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東菊籬戴上那在金岳,乃至整個天朝,都無人擁有的紫色蝶形金釵,在金岳城裏走動不過一天的時間,所有的年輕姑娘家都在問能不能買得到。
“就快了。”她一律這麼回答。
沒想到當晚回府一問,万俟懿竟說世上僅此一對,永遠不會再有第二。
從那之後,她的心情一直都處於飄飄然的狀態,談起生意特別俐落。
一個月後的某天,東菊籬在茶館內招待遠從帝京少陰來的東家,還請來戲子作戲,氣氛非常熱絡,她也看戲看得入迷,不斷和其他人一同哈哈大笑。
“菊夫人。”
忽然有個聲音在後頭響起,打斷了她看戲的專註。
東菊籬分神,一見來人,立刻熱情的說:“胡東家,快請坐。”她同時注意到胡東家身後那個年輕女子,年紀可能……和她差不了多少。
“菊夫人,這位是淺荷,我的乾女兒。”胡東家替年輕女子引見。
“原來是義女,方才在酒宴上,胡東家應該大方的向大家介紹,我看到許多東家都忍不住直瞧淺荷姑娘。”東菊籬讓人多上了兩個位置,視線在淺荷身上打量片刻。
這是個男女平權的時代,女子從商做官並不稀奇。
這位少陰來的胡東家此番既然會特地帶乾女兒來,想必是有意為她打通人脈……要不就是來找夫婿的。
胡東家朗笑了一會兒,“我這個乾女兒可有脾氣了,她不喜歡我隨便替她找人,非要自己慢慢挑。”
東菊籬猜想是後者,客套的說:“淺荷姑娘如果有那個意思,不妨說說你的條件,我可以替你留心。”
依淺荷的花容月貌,確實有本事挑剔。
“淺荷先謝過菊夫人,不過此番前來是來學習的,成親這等大事,暫時先擱着吧!”淺荷人如其名,淺雅恬淡,有股金岳這裏少見的帝京人氣質。
難道是前者?東菊籬更改預想,卻帶有保留。
“把終身大事擺在商場學習後頭,淺荷姑娘好抱負,小菊忒是欽佩。”
“菊夫人過獎。”淺荷抿唇頷首。
“唉,我這乾女兒一心想替我分憂解勞,聽聞菊夫人為万俟家所做的事迹,便要我這趟無論如何都要帶她來,並將她引薦給菊夫人你。”胡東家一臉拿乾女兒沒轍的驕傲笑容。
“我也欣賞深明大義的人。”東菊籬笑了笑,“倘若淺荷姑娘在金岳這段時間有任何需要,隨時可以來找小菊。”
“淺荷不敢當。”淺荷自然的謙虛並不令人討厭。
“不要緊的。”東菊籬笑說,對淺荷並沒有太強烈的好惡感。
到目前為止,她難以看出這個漂亮典雅的女子有任何過人之處。
“那麼就請菊夫人有空的時候,多帶着淺荷四處走動走動。”胡東家露出讓人難以拒絕的笑容。
東菊籬豐潤的嘴唇向上一勾,“自然。”
只是她沒想到自從那天客套性的答應之後,不管在金岳的哪裏走動,都會碰到淺荷,並要求與她同行。
既然她答應過,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於是她們幾乎形影不離的在金岳出現。
沒多久,東菊籬發現,金岳最新被談論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這個淺荷。
就連她單獨上分鋪去走動,掌柜們都會問淺荷上哪兒去了,後來所有的人都認定她們該一同出現,而且是關係親密的閨中密友。
為了杜絕別人笑自己小心眼,不帶上她,她好幾次甚至得派馬車去接她同行。
日子一長,東菊籬只得暗笑自己是小看了淺荷,她不但不是一個以學習為名,尋找夫家為實的女人,反而是個沉着低調,一步一腳印,打下基礎的聰明女人。
淺荷利用她的名聲,在金岳打通自己的人脈,這樣的人,何需學習?她是有計畫又不被她發現的在親近自己周圍的人。
如今,淺荷之名,已在金岳打響。
万俟懿向來和東菊籬分開行動,因為他的妻子是個有能力、有手腕,不需要他操心的女人。
當然,活動範圍都在金岳,難免會在路上碰見那個個兒嬌小,卻讓自己深繫心頭的女人,就像現在,東菊籬在一段距離外和一群在地的商賈有說有笑。
万俟懿琢磨她今天的行程,黑眸始終沒有離開那抹纖細的身影,眸光十分柔和。
察覺到主子的視線,掌柜識時務的問:“要去請夫人過來嗎?”
“不。”万俟懿淡淡的回答,接着注意到有名女子始終跟在妻子身旁,看起來不像是商賈,反而比較像是被妻子帶着的,於是問道:“跟在夫人旁邊的姑娘是誰?”
掌柜看了一眼,“喔,那是胡東家的乾女兒。”
胡東家的乾女兒?
万俟懿思索了片刻,視線短暫停留在那名女子的身上。
在人群中的年輕女子似乎也發現了他,緩緩抬起頭,一見是大名鼎鼎的金岳之主,立刻朝他點頭致意。
他沒料到率先發現自己的不是妻子,而是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不過既然知道是商場上有往來的關係者,也微微揚眸,表示打過招呼,接着黑眸又轉回東菊籬的身上,這次她總算有所察覺。
万俟懿用比看待淺荷還要多了幾分耐人尋味的眸色注視妻子,片刻后,才上了馬車離開。
“菊夫人,那位是公子懿嗎?”淺荷在看到万俟懿的瞬間便告知東菊籬有人在看她,直到他離開后,才出聲詢問。
東菊籬壓下因為丈夫熾熱的眼神而有些失序的心跳,回過神來,“是。”
“公子看夫人的方式非常熱情。”淺荷的聲音不大不小,吸引了眾人的注意,隨即引起其他人的附和。
“沒錯,主公和夫人的感情極好,這在咱們金商口中是出了名的。”
商賈滿天下,其中又因万俟家關係使金岳的商人最為出名,人們稱他們為金商,之後各地的商賈也習慣用發跡地來稱呼自己,但是只有金商是走到哪兒都為人所知的。
“聽說公子因為菊夫人而不納妾,這更是夫人受寵的證明。”淺荷淡淡的笑說。
東菊籬一頓,多看了淺荷一眼,並沒有答腔。
“啊,這倒是……”幾名掌柜互相交換有些為難的眼色。
“要怎麼做,主公自有斟酌。”東菊籬假裝沒注意到掌柜們的不同,從容一笑,牽起淺荷的手,踏上早已等着的馬車。
他們都在暗示她不能生,建議万俟懿納妾,又被他以沒有適當人選婉拒……偏偏她也不能昭告天下,並非自己無法生育,而是他不願意碰她。
畢竟不管怎麼說,都會對她的名聲造成損害。
“菊夫人,你在想什麼?”淺荷注意到她心不在焉,關心的問。
東菊籬沒有表現出心裏所想,話鋒一轉,“都過午了,去吃點東西吧!”
她怎麼可能告訴一個意圖不明的女人?
“我聽說最近你常和胡東家的乾女兒四處走動。”
東菊籬正在書房內核對帳冊,聽見丈夫悅耳的嗓音,於是抬起頭,看見他站在門口,倚着門框,腳踝交疊,懶洋洋的瞅着她。
“我們感情不錯。”筆桿輕抵着嘴唇,她說出外人傳論的話。
万俟懿走向前,笑說:“既然交了朋友,怎麼不見你帶回家裏招待?”
心思縝密如他,自然不會相信這種道聽塗說的話。
然而東菊籬可不願在他面前承認是自己沒注意,才被淺荷利用,於是開口,“懿哥說得是,小菊會找機會請淺荷姑娘來家裏坐坐。”
“找我在的時間。”万俟懿吩咐。
“懿哥對淺荷姑娘有興趣?”
“她是個聰明的女人。”他的語氣顯得高深莫測。
東菊籬斂下幽黯的眼,邊繼續處理手邊的帳冊邊回答,“小菊明白了。”
其實憑藉著一股女人的直覺,她並不想把淺荷帶回家裏,也不願讓万俟懿見到她。
一直以來,她都有自信要找到能出自己左右的女人不容易,但是天下之大,並不會真的沒有……只是沒想過真的出現時,她竟有些心慌意亂。
這段時間以來,淺荷已經展現了她的高度智慧,例如,當她發覺自己被利用后,開始只在遊玩的活動才找她同行,她卻完全沒有拒絕,一一出席,並再度發揮所長,攏絡人心。
她開始驚覺無論自己如何想把她排除於地盤之外,結果都是使她越來越深入而已……原本恭維她的人,漸漸開始轉向。
現在就連丈夫都對淺荷有所讚譽,當初何靚有喜的惶惑再度湧現心口,令她變得不安。
風頭變了,她能夠握緊的東西也受到波及,不再牢靠。
東菊籬以丈夫的名義作東,請來胡東家和淺荷到万俟家吃飯。
儘管內心不願意,她可沒笨到忤逆万俟懿的意思,所以在座位上做了巧妙的安排,選了一張形狀特殊的八角桌,把胡東家放在主客位上,淺荷則坐在他的旁邊,視線上難以一眼看見的位置。
万俟懿對妻子的安排沒有意見,席間也和胡東家有說有笑,直到話題換到右相福喜,愉快的氣氛才稍微改變。
“公子知道嗎?少陰近來有傳言,說福相前陣子死了。”胡東家在酒酣耳熱之際,刻意壓低聲音,神秘兮兮的開口。
万俟懿未顯驚慌,反而有些黯然的說:“當然知道,畢竟福相與我万俟家關係深厚,不久前福相才到金岳作客,我怎麼可能不關心大人?”
他的俊容覆上一層薄薄的沮喪和難過,令人不懷疑他是打心底哀悼福喜的死。
胡東家點點頭,“極陽宮那邊是極力隱瞞,不讓消息走漏,更不發喪,大概是想等到右相的替代人選出爐,才舉行喪禮吧!”
“這麼說來,胡東家倒是消息靈通。”万俟懿說。
“欸,咱們做生意的,總得眼觀四方,耳聽八方,千萬不能漏了任何消息嘛!”胡東家用“你也是”的曖昧眼神看他,“倒是這件事如果讓人知道了,恐怕會天下大亂吧!畢竟福相的死因並不單純。”
万俟懿略略挑起眉頭,“怎麼?少陰那兒有什麼消息?”
胡東家用“這你就有所不知”的語氣說:“福相的屍體沒有頭,絕對是被人兇殘的殺害。聽說主上已經要人調查,現在少陰常可見到官爺走來走去,相較起來,金岳這裏就安靜多了。”
“大概是因為福相是在少陰附近被殺害,才會如此。”
“公子不愧為金岳之主,什麼事都躲不過你的眼睛。”
万俟懿沒有因為胡東家的褒獎而得意,處事神情猶然一派溫文泰然,在他身旁的東菊籬同樣淡然處之,對福相被殺一事,只是偶爾為了附和万俟懿而微微攏眉,表達惋惜和悼念。
天下商賈,誰人不是朝利益看齊?
今日死了一個人,很快又會有人遞補上,想想如何拍上位者的馬屁,決定接下來該“投資”誰,還比較實際。
“就如公子是靠向福相,這次福相一死,咱們這些和万俟家與福相有往來的商家全都有所警覺,不知道公子接下來是打算……”胡東家指的是万俟家要投效誰。
七大家中,就屬万俟家的立場最飄忽不定,可以是諸侯,也可以為誰出力,因為他們沒有忠誠,而是看風頭的最佳表率。
如今左相龐弩難以拉攏,因為龐氏一族是跟着鸞皇從少陽海一起遷來大陸的非神人,雖然如此,卻對鸞皇忠心耿耿,尤其是龐家之長龐矢是替鸞皇打下江山的大功臣,現在更是堂堂一屆將軍,多少商賈諸侯想拉攏龐氏都無功而返,如今恐怕得把目標放在位置懸宕的未來右相上。
一直以來,福喜都是靠万俟家扶立,現在只要万俟懿有意思,要再扶起一個右相併不難。
万俟懿懶懶的朝東菊籬使了記眼色,蕙質蘭心的她隨即會意。
“胡東家用不着緊張,福相的死確實令人惋惜,但是我主早已有後備之路,在朝中,也並非只有福相做依靠。”她四兩撥千斤,照万俟懿的意思敷衍而過。
“是、是,我當然不是擔心万俟家因此垮台,只是……”如果能知道投資誰才是正確之道,他也能搶儘先機,追趕上万俟家的腳步。
這當然不是窩裏反,只是誰不想沾沾便宜呢?
万俟懿眼眸一轉,拋出問題,“淺荷姑娘認為呢?”
他又怎麼會不明白鬍東家的心思呢?
靜靜聽着他們談論的淺荷接下話題,鎮定的開口,“我認為龐相是個好選擇。”
東菊籬維持忙碌的動作,同時豎起耳朵,當聽見淺荷這麼說時,嘴角的笑痕忍不住加深。
誰都知道龐相無法被說服,尤其是他們這原本是崑崙手下的七大家,她會這麼說,代表對真實情況還是不夠了解。
然而万俟懿興緻勃勃的問:“何以見得?”
東菊籬為丈夫布菜的手不着痕迹的停頓,雙眸閃過深思的光芒。
“一直以來所有的人都認為龐相忠於主上,無法被輕易說動,然而,如果拿主上的利益說服,一定能動之以情,一舉成功。”淺荷頓了下,“淺荷斗膽向公子毛遂自薦,倘若是我的話,不出三天就能說動龐相。”
整個用餐過程,万俟懿首次探出頭來,正眼望向淺荷,“淺荷姑娘膽識是有,但不知是否為空口大話?不過我倒喜歡會說大話的人,只因這種人往往很會看風頭做事。”
丈夫口中的興味令東菊籬差點剋制不住的擰起眉頭。
万俟懿的舉動彷彿說明了她那點小手段不足以構成麻煩,凡是他感興趣的人事物,只要能為他所用的,他一樣也不會放過。
有了這層想法,她忽然覺得自己刻意安排的座位,不讓他們有機會交談的心思非常卑劣難堪。
以往,比這更骯髒百倍的手段,她使來全不羞愧,甚至覺得驕傲,因為在身邊總有一個男人用理解、讚賞的眼神凝望她,那就是最大的支持,然而現在他為了看清楚淺荷而傾身向前的舉動,無疑是暗賞了她一記耳光。
東菊籬垂下螓首,不願承認受傷。
“淺荷是不是只會說大話,就得由公子親自評論了。”淺荷端莊而不退卻,渾身充滿自信。
万俟懿似乎沒注意到妻子細微的反常,掠過胡東家,看向淺荷,“那麼就請淺荷姑娘試試看了。”
東菊籬在一旁觀察万俟懿眼中貨真價實的讚賞,然後想起……他也一直是這麼看自己的。
十天後,胡東家和淺荷再度回到金岳,前來拜訪万俟懿。
那一天,她故意用有事不克前去的理由躲避出席,但是當晚回到府中,便聽見許多耳語。
有人說,淺荷真實個不簡單的姑娘。
有人說,淺荷絕對是個好說客。
有人說,淺荷聰明絕倫,誰娶到她誰幸運。
有人說,乾脆讓万俟懿納淺荷為妾。
有人說,甚好。
有人說……
聽了那些話,她明白淺荷真的做到了,把她當作可笑的事做到了。
東菊籬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也是這樣的人,別人認為不可能的事,在她眼中就是看見了可行的途徑,即使沒有,她也要找出來,讓所有的人刮目相看,讓万俟懿刮目相看。
就是那份執着,讓她小小年紀便能成大事,替自己掙了一門光耀門楣的婚事。
曾幾何時,她竟失了做大事的心?只懂得踏上前人走過的安逸道路,盡使小計,貪圖一勞永逸……
又是曾幾何時,丈夫竟也會用看自己的眼神去看別的女人?
還以為那是專屬於她的……
“小菊,你回來了。”正和淺荷談笑風生的万俟懿發現站在門口、沒有入內的東菊籬,揚起一如往常的笑容。
是啊!一如往常的笑容……可是她都在門口站多久了,他竟到現在才發現自己的存在,可見他和淺荷聊得有多忘情。
“菊夫人,你回來了。”淺荷欲起身朝她福身。
万俟懿伸手阻止,“別那麼客氣,以後就當自己人了。”
……自己人?
東菊籬的眼底閃過一抹複雜的不解,因為這三個字,腦海里一片空白。
“淺荷姑娘暫時要住在府里,小菊,你要好生招待。”万俟懿吩咐。
還來不及回答,東菊籬就聽見万俟懿的母親和幾位叔伯對淺荷讚不絕口。
“懿兒,你總說沒有好人選,現在淺荷這個好姑娘擺在面前,你沒話說了吧!”她的婆婆甚至挑明了說。
大伯也說:“就是啊!好好的相處看看,說不定你會改變想法。”
其他幾位叔伯也紛紛贊成。
東菊籬發現自己難以踏出步伐,朝他們走去。
這些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吧!擺明了要她明白自己的底限,不得有意見。縱使她做得再多、做得再好,最重要的還是万俟家的香火。
但是,怎麼就沒有人替自己說話?
為何連他也不說?
迎上丈夫淡漠的眼眸,東菊籬愣愣的想,雙腿有如千斤重,幾乎站不穩,快要跌坐在地上。
她想問,他真的打算迎淺荷入門嗎?
也想問,為何她的心那麼酸?
她應該擔心自己會失勢,可是除了那之外,又有些許難以解釋的原因摻雜其中。
在眾人七嘴八舌的建議和暗示逼迫中,万俟懿輕咳幾聲,待所有的人安靜后,他轉首看向東菊籬,“小菊,你說呢?”
雙眸微瞠,東菊籬聽見自己的心跳在加快。
為什麼問她?難道他已經有所決定,如今是打算依照她的答案,來決定她的去留?
只是這麼一件“小事”,便能使他的心為淺荷傾倒?
東菊籬突然發現這並非不可能,因為自己也是談成了一筆所有的人都談不成的生意,而讓万俟懿決定娶她。兩相比較,現在淺荷的情況不過是重新上演罷了。
但是,她怎麼能讓自己因此被拋棄?
秀眸略略彎起,她抬起沉重的嘴角,強迫自己露出深明大義的表情,聲音愉悅的說:“小菊認為娘和幾位叔叔伯伯所言甚是,淺荷姑娘是很值得的對象,主公可以考慮。”
眾多家人都轉頭,對她投以讚許的目光。
万俟懿又看了她一眼,眼神高深莫測,片刻后才開口,“那就先這樣吧!”
“主公,小菊有些不舒服,想先告退。”她怕自己再也難以維持平靜無波的笑臉,於是請求離去。
“下去吧!”他沒有挽留或多問,直接准了。
東菊籬福了個身,帶着滿心的驚濤駭浪,逃離那個歡笑聲不斷的廳堂。
現在她只能表現出落落大方,以求留下了。
回到房間,發現一室幽暗,万俟懿摸黑走到錦榻旁,在床沿坐下,用掌心探過躺在床上的東菊籬的體溫。
“大夫說怎麼了?”察覺她還醒着,他於是開口詢問。
“胸口有點悶而已,小菊就沒讓人請大夫了。”背對着他,她淡淡的回答。
他沉默了一會兒,話鋒一轉,“小菊是介懷淺荷姑娘嗎?”
東菊籬徐緩的起身,回過頭,露出順從的笑容,“怎麼會?”
厚掌緊抓着軟嫩的柔荑,万俟懿瞬也不瞬的瞅着她,似乎無法分辨這話是真是假。
都怪房內太暗了。
“如果懿哥是擔心小菊會反對,其實不會的。小菊一心但求壯大万俟家,只要對家族是好的事,自然沒有道理反抗。”東菊籬舉起空着的手,愛憐的輕撫那張俊美的臉龐。
即使她已經忘了做大事的抱負,但是久經商場的磨練,並非只是退後,至少她明白了有時得要有所犧牲才能換到珍貴的事物。
她只要犧牲……犧牲那不知名的反抗心,壓下忿忿不平的委屈,所謂來日方長,一定還有她大放異彩,重新被他所重用的時候。
万俟懿一語不發,黑玉般的眸子卻越來越深沉,笑容逐漸收斂。
實在太暗了。東菊籬想,早知道該讓人在離開前點個燈,如此一來,她才不會看不出他的表情。
“懿哥,你愛我嗎?”因為無法確定他在想什麼,她忍不住問。
他把她攬進懷中,讓兩個人毫無縫隙的緊貼在一起,並在她耳邊低喃着那未曾改變的答案,“愛。”
都怪房內太暗了。万俟懿想,才會讓他難以看清楚她的心。
三個月後,除日當天,万俟家比往年過節時都還要熱鬧。
這一天,是万俟懿迎淺荷進門的日子。
因為是納妾,排場當然不比他們大婚的時候,但是家族上下的興緻不減。
豐富的表演,就連傭兵隊也下場,整個万俟家裏裡外外都是歡笑聲,連她也在笑。
沒辦法不笑,除了笑以外,她沒有別種表情能掩飾自己的心思。
所以她笑,違心的笑。
今天是除日,但是一到夜晚,她就得目送自己的丈夫進別的女人的房間。
這本是團圓的日子,她卻連留住最重要的人都辦不到。
在良辰吉時,東菊籬來到正廳,站在淺荷的身邊觀禮,並且得在万俟懿出現時,把淺荷的手交付到他的手中。這是長輩的要求,也是她展現度量的時候,即使她一點度量也沒有。
她看見不如她當年出嫁時盛裝打扮卻別有一番風情的淺荷,如同自己坐在太師椅上任由親族打量、祝福,聽他們把七年前說過的話再搬出來一次,瞅着万俟懿走過人群,來到她……不,來到淺荷的面前,她突然好希望自己不在這裏。
這景象太熟悉,挑動了她難以忘懷的記憶啊!
東菊籬幾乎忘情的凝視丈夫深邃的眼眸,無法移開,直到眼角餘光映入竄動的身影,她猛然驚覺景色依舊,人事已非。
淺荷下了太師椅,朝万俟懿娉婷的福身,恭敬的開口,“淺荷願壯大万俟家。”
東菊籬一愣,這是當年她被人傳頌多時、成了名言的話,如今竟有另外一個女人也說了。
“甚好。”万俟懿扶起淺荷,黝黑的眸子在轉動間,若有似無的掃過東菊籬。
忽然,她想起前一晚他說過的話——
即使我娶了淺荷姑娘,對你的愛也不會變。
看着他們在眾人的祝福下離開正廳,走向新房,東菊籬覺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一個大洞,漸漸升起迷惘。
她……真的有辦法成為万俟懿的唯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