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賴昇平信守承諾地蒸發了。
如同一個月前,突如其來的杳無音訊,賴昇平從此失去了蹤跡。小瀚放下手機,他知道不需要再嘗試了。
指定考科結束已經一個星期,幾天下來他閑得發慌。從前念書時,不斷地渴望着不必念書的生活,然而當書本從生命抽離以後,卻又矛盾地感到無所適從。於是他拿出他的日記本,打開以後,見着賴昇平送他的「追分成功」作為書籤,他回想起在衝刺班,與賴昇平度過那些短暫的歡愉。
他細細咀嚼從前寫給賴昇平的詩句,其箇中滋味他反覆低回。從前的自己,他感到有些陌生。在那些詩句的想像里,賴昇平從來都是一個才華洋溢的少年,他彬彬有禮,他氣宇軒昂。
讀着這些詩句,他才想起他詩的稿酬尚未向老師領取。
於是他以手機聯絡國文老師。兩人在電話里,慣例性地先寒暄了一番,小瀚表示,他指定考科表現得不如預期,總是有些遺憾。老師則開始準備進行高三學生的暑期輔導,這學期她接任導師。
「老師,那妳想要吃什麼?」小瀚想起了他的承諾,他想回報老師的知遇之恩。
「請客哦,老師跟你鬧着玩的。」即使玩笑,老師的聲音聽來依舊婉約。
「我說真的,這頓我請。」
「那就由你吧,我都可以。」
小瀚反覆思量着價位適切且離學校最近的餐廳,他想起他國中同學會舉辦的地點。
「老師,你知道在公園路對面,青島西路那裏,有一間龐德羅莎嗎?」老師嗯聲答道,小瀚接續說:「那我們就約那兒好了,離學校很近,時間就看老師方便,我都可以。」
「我禮拜三的暑期輔導剛好上課到中午,不如我們約下禮拜三中午在那兒門口見面如何?」
小瀚高興地答應了,他正覺得近來無所事事,他想再去重慶南路的書店遊走。
「那麼,到時候你寫作上又有什麼問題,趁這個機會我們可以來交流交流。」
和老師道別以後,小瀚走出房間,打開電視。白天的節目他完全沒有概念,向來白天他總是庸庸碌碌地通車上下學,偏偏現在父母都已經出門上班,他才真正體驗到,寂寞可以殺死一隻貓。
於是他回想起他前幾天和阿富通了一次電話。他主動聯絡阿富,他說他現在心情很好。他的父親雖然希望他終有一日能轉變性向,倒也不刻意干涉他的感情生活。
阿富這幾天試圖聯絡幾位久未謀面的網友,恰好物色到喜歡的對象。他打算重振旗鼓,在暑假拓展自己的人際。他邀約小瀚共襄盛舉,小瀚婉拒了。他仍然對網絡交友感到有些恐懼。
「我不保證我們和好以後,能像以前那麼好哦?尤其是我們以後沒有朝夕相處的機會了。」阿富這麼對他說。
他當然明白。曾經破碎的友誼,即使拾回了,仍舊有些裂痕。小瀚想,也許大學以後再聯絡阿富,屆時他或許又有一段豐富的經歷可以分享。那麼,賴昇平蒸發以後,有否可能凝回人間?
小瀚回到房間,換了套體面的衣服。對着鏡里的自己端詳起來,他才發現自己的發也已經有些蓬鬆。趁着閑暇,應當去染個發,他想。
走出家門以後,陽光有些刺眼,他沿着陰影,通過迂迴的小巷,巷邊的柏油路,已然鑽出許多小草。他憑着記憶,來到那昂然矗立的黑色大門,他的記憶撩撥着昨日,這是他第三次來到這兒,門口的警衛始終如一。
「警衛伯伯你好,請問一下我可以到B棟七樓找我的同學嗎?」
「那間哦,大的小的都出國了啦!」警衛以台語答道,他的聲音蒼老依舊,他拿出紙筆以及表格,對小瀚說道:「弟弟你有啥米代志?要不要留個話還有資料,等他們回來,我再聯絡你。」
小瀚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出國,怪不得音訊全無。他點了點頭,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姓名,聯絡電話。填寫服務單位時,他遲疑了片晌,才寫下成功高中,指定考科成績尚未揭曉。
「你讀成功高中哦?」當警衛接過以後,他馬上便注意到小瀚的學校。小瀚點了點頭。「不錯啊,很會念書。」
警衛想起賴昇平託付給他的禮物,他從一旁的置物架上拿起一盒包裝,那包裝紙藍得十分晶亮,馬上吸引住小瀚的注意。小瀚接過手,警衛說:「賴家那個公子,說要給你的。」
小瀚訝然答謝,他轉身走到路旁並列的機車坐了上去,並且打開賴昇平的禮物。他感到受寵若驚,原來賴昇平的蒸發,不全然了無痕迹。
盒子裏厚厚一大迭全是賴昇平的照片,大約從他國中時代開始,陸陸續續他身後的風景,不停的交迭,包括他的房間佈景。
然而他的面容依舊洒脫,洒脫到小瀚幾乎要忘記他的桀驁,雖然他的桀驁里隱約夾雜溫柔的寬容。
韶光荏然,賴昇平在照片里逐漸挺拔,他的輪廓益愈深遂,小瀚終覺得這些照片給他同一種悸動,他說不上來,彷佛賴昇平欲語無言。直到他翻到後面幾張照片以後,他才發現這些照片全然都是賴昇平的獨照。
於是他回想起他與賴昇平交遊的這段日子,似乎從來沒有聽說過他談及什麼知心朋友。他特立獨行,他倜儻風流,他的功勛顯赫如史詩,但在他的心底究竟想要掙些什麼?
賴昇平曾說,他是獨子。他的母親從來就不見蹤影,而他與父親有六年未曾會面,這些照片是他六年來歲月的軌跡。六年,他是如何壓抑他心底的孤寂,或者他從不感到孤寂?
他相信賴昇平是有感情的,他只是從未明了賴昇平如何表達他的感情。
其中一張照片,在他的身旁有位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看起來有些滄桑,但他的五官同樣俊朗,僅臉上有些暗沉,他的穿着則綻着貴氣,身旁一隻巨大的皮箱。他較身旁的賴昇平稍微高了些,他搭着賴昇平的肩,在他們家門前,面對着這座巍峨大門。小
瀚猜想,這勢必是他的父親。
小瀚回到了警衛室前,仔細比對,確實是從這個角度取景,那時的賴昇平和他父親就站在大門前。警衛看見小瀚,靠了過來。小瀚向他詢問:「請問這張照片是你幫他們拍的嗎?」
「沒錯,」警衛點了點頭,「好久沒有看過他老爸,他的臉變了可真多。」
「什麼時候拍的?」
「六月初吧,啊!沒錯,大概就五月底,六月初那個時候。伊老爸要去坐飛機,臨走前拍的。」
小瀚直覺賴昇平的不告而別絕對與他的父親有關係,繼續問道:「請問你知道為什麼他爸爸會突然回來台灣嗎?」
警衛沉思了好久,他努力回想當時他們父子與他說過些什麼,但記憶有些片段模模糊糊,他說道:「聽說要他去國外念書,那個時候跟他抬杠,他說他們五月底的時候去外國辦入學,我嘛不太清楚。」
「美國叨位?」小瀚試着用台語向他詢問,他不甚諳台語。
「好像沒講。這次回來台灣,去學校辦休學。」
所有脈絡全都在小瀚的腦海里串成直線,所有賴昇平這個月以來不尋常的舉動,包括他沒有參加學校的期末考的真正原因,他向來避諱提及,此刻小瀚終於瞭然於心。
他再仔細看了那張相片,剎那之間,他覺得雖然這是一張雙人合照,他卻覺得賴昇平的面容比任何一張相片都要顯得孤寂。
他是否怨懟他母親的不告而別?他是否苛責父親的無能為力?
「他們家哦,說出國就出國啦。我兒子若有這個命哦,我嘛送伊去外國讀書。台灣哦,教改直直改,伊老爸也在嫌。」警衛伯伯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小瀚只是直點頭,沒有多加思索。
他踏上回家的路途中,他反覆地端詳每張照片里賴昇平的神情,對賴昇平的傾慕之心,轉成為無限度的同情。也是個孤寂的人,小瀚佇立着想。
他打開盒子,在盒子側緣發現黏貼着一張紅色收據:「程銘補習班專用收據,衝刺班:座位A3之1,日期:五月十日,經手人:萱」。他小心翼翼地將收據撕下,他確定這是萱萱的字跡。
他發現收據背面有寫字,他翻過面,賴昇平斗大的筆跡:「你要的,我已經給你。」
他見過的!字跡曲斜得毫無條理,紊亂得狂浪不羈,這是他熟悉已久的賴昇平。短短八個字,卻盡在不言中。
小瀚微笑不語,此刻他終於明白,賴昇平從來都不是個沒有感情的人。他承認他不懂愛,他赧於言語表達。於是選擇以行動來實現他的想法。
賴昇平和他一樣,擁有着滿懷的愛,然而他的童年蒼白得乏善可陳,他無從傾訴。因着習慣不傾訴,他顯得孤芳自賞,但潛藏在他心底,卻從來沒有遺棄他願意奉獻的惻隱之心。
這一瞬間,小瀚感受到無法言喻的力量。他不再後悔也不再怨懟這個世界。賴昇平是如此離奇的一個人,離奇得要他更加傷痛,更加喜悅,更加深刻地體驗生命的善與美。
他覺得全身烘暖,像突如其來的擁抱。仰頭一看,已日正當中。
溫熱里他回想起陪他一路走來的朋友,甚至是離他遠去的朋友。他總是挂念着所失去的,而忘卻了因着失去而得到的。離去對他而言未嘗不是一種祝福,因他在祝福里學會了原諒,於是他便不再畏懼。他從未感到陽光如此清新,像蛻去了滿身的痂。
小瀚騎着他母親的機車,在板橋巷底一帶穿梭,無拘無束地令他快活。昨日和朋友從板橋監理站出來,一試即成。駕照路考加考七秒平衡,技巧生疏的小瀚在應考途中右腳不慎落地,而考官沒有發現,出其不意地得到了駕照,心裏慶幸不已。事實上,他現在上路仍舊萬分忐忑。
今日,小瀚與國文老師相約台北市。早上十點整,小瀚將車騎回家門前停放。他準備好皮夾、公交車卡,而公交車卡的金額,已經所剩無幾。他想了想,再帶了國文老師送給他那本《詩的剖析》,他趁這幾天將這本書精讀,想詢問老師許多關於創作的想法。
他來到公車站牌前,等候公交車的到來。
三年以來,不舍晝夜通車上學,每日耗上兩個小時。他曾因着錯過公交車而自責不已,因着車內擁塞而筋疲力竭,他詛咒過好幾次通車的生活。如今他擁有駕照了,未來搭乘公交車的機會亦將微乎其微。他竟感傷公交車即將走入他的歷史。
在衝刺班的日子,賴昇平每日陪伴他搭上公交車。每次等待公交車的到來,賴昇平總不多話,僅存微微體溫的流動。
公交車朝着他們直驅而來,賴昇平便捥起小瀚的手。小瀚起初惴惴不安,也終於漸漸喜歡起他的溫度。
小瀚上了公交車,他提醒自己,賴昇平已然離去。
他選擇倒數第二排,右邊靠窗的位置,那個位置最像角落。他喜歡偎在角落,或者偎在賴昇平的肩膀。然後當他興緻一來,便從角落窺伺車上乘客的一舉一動,或者沿路行人的風情萬種,他覺得,每個生命似乎都有着自己的故事。
時近暑期正午,車上沒有太多乘客,冷氣讓他微微發顫,他起身將冷氣調離方向。他看見左前方座位那對情侶,女孩正輕嚙着男孩的手指,小瀚便悄悄地綻開微笑。情侶,不就應該是這麼甜蜜嗎?
公交車經過新埔捷運站,乘客陸續下車,車上剩下寥寥幾個老人坐在前方博愛座,小瀚向窗外望去,新埔捷運站外,那些接送的車令他熟悉。
賴昇平正在新埔捷運站前,好整以暇地捉住他的手,怎麼會沒時間?時間多得很,他輕描淡寫地說,要他上車而他卻半推半就。上車以後,他也擁着賴昇平,他們的胸膛交迭,賴昇平的背脊承載他的劇烈心跳,彷佛賴昇平真的屬於他。
那時他也才明白,賴昇平是這麼有思想的一個人。
繼續朝着江子翠前進,空曠的車廂讓小瀚覺得有些落寞,他身旁的位置空無一人,他將手放置在隔壁的位置,賴昇平輕輕撫恤着他,對他說,我知道你要我,為什麼不敢面對?
他隨即睜開眼睛,提醒自己,賴昇平已然離去。
試圖忘卻賴昇平,他拿出《詩的剖析》,品嘗書頁中森然羅列的技法精髓,他發現每次的解讀,隨着自己心境的轉折,心底的共鳴亦不同強弱。
拿起書頁中老師送給他的小卡片,卡片上的詩句,一絲暖流緩緩自心底浮升,他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他喃喃朗誦:「即使結局尚未明朗/演出已經是必然/即使幕落幕起/承瀚仍然可以把主秀唱完。」
在華江橋上,公交車開始搖晃起來。由於橋上車輛並不多,因此時速較快些。小瀚倚上椅背,賴昇平正打着瞌睡,他們的發開始交織,那是他第一次聽見賴昇平的聲音,擁有男孩子的溫文,以及渾圓。
他才發現他根本欺騙不了自己,在賴昇平離去的這幾日,他不可抑制地想要見到賴昇平。他想向他答謝,想向他道別,但他怎能飄忽得不落痕迹!
於是他告訴自己,在下車以前,他要徹底地低回,從此將他封鎖在記憶的角落。
下了華江橋后,公交車來到龍山寺,接着往前左彎,朝西門捷運站逼近,西門站附近向來人潮洶湧。
他們遊走在西門町的街頭,他穿着制服,賴昇平衣着光鮮地向一向最不愛遲到的小瀚調侃,恭喜你遲到了。阿富與賴昇平仍在相互寒暄,阿富和男朋友互相買給對方一條訂情項鏈,像場未竟的夢。
倘若現實永遠佇留在那日的歡愉,那麼記憶恐怕又要乏味了些吧。他想。
接着來到博愛路,再度轉彎以後抵達重慶南路,大部份的乘客都在此站下車。
行人路上有位男孩的身形與輪廓和他極其相似。小瀚瞧着他的背影,這位男孩身着黑色襯衫搭配黑色的垮褲。小瀚越看越入神,在畢業典禮那日,小瀚也這麼目送他的漸行漸遠,他卻捉不住他。
那男孩別過頭,與小瀚交會了眼神,那一瞬間,思念不可抑制地泛濫出記憶的潮——那是賴昇平,千真萬確是賴昇平,他能夠向他揮手道別的啊。
小瀚坐回自己位上,傻傻笑起自己的憧憬,公交車轉向襄陽路。
二二八和平公園近在咫尺,他要下車了。於是拿出他的公交車卡,手扶着公交車的握桿。
在襄陽路與館前路前,那熙熙攘攘的三叉路口,賴昇平毫無顧忌地就抱住了他,他感受得到,自己的血液正瘋狂地在體內恣意奔騰,那一瞬間整個人都溫暖了起來。我不愛你,他說。托起小瀚的下巴,直接吻了上去。
他相信,賴昇平此刻必然也在遙遠的時空,喜悅而泣。
轉向公園路的台大醫院捷運站時,小瀚刷過公交車卡,公交車內已然空曠。
距離正午還有半個小時,驕陽如炙,行人路上寥寥幾位行人等待着,一旁新公園裏的碧綠,在陽光底下溢着微醺的芳香。
公交車沿着公園路揚長而去,朝着北一女中前進,小瀚望向那班公交車,直到它從視線消失。
而他明了,這班公交車離去以後,下一班終會來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