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賴昇平無精打采地用鉛筆畫著手上的百科全書,第十五冊,編號「S」。衝刺班的行程終於到最後一個星期。今天是建國中學的期末考,他連學校的期末考也逃課了。畫著,漸漸整個人貼上桌面,眼皮逐漸感到沉重。
「你怎麼了?沒有事嗎?」魏主任藉著巡視的機會,躡手躡腳地走到賴昇平位於走道的位置旁。她蹲下來,賴昇平才萎靡地抬起頭。她右手摸着賴昇平的額頭,左手則與自己的額頭比對有沒有發燒。她站起身,臨走前從口袋掏出一張護貝的車票,「追分成功」,隨即若無其事走回講台上。
賴昇平拿起車票,覺得好笑,魏主任看到他滿意的嘴角,於是撥弄她的長發,輕挑起她的眉。賴昇平閑來無事,將抽屜里由補習班提供的計算紙,裁成方形,將方形再裁成四個方形,開始折起紙來。
衝刺班的工讀生將宵夜搬入教室,正值九點鐘的休息時間。小瀚接過宵夜,並且大快朵頤,今晚的宵夜是麵線羹。
吃完以後,賴昇平將抽屜里累積十多隻紙鶴,連同那張「追分成功」捧給小瀚,小瀚喜出望外。
「下禮拜聯考,好好考吧。」賴昇平的聲音不尋常地溫柔地來。
小瀚猛地想起自己準備已久的禮物,先前早已帶來放在抽屜里,卻始終沒能提起膽量送給他,正巧趁這個機會作為交換。他拿出日記簿,遞給賴昇平:「我也有禮物送你。」
賴昇平隨意瀏覽,並且默念了幾句。他看了一旁標註的日期,是今年的三月,那時他們仍然沒有機會相遇,越念越覺得熟悉。
小瀚在那些字裏行間,彷佛在對思慕的人做一番傾訴。
「蠻花痴的……誰是那個幸運兒啊?」
「你猜。」小瀚詭譎地笑了起來。
「文筆倒還不錯,誰教你寫的?蠻屌的。」賴昇平一頁頁翻閱起來,倒讀出了興趣。雖然覺得某些句子稍嫌肉麻,倒堪稱出自肺腑。
聽到賴昇平的讚美,小瀚倒是鬆了一口氣,他覺得,賴昇平已漸漸不似當初的輕浮。雖然對於事物的見解仍舊有他自己的條理,然而態度的改變,則令他感到欣慰。
宵夜時間結束,小瀚回歸進度。聯考前最後一周,他每日做一屆聯考題,每兩個小時寫一科,於是他將今日做錯的題目再度重新溫習。
他正默記英文聯考試題中的單字時,賴昇平將「追分成功」的車票,夾入小瀚的日記本里,並悄悄塞入小瀚的背包中。他佯裝要說悄悄話,摀着嘴貼近小瀚的耳朵,不着痕迹地親吻了他,沒有任何人發現。
小瀚萬分後悔他將考場填在成功高中。
衝刺班已經完全結束了整個行程,昨日晚上程銘還親自對全班學生訓勉並且致謝,希望諸位能在這次指定考科當中,金榜題名。班上學生並且為魏主任鼓掌歡送,但顯然有部份學生不滿意她的行事作風。
教室里已剩寥寥幾個人,今日教室開放供自修使用。小瀚對那幾張面孔頗為熟悉,這幾位學生向來都是焚膏繼晷至最後一刻。
這天,學生呼朋引伴檢視考場座位,小瀚婉拒了班上朋友的邀約,兀自留在衝刺班做最後的衝刺。
下午三點,小瀚才收拾他抽屜里所有的書藉,他喚醒身旁的賴昇平,賴昇平只是揉揉雙眼,卸下他的隨身聽。
離開衝刺班前,賴昇平順道與辦公室里的魏主任道再見,小瀚則是禮貌性地揮了揮手。臨走之前,魏主任送他們到電梯門口,她不發一語,隨後緊握住賴昇平的手,她希望賴昇平考上台大以後,還能回來擔任輔導老師。賴昇平莫可奈何地向她道謝,並且答應了她。
小瀚看着魏主任對賴昇平頻頻獻殷勤,心底稍不是滋味。但他更煩惱着,待會兒賴昇平是否應該相偕同行。
「跟你一起去看啊,我還沒進去過你們學校耶,聽說從正門可以看到後門。」賴昇平牽起小瀚的手,在忠孝東路上顯得格外突兀。
面對賴昇平的直率,小瀚這些日子早已不再畏縮。目前僅僅讓他畏懼的是,若讓賴昇平撞見了阿富,有否可能雪上加霜。
他已習慣賴昇平溫厚的手掌,但心底仍舊覺得有些恍惚。衝刺班二十餘日與賴昇平朝夕相處,快得令他應接不暇,轉眼間他即將面對在他人生中無可避免的聖役。印象里,二十餘日賴昇平每日讀着形式相仿的厚重書藉,賴昇平在公交車上提供他的臂彎,
在家門口提供他的擁抱,樣樣像既定早已安排好的,詭譎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們從監察院走過,小瀚看到前方一群學生迎面而來,他下意識覺得這些學生從考場出來沒有多久。竟又有些擔心那些學生里或許混雜着自己的同學,而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遙想當初還沒有遇見賴昇平,所勾勒的冀盼,似乎與現在的思緒仍有些出入。
「怎麼都不說話?」賴昇平問道。
「等一下到善導寺以後,我可以自己去看考場嗎?」
「不歡迎我?」賴昇平摟住小瀚的脖子,小瀚訕訕地低下頭來。
小瀚搖了搖頭,吞吞吐吐地說:「我跟阿富鬧翻了。我只是怕他看到你,會生氣。」
「又不是冤家路窄,這個世界哪那麼小啊,看個考場也遇得到。」賴昇平皺起眉頭。
到達善導寺捷運站的入口前,小瀚將賴昇平的手放開,學校已近在咫尺,他必須和賴昇平保持一段安全距離。他想要在此和賴昇平道別,卻又深感愧疚。
「我知道你在怕什麼了。怕被同學看到對吧?」賴昇平聳聳肩,正要離去時,他靈機一動,喚住小瀚:「來玩個遊戲好了,叫做找考場遊戲。阿富當鬼,你把准考證給我,我來找你的座位。那如果我們被阿富抓到,那就算我輸了,我給你狼吻一百下做補償。如果沒有被阿富抓到,那就是我贏了,那在你考完以後我會給你一點小驚喜,覺得怎樣?」
小瀚仍有些遲疑,不過整場賭注對他而言並沒有任何損失。賴昇平再補充道:「然後,我在你前面把風,到轉角的地方,我先調查有沒有鬼。」
於是,小瀚允諾了賴昇平的遊戲。
賴昇平走在前頭,漫不經心地吹着口哨,他將他的行囊負在小瀚肩上。走在前頭並四處瞻望。從中央川堂走過,他覺得光是校門口與建國中學的紅樓相較之下,成功高中便略遜一截。
他拿着小瀚的准考證,在川堂的告示板上尋找小瀚考場的位置,位於四樓。小瀚在後方看着,沿途他與賴昇平完全沒有比肩而行。
賴昇平來到樓梯口,他賊頭賊腦地向樓上望去,確定沒有鬼,他揮手示意小瀚跟上。來到二樓,賴昇平左右張望,走廊上空無一人,有些死寂。他再向小瀚打了個暗示。
三樓有幾位考生迎面而來,賴昇平先確定鬼不在那些人裏頭,沒有加以理會。他疾走如蛇,來到了四樓,仍舊沒有鬼的蹤跡,遂放聲說道:「我贏了!」
小瀚拖着賴昇平的行囊,加上自己好幾本複習參考將背包撐得鼓脹,他此刻才相信自己先前多慮。他在三樓樓梯間稍做喘息,從忠孝西路來到學校,他額間已汗流如注。不過一個月完全沒有運動,體力出乎意料地不支。
賴昇平在四樓樓梯口居高臨下地看着小瀚,他揚起勝利的嘴角。小瀚抬起頭,竊笑着賴昇平的天真。「那個人」從賴昇平身後走了過來。
看到他,小瀚心頭一震。在「那個人」的身後,一位女孩摟住他的手臂,她的臉相當圓潤,骨架也格外纖長。她的鼻子微微蹋陷,但五官卻又帶着女子的嬌柔之氣。
賴昇平和「那個人」同時佇立在小瀚的眼前,小瀚覺得他的心臟正在持續地抽動,越來越倉卒,彷佛要榨得枯竭。他不知道此刻是否與他相認。
他只記得最後似乎與他和解了,然而此刻的他卻感受不到一丁點的和解氛圍,取而代之的是惶恐與焦躁。他注視着「那個人」的輪廓,他的瞳仁是那麼地晶亮,他與她看起來是那麼地幸福。他想將他喚住,他的聲音卻全滾進了他的肚腹。
「你很慢耶。早跟你說遇不到的吧!」
小瀚緩緩地走上階梯,他凝視着他,一時之間完全啞然,他緩緩伸起他的左手,期盼他能察覺。「那個人」與小瀚四目交會,他的眼神益愈閃爍,遂反射性地將視線移開,握緊了女友的手,一步步走下了階梯。信步而來,而又走過。你的雙眸,一如紅蓮的綻落。
闇夜魑魅似地降臨。
小瀚俯卧在床已經一個小時了,他不時告誡自己應該要趕緊入眠。他坐起身子,覺得腦袋昏沉。稍微按摩自己的肩膀,再趴了下來,手抵住自己的胸口,才發覺心臟正猛烈地宣示他的緊張。
難以入眠,他再度起身,檢查他翌日,或說今日,應考該攜帶的文具、手錶是否完備。他拿起物理重點整理,試圖藉物理來增進自己的睡意。直到他發現時鐘已經超過兩點,他再度嘗試入眠。
他覺得渾身疲憊,像泄了氣的球,卻納悶為何始終無法入眠。驀然,他閉眼驚見那個人的光影,朝着他浮掠而來。小瀚想伸手將他抱住,轉瞬間他又消滅了蹤跡。
留下他一地的愕然,他睜開雙眼,才發現他堆砌已久的冀盼,都已然風化。
當小瀚再度有意識時,他沒有任何入眠的印象。但從時鐘指針顯示,他確實熬過了這個夜晚。他趕緊梳洗,並喝了杯咖啡藉以提振精神,意識仍稍有些模糊。江媽媽片刻也不敢懈怠,她備妥了燒餅油條作為小瀚的早餐,並且在小瀚的背包里塞置麵包和衛生紙。小瀚出門之前,江媽媽想喚醒江爸爸送小瀚到考場一程,小瀚拒絕了。
他走出家門,賴昇平應約已備妥機車,停在小瀚家的巷口。賴昇平發覺小瀚有些槁木死灰,沒有多說些什麼。小瀚上車以後,他緊緊地抱住賴昇平,然後閉上眼睛。他着實希望賴昇平此趟能載他到另一個不知名的國度。
「沒事吧?」賴昇平覺得小瀚有些不對勁,在紅燈時稍作詢問。
「失眠了。」小瀚有氣無力地說。
抵達學校以後,賴昇平依約在一樓的石椅旁等待,他拿出隨身聽,並揀了彭蒙惠英語雜誌,在樹蔭下靜靜翻閱。小瀚則獨自上了樓,他來到考場,位置在第二排,相當前面的位置。
他發現班上好多人都在這間教室應考,他們正神色凝重地臨陣磨槍。小瀚沒有見到「那個人」,倒是看到遠在教室中央的阿富,正趴在桌上休息。於是小瀚也趴了下來,盼能在考試之前稍微提振一些精神。
考前二十分鐘,監考老師要求全班學生將背包置於教室外側,小瀚稍稍回復一點精神。他走出教室外,阿富與他相距不遠,倚着牆翻閱課本。但此刻小瀚沒有任何心情與他合解,只能趕緊在考前記憶書本上的重點。
當鈴聲響起時,他知道他無可避免地要面對這一刻。物理考科,他拿起筆趕緊倉卒地計算,寫了幾道題目,覺得指定考科的考題比歷年聯考題都要來得活用。然而他意識有些模糊,幾題寫下來便感到有些頭暈目眩,連續猜了好幾題。寫到第二大題,他幾乎懷疑自己是否眼花撩亂,怎麼兩大題都叫做單一選擇題?
他應答得戰戰兢兢,並不順利。邊寫着邊暗忖,毀了,都毀了。
賴昇平在樹蔭下有些無精打采,他嘗試聽懂彭蒙惠英語課文朗讀CD,藉以印證他這個月的訓練有了成果。日正當中,他才想起該給小瀚買些午餐。於是便走出了校門。
中午時刻,小瀚吃着賴昇平購買的中餐,表示他整個上午的考試很不理想。一半的題目他寫得沒有把握。賴昇平只是柔聲安慰,用餐完畢,小瀚希望能回教室,賴昇平意欲送小瀚上去一程,小瀚婉拒了。
「阿富跟我在同一間教室考。」小瀚說。
賴昇平向小瀚借准考證確認考試結束時間,小瀚希望考完以後能到衝刺班的教室準備明天的科目。賴昇平有些倦了,他想先行離去。
他與小瀚道別以後,又想起些該做的事,他鬼祟地上了樓梯,並且在小瀚的考場外觀察。他看到小瀚在桌上小憩片刻,而阿富在教室的中央和其它同學談笑風生。
下午的考科鐘聲響起,賴昇平無所事事,在校園的各個角落游晃着。他四處張望着學校的結構,生物實驗室、物理實驗室,似乎都有了些年紀。走着想起和小瀚的許多回憶,他才發現他與小瀚恰好認識兩個月多。
他來到三樓的計算機教室前,覺得這兒恰好陰涼。他倚上了圍牆,向下眺望,一樓滿是陪考的親朋好友。
在該考科即將結束時,賴昇平回到小瀚考場的走廊上,埋伏在樓梯口。等了好些陣子,陸續看到許多考生拎着背包下樓,這些考生沒有報考最後一個時段的生物。不出所料,阿富沒有報考生物,他正往這方向走來。
賴昇平枕戈待旦地站在樓梯口,當阿富撞見賴昇平時,突然受到驚嚇,他以為這一輩子再也不會見到他。隨即他試着移開自己的視線,逕自下了樓梯。
「阿富,我叫你。」賴昇平追了上去。
「有何貴幹?」阿富停下腳步。轉向賴昇平,他猛一瞥見,覺得賴昇平真是氣宇軒昂。如果不是他看起來那麼自命不凡,或許還有可能對他怦然心動。然而他旋即想起一個月前賴昇平的出言不遜,因此繃緊着臉。
「你還好吧?」
「好,當然好。」阿富的口氣諷刺賴昇平當日的話。「男朋友跟人跑了,這個世界真美好。」
賴昇平不以為意,他明白和阿富說話,得紆尊降貴些,於是說道:「我來找你的目的,不是希望你原諒我,我只是希望你原諒小瀚。」
阿富有些喜出望外,賴昇平和顏悅色得不似以往。他原先已有打算在聯考過後向小瀚和解,然而他認為,賴昇平是當初造成他感情分裂的始作俑者,他應該再挫挫賴昇平的銳氣。
「我本來有打算原諒他的,可是你幫他求情,那我要再考慮考慮。」
「對我很有意見?」賴昇平覺得自己的熱忱被澆了冷水,心底不甚平衡,他嘗試不讓自己看起來太過高傲,「那你要我怎麼做,你才會原諒他?」
「離開他。」阿富隨口開了個條件。
賴昇平鬆了一口氣,他不疾不徐地點頭,並向阿富道謝。阿富咋舌,他原先只想讓賴昇平沒有台階,這下他自責他間接成為促使他們感情分裂的元兇。
阿富覺得第二天的考科,少了物理化學的羈絆,應答起來輕鬆得多。最後一科考科,數學甲,難度稍較數學乙高了些。然而阿富作答起來輕鬆愉快,他這個月耗了大半時間,為他拿手的數學做最後衝刺,他打算到時候的志願,填寫數學加重計分的科系,這是他的賭注。萬全的準備讓他臨危不亂,自信滿滿地,他相信這張考卷拿下八十分實非困難。
距離考試時間結束還有四十分鐘,阿富已經將答案卡檢查兩遍。他想離開考場,然而還沒有任何一個考生繳卷。他索然無味地趴下,有些後悔不該寫得那麼匆忙,於是暗暗掃射着教室各個角落,發現最左排前端有位男孩,長得真是眉清目秀,好像他的前男友。
然後他繼續掃射,他覺得觀察這些考生振筆疾書的樣子實在有趣。他的視線停留在小瀚身上。小瀚正焦頭爛額地解着僅存的兩道題目,這兩題他全然沒有頭緒。
阿富想起小瀚今日落寞寡歡地坐在位置上進行午餐,他的精神稍稍較昨天為佳,但仍顯得有些心力俱疲。阿富不知道是否自己帶給他太大的壓力,原先打算中午時找他說句話,卻又因心猿意馬而打消了念頭。
昨日小瀚其實很早便就寢,挾着首日考試的疲憊,他總算沒有失眠。早上賴昇平將他送往考場以後,並沒有留在校內。小瀚不知道賴昇平打着什麼主意,賴昇平今日不能送他回程,他只覺得他彷佛稍縱即逝。
小瀚的中餐顯得有些孤寂,他和一位不甚熟識的朋友,到校外購買午餐。然而各家店均高朋滿座,他不想耗費時間在午餐的等候,便直接到7-ELEVEN揀了國民便當,搭配着他行囊中的麵包消除飢餓。
陸續有考生繳了答案卡,小瀚再也沒有能耐與這兩題繼續搏鬥,他隨意填了些數字,交給命運來決定,便起身準備離開,並且告訴自己,最難熬的兩日,終於在狼狽的兩題中結束。
阿富見着小瀚起身,他先觀察小瀚的去向,待小瀚拿起背包時,阿富趕緊繳了卷,走出教室。小瀚一向不愛往人多的地方走,因此他選擇側門旁的樓梯,阿富追了上去。
「江承瀚。」阿富在小瀚的身後叫住他。
小瀚他聽見睽違已久的,阿富的嗓音,他轉過頭來看,阿富向他招手。小瀚滿臉錯愕,衝上了階梯,他難以置信,阿富低聲向他道歉,小瀚難得的微笑綻得像雨後的晴空。
「上禮拜我和我媽去拜拜,那個時候我就有想過要跟你道歉了。我覺得我太任性啦。」阿富攫緊他的背包,「我們到秘密基地吧!」
小瀚整個月沒有和阿富說過話,起初他開起口來,覺得有些尷尬,他有些戒慎恐懼。然而隨着他們一步步走向秘密基地,小瀚越是覺得熟悉,他們曾經在這塊桃花源恣意地放逐着不為人知的私隱。
「其實我畢業典禮那天就想跟你說,我們能不能和解。」小瀚覺得這真是遲來的祝福,若他們能早些和解,也不至於這幾天如此膽戰心驚。
「沒辦法啰,誰叫那些老師講話那麼無聊,我當然先落跑。」
小瀚在畢業典禮時看過阿富一眼,如今阿富的頭髮已經長過了眉睫。從前高中時代髮禁,他還沒看過頭髮這麼飄逸的阿富。
原來他們都已不再是高中生,他們即將邁向下一段旅程,小瀚不禁感到幸福起來。
阿富端詳着小瀚,則覺得小瀚看起來有些失魂落魄,他試探性地,想知道小瀚是否知道賴昇平的去向:「你不是和賴昇平很幸福嗎?怎麼看你好像很累,跟他吵架啰?」
「跟他沒有關係,是想到一些以前高中的事。」
「『那個人』哦?」阿富唯一能聯想到小瀚悶悶不樂的起源,是自從他與「那個人」形同陌路以後。
小瀚點點頭,只是嘆了口氣。
「之前在學校,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他要突然不理我。我沒有向他告白,我也沒有對他做什麼事,我就只是喜歡他,只是很喜歡跟他在一起。就連他打一通電話來,我也可以高興很久。」夏日的熏風吹拂着小瀚的發梢,秘密基地的環境於他而言再熟悉不過,日前的記憶猝不及防地全給撬開。「我好幾次在這裏跟你說,我希望能和他不要再尷尬下去。我每天煩惱着我要如何面對他,要如何忘記他,可是,就算我和他講明白了,說我喜歡他,希望他不要讓我傷心,那又代表什麼意義?」
阿富始終不敢脫口,他已然將小瀚喜歡他的事公諸於世。
「在畢業典禮那天,他過來跟我要簽名,當我簽完名以後,我還沒來得及向他問候,他就走了。我突然覺得和好不和好都不是重要的問題,因為對他來說,那一點影響也沒有。他在意我的簽名,勝過於在意我的人。我難過的是,為什麼我要這麼難過。」
「其實,他之前有跟我講過,他已經知道你喜歡他的事。」
「他什麼時候跟你講的?」小瀚狐疑起來。
「呃,我忘了耶。」阿富語焉不詳,試圖隱藏在他們分開的那段日子,他的挾怨報復。「他是說,他覺得你看他的眼神有點怪怪的。後來班上有人跟他說你好像喜歡他,他覺得有點不能接受吧,所以他才會跟你保持一段距離。你那個時候不是跟我說你怕他知道你喜歡他的事嗎?我想你因為害怕,所以換成你也和他保持距離,你們的距離越來越大,你更害怕,跑得更遠,咻,就像行星被切掉了引力,沿着切線跑到無窮遠了。」
小瀚搖了搖頭,他再度觸及他心底最不願公開的一隅:「我不是因為害怕他知道我喜歡他,我只是不希望因為我喜歡他而造成他的困擾。」
阿富對小瀚感到萬分愧疚。
他想起他告訴「那個人」此事之日,「那個人」原先沉默不語,後來他竟抱着頭說他也不知如何是好。他說他從來不知道當被同性愛上了以後,該如何面對,除了逃避,他沒有任何主意。
「其實哦,我有個想法你可以參考看看,我之前想的。」阿富試圖說些令小瀚重拾笑容的想法,「我在想,說不定他們也不是真的討厭同性戀,反而是他們可能對同性也有,有那麼一點點感覺。可是他們都知道如果允許了這個感覺的存在,他們就會變得
跟我們一樣慘。所以啰,他們害怕那樣的自己,於是把這種情緒轉嫁成害怕同性戀,我覺得還蠻有可能的。」
小瀚不願再談及他了,他知道大學以後,藉由時間的沖刷,屆時那些感覺都將不復存在。
於是小瀚將話題帶往阿富的家人。阿富表示,他的母親已經達成共識,未來若他帶男友入門,他的母親會將他當成自己的乾兒子看待。而阿富的弟弟,阿強,自從阿富試圖和顏悅色地與他對談,他們之間便很少再有衝突了。目前僅存的癥結,在於他的父親不願意和他朝夕相處,不過阿富意欲趁這幾天和他的父親溝通,他的母親和弟弟都與他站在同一陣線。
「那……你的男朋友呢?」小瀚支支吾吾地問。
「他啊,不用提了,過着幸福快樂的日子吧。他大概是不想見我了,我打電話、寄E-mail,他都沒有回。後來拜拜完,我跟佛祖求說希望他原諒我,我傳簡訊,還是沒有回,我也沒辦法。」
小瀚看着阿富的眼神,沒有什麼責難的意味。阿富再補充一句:「我懶得恨他了。」
連續多日的肉體囚錮,阿富覺得他的筋骨都要生鏽了,遠眺而去,恰好有兩人在球場練排球。他邀約小瀚和他一同參與,小瀚爽快地答應了。
「老實說,我很羨慕你和賴昇平。」阿富下樓時,緩緩地說。
「怎麼說?」
「他昨天來求我原諒你,他說他不希望你看起來那麼難過。」
小瀚覺得太過荒誕不經,賴昇平從頭到尾一句道歉也沒對他說過,怎地突如其來能夠低聲下氣地向阿富求情,這向來不似他的行事作風。
阿富補充道:「他是一個怪人。怪到他這人說話直接,表達感情卻拐彎抹角。」
他們越過了花圃,走向操場。時至盛夏,黃昏的陽光正巧溫煦,他們從樹蔭走過,家長與子女的人倫天堂,以及三五成群的考生計劃着何去何從。小瀚自牢裏解放,太久沒有感受這麼和樂的氣氛。他尤其欣慰的是,賴昇平千真萬確在意他的。
「那麼,我們今晚還要一起去唱歌嗎?雖然少了你男朋友。不過我CALL賴昇平,他應該可以趕來。」
「你知道他去哪兒嗎?」
「不知道。」
阿富此刻才真的能夠確定賴昇平百分之百的難以捉摸,他連離開小瀚的理由也沒有交代清楚。說道:「賴昇平跟我說,他會蒸發。」
「什麼意思?」
「不知道,他就說蒸發而已,我猜他要跟你玩躲貓貓。」
阿富揮起手,向排球場上的三位同學要求報隊。他們爽快地答應,小瀚還沒來得及思考賴昇平的謎語,他便放下背包,站上了球場。小瀚與阿富同一隊。
敵方先發球,球速緩慢,阿富壓低身子,雙手併攏,球穩穩地送給了小瀚。小瀚闊別球場已有時日,他試圖放低重心,當球降落在他的指尖時,手指輕推,球便微微旋轉地騰空。
阿富校正自己的位置,他蓄勁於雙腿,用力飛躍,他躍升的速度將他的髮際撥弄得極其洒脫,他弓起的手臂凝聚起力量,電光石火間一記扣殺,轉瞬間小瀚幾乎要以為他學會了飛。
小瀚明白,他將用盡這一生的時間,來回味他在成功高中的最後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