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黑玄注視她片刻。“大夫說你近日太操勞了,看貧血氣虛的現象。”

“你請大夫來看過我了?’,她訝異。

他不答,信步來到她面前,在床沿坐下,她微微心驚,他有必要坐這麼近嗎?

他卻彷彿不以為意,視男女禮教之防為無物,遷自保刻地盯着她,半晌,冷冷嗤笑。

“才過一旬,身子便吃不消啦?連這點苦都受不了,還想做什麼開農師,不覺得自己太不自量力嗎?”

他在嘲笑她嗎?德芬不豫地咬唇。

“瞧瞧你的手。”他猛然捉握她皓腕,檢視她原本嬌嫩無瑕的玉手。“都磨破皮了,還起了水泡,才不過摸了幾天土壤便成這副樣子了;你還真是嬌慣的大小姐啊。”

“你……放開!”她芙頰躁熱,難堪地想抽回手。“我的手怎樣,不用你管。”

“我不是想管,只是好笑。”他不放開她的手,依然緊緊握着。

她又羞又惱。“有什麼好笑的?”

“你明明不是這塊料,為何要如此堅持?。為何還不認輸?”

“你要我認輸?”她整眉,挑釁地瞪他。“若是我不肯嘗試,不願戮力而為,那我的命、還有那些農民的命,豈不都不保了嗎?為了保住性命,明知不可而為之,有什麼不對嗎?”

他不語,面無表情地看看她。

“何況這不是你刻意給我出的難題嗎?你不就是想看我出糗,才給我一年時間嗎?我跌跌撞撞,豈不正合你意?”

“是挺合我意的。”他似笑非笑。

“你!”她不禁氣惱。他竟然承認自己是有意捉弄她了!

“為何要救那些農民?”他突如其來地問。“又不干你的事。”

“是人都有惻隱之心。”

“我就沒有。”

他倒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的,這值得誇耀嗎?“大人您肯定也有的。”

“哼。”他相當不屑。

不屑她,還是不屑他自己?她不懂。“我相信只要付出真心,必會得到真心回報。”

“又講真心?”他諷嗤。“這世道誰跟你講真心?只怕你的真心會換來絕情。”

她懂了,他不是不屑,是憤世嫉俗。

她怔忡地望他,他也凝視着她,四目相對,兩人都是心海起伏,一陣異樣。

然後,他落下眸光,再度檢視她傷痕纍纍的柔夷,拇指輕輕的撫過一顆小小的水泡,眉峰微微糾結。

皺什麼眉?瞧他這樣子,總不會是心疼她吧?不可能吧?德芬被他莫名其妙的行止攪亂心湖一池春水,咬咬牙,用力抽回手,嬌斥。“你這人怎麼這般輕薄?”

他輕嗤,既不慚愧也不牛氣。“你這丫頭,跟我講話怎麼沒一絲敬意?”

德芬傻住,不禁自悔自汁情急之際,又忘了對這男人用敬語。

她斂眉低眸,刻意表示謙卑。“對不起,大人,小的……下官是一時疏忽了。”

“你在家裏跟尊長講話,也是這般沒大沒小嗎?”

“不是的。”宮廷禮節繁複,她怎敢輕忽?

“可對我,你卻常常忘了謙卑,你不怕我嗚?”他沉聲問。

她不太確定他聲嗓里是否含着幾許笑意,彷彿,有那麼一點點。

她翩揚羽睫,與他目光相接。

“你,不怕我嗎?”他又問一遍。

不怕嗎?她眨眨眼。“為何……要怕?”

他眉宇不動。“你沒聽過關於我的傳言嗎?”

“聽過。”殺父軾母,冷血無情。

“知道我一刀便能要了你的命嗎?”

“知道。”

“那你還不怕?”

“我……自然是怕的。”若是不怕,又怎會對他有防備之心,至今不告訴他自己的真實身份?

“你怕?”

是她的錯覺嗎?他的語氣聽來,好似是失望。

“我怕,大人你……您一句話便能要了幾十條人命,襄於州上自州牧,不至黎民,都對你畏懼有加,但不知為何,對你的所作所為,我……下官是生氣多於懼怕。”

“生氣?”他眸中閃過興味。

“氣您為何要做出那些事,為何要讓民間流傳那樣的傳言?”

“所以你是認為我的作為不合乎義理,才會生氣嗎?”

德芬一愣,是義理嗎?她想的,似乎不是那麼正氣凜然之事,她並非想論斷他的罪,反倒像比較在意其他人不要因此斷他有罪。

他說她想救那些農民,可她真正最想救的,是他在襄於州百姓心目中的形象,他可知曉?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你說該當如何是好?”他不懂得她的真心,還笑笑地問。

她知道,他是在逗她,雖然她不明白他為何覺得這般逗弄她很有趣。

她收攏翠眉,櫻唇微嘟,不知不覺流露出女兒嬌態。

他看着,有片刻失神,跟着目光倏冷,霍然起身。“大夫留下了治你手傷的藥膏,待會兒敷上吧,還有補身的葯帖,記得按時煎來喝。”

他這就要走了嗎?

她莫名地感到不舍,唇瓣遲疑地春吐,終於逸落挽留的言語。“等等,我有……我有件事跟你商量。”

“什麼事?”

“關於農具的事——”

她說,現今金穗花城農民使用的是框形犁,若能稍做改良,使犁箭能活動調節深耕,農民使用起來便較不費力。還有,既然襄於州盛產鐵礦,能否減少兵器的產出,以便製作一批品質更為優良的農具?

“那是不可能的。”他駁回她的提議。“兵器是襄於州歲收最主要的來源,我們的戰士也需要精良的兵器護身。”

“你只顧自己賺錢,不顧百姓糧荒嗎?襄於州山路崎嶇,交通不便,很難從南方運來糧食,非得想辦法自行生產啊!”

由於德芬有要事相商,黑玄便留一下來用晚膳,四人同席共餐,黑藍與春天卻都只能默默旁觀兩人唇槍舌劍。

眼見主子說話益發不客氣,春天暗暗咽了口口水,深怕領主大人一時惱火,翻臉不認人。

“那也沒法,襄於州縱然產鐵,資源也有限,要製造好的兵器,便不得不有所犧牲。”

“為何犧牲的一定是農家?農家生產不出作物,別的百姓也吃不到糧食啊!”

“那就井體時艱。”

“你——”

“我怎樣?”

氣氛太糟。春天徒勞地想做和事佬。“小姐、大人,你們不餓嗎?都還沒吃上幾口飯呢,吃完再說吧。”

,’你怎能如此漠不關心?”德芬不理她繼續爭論。“這可是你的領地、你的人民!”

“所以啦,你又何必多管閑事?”黑玄還是一臉滿不在乎。

“你!”‘我怎樣?”

春天嚇得差點捧不住飯碗。“呃,小的吃飽了,先告退了,你們慢用。”語落,她速速閃人,黑藍也跟着擱下碗筷。

黑玄注意到弟弟的舉動。“你也不吃了嗎?藍。”

黑藍搖頭,示意自己吃不下。

“也難怪你吃不下,這一桌飯菜還真不是尋常的難吃。”黑玄淡淡地評論。

“丫頭,你每天都吃這種粗茶淡飯嗎?”

“有何問題?”她輕哼。

黑藍悄悄離席,留兩人在餐桌上相對而坐。

“你那位侍女,廚藝似乎不怎麼樣。”

“這跟廚藝無關,巧婦難為無米之飲,春天儘力了。”

“既如此,何不多買些米糧菜肉?”

“開農師的薪晌不多,我們的錢袋又被搶了。”

“不是還有首飾嗎?”

“那是要留着等以後回王都時角的。”德芬頓了頓,轉念一想,明眸又冒火。

“況且我們不是正在討論襄於州糧食不是的問題嗎?即便有錢,也未必買得到米糧菜肉。

“你非得在飯桌上教訓人嗎?”黑玄掏掏耳朵,狀似無奈。

德芬咬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這人怎麼回事?故意氣她的嗎?

“於姑娘。”他慢條斯理地喚。

她眨眨眼。

“我在叫你,沒聽見嗎?”

她一凜。他總是口口聲聲喚她丫頭,忽然改換稱謂,她一時間還真不習慣。

他望着她略顯迷惘的神情,嗤聲一笑。“看來你比較喜歡聽我叫你丫頭。”

說什麼?她窘得臉頰烘熱。

“我說,丫頭。”他柔聲喚,嗓音壓低,蘊着不可思議的沙啞,性感迷人,撥動她心弦。

心跳瞬間亂了韻律。

奇怪,之前她總覺得他叫她丫頭是意帶輕蔑,為何現不聽着,卻感到意亂神迷?

“丫頭。”他又喚了聲,傾身向她,眼潭墨黑深邃,隱隱澈着波光。“我今晚留宿在這裏吧?”

什麼?她驚駭。

“夜深了,進城不使,不如你就收留我們兄弟倆一晚?”

“這裏••…沒有多餘的床鋪給大人跟令弟睡。”

“那就鋪草為席。”

“你……您別鬧了!您是堂堂領主大人,怎麼睡得慣草席?”

“你這個千金小姐都能住這種破舊的農舍了。”

“我是……下官怎能與大人相提並論?”

“要不這樣吧?我就委屈委屈,勉強自己跟你同睡一場如何?”他半真半假地提議。

她驚得明眸圓睜。“你、你、你……”

“我怎樣?”他嘆息。“你這丫頭怎麼老是犯口吃?”

“你怎能這般……這般輕薄無禮?”

“所以呢?小姐你要治在下輕薄無禮之罪嗎?”他俊唇勾笑,明顯就是在作弄她。

她憤而擺袖。“領主大人,請回吧!”“下逐客令了呢。”他笑笑,坐在原位,不動如山。

她拿他沒轍,形勢比人強,她知道,他若當真要以威勢相逼,她也難以不從。

“大人,您若是君子風度,應當知曉不該如此戲弄一個姑娘家。”

“可我偏偏就不是個君子呢。”他眨眨眼。

是啊,他還真的不是。德芬無奈咬唇。

看她一副莫可奈何的模樣,他不覺又想笑。為何自己老愛欺負這丫頭呢?為何見到她,與她做口舌之爭,他會覺得多年來籠罩在心房的烏雲,似乎破開了一角,逐漸放晴?

這不是個好兆頭吧?

一念及此,他倏地收笑,毅然起身。“逗你的呢,我回去了。”

她惘然注視他堅毅挺拔的背影,不覺感到一股淡淡的失落。“請留步,大人。”

“怎麼?”他回頭,斜挑眉。“不是怕我留下來會對你輕薄無禮嗎?”

“我只是……”芙頰生暈。他說話非得如此輕佻嗎?“有樣東西想送給令弟。”

“什麼東西?”

她回房,捧出一方木盒,盒裏是一台附有機關的木造玩具車。

“這是我之前路過西方邊境時,跟一名來自西域的商人買來的。”其實是當地州牧進貢給她的珍玩寶物。“這台小車,每行一里,車上的小人便會擊鼓一響,很有意思,我想令弟可能會喜歡。”

黑玄接過木盒,撥弄一下車上的小木人。“你當真要把這玩意兒送給藍?”

‘是,那日若不是有他出手相肋,替我和春天挨了那些盜賊幾拳,我們主僕倆的下場不堪設想。”

“不過據你的侍女所言,反倒是你們拿出錢來,才救了藍一命?”

“總之當日我們能那般相遇,也算是有緣吧。”德芬淡淡一笑,並不想計較是誰對誰的恩情比較多。

黑玄意味深長地凝望她,良久,朝她瀟洒地擺擺手,兩兄弟騎馬相楷離去。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真命天女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真命天女
上一章下一章

第八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