹嵩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麼心裏惴惴的,總是感覺這段時間生的一切彷佛都不那麼真實:漢桓帝劉志在昏迷中結束了他三十六歲的生命,在最後時刻守在他身邊的只有竇氏父女和光祿大夫劉倏。新皇帝劉宏今年才十二歲,是解渚亭侯劉萇的獨生子,桓帝的同族侄子——立這麼一個小皇帝竇氏明擺着要專權。現如今城門校尉竇武已經一躍成為權傾朝野的大將軍,竇氏一族的其他成員也紛紛登堂入室成為新貴:竇武的兒子竇機被加封位渭陽侯出任侍中,竇武的兩個侄子竇紹被加封鄠侯升任步兵校尉、竇靖加封西鄉侯也擔任了侍中一職……以這種形式來看新皇帝即位後由竇氏掌權已經是鐵的定局了!

但機敏的曹嵩又嗅到了點兒別人聞不到的氣味:宦官也跟着水漲船高了!雖然本朝也有皇帝即位升賞宦官的先例但前提都是援立有功,但是這一次卻是無故晉陞。王甫已經晉陞為奉車都尉,曹節更是被加封為長安鄉侯。這回迎奉新君,曹節統領中黃門的羽林將士陪王護駕,那派頭威風可真是不一般!莫非新皇帝的選立與他們有什麼關係嗎?

曹嵩坐在青石山仰望着天空思路忽然豁然開朗起來:竇皇后選立的是十二歲的劉宏,但是桓帝臨終前真的沒有指定皇位繼承人嗎?想到此曹嵩心頭一悸,或許……或許勃海王才是聖心默定的繼承者!桓帝病危還不忘下詔恢復劉悝的王位,這不正是為下一步傳位給他做準備嗎?對啦,放着自己的親弟弟,幹嘛要把江山給一個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的小毛孩子?劉宏當上皇帝唯一受益的只有竇氏一門,這都是竇氏父女一手策劃的。在最後時刻光祿大夫劉倏為什麼會在宮中,他掌握着河間諸王侯及子弟的情況,誰能想到大漢天子的最後選定竟然是因為劉倏的幾句話!

那麼王甫、曹節他們在這裏頭又充當什麼角色呢?也是同謀嗎?是呀,沒有這幫斷子絕孫的兔崽子們幫忙,違旨另立這麼大的勾當在禁宮之內怎能一波未起……

不過曹嵩的微笑轉瞬即逝:既然宦官援立有功為什麼不明詔表彰,偏偏把他們的陞官弄得這麼曖昧?陰謀!竇武絕對不可能真心與宦官合作,他自擔任司隸校尉以來所得賞賜都資助了太學生,李膺、杜密等黨人也是他保下來的,他這個宦官的死敵怎麼可能真心與王甫合作呢?至於給宦官加官晉爵不過是欲擒故縱的障眼法吧!只要不承認他們援立的功勞就等於劃清了新皇帝與這些宦官的界限,早晚竇武會給王甫他們來個回馬槍!其實現在他已經着手準備了,剛剛升任大將軍就開始啟用被禁錮的黨人:李膺擔任少府,杜密擔任太僕。如果加上竇武的心腹尚書令尹勛,侍中劉瑜,屯騎校尉馮述,還有一子二侄,這個反宦官的集團還真是有文有武聲勢浩大呀!

其他人的立場呢?太傅陳藩與宦官鬥了大半輩子,這一次必定是要設法治死閹人的;司徒胡廣是個地地道道的“琉璃蛋兒”,一定是袖手旁觀順風倒;太尉周景現在卧病不起,可能是快要隨先帝去了。

曹嵩有點兒坐不住了,他現在腦子太亂,真希望身邊有人可以幫他理理思路分析一下時局。如果王甫、曹節他們真的翻了船那無疑會勾出他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現在去向竇武投懷送抱還不算太晚!但是竇氏真的有能力掃除閹人嗎?曹嵩進退兩難,在這種時候誰能幫他一把呢?

在園子裏轉了兩圈之後,曹嵩突然停下了腳步。似乎有個人可以為他指條明路!雖然這個人能否開口還在兩可,但他也只好去試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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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韶的書房緊靠着府里的後花園,這裏本來就挺寬敞,如今他又叫僕人拆去了門板,園子裏的景緻一覽無餘,就更顯得明亮爽眼了。在這個春意盎然的早晨,邊韶正指導一群官宦人家的子弟寫作。他先是談了談他對杜篤、張衡等人詩賦的見解,然後出題目讓大家來寫,儼然一位閑居的教書先生。如果不是最近幾日總有朝中官員來訪,誰也不會意識到這位一臉學究模樣的先生竟然在朝中官拜太中大夫。

邊韶邊飲着清茶邊瀏覽着弟子們剛剛寫出的詩賦,倒是頗為愜意。這樣的日子一直是他夢寐以求的,太中大夫雖是閑職但也有着千石的俸祿,邊韶完全可以全身心地投入他的寫作和教學。這裏沒有政治,沒有紛爭,簡直稱得起洛陽城內的世外桃源。不過如此悠閑的日子恐怕不會很長久了,邊韶覺得遺憾,索性放下那些詩賦卧在榻上小憩,想盡量再多享受些清閑。

這時有一個坐在最前面衣着華麗的弟子見他一大早就躺下睡覺,有心與他開個玩笑,便信口道:“邊孝先,腹便便,懶讀書,但欲眠。”言罷,眾弟子都掩口而笑。

邊韶聽了也不禁蔚然一笑,連眼皮也不抬一下便反唇道:“邊為姓,孝為字。腹便便,《五經》笥。但欲眠,思經事,寐與周公通夢,靜與孔子同意。師而可嘲,出何典記?”

“哈哈哈……”滿堂滿院的弟子都大笑起來。

“老爺!”一個僕人走進來打斷了大家的歡笑,“曹大人來拜訪您了。”

“哦?”邊韶一愣,“哪個曹大人?”

“是司隸校尉曹嵩曹大人。”

“是他?!”邊韶皺起了眉頭。他是極為厭惡曹嵩為人的,私下根本就不與其來往;可今天這隻老狐狸竟親自來訪,怎能不叫人猜疑?邊韶有心不見,可又一想,自己當初是因為曹嵩的養父宦官曹騰向先帝極力舉薦才有機會來京師做官的,不管怎樣曹家也是自己的恩人,也不好駁了曹嵩的面子。想至此不大情願地嘀咕了聲“有請!”便揮揮手示意弟子們都散去。

不多時曹嵩款款而來,只見他頭戴通天冠、身着青色深衣、腰系錦帶、足蹬后底雲履,裝扮得一絲不苟,離得大老遠就躬身一揖道:“孝先兄!多日不見,別來無恙!”

“噢!難得巨高兄得閑……坐!坐!”邊韶見他不親假親不近假近也少不得隨着他客套。招呼是打得響響亮亮,可坐下來並沒有什麼志同道合的話,曹嵩只是問他身體如何啦、最近有什麼新文章啦、招收了誰家公子當學生啦、有沒有到郊外春遊啦之類的話,弄得邊韶滿腹狐疑,只好有一搭無一搭地回應着他。殊不知曹嵩則是揣着一肚子心事來的,抱定了韓信亂點兵遲早尋得着話茬的主意東拉西扯海闊天空的瞎侃。

“人各有一好,有的愛打獵,有的愛射箭,像我這號的任什麼都不會,沒事兒就是睡大覺了……要說人有一技之長就是好,孝先兄詩賦文章傳於天下,我這輩子是比不了您了……但人家說美食不如美器,好文章也得要好字配……要說書法現在當屬涼州刺史梁鵠,那一手好字,我聽說和李斯的字差不多,都跟那傳國御璽上‘受命於天,既壽永昌’那麼周正……”

“是……”邊韶越聽心裏越糊塗,難不成大清早他跑我這兒聊天解悶兒來了,“我這兩筆字再練八十年恐也趕不上樑孟皇,不過寫文章還是有點子信心的。”

上道了!曹嵩心中一喜,臉上卻不動聲色看似信口道:“要說文章,我倒是頗為讚賞當今陳太傅的文章。”

“哦?巨高兄喜歡他的文筆?陳太傅氣概過人文筆犀利,更得益於為人正值剛毅。這也是文隨其人。”

“沒錯!但就當年他為保李膺等黨人所上的那道奏章真是妙極了!我還記得,‘天之於漢,悢悢無已,故殷勤示變,以悟陛下。除妖去孽,實在修德。臣位列台司,憂責深重,不敢尸祿惜生,坐觀成敗。如蒙採錄,使身分裂,異門而出,所不恨也。’這幾句非尋常人敢言敢講!”

“一字不錯!巨高兄好記性。”

“承蒙誇獎……我覺得這幾句妙就妙在‘除妖去孽’四個字上!”

“哦?”邊韶隱約意識到他的來意。

“自從梁冀受誅以來,宦官日益得寵,內橫行於朝堂,外索賄於州郡,以至於阻塞聖聽、禁錮善類、讒害忠良、欺壓黎庶。這些閹人豎子稱為‘妖孽’難道不恰當嗎?”曹嵩說得鏗鏘有力。

邊韶直勾勾看着曹嵩,彷佛眼前這個人他從來也不認識一樣。跟王甫、侯覽混的爛熟的曹嵩今天怎麼也罵起宦官來了?莫非要洗心革面輔佐新君……不可能!他本身就是宦官養子,之所以能當上司隸校尉也是因為王甫、侯覽的“暗中相助”,這些年來真不曉得他塞給閹人多少好處,怎麼可能一夜之間就反戈呢?想到此邊韶憨然一笑:“巨高兄怎麼和我這閉門書生談起國家大事來啦!我現在是得清閑且清閑,都懶得進朝房應卯,能知道什麼呀?”

“哈哈……”曹嵩乾笑了兩聲,“孝先兄,您是囊中之錐深藏不露呀!如今大將軍和陳太傅掌握朝政,大膽起用黨人,現在李膺杜密都已經位列九卿,看來真是要對王甫曹節這些小人下手了。孝先兄怎會全然不知呢?”

邊韶似乎明白了:好個老滑頭,果然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呀!這是眼瞅着閹人有難心裏犯了合計跑到我這兒來借面子向竇武投誠來啦!邊韶恨不得把這個兩面三刀得傢伙一腳踹出去,嘴裏卻還得打圓場:“我不過是一芥書生,可遠不及曹大人能察人之未察、見人之未見。”

曹嵩已聽出他的生分之意,說:“孝先兄過譽了!我不過是想竭力為皇上分憂罷了。”

“是嗎?難得曹大人的苦心呀!”邊韶的語氣已經有些像挖苦了。

“孝先兄取笑我?”

“不敢。”邊韶冷冷地說。

曹嵩見他一副拒人千里的架勢心裏正沒成算,一低頭看見他的書案上放着一卷絹套的《論語》,心裏蒙然想到裏面“君子喻於義”的話,趕忙起身對他施以大禮。

“你這是……”

“孝先兄,在下求你指點迷津!”

“這……巨高兄快起來,這怎麼擔得起!”邊韶連忙攙扶他起來。

“我不瞞你!我自知往日與閹人牽扯不清,但此實非本心。說到底我只是想保住這頂官帽,不負養父之恩,給子孫族人留個好前程罷了。我自入仕途,人人皆道我是宦官遺丑,對我冷眼相加,二十多年如履薄冰,雖不免吮痔之舉也未為傷天害理之事,望你能夠體諒。我也想坦然做事、公正為官,可……可世風之下誰能奈何?孝先兄通曉經籍,試想一番,揚揚洒洒之《中庸》左不過就是‘不得已’三個字呀!”這些到都是真心話,“千不念萬不念,權且念在先人的份上為我指條明路……”

邊韶注視着他良久,嘆口氣點了點頭:“你這又何必呢……以你之才遊刃有餘,何況這些許小之風浪。好吧!我請巨高兄詳思,我朝自大定天下以來,宦官橫行亂政但所為可有竊國之舉?”

“未有。”

“這就對了,然外戚可有此心?”

“這?”曹嵩一咬牙“我妄言之,先前有王莽,近有竇、鄧、閻、梁。”

“好!誤國竊國兩者孰重?”

“竊國為大逆!”

“你不是很明白嘛……你再想想,剛才例數竇憲、鄧騭、閻顯、梁冀都是宦官搬倒的,他們當中除了梁冀窮凶極惡專橫跋扈,其他幾個就真的十惡不赦嗎?”

“這……以你之見呢?”

“他們未必就是惡人,但子弟跋扈、門生仗勢,難免就會引皇上猜疑。而宦官近於君前,就好比是皇帝身上的跳蚤,他們的功夫不過是陰風點火趁除外戚之際邀取富貴而已!所以掃滅宦官非一朝一夕之事,只可就事論事、個案個辦,絕沒有斬盡殺絕的辦法。”

“噢?”曹嵩眼睛一亮。

“水至清而無魚,何況現在是一潭渾水!想清就能清得了嗎?你想想這些外戚大將軍,哪個不是閹人幫忙才能掌握大權的?所以宦官外戚本為一體,只是日久心變反目為仇罷了!”

曹嵩聽了這話真如大夢初醒一般,連連點頭:“高見!遠的不論,此番竇武得以主持大局卻有王甫等人相助。說句不好聽的,也有卸磨殺驢之嫌。”

“沒錯!所以他現在起用李膺、杜密之流不過是往自己臉上貼金而已。細論起來這些人根本就算不上竇武的心腹,就連陳太傅也不是!他們這些人說破了不過是借竇武之勢向宦官難。真正的竇武黨僅僅就是尹勛、馮述那幾個人。所以竇武的真正實力根本沒你想的那麼大!“

“這麼說,竇武是剷除不了宦官的了?”

“這倒也不見得,萬事沒有一定的。他若是能誠心向陳太傅問策,事事謹慎周密,借黨人之聲勢、少主之懵懂還是有勝算的,未必不能將這渾水暫時濾一濾。不過竇武其人……我可不太看好呀!”邊韶冷笑了一下。

“那依你之見,若要做成此事,最重要的是什麼?”

“文事雖重要,武備更關鍵!”

“武備?!”

“沒錯!洛陽北軍五營的兵權才是關鍵!”此話一出口邊韶頓覺失口:我是怎麼了?不該說這個的!若是曹嵩與王甫串通一氣弄得竇氏與黨人失敗,我邊韶豈不成了千古罪人?

曹嵩見他臉色大變已明白他的顧慮,因而道:“你不必多疑,我現在只想躲災避禍,哪兒敢多求!”

“唉!但願曹大人心口如一……其實這些都不礙我的事了。我就要離開京師了。”

“為什麼?”

“我已經上書請求外任,據胡司徒所議,恐怕過幾天我就要往涼州任北地太守了!”

“什麼……涼州斷不能去!”曹嵩連忙道,“羌人在涼州橫行劫掠,現在很是兇險呀!”

“兇險?羌人兇險還能比得了政爭兇險?自古以來政爭殺人比什麼刀都快!一旦壞了事就算不死全家,兒孫幾輩子也翻不過身來。涼州雖險禍不及子孫,這就很不錯了。況且你那位好友段熲在西州屢敗羌人,我只要用心安撫他們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

……

邊韶直勾勾看着曹嵩:這人從小不知父母是誰,給閹人做了兒子,多半輩子受人冷眼提心弔膽才練出一身滑得溜手的本事,平心而論又何嘗不值得可憐?我當初不過是一芥寒族書生,要不是他養父提攜哪兒有這些年又閑又富又體面的差事?想着想着百感交集,低聲說:“巨高兄,我有一言足以保你度過此難。”

“哦?”

“遇事學學胡司徒!”說罷邊韶就再不言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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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嵩回到府里心裏痛快了不少,這次拜訪邊韶果然受益不少。“洛陽北軍五營的兵權才是關鍵!”他反覆思量着這句話。如果竇氏難,宦官應對的最佳辦法就是劫持皇帝號施令,這樣以來兵權就很重要了。而洛陽城最主要的部隊就是北軍五營:屯騎校尉營、越騎校尉營、步兵校尉營、長水校尉營、射聲校尉營。這五營兵馬全權負責京師的防務,可以說誰掌握了他們就掌握了洛陽城內的生殺大權。現在這五營中竇武之侄竇紹任步兵校尉、心腹馮述任屯騎校尉,可另外三營還在王甫手裏,兩營抵不過三營,若是宦官再劫持皇上登高一呼,只怕剩下的那兩個營也得倒戈!

想到此曹嵩暗自慶幸多年來對宦官們得投入沒有白費,有意為王甫曹節再送上一份厚禮,但又一想邊韶囑咐他要學胡廣。胡廣現在正託病在家不出,曹嵩何等聰明馬上明白了用意:在局勢明朗之前熱灶冷灶都不去燒!他暗暗讚歎胡廣的高明,感激邊韶的提醒,馬上坐下來也打算寫託病請休的表章,可剛剛提起筆就被外面一陣雜亂的說話聲打斷了。

“什麼事呀?大中午的雞貓子喊叫?”

“是大少爺!”一個僕人走進書房回稟道,“他、他中風了!”

“是嗎?”曹嵩聽說兒子中風卻一點兒也不着急,“又中風了!最近怎麼老是中風呢?”說著竟然笑了起來。

“少爺就躺在地上,老爺……老爺您去瞧瞧?”

“嗯。”曹嵩起身往外走,“還得我走一趟。他怎麼中風的?”

“剛才小的們正伺候大少爺讀書呢!後來……”

“讀書?讀的什麼書?”

“是……是《中庸》!”

“《中庸》!”曹嵩笑出聲來了,“中的什麼庸?簡直就是不中用!他要是知道念書我就不長白頭了!你給我實話實說,剛才你們玩什麼呢?”

“老爺!”那僕人憨憨一笑,“真是什麼事兒都瞞不了您吶!剛才小的們正陪着大少爺在後院鬥雞呢,後來管家來說午後本家二老爺要來咱家,這話還沒說完少爺就栽倒了。可把小的們的魂兒都嚇沒了,正要打人去尋醫呢?”

“行了!尋那門子醫?”曹嵩早就樂不可支了,“他得的是貪玩病,中的是厭學風,這病得我給他調理!”說著已經走到了後花園。

只見一個頂多十一二的男孩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他斜着眼歪着口,嘴裏還一個勁兒往外淌口水;往身上看,一身緞子衣裳早就滾得滿是黃土,弄得臟髒兮兮、邋邋遢遢的,有一隻鹿皮靴子也甩出去半丈多。那孩子斜着眼瞅見父親來了,越地抽搐起來。

曹嵩含笑一言不,只是默默看着躺在地上的兒子。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兒才話:“管家!看來阿瞞是真病了,快去找個大夫來……對啦!你順便告訴庖人們中午不必準備什麼酒菜了,方才我那本家兄弟又差人送信兒來說他突然事兒,今個兒不來了。”

話音剛落,那孩子如服良藥,竟然一下子直挺挺地坐起來了。只見他嘴也不歪了、口也不斜了、手腳也不抽搐了,用衣袖使勁一蹭,把滿臉的鼻涕口水都抹了去。這下子分明換了個樣兒,圓圓的小臉,濃濃的眉毛,透着機靈氣兒的大眼睛——好個小精豆兒!

“剛才怎麼了?”阿瞞問身邊的僕人,“我怎麼會躺在地上?”

“少爺,您剛才又中風了。”

“又中風了!”阿瞞眨着一雙無辜的眼睛,“最近是怎麼了?”

“最近你二叔經常來。”曹嵩說話了,“只要他一來就又要罵你貪玩、勸你讀書,你聽不進去就裝病對付他。我說的沒錯吧!”

阿瞞聽了連忙拍拍身上的土站了起來,然後一躬到地:“原來驚動了父親大人!孩兒這邊見禮了!”

曹嵩看了兒子這一系列的表演真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上前一把將他攬在懷裏、用自己乾淨的衣袖拭去他臉上的灰土。曹嵩總是那麼溺愛兒子,即使阿瞞做的不對也要護着。這是為是那麼呢?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這固然有父子天性的緣故,但更重要的也許是因為曹嵩小時候太缺少真正意義上的父愛吧!他明白兒子貪玩厭學,整日裏就知道鬥雞走馬,而且性子也太過張揚。但曹嵩認為這都沒什麼大不了的,只要他自己能有個好仕途,將來就不愁兒子將來沒好日子過。所以今天與每天一樣他的溺愛之情又佔了上風,忙喚僕人:“德兒在哪兒?”德兒是曹嵩的小兒子,是小妾所生,比阿瞞小三歲。

“小少爺在房裏讀書呢!”一個僕人答道。

“快把他領來。”

“小少爺脾氣梗直,讀書時不叫我們進去。”

“他也是牛心古怪的脾氣,你就跟他說是我叫他初來。”曹嵩吩咐道,“這麼好的天兒,應該讓他們在花園裏多玩會兒。德兒小小的年紀,總是呆在房裏念書,別再念傻了!”

不多時那僕人便領着胖乎乎白凈凈的德兒來了,兄弟倆就在花園裏捉迷藏;曹嵩也不忙着回去寫表章了,乾脆坐在他常坐的那塊大青石上笑盈盈看着倆兒子玩耍。他實在是太愛孩子了。小時候養父從不哄他玩兒,後來長大成家又接連有兩個兒子不幸夭亡,所以阿瞞和德兒就是他的命根子,真真疼愛得如同掌上珠心頭肉一般!德兒雖小卻喜歡讀書學習,懂得謙虛禮讓,小大人的模樣;阿瞞一心貪玩可是聰明伶俐、隨機應變,倒是難得!

曹嵩想起阿瞞裝中風的事兒,實在是有意思。半年前的一天,曹嵩正在會客,他堂弟曹熾跑來說阿瞞中風摔倒了。曹嵩憶起前兩個兒子死時的情景急壞了,跑去一看阿瞞坐在屋裏安然無恙。在此之後又有兩次同樣的情況,曹嵩很疑惑,阿瞞滿臉委屈地說:“不知為什麼,叔叔很不喜歡孩兒,總在您面前說孩兒的壞話。”從這兒以後曹熾再來對他說阿瞞病了、阿瞞不愛讀書、阿瞞在外面惹了禍之類的話曹嵩就全不在意了。日子一長這招兒不靈了,阿瞞又戲法兒翻新開始明着裝病,硬是不讓他叔父開口,真是狡猾透了!曹嵩逐漸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不但沒有責備阿瞞,而且覺得十二歲的孩子能這麼機靈實在是不同尋常。

此時此刻,曹嵩腦海中突然不斷湧現着“十二”這個數字。他回憶着自己十二歲時是個什麼樣子,雖然這是他極不願意去想的:生下來就被人抱出家門送到曹家當了宦官的養子,童年自然是暗淡無光的!記得也是在自己十二歲那年養父曹騰因為援立先帝有功升任了大長秋,並且獲得了費亭侯的爵位,那真是曹家從未有過的榮耀與恥辱。說是榮耀是因為父親一直保持着這個爵位,並日益受到先帝的寵信直至去世;說是恥辱是因為父親這個爵位得來頗受人非議。雖然當時自己才十二歲,但多多少少也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據說孝質皇帝是被“跋扈將軍”梁冀鴆殺的,而父親偏偏在此事之後以“定策之功”才被加官晉爵的——細想一下他豈不就是殺害孝質皇帝的幫凶!當了這樣一個宦官的養子怎能不受世人的白眼?對啦!自己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學會了隱忍,隱忍父親的嚴厲管教,隱忍世人的白眼,隱忍同僚的非議,隱忍黨人對他的批判,隱忍許多許多……一直隱忍到現在!而且還要繼續隱忍!

剛剛登基的小皇帝今年也是十二歲,他也懂得隱忍嗎?小小侯爺一夜之間成了皇帝,表面上看起來風風光光,實際卻是不得不離開母親去當別人統治天下的幌子,這樣的日子豈不正需要隱忍嗎?隱忍竇氏一族的專權,隱忍宦官的擺佈,隱忍權臣的專斷,隱忍對親生母親的思念……

曹嵩突然從心底盪起一陣悲傷,不過現在的他已經沒有眼淚可流了。他只是想多給兒子們一點兒愛,不要讓自己的悲劇在他們身上重演,但此時他心裏似乎有了一絲從未有過的寒意:阿瞞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欺騙和利用別人,這樣不善的心計將來還了得!他原本只是一心認為有個好仕途就可以蔭及子孫,可現在他逐漸意識到阿瞞將來說不定會闖下大禍,弄不好還會給整個兒家族帶來滅頂之災!

“阿瞞!你過來!”

“爹爹!”阿瞞笑嘻嘻地跑了過來。

“你玩得開心嗎?”

“開心……”阿瞞看到父親的表情變得非常嚴肅。

“今天盡量多玩會兒吧!從明天起就不准你隨隨便便了!你得像德兒一樣規規矩矩念書,沒有我的允許你不能到花園來。聽見了嗎?”

“這……”阿瞞驚呆了。

“你聽好了,我可只說一遍!今後你要是敢私自出來玩,我就打折你的腿!我說到做到。”言罷曹嵩轉身回他的書房去了。

阿瞞不明父親為什麼突然變得那麼嚴厲,還有那尖銳的目光使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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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武帝曹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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