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星期六,萬家香因為有個客人的工程進度稍稍落後而加班,因此原本跟女兒約好的植物園之行就這麼取消了。
她對女兒感到很抱歉,因為知道女兒已經期待了好幾天。
下午,完成工作之後,她拒絕了同事們的邀請,馬不停蹄的趕回幸福里,但機車才在家門口停下,便聽見裏面傳來女兒跟史懷仁的笑聲。
光是聽見他的聲音,她的心跳便開始不規律的加速起來。“咦?好像是媽咪回來了,我去開門!”茉里認出母親的機車聲音,搶着來開門。
門一開,萬家香便看見女兒那一臉像是中了樂透般的興奮表情。
“媽咪!真的是你!”
“嗯,媽咪回來。”說著的同時,她忍不住分神瞥了史懷仁一眼,而這一瞥,她發現他手裏抱了只米克斯小白狗。
“家香,你回來啦。”這時,陳老師從廚房走出來,手上還端了個裝着水的小碗。
萬家香將機車牽進院子停好,滿心狐疑的走了過去。“這是怎麼一回事?”
“媽咪,我有小狗狗了!”茉里抬頭看着母親,笑得燦爛。
“什麼?”她眉心一擰。小狗?她沒說要讓小鳥養小狗,是誰……喔,一定又是他?
“今天我帶小鳥去參加動保協會辦的義賣活動,現場可以認養描狗,小鳥跟這隻小狗看對眼了,所以我就辦了認養手續,把它帶回來。”
“媽咪,”茉里開心地說:“我幫它取好名字哇,它叫小棉花。”
“小鳥……”
“媽咪,小棉花好可愛,它在籠子裏一直看着我,還對我搖尾巴,我才走開一下下,它就一直叫一直叫,好像在跟我說‘小鳥姊姊你別走’耶。”
看見女兒如此開心的模樣,萬家香真不知如何告訴她……她們不需要這樣的負擔,不需要這多餘的牽絆。
“小鳥,我們不能養它。”深吸口氣,她狠下心對滿心喜悅的女兒說。
茉里的小臉瞬間垮下,“為什麼?”
“我們討論過的,不是嗎?”
“可是……”茉里立刻紅了眼眶,跑到史懷仁身邊抱起小棉花,“人家喜歡小棉花,它沒有爸爸跟媽媽,好可憐……”
“小鳥,養寵物不是這麼簡單的事情。”
“我會照顧它。”茉里將小棉花牢牢抱在懷裏,像是擔心誰會搶走它。
“你要上學,媽咪要上班,所以——”
“哇~”
萬家香話來說完,茉里已難過得放聲大哭,小棉花先是被她的哭聲嚇了一跳,然後便像是在安慰她似的,拚了命的舔着她的臉。
“小鳥別哭了……”史懷仁攬着她,“你乖。”
“媽咪是壞人,嗚?媽咪是壞人……”茉里幽怨的哭着說。
聽見女兒說自己是壞人,萬家香心裏一陣難過。小鳥從沒這麼說過她,不管她多嚴格。
媽咪是壞人……天啊,這句話讓她想哭。
“小鳥。”意外的,聽見這句話,史。懷仁霎時臉色一沉,“不可以這樣說媽咪。”
“叔叔?”從沒見過他如此嚴厲神情的茉里愣住了。
“你這麼說媽咪,會很傷她的心,知道嗎?”他語帶訓斥的說,“以後不可以這麼對媽咪說話。
茉里儀乎有點小小的嚇到,怯怯的點了點頭,“嗯。”
萬家香驚訝的看着他,因為她從沒見他用如此嚴峻的語氣及表情面對過小鳥,在小鳥面前,他一直是個開朗和善的叔叔,但剛才的那一瞬間,他竟像個……嚴父。
嚴父?老天,這會兒覺得有點“到”的人是她了。她不是已打定主意,將他排除在她跟小鳥的世界之外,為何會在剛才那瞬間有那樣的想法?難道她心裏其實是那樣想望的?
喔,她簡直不敢再想下去了。
“媽咪不是壞人,她只是很怕小狗。”史懷仁續道:“叔叔真糊塗,把這件事給忘了。”
“媽咪怕小狗?”茉里疑惑的看看他,再看看母親。
“沒錯。”他耐心的向小女孩解釋,“媽咪之前有跟叔叔說她小時候被狗咬過,所以很害怕小狗。”
見鬼了!她什麼時候被狗咬?又什麼時候跟他提過小時候的事了?
慢着,他這麼對小鳥說,是想小鳥諒解她為何堅訣反對領養小狗吧?
意識到他在幫自己,萬家香胸口一熱。
“媽咪不是討厭小狗,是害怕,你懂嗎?”
茉里停住哭聲,抽抽噎噎地道:“可是……小棉花又不會咬媽咪,它……它很乖……”
“這就是恐懼症啊,像叔叔就很怕蟑螂,因為小時候曾經有蟑螂趁我睡覺時飛到臉上,我剛好張開嘴,差一點就把它吃下去了呢!”史懷仁一笑,“從此以後,叔叔超怕蜂娜的,這就是恐懼症……小鳥難道沒有害怕的東西嗎?”
茉里認真的想了一下,“我害怕會飛的大螞蟻……”
“那就對了,大家都有自己害怕的東西。”他摸摸她的頭,“叔叔太粗心,忘記你媽咪最怕狗狗,是叔叔不對,你不可以怪媽咪。”
說著,他從她手中將小棉花抱走。“小棉花就養在叔叔家,你隨時都可以來看它,好嗎?”
茉里依依不捨的看着小棉花,淚眼汪汪卻緊抿着唇,點了點頭。
看着女兒眼角帶淚的進入夢鄉,在睡夢中還“小棉花、小棉花”的叫着,萬家香只覺得自己的心都揪在一起了。
她真殘忍,就這麼硬生生的拆散了小鳥跟小棉花。
她是怎麼了?養狗雖然是麻煩了點,但又不是世界末日,她到底在堅持什麼?因為小棉花是史懷仁帶小鳥去領養的嗎?因為她害怕她們跟他有太多的瓜葛及聯結嗎?唉,她真是個失格的母親。
“家香。”看見她一個人坐在客廳里嘆氣,陳老師走了過來。
她無奈又無助的看着陳老師,“老師,我……我是不是很糟糕?”
彷彿知道她心裏苦惱着什麼,陳老師溫柔一笑。“家香,如果你是顧慮我,那真的是多餘了。其實懷仁要領養小棉花前,有先打電話回來問我會不會給我添麻煩,是我答應了他,他才領養小棉花的。”
“咦?”這麼說來,他並不是獨斷獨行、自作主張嘍。“其實你後悔了吧?”
陳老師笑睞着她,“看見小鳥淚汪汪,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你很捨不得吧?”
萬家香整眉苦笑,默認了。
“去把小棉花帶回來吧。”陳老師說:“小鳥會愛死你的。”
“嗯。”她點頭。
步行十分鐘,萬家香來到史家門口。
她並不清楚史家的作息時間,也不知道此時按門鈴是否會吵醒史爸跟史媽,但屋裏燈還亮着,這讓她稍稍放心了一些。
當她正要按電鈴時,大門突然打開了——
“咦?”開門的人,居然是史懷仁。
看見她站在門外,他笑了,“你已經來了?”
萬家香一怔。他知道她要來?啊,一定是陳老師通知他的。
她有點尷尬地開口,“那麼……你應該知道我……”
“嗯,老師跟我說了。你等我一下。”說著,他轉身走開,不一會兒再回來時,一手抱着小棉花,一手提着不知塞了什麼而鼓鼓的袋子。
“小棉花給你抱。”他將小棉花交給她。
萬家香接過小棉花,狐疑的看着他手上那一大袋東西,“那袋東西是什麼?
“都是小棉花吃的、用的東西。”他笑着說:“我剛才去買的。”
“這麼多?”
“呵,你不知道這小傢伙的行李很多。”他打趣的說。
“多少錢?我給你。”她不想占他便宜。
他像是看着什麼奇怪生物般睞着她,“你這人會不會太認真了?”
“我不能占你便宜。”她仍是堅持道。
“好,你真那麼介意的話,那就乾脆請我吃頓飯好了。”
她一怔。請他吃飯?他是認真的嗎?“走吧。”
“咦?”見他一副說走就走的樣子,她又愣住。“很晚了,我陪你走回去吧。”
“不,不用麻煩了。”
“一點都不麻煩。”他笑嘆,“你別老是拒人干千里之外好嗎?”說著,他關上大門,先走了幾步,見她沒跟上,他回頭看她。
迎上他的目光,她莫名一陣心悸,隨後才鎮定心神,跟上前去。
“醬油,不管如何,我還是要再跟你說一聲對不起……”他表情和語氣一樣誠懇地道,“來經你同意就擅自做了這樣的訣定,我實在太自以為是了。
“不,我……”萬家香低頭看着懷中的小棉花,它睜着兩顆又黑又圓的眼睛望着她,像是已經忘記或不介意她曾拆散它跟小鳥似的。
有人說小狗是健忘的,總會忘掉別人對它的惡及傷,她真希望自己也能像小狗一樣。
“小鳥這麼喜歡它,我卻硬是將他們拆散,我真的很殘忍……”
“是啊,很殘忍……”史懷仁打趣地說:“我跟小鳥這麼要好,你卻老是要將我們拆散,也很殘忍。
她一頓,轉頭看着他。“我哪有拆散你跟小鳥?”
他露出孩子般狡黯的笑容,“所以你不反對我跟小鳥攪和在一起?”
看見他坦然期待的目光,她心頭一顫,竟失神的點了點頭。“那……我也可以跟你攪和在一起?”
“蛤?”他說什麼?他要跟她攪和在一起?“你這個人實在是……”她羞惱的瞪着他,“請你不要再跟我開玩笑了。”
“我很認真。”他正色地說:“我喜歡你,萬家香。”
“咦?!”
“幹麼那麼吃驚?我不是跟你提過?”
“你哪有?”
“我說要追你,就是喜歡你,這有很難理解嗎?”
“你……”她難以置信的看着他,“你這人真的很奇怪,你條件好又未婚,可我是一個有七歲小孩的單親媽媽,你不覺得你的對象應該是更年輕而且未婚的女性嗎?”
“唔……”他沉吟着,一臉嚴肅,“沒結過婚的男人就不能追你嗎?那太不公平了吧。”
“什麼?”天啊,他好像是認真的……“你喜歡我什麼?”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她,然後咧嘴一笑。“都喜歡。”
這話不禁讓萬家香呆住。他這滿腔熱情是打哪兒來的?再說,他是不是用錯地方了?
“如果你是認真的,那我告訴你……”她定定的看着他,“我不適合你。”
“你不是我,怎麼知道什麼不適合我?”史懷仁端詳着她,眸光中儀有瞭然,“倒是你,你在害怕什麼?我聽懷智說你至今還想着死去的先生,所以謝絕了所有的追求及相親安排,可是……”他微微整起眉頭,“說真的,我覺得你的反應一點都不像是因為懷念某個男人而拒人於千里之外,反倒像是受了傷之後把自己武裝起來……”
聞言,她陡地一震。他敏銳的觀察力讓她不安驚慌,向來掩飾得極好的她,怎麼會讓他看穿、看透?
“你很喜歡打探別人的私事嗎?”她又習慣性的戒備防禦起來。
“不喜歡。”
“那你為何老是——”
“因為對象是你吧?”他炯亮澄澈的眼睛直望着她,“我想知道更多你的事。”
萬家香胸口一熱,面色頓時潮紅,不過是幾個字拼湊起來的句子,她臉紅什麼?慌什麼?
“你脆弱又強悍,看似對人敞開心房,卻又不讓人發現你的心事。”他注視着她道:“這樣的你,讓人忍不住想探索你的內心。”
她秀眉一皺,以懊惱不悅的神情掩蓋內心的忐忑羞悸。“我可不是你顯微鏡底下的微生物。”
他朗聲笑了,“你可比那複雜多了。”
“我不喜歡被打探或是試探。”她漂然的看着他,“相信你也不喜歡別人過間你的私事吧?例如你為什麼跟未婚妻分手之類的。”
他一頓,然後一臉不以為意的說:“我不介意你問,如果你想知道的話。”
未料到他是這種反應,換她愣住了。
他臉上的笑意稍斂,緩聲說:“感情的事講求緣分,緣盡情了就放手讓彼此自由,我不覺得有什麼好痛徹心扉或留戀不舍的。”
“你說得倒是雲淡風輕。”她不以為然表示。“一直抱着過去,意義何在?”
這話堵得萬家香有口難言。
什麼嘛,他幹麼說些文謅謅的話,像是得道高僧在對她開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