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天際一片陰霾,要雪不雪,要晴不晴的,肅寧伯府的僕役一抬頭見天,心裏便犯嘀咕,往年一入冬,棉絮般的雪早就能把庭院的路給鋪白了,今年遲遲沒動靜,別是要積攢着一口氣往下撒,這對他們這些幹活的人來說,可不是件好事。

按理說這時候該是飯點了,各院子的丫頭僕婦莫不忙着去大廚房替主子拿飯,但在東側獨立小院,卻沒人肯挪一挪屁股,跑那一趟。

丫鬟和婆子坐在院裏閑閑的嗑牙,有一搭沒一搭的扯着府邸里的八卦,沒有半個人留心屋裏頭的主子要不要送飯、要不要伺候。

「可憐啊,十幾天過去,還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我看是不成了。」小媳婦同情的瞅了眼毫無動靜的屋子,不由得在心裏嘆了口氣。

她還記得當初府里辦喜事,娶妻抬妾同一天,這邊流水般抬進來的嫁妝,羨慕了多少人。

可那盛況離現在才多久?

也不過一年前的事。

「你這狗嘴,要是被隔牆的耳朵聽了去,有你好受的。」同在一處幹活的婆子多活了幾年,多吃了幾年的飯,很倚老賣老的啐了她一口。

她可沒存什麽好心眼,只是這話一旦傳到太太耳里,她們這些嚼舌頭的會有吃不完的苦頭。

她不想倒這個楣。

這位伯府夫人說來可不是什麽好相與的主,自己的兩雙兒女疼得如珠如寶,有求必應,卻把姨娘的庶子庶女當草。

人嘛,從自己肚皮出來的哪有不偏疼的道理,能做到寬容大度一視同仁的別說沒有,可她活了一輩子還真沒看過。

太太不喜庶子,對下人也刻薄吝嗇的可以,別說甜頭沒他們的分,要犯小錯,處罰都是連坐,他們少得可憐的例錢,每到月底總是所剩無幾,下人怨聲載道,但是為了混一口飯吃,不忍氣吞聲能怎麽辦?

「就只是我們這院子的人道個長短,又不往外傳,怕什麽?誰不知道屋裏的那位摔破了頭,又病又傷的,還拖了那麽些時辰大夫才來,連大夫都說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小媳婦突然壓低嗓子。「要我說,這京裏頭大夫多得滿街跑,府里也不是出不起銀子,怎麽就讓一個大夫兩頭跑,診完了香姨娘,才走了半個府過來替大少奶奶瞧傷,這裏頭肯定有么蛾子。」

「你越說越不像話,你再門上不把帘子,我可要替你娘擰你的嘴了。」婆子沉下臉。

小媳婦在心裏啐了聲,不悅一閃而過。

都同樣在府里當差,不過就多那幾年資歷,大家看她年紀大,不跟她計較,她還把自己當什麽?這般託大了,也不想想自己才是那個沒眼色的!

「怎麽說大少奶奶待我們都還不錯,這一年府里歸她掌,該我們的一文也沒少過,大家拿錢回家也理直氣壯多了不是?」小丫頭有些膽怯的插了嘴。

「那有什麽用?總歸那件事是害人害己,親眼目睹的翠丫頭說,是大少奶奶想把香姨娘推進月湖裏,這可是一屍兩命,謀害大少爺子嗣呢。」大約十八、九歲的大丫頭繪聲繪影的說。

「你這是親眼見着了?」有人反駁。

「是翠丫頭親口跟我說的。只是沒料到那一位被香姨娘一扯,自己也落了水,這落水不打緊,頭還磕着了岸邊的石頭,流了一灘子的血,可怕極了。」

「可不是嗎,剛出事那會,大少爺一心顧着那一頭,別說來瞧上一眼,就連聽見也怕污了耳朵,還把通報的二丁子罵得狗血淋頭,連帶趕出門。」中等丫頭一副包打聽的模樣。

「大少爺不待見大少奶奶也不是今天的事,打娶進門就這樣把人晾着,要不是大少奶奶堅忍,嘖嘖嘖……實在是缺德喲。」掃地婆子橫插一嘴。

為了以示正統,大少奶奶住的還是嫡妻的正房,可那又怎樣?得不到丈夫疼愛,沒有倚仗的女人,比她們這些奴僕還不如。

「我聽說大少奶奶打從一開始就是娶回來當擺設的,只瞞着她娘家,她那娘家據說只是個商戶,這門婚事,真要說還是高攀了。」綁着長辮子的丫頭一副了解的口氣。

「呸,商戶又怎樣?八十幾抬嫁妝,普通人家還拿不出手呢,大少奶奶究竟有多少家底啊?就嫁妝這一項也比那邊那位強吧?青樓出來的花魁,那種出身……你們湊近來一點說,」婆子故弄玄虛,待大家的頭都往她這裏靠,才神神秘秘的說:「聽說啊,早不是清倌,抬妾都算抬舉了她的,大少爺是什麽身分,居然要這樣的女人,嘖嘖嘖……我看是被鬼迷了心竅。」

「不就是酒館裏說書先生說的什麽一見鍾情,一心一意嗎?」果然是天真的小丫頭,一臉艷羨,和有經歷的婆子、媳婦想的完全是不同一個方向。

「你這丫頭,是思春了,早點叫你哥嫂給你尋個人家吧。」婆子調侃着小丫頭。

「哪是!」小丫頭害羞了,兩隻眼水汪汪,裏頭彷佛有桃花燦爛的綻放着。

幾個人又說了一堆廢話,小媳婦眼看話題就要跑了,扯着婆子的袖子說:「張大娘,您可給說說,太太這麽強勢的人,是怎麽答應大少爺讓他把香姨娘抬進來的?」

「不就死求活求,跪了兩夜,跪到膝蓋都出血了太太這才答應的。」要不然哪來後面的這一出?

這一說,年紀輕的丫頭們都露出吃驚的神色。

「不可能吧?」

「我要瞎說,叫我爛舌根!」婆子指天劃地,生怕人家不相信她的話,罵她胡扯。

此話說完,院子裏一片安靜。

「可怎沒瞧見老爺發作?都一年了。」瘦丫頭疑惑道。

「老爺才不管內院的事,賞花玩鳥,吟詩作樂,士大夫做派,後院的事太太一手遮天,就算老爺知道要發作,到時候不過拿幾個下人出氣罷了,也不能拿太太怎地。何況,這事兒都過去那麽久了,我看老爺是瞎子吃湯圓,心裏有數。」

這肅寧伯府的當家老爺名叫嵇英山,承襲祖上餘蔭來的爵位,王朝歷史甚久,祖輩開國時用性命換來的爵位利祿,到他頭上只剩下伯爵帽子妝點門面,男人通常妻妾成群,他卻除了少年時便納的白姨娘,再沒有其他妾室和通房,甚至為了顧及夫人的面子和脾氣,也不太敢夜宿那位的房裏。

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要不這白姨娘的一子一女是怎麽蹦出來的?

可見女人不論防得如何滴水不漏,男人要是想偷吃,法子多得是。

院子裏的八卦大業一時還沒有消停的意思,病懨懨躺在床上發獃的盛知豫卻是恨不得把院子裏那些嘴碎的下人叫進來敲打敲打。

這些丫頭、婆子實在太不像話了,多少年前的舊事還拿出來說嘴,合著是看她在病床上躺了十幾年,越發沒把她放在眼裏了。

就拿香姨娘掉進月湖流了孩子小產這件事來說,根本不是她的錯,她才是受害人,她着了人的道。

不過……她們的口氣怎麽好像事情才發生沒多少天……

那件事是她大意。

那日香姨娘約她到水閣賞鯉,她就應該推了才是。

是她疏忽,想說自己小心防範必然不會有事,當香姨娘指着湖裏的鯉魚要她細看時,她動都沒動遠遠看着,沒想到那朵小白花自己卻一腳滑下去,她驚愕之餘直覺的往前沖,那可是有身孕的人!

這一心軟,她的裙子被往下扯,於是她也下水了。

人真的不要太好心,要不然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這是人為的意外。

事後她曾細細想過,香姨娘有孕是事實,想害自己也是事實,當她把身邊丫頭都遣走的時候,自己就該有警覺了,一個能把自己骨肉當作陷害他人工具的女子,其心可誅。

一個妾室敢這麽做,無非是想取她而代之,爬上肅寧伯府當家主母的位置,一想通這關節,她哪能遂香姨娘的願?

她記得自己受傷垂危,拚死熬過這生死交關,後來甚至藉此蒐證、扳倒香姨娘,讓居心叵測的她被趕出府去。

至於丈夫不待見她……

當年她十七歲嫁進肅寧伯府,十七歲才嫁人,並不是她眼光挑剔嫁不出去,而是替父親守孝,錯過嫁期,這年頭十六歲還沒嫁出去的姑娘,就是老姑娘了。

後來嵇家人派官媒來說親,哥哥們如同旱地降甘霖,哪有不允的道理。

珠翠盈頭,身披嫁衣,心裏滿滿都是喜悅,也以為此後一生都是幸福,她哪知道、哪知道……夫家是官家,偏有名無實,光有一堆祖宗牌位證明底蘊豐厚,實則早就坐吃山空。

這肅寧伯只有爵位和食祿,並無封邑,府中男丁沒有一個知道賺錢是怎麽回事,大的小的老的,拿風花雪月當飯吃,吃喝玩樂當風雅,往來的都是一票狐群狗黨,府里只出不進。

拿她丈夫子君來說,他一月的例銀有三十兩,這是看在他是大少爺的分例上給的,但是這些只是零花,不包括平常的吃穿用度。

這三十兩從沒能花用到月底,常常一出手就不見了,沒了銀子裝闊綽,便向家裏伸手。

能不給嗎?

跟她要不到,就轉讓周氏來討,婆母開口要錢,你給是不給?

十幾年來,府中嚼用,有哪樣吃的不是她的嫁妝、她的心血,可謂是她養着這一家老小。

當年,她一個被八人花轎抬進門的正妻,洞房花燭夜夫君去的卻是妾室的房間,後來一直等到香姨娘事件發生後,他才帶着怨恨的眼神來與她圓房。

而她那位敬愛的婆母周氏,為了維護兒子,花言巧語的威脅着她要把妻妾同時進門的荒唐事打落牙混着血吞,若是撕破臉大家都難看,還允諾會把中饋交出來,不叫剛進門的兒媳婦沒臉。

她感恩戴德,覺得這是婆母看重她,孰不知婆母是把燙手的中饋扔給了她,她成了當家主母,接到手的卻是一個外虛內乾的空殼子。

雖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燙手山芋拿在手裏怎麽辦?

她百般操勞,用心計較,日日拖着疲憊的身子,一年一年過去,她不僅一無所出,身子還像掏空的洞,越發不堪,而後纏綿病榻十多年,雖用湯藥吊著命,但也就剩下一口氣了。

她失勢了,被丟在這個院子,再也沒有人管她死活,府里那些現實的下人對她更是愛理不理,敷衍了事,沒有錢絕對差遣不動他們。

她鬱鬱寡歡的病着,拖着一口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氣賴活着。

她想過,周氏讓她繼續活着,像祖宗牌位一般供養着,不是覺得她有多麽勞苦功高,而是為了她手上那點剩下的體己錢。

要是她連手頭上這些銀子都沒了,她的去處只怕會很難堪。

她心寒的閉上眼睛,嫁人哪裏好?活似給人搶了,不但身子、銀子要給人家,要勤儉持家,孝順公婆,愛護弟妹,相夫教子,鞠躬盡瘁,還要表現賢慧大度,紅袖添香不能少。

博得賢良大度的名聲又怎樣?

別人過着滋潤的好日子,她卻苦成了黃蓮。

她自己一個人好好的日子不過,何必跑去別人家裏,伏低做小累死累活?

是啊,女子婚嫁由不得她。

是啊,她為什麽到這時候才明白,她以為只要珠翠盈頭,身披嫁衣,就能得到幸福,其實只是一個愚蠢的笑話罷了!

她思緒漂浮,片刻後,聽見了開門聲,有人進來了。

窸窣的衣料摩擦聲,還有物體放上桌子的輕微撞擊聲,那人來到她床前,抓着裙,小小聲的說著話,怕似驚了床上的人。「小姐,你醒醒吃點東西吧,一直睡着不好,你知道婢子膽子小,別嚇春芽,起來吃點東西再睡好嗎?」

小姐這些天情況越發不好,幾天前還能眨眨眼,看一下她春芽,可這些天都沒打開過眼睛了,氣息微弱的像隨時都會消失不見,她每天守着,連解手都不敢去,捱到今日,她想說要是小姐醒過來想吃東西怎麽辦?

她想了又想,打定主意,快去快回,算好了時間,趕緊拿了飯菜就回來,不是她自己要嚇自己,她……她真的很怕小姐有個萬一。

房子裏的藥味重,那股子味道不管盛知豫醒着還是昏睡都覺得嗆人噁心,可是她聽見那曾經熟悉到不行的聲音,讓她一陣清醒。

是錯覺嗎?

心狂跳了好幾下,感覺人影移到了她跟前,她掙扎着睜開疲憊無神的眼。

眼前的人拿着一雙小眼睛無比專註的瞧她。

盛知豫充滿血絲的杏眼慢慢睜大,瘦到看得見骨頭的手指扳住床板,整個人從床上驚跳了起來。

這一動,頭暈腦脹,頓時眼冒金星,翻身沒成功差點又倒回去。

不料她倒進一堵溫暖又厚實的身子裏。

春芽七手八腳去扶她,整個人讓盛知豫靠着。「小姐,慢點、慢點,你想做什麽吩咐春芽去做就是了,頭傷還沒痊癒,大夫說千萬不能妄動……」

盛知豫兩手扳着春芽的胳臂,十根指頭幾乎掐進她的肉裏面。她好懷念春芽老婆子似的雜念。

盛知豫掐她掐得厲害,春芽卻連眉頭也沒皺,呼痛也沒有。

小姐這哪是掐,都病多久了,十根指頭一點力氣也沒有。

盛知豫擺脫了暈眩,意識清楚了,春芽的臉蛋是真實的,她會呼吸,不是冷冰冰的。她還不相信,不能確定,舉起指頭就去戳她的肉包臉,然後揪着她的臉皮捏來捏去的,只見她這實心的丫頭苦着一張肉乎乎的臉,又不能哭,又不敢叫,比苦瓜還苦。

那是一張年輕的臉,圓圓的,天真的,嬌憨的,久違了的臉。

「春芽?」

「在。」雖然嘴巴被扯得變形,還是應聲。

「春芽?」

「在。」

「春芽?我的好春芽。」盛知豫語帶哽咽了。

「小姐,不哭,傷口疼嗎?要不春芽給小姐揉揉?」她心一疼,眼圈也跟着熱了。

「春芽,你捏我。」

「婢子哪能,小姐,你的身子還沒好全,要不吃點東西,人是鐵,飯是鋼,吃飽飯身子就會好得快,小姐看春芽每天睡得好,吃得飽,身子多好,沒有人比得過婢子。」

她竟聞到菜香,有多久了?吃藥吃到倒了胃口,就算食物在眼前也聞不到香氣,更別說有胃口。

「你拿自己的私房錢去讓廚房做的菜?」

那些個見錢眼開,吃人不吐骨頭的廚娘,她太知道了,沒有銀子是使不動那幫老婆子的。

這老實的丫頭一心想讓她吃點好的,開胃的,自己分不開身沒空去弄,不知道掏出多少體己,怕是把自己那點小錢都給貼進去了。

「吃點好的,身體才好得快,府里一大堆人要用廚房,開小灶自然要給點甜頭的。」她小小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兩個小小的彎月掛在上頭。

可是,盛知豫看着那張她從小看到大的圓圓臉,心裏頭不知道為什麽還是不踏實。

「春芽,你真的還好好的活着?」

春芽笑得孩子氣,「小姐,我活蹦亂跳的,你瞧瞧。」她把盛知豫安置好,起身轉了一圈,還跳了好幾下,她這一跳,因為噸位大,牆邊放着小孩般高的白地藍花蕭何月下追韓信梅瓶,還有門口杵着的梅蘭竹菊四君子玉石屏風都抖了抖,幸好也只是那麽抖了下,沒歪沒倒。

「春芽活到一百二,絕對沒問題!」

心裏的石頭落了地,盛知豫直笑,笑得眼淚困在眼眶裏,笑得摟住她豐腴的腰,兩行淚直流,「你回來了,真好。」

她好想她,好想好想。

春芽是她七歲時,她祖母送她的禮物,她長得不好看,身材又圓滾滾,當初她看一眼就嚇呆了,家裏頭養那麽多丫鬟,大大大小,有體態輕盈的,有聰明伶俐的,有美貌可愛的,可她祖母偏送她一個丑瘋了的丫頭!

可是相處這些年來,才覺得她的好,當姑娘時,無論遇到什麽場合春芽都鎮定自若,沒事不會亂出頭,十分有大家風範,除了有好到讓人想連舌頭一塊吃下去的廚藝,偶而遇見不長眼的飛賊,一棍子也能把人搧出去。

她的春芽是個入得廚房,出得廳堂的賢妻良母,她悟出一個真理,不管男人還是女人,好看是沒用的,好用才是王道。

春芽後來跟着她出嫁,成了她的大丫頭,她婚後兩年,卻被周氏的第二個兒子要去,那一晚,春芽就咬舌自盡了。

她趕去見她最後一面,卻遲了。

看着她毫無聲息的臉,僵硬的躺在木板上,唇白得像紙,無論她怎麽喊都沒反應,不會哭不會笑,再也不會喊她小姐了。

盛知豫哭不出來,眼淚凝在眼眶裏,就連乾嚎也發不出聲音。

她做錯了,她錯了,她以為讓春芽到二爺的身邊去是為她好,哪知道卻把她送入虎口。

她的臂膀斷了,身邊只剩下周氏的人。

可是這會兒,春芽活生生的在她身邊,而且,面目依舊天真。

盛知豫把眼淚抹了。「春芽,把手鏡給我。」

春芽回來了她很高興,可是不對,有很多地方都不對!

春芽見小姐不哭了,捨不得的鬆開自己的手,總覺得不是很放心的一步一回頭,把梳妝枱上擱着的手銅鏡拿了起來。

盛知豫趁着這短短時間,打量屋裏這曾經眼熟的擺設,紅木八角雕海棠花浮紋大桌,還有幾把錦墩,雕海棠花梨木妝枱鎏金點翠銅鏡邊上堆滿盒罐錫器,她還記得那捲草纏枝的古檀黑木匣子裏放滿了珍珠翡翠和銀票,衣櫃裏春夏秋冬的四季衣服每一套都足夠尋常人家半年到一年的嚼用……這些價值不菲的東西都是她的嫁妝,然而在經過十幾年的折騰後,為了伯府的面子,典的典,賣的賣,最後所剩無幾。

她回過神來,手鏡已然在手裏。

鏡子裏的盛知豫雖然蠟黃着臉,因為不吃不喝,又病又痛的關係,顯得憔悴沒精神,但卻是小巧的瓜子臉,櫻桃小嘴,如同剛發芽的花苞,柔嫩到骨子裏去了。

這年紀,看過去頂多十七、八歲。

她家事操勞,青春早已不再,又病了十幾年,明明是三十好幾的婦人,怎麽可能還有一張像花兒般的臉蛋?

「春芽,」盛知豫的聲音獃獃的,「我問你,我出了什麽事躺在這兒?」

「小姐不記得了?」小姐看似比幾天前精神多了,怎麽卻問她這個?

「我說不記得了,你會覺得我很奇怪嗎?」

「小姐說的是什麽?有時候讓自己不舒服的事情其實忘了也好,腦子裏放那麽多東西,也挺累人的。」

想不到她的春芽想得比她還通透。

自從春芽死後,她身邊再也沒有誰能讓她把心裏的話拿出來講,對着別人,總是參雜真真假假的話,這些話說久了,她也分不清楚自己究竟過的是自欺欺人般的人生,還是謊言才是她的人生?

「小姐不小心跌進了月湖,跌傷了後腦,這些天一直昏睡着。」春芽玩着自己的手指,有些吞吞吐吐。

她跌進月湖是剛入門一年時發生的事。「香姨娘那孩子沒保住吧?」盛知豫說得麻木。

「小姐是怎麽知道的?」春芽反應得快。「是院子那些姊姊吧?我去攆她們,整天不幹活,一碰頭就只會和各院子的婆子們嚼舌根,這會兒嚼到小姐面前來了。」

她這些天沒空理她們,這些人倒是越來越放肆。

「挽瀾院那邊的情況如何?」挽瀾院住的是香姨娘和她那有名無實的丈夫。一丈之內才叫丈夫,那個男人的心離她一丈都不止!

「這些個糟心事小姐不要知道吧,聽了只會堵心。」

「沒關係,你說。」

「大少爺很生氣,揚言要休了小姐……」

春芽說得歷歷在目,活靈活現,原來的她纏綿病榻,孤苦伶仃的死了。

其實在彌留那一刻的清明,她就該知道自己要撒手人寰了。

她那麽糊塗的一生,就連身死都還懵懂無知,老天爺讓她重生,難道是要她睜開眼睛反省自己這糊裏糊塗又沒主見的一輩子有多失敗?

她把額頭埋進掌心,發了很久的呆。

她忽悲忽喜,她從未有一刻像現在,有一種想活下去的慾望,是活生生,鮮血般炙熱活潑的慾望。

回顧她這一生,這麽長的時間,一直耍心計,與人斗,鬥來鬥去,勝了暗自歡喜,但是歡喜空虛像轉眼即過的月光,孰不知困在這幾堵高牆裏的自己才是最悲哀的。

她突然醒悟,自己的有生之年都在一方囹圄里,被困住的人其實只有自己,真心笑着的日子那麽少,這樣的她有什麽好失去的?

相公於她可有可無,這個家沒有半點溫暖,又何嘗是她的家?

死過一回後,她終於明白,這些愛恨,昨日種種,如煙如霧,轉瞬即逝,她還留在這裏做什麽?

她已經累了,只盼能結束這場空虛。

她的唇泛出難得的淺笑,心情遽變,像守得雲開見月明,陰霾的心情豁然開朗,一片澄澈,她餓得兩眼都快發綠光了。

「春芽,我餓了。」

聽見小姐會喊餓,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春芽驚訝的發現小姐那雙藏在濃密睫毛下的眼珠,比平常還要黑亮有神。

她很快搬來矮桌放在床上,打開蓋子,飯菜不算寒酸,畢竟是花了銀子特別叫廚房做的,一小碗白米飯,一小半隻烤乳鴿、鰒魚豆腐、筍煨火肉、莧羹、小碟的姜辣蘿蔔條兒。

「……婢子吩咐廚子莧菜需細摘嫩尖,不可見湯,只不過春芽沒法出門去,買不到城西門『蕭美人』的甜糕,這白糖糕小姐將就着吃,下一回春芽再去買……」

盛知豫拿起筷子,「得了,讓人再去拿筷子和碗來,你坐下來,我們一起吃,都花了錢,不吃完,浪費了。」

「不成的,這要讓人看到,小姐又要讓人說話了。」她死活不肯。

「去去去,誰敢羅唆!順便叫人沏一壺花茶來,比例不要放錯了。」盛知豫心情好得不能再好了。

這麽生龍活虎的小姐她有多久沒見過了?

這肅寧伯府是通不了氣的地方,小姐這朵花來到這裏,沒被養好也就算了,卻是越來越蔫,這會兒,她彷佛又看到小姐還是姑娘時活潑自在的模樣。

老爺子在天保佑啊!

京城的第一場雪終於飄下來了,宣告冬天來了,那表示春天也不太遠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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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癆梅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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