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跟同學搭同班車回家,回到家已經十一點了。算算距離最後一次模擬考,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也該開始練習將讀書時間撐到十點以後。事實上小瀚已經有心理準備了,這一輩子,不趁這個時候讓自己累癱,還有什麼時候可以讓自己累癱?當然,這只是他自我催眠,否則每當看到生澀的物理公式,魂便不自主飛到了書本外。
他躺在自己的地鋪,抱着自己的枕頭,像是極其渴望得到某種保護。讀書好累,尤其與時間的搏鬥。但他也明白他此刻沒法兒入眠,睡前總會將今日的畫面重新濾過一遍,而今日的畫面實在太多。
於是想到了賴昇平。
他們的家相距不遠,如果一些不懂的問題拿去問他,應該是很令人興奮的經驗吧!他是建中的學生,想必有很好的頭腦,也許在腦中卡死的那些不解的觀念,會經由他的口而變得條理分明,有條不紊,接着自己面對所有艱澀的題目都能迎刃而解。也許能夠藉著問答,增進兩個人的互動,問起比較私人的問題,比如他的興趣、他喜歡的歌、有沒有交過女朋友、將來的志向。
想着,抱緊枕頭的小瀚傻傻笑了起來,像在抱着賴昇平,對着枕頭吻了上去。
等等。那個倨傲鮮腆的賴昇平,開起玩笑臉不紅氣不喘的,在他的字典里有「條理」二字?
能夠對第一次見面的男孩,先徹底將對方的心踩碎,再藉由擁緊讓那顆碎裂的心隨着溫度而升華,對女孩都未必能做到如此,更何況小瀚還是個男孩!
好快,快餐也不過如此。
今天原本對他遲到的彌補而感動,第二次見面,居然能夠摟住對方,恨不得當時多吸幾口他身上的味道,到現在還難以相信。才正準備釋懷,他便毫不留情地將小瀚載到校門。難堪極了。
他從床鋪上爬起,打開黑色的書包,拿出手機。他想起阿富的話,賴昇平的電話是假的?電話若是假的,一點也不足為奇。以他的舉止來說,給假的電話不是不可能。
「去!沒開機。」他將手機丟到棉被上,心裏揣測阿富所說。該不會正如阿富說的,是假的電話?那好不容易編織起來的故事,不就沒有下文?
他拿出自己的日記簿,想寫首詩來寫下現在的心情,忽然發現自己的脆弱,喜歡,或者不能夠喜歡,究竟賴昇平定位在哪一個位置?也許再也見不到他了。
如果故事註定是個悲劇,那自己根本就沒有權力主宰結局。愛情是個漩渦,一頭栽進便沒有出路,實在不可自拔,他似乎可以預期自己的肉體逐漸被侵蝕,侵蝕到一點都不剩的那刻間,最後發現自己一無長物。
難道又要重複原來的劇本:愛上了,心碎,再愛上了,再心碎?真是恨透了這種沒有意義的臆度。
有人敲房門。小瀚反射性地合上那本日記,「進來吧,門沒有鎖。」是小瀚的媽媽,端着一盤水果。
他的媽媽插起一顆水蜜桃,塞到小瀚的嘴裏。「這麼累了還不睡?來來來,吃水果精神才會好。」
「好個頭,等一下會睡不着!」小瀚緊閉着他的嘴,天生不愛吃水果。
「睡不着更好,拿來讀書,到時候考上台大。」他媽媽繼續與小瀚的嘴對抗,才把水果塞了進去。
小瀚起先覺得那種青澀的滋味很不好受,不過嚼了起來,倒還有幾分甜味,將盤子接了過來。事實上他想藉著嘴裏的水果來避開這個話題。不要說台大了,可能連國立大學都還不曉得勾不勾得上邊。
他回想起當初踏入成功高中的風采,親朋好友為他恭禧,送他紅包,「沒有建中,成功也很好」那些對話一一浮現。沒想到經過兩年的逃避與墮落,竟發現自己淪為凡人,校園裏所見一個比一個聰明的同學,重擊自己的信心,昔日朋友口裏的「天才」到哪兒去了?
上了高三,「那個人」的沉默讓他覺醒。高中三年,他的愛情沒有修到學分,他的人際開始出現赤字,如果連學業都沒有顧好,他踏了高中,究竟得到了什麼?學會了什麼?爾虞我詐的人際關係?抑或愁雲慘霧一片未知的茫然?
好不容易有了點起色了,他的學業,但物理依舊是心中的痂。
小瀚的媽媽見他發愣,又接着問:「距離聯考還有幾天?」
「不到一百天。」事實上他不明白確切的數字,他在意的是模擬考的倒數計時。
「那要加油,加油!」
「好啦!」小瀚一臉不耐煩,繼續嚼着他的水果。
小瀚的媽媽才正要出去,又轉過頭來:「我今天加班回來,巷口有看到你,我就跟着你走,怎麼繞了一圈才進家門啊?」
「啊?」小瀚發現公交車下站后那段路被跟蹤,一時之間話卡在喉頭。「我……我去……隨便逛逛。嗯,就覺得讀書很累啊,想說繞一下再進門,活動活動筋骨,身體酸死了。」順勢伸了個懶腰。
「哦,吃完記得把盤子洗起來,還是早點睡吧。」她輕輕關上房門。
小瀚有些惴慄不安。在踏入家門前,他的確是進到了巷底深處。不用說,他到了昨日賴昇平將他抱住的那個巷口。他發現自己不可抑制的,瘋狂的慾望,他想見他,沒有理由。
吃完水果,他將碟子拿到廚房裏沖洗,放置,繼續坐回了他的坐椅,到他桌前。他想要動筆寫下今日的心情,於是放縱自己閉上雙眼。
回憶一幕幕放映,他漸漸湧起某種幸福的激素,突然之間,賴昇平和班上那個深愛的人,兩張微笑錯迭,同樣摯愛,永遠揮之不去,他已分不清楚誰是誰,他愛的又是誰。
他眉宇深鎖,雙手壓住額前,想要釐清賴昇平和他之間的不同,卻益愈渾沌。不能再想他!不能再想班上那個,狠心拋棄他的那位!為什麼?為什麼時間的巨輪轉動,能讓他輾出這麼深的凹陷?
他緩緩下筆,一首新詩:「回憶拓印於左手/右指遮住眼/我不能看不能看/掌紋同樣清晰/歷歷在目是你冷血/我怎堪……」
為什麼?他發現自己迫切希望見到賴昇平一面,心中的缺口逐漸擴大,班上那位愛過的人造成的遺憾再也揮之不去,而他需要賴昇平來將它填平!
他撿起手機,拿出家裏的鑰匙,環顧四周,確定家人都已熟睡,於是走出家門。
初夏的夜晚只有微暗的路燈,伴以深夜的犬嗥。他衝到巷底,左顧右盼,但根本不曉得哪一間是他的家,舉棋不定下,他拿出手機再次撥號。聽到了千篇一律的女聲,退了幾步,倚在牆緣,身體彷佛失去了骨架,所有支柱匡琅匡琅碎落。
他知道自己的號碼沒有留給對方,若現在手中的號碼是假的,這一輩子壓根兒別想再碰到他。再一個月,三年級學生開始停課,見到他的機會是微乎其微,他竟連脅迫的機會也沒有。
思念是身上末期的癌,而他渴望一劑鎮定。
他心底悄悄許了個願:如果他能收到,讓他聽清楚真正的心聲。倘若他給的是假的號碼,神啊,那請你傳達旨意。
「我真的很喜歡你,請不要再讓我傷心。」他輸入到簡訊,傳送,然後收到口袋裏。
昨晚做惡夢了。小瀚失眠到兩點多才進入夢鄉,這早竟還是由惡夢嚇醒的。
他夢到聯考當天,拿着手中那些大考中心弔詭的題目,居然一題都不會寫,心中還在鬧嘀咕……慘了,他看見私立大學向他招搖。倏地鐘聲敲響,他繳了幾乎沒有任何把握的划卡,只是當時沒有想到,怎麼沒有非選擇題?但他惱極,教室里每張都是熟悉的面孔,討論着剛剛的題目有多麼刁鑽或者多麼簡單,教室里喧嘩得幾近瘋狂,簡直這些人都放棄了聯考。
才正想要到走廊散心,沒想到「那個人」從走廊另一端走來,雙眼死沉像抽離了靈魂,漠然瞪視小瀚,毫無情感可言。小瀚見着這一幕震驚,撇過臉往樓梯跑下去,撞見班上某位終日反「Gay」為誓的同學。
米色的四維樓,彷佛佈滿了詭雷,無論逃向哪兒,每個人竟都像敵人,四面楚歌,揪着那顆驚魂未定的心,往走廊另一端衝去,氣喘如牛。沒想到這次又來了「那個人」無話不談的好友。小瀚和他不熟,下意識認為他已經知道自己喜歡他的事,他再度驚恐,眼看左右都沒有退路,竟興起跳下去的念頭,縱身躍下。
很幸運抓住了學務處前的欄杆,他沒摔死,跳至籃球場。又再度遇上那位他曾經喜歡的「那個人」。躲避,他再度,發現了地下閱覽室的樓梯,小瀚躲在地下室的樓梯間。
偷偷看着他從眼前走過,竟湧起一種想哭的念頭。
「為什麼要逃?」問自己,接着便醒來。
驚魂未定,以為自己置身於槍林彈雨,醒來才發現不得了了!七點整!他大哮:「媽妳怎麼沒叫醒我!」他母親還正躲在被窩裏,酣聲如雷。
小瀚氣炸了,他隨手拿起書包,顧不得制服是否筆挺,用水抹直了亂糟糟的髮型,衝出家門。心底暗暗咒罵那個該死竟沒叫他起床的娘,他跑到公車站牌,深深呼了口氣,差點喘不過來。
這天連公交車也欺侮他,遲了十分才來,他上了車,同樣揀了倒數第二排右邊靠窗那個位置。今天是遲到定了,不如等第一節下課,門口沒有教官,再伺機溜進。三年級的第一堂課缺席率通常居於全國之冠。
他閉上眼本以為可以放心安眠,猛地腦袋念頭閃過,第一堂課是數學,該死的!必點名的哪!真是恨透了這種帶衰的命格,原先他相當憤恨的,過了不久,那股怒意也隨着絕望而揮發殆盡。
腦袋裏浮現昨日的夢,影像依舊清晰,意識卻逐漸模糊,直到再也無法預測,嘴角的口水悄然滑落,突然一雙手從後方拖住他的額。
小瀚驚醒,轉頭瞥見,賴昇平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賴昇平側着他的臉,小瀚錯愕不已,話卡在喉頭出不來,賴昇平便從最後一排跳下,坐到了小瀚旁邊。
小瀚回憶起他向賴昇平要電話的那日,就像今天,他坐在走道旁,而自己坐在靠窗。他簡直不敢相信,居然會在這種情況下再度碰面。他試着想起上車時,最後一排的的確確沒有坐人,也就是說,他是在小瀚上車之後才上車的。
賴昇平搔搔自己的耳垂,將綠色的建中書包丟到地上,然後微笑:「不是我愛說,你的睡相該檢討了。」
「要你管啊!」小瀚他用力啜吸嘴角不經意流出的唾液,深怕還有殘留的,這時用手抹去反而狼狽。更加狼狽的是這身蠢樣,他的蓬首垢面外加沒穿好的制服。覺得賴昇平那張微笑的臉像在諷刺。
而令他起疑的是賴昇平為何會在七點多出現在公交車上。尷尬起來,畢竟兩個人從未在那麼近的距離聊過天。
「還有啊,你還真夠會睡的,上次我遲到也還在六點多,你讓我等了四十幾分鐘你知不知道啊?」他沒等小瀚問,便回答出現在公交車上的理由。「我本來有點懶得等了,剛好你走了出來,我便躲在對街。等你上了車,我再用機車追。追到後面幾站再上車,我就料到你上車會開始睡。想說來嚇嚇你也好。」
唔?賴昇平竟為了他而等待,那個不害臊的賴昇平,真為了他等待?突然間莫名湧出的悸動在他心頭縈繞不去,沒想到賴昇平是在意他的。又突然心念一橫,事情絕對不會那麼單純——他懷疑他的意圖。「又沒有人叫你等。」
賴昇平拿出他的手機,開啟了簡訊,亮在小瀚眼前。
小瀚看了只能羞赧,紅着臉低下頭,大喇喇幾個字印在上面:「我真的很喜歡你,請不要再讓我傷心。」他開始有點兒後悔昨天晚上沒大腦,沒來由地,留了這些話給他。
「這號碼是你的嗎?」小瀚移開視線,故作靦腆地點點頭,賴昇平笑着:「我也這麼覺得,我認識的人裏面沒有比你更花痴的。」
語畢,他真受不了這種冷嘲熱諷。想到他一張氣質出眾的臉,說起話來儘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他幾乎可以感覺到自己怒不可遏,想要反唇相譏,卻又因為不敢正視那張俊美的臉龐而沉默。
賴昇平他手揪住了小瀚的胸前,小瀚再度被他的舉止震懾,原來他在讀他的名字。然後賴昇平提取那條簡訊的號碼,存入通訊簿里。
「賴昇平,你叫賴昇平吧?」這是小瀚頭一遭喊他的名字,顯得十分不自在。儘管昨日三餐睡前都像念經似地默念他的名,真正搬上口來念,反而饒舌。
他沒有多作回應,雙指攫起制服上的名字,對着小瀚,擺明叫他自己看。小瀚看了拿出自己的手機,又開始運起那招,利用按手機避免尬尷的招數。
接着他把手機亮在賴昇平面前:「從今以後,我就叫你『賴打』。」
賴昇平起先搞不清楚這詞兒是什麼意思,突然又開竅了似地想起這是方言,指的是打火機。面對這種無厘頭的綽號,忍俊不住笑了出來。他笑起來就是那麼燦爛,燦爛到讓小瀚忘記他的危險。
「小瀚……我叫你小瀚就好了……親切多了,」賴昇平他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又突然摻了句:「我才沒那麼無聊。」
小瀚又被吐了嘈,所謂言者無意,聽者有心,他明白賴昇平不過順口說出那些話,但他太敏感,敏感到太在意別人的看法,這些話他無法置之不理:「難道你不無聊嗎?手機辦了從來不開機!」
「我是很無聊沒錯,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有多麼無聊。手機對我而言只是個電子通訊簿,因為我認識了一堆根本沒有記憶價值可言的人。有些覺得和我走在一起走路便多道風,路上的女孩都在注意我們。有些女孩也是無所不用其極地在我面前搔首弄姿,在補習班裏像蒼蠅一樣對着我又打又摸,說我好壞之類的。身邊儘是這些無聊的人,我想要不無聊都很難。」
小瀚聽了呆住,從來都只有羨慕那些,長得帥,功課好,人緣又佳的人。有人嫌朋友太多?有人拿他們的熱臉來貼自己的冷屁股,居然嫌別人的臉太熱!這些是小瀚從未想像過的,帥哥的生活。他開始有些兒嫉妒起來,並且認為他根本不該蹧蹋那些對他好的人。
難道賴昇平影射的是自己?一頭霧水栽了進去,才發現對方根本打從心裏不想理睬,對於這種投懷送抱的行徑,賴昇平認為這只是一種無聊,徹徹底底的無聊。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指,我很煩,只會黏着你,是不是?大不了,我偷偷喜歡着你就好了,你說那種話,擺明叫我不要煩你……」小瀚冷冷地說,像跌進絕望的深淵,他看透徹了,太透徹,發現一無所有,於是閉上眼睛,開始睡覺。
賴昇平沒有多做回應。他的臉轉向走道那面,嘆了口氣,在他撇過臉的同時,車上許多站着的乘客面部表情也有些微的變化,
有的把原本停佇在賴昇平身上的視線移開,有的則是斜眼睨視,像在羨慕或者妒忌有這種成績好且外貌脫俗的人。
突然他將右手伸過小瀚的頸,小瀚一個不小心,便倒在賴昇平的懷裏,他的頭倚在賴昇平的左肩,賴昇平用一種極為冷酷的口吻說著:「你到現在還不懂我在說些什麼?」
小瀚心驚,他倒在建中學生的懷裏,一個穿着黑白制服的男生,倒在一個穿卡其制服男生的懷裏,眾目睽睽之下,每個人都像在看動物園裏的珍禽異獸,卻又裝作若無其事地低下頭,眼角的餘光卻又不時投射到兩個人身上。整台公交車霎時間靜得不可思議,原本還在竊竊耳語的幾個學生,全都靜了下來。
他知道情勢不對勁了,每個人都愣着一張臉。下意識里小瀚用盡他的力量,掙脫賴昇平突如其來的懷抱,他壓低音量,那聲音幾乎沒辦法讓第三個人聽到:「拜託你放開我!很多人在看!」
「我知道你要我,為什麼不敢面對?」他投以冷漠的眼神,將小瀚死鎖。
是啊,我要他,我喜歡他。為什麼不敢面對?我喜歡他,喜歡到無可救藥,無法自拔。小瀚的心在彷徨,向左向右都是不歸路。
「為什麼要去在意別人的眼光?」賴昇平面不改色,不疾不徐脫口而出。
這句話直直刺入小瀚的心坎里,為什麼要去在意別人的目光?他發現無論是他喬裝成異性戀在同學之間打轉,或者與那位曾經喜歡的人搞到連半句話都不講,一切都是太在意別人的眼光。他緊緊抗拒的手,漸漸鬆弛了下來。
但為什麼要不去顧及別人的感受?推己及人的道理他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他也明白。如果每個人都不喜歡同性戀,於是委曲求全,也許在每個人都明白他所忍受的苦痛后,能夠體諒他的用心良苦。但捫心自問,究竟這般犧牲小我的精神,掙來了什麼,得到了什麼?只是徒增自己的傷悲,甚至還有可能因此誤解了別人的原意。
「我說,你到底是為了自己而活,為你爸媽而活,還是為了誰?你連你自己都不喜歡自己,那還要求誰喜歡你?」
小瀚想說,我要為了你而活,任誰都不喜歡我都好,我要你喜歡我。但他無法脫口而出,心那道聲音喝止他的殘念,他無法在眾人面前說出那些話,但現在的他已無退路。對於賴昇平的責問,他無從回答,於是迴避。
他閉上眼睛,靜靜窩在賴昇平的懷裏。在腦海里所見,沒有世俗羈絆,沒有旁人遠觀,完完全全一片死寂的世界,但死寂里卻又有一道光環,默默將他引渡。他的右肩抵着賴昇平的胸膛,他能些微地感受賴昇平的呼吸,賴昇平的心跳,還有他該有的溫暖。
他像一個乞憐的小孩,獲得了懷抱,從出生起原已宣告不治的結局,竟在此刻間得到升華,罣念隨着溫度也煙消雲散。若可以,還真希望就這麼睡死下去。
醒來,小瀚頓覺神清氣爽,睡得久了,全身酥麻,想要起身伸個懶腰,又捨不得離開賴昇平的懷抱。側過臉看,車上幾個北一女的學生帶着尷尬的表情,拎着她們的書包下了站,那些想必都是遲到的學生。他可以想像那些綠衣女孩在她們班上繪聲繪影描述公交車上所見,笑笑也覺得一切都不是那麼重要。
但他神智逐漸清醒了,才赫然發現不對勁。車子過了北一女中,接下來要往西門町駛去,學校早就被遠遠拋在腦後!
轉過頭髮現賴昇平氣定神閑地看着窗外的風景,該死的賴昇平!「你怎麼沒有叫醒我?嘖……怎麼辦?我等一下要在龍山寺轉搭265,還是……」
小瀚才正要起身,賴昇平的身子壓低,又將他箝制住:「噓!別起身!不要讓司機發現車上還有人……」
「你的意思是叫我不要去上課?那我們要去哪裏?」
「哪兒都不去,回家。」這班車繞完台北市以後,又會行經原路線返回板橋。
「不行!今天有我最喜歡的國文課,國文老師如果發現我沒來,他一定會對我印象變差的!還有,今天還有生物的隨堂測驗,如果我沒考,我就會少一次成績,我們老師是當人不眨眼睛的你知不知道?少了成績她就以零分計算啊!而且,我爸媽他們早上在家,如果發現我逃課,他們會打死我!」小瀚急道,抓緊他黑色的書包,並且拿出公交車卡準備去刷。
「你還真不是普通的龜毛,那到我家總行了吧?」賴昇平無可奈何的表情,倒讓小瀚有些兒受寵若驚。
他仔細衡量了學校及賴昇平的家。沒錯,他到學校要聽很多不必要的流言蜚語,要面對很多不熟的人,還要武裝自己的防備。而賴昇平家,他不但可以卸下自己的面具,他們也許可以進一步彼此了解,甚至那間讓他困惑了好久,賴昇平家的實際位置,都
可以因此而得到解答。他根本找不到不想去的理由。
這句話果然奏效,小瀚原本的臭臉開始笑逐顏開,把剛剛賴昇平沒叫他起來的事統統都忘得一乾二淨。他繼續倒在賴昇平的大腿上,閉上眼。
「喂喂喂!你還睡啊。」賴昇平抖了抖他的腳。「你已經睡了快一個小時了,現在還睡得着?真服了你。」
當然睡得着,還沒打算起來呢!他心底暗暗笑着。
現在車上除了司機以外沒有任何人,終於小瀚能夠明目張胆地睜開眼面對眼前的事實。小瀚在他的懷裏,仔細地端詳他的輪廓。他有一雙烔烔有神的眼,那對眉像要燃出了火焰,像水墨畫恣意在他的額間舞蹈。在他緊繃有致的輪廓間,彷佛觸得到實際的質感。他的皮膚雖然黝黑,卻黑得很美,帶有一種狂放的野性,肌膚上幾乎看不出任何毛細孔,也沒有任何的青春痘。最吸引人的是他的鼻子,幾近與一般東方人的印象背道而馳,卻又不像西方人全然擠在鼻樑的兩側。沿着他挺直的鼻樑滑過,他鼻的前緣些微地勾下,下方是幾近性感的薄唇。整張臉幾乎俊美到讓人無法想像。
在逐漸炙熱的初夏,他短袖制服里伸出的是一雙結實的手臂,他突然聯想到「天使」這種詞眼。均勻有致的臂前是引人無限遐想的腕,腕前的大手讓他幾乎剋制不住自己的情慾而想要伸手去握他的指節,那指甲也都修剪得整齊。
儘管想要握,終究還是住了手,那還不屬於他的。
「不要跟我說你長那麼大還沒有蹺過課啊?這個年頭拿到全勤獎是件很可恥的事哎。」賴昇平說完,小瀚望着他出神,沒有回答。「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小瀚想要回答有,但字字句句從耳間貫入,瞬即在腦海被眼接收的電磁波一一抹去那些話,等回過神已全然忘記,索性不回答。
「你別那樣看我,我會覺得渾身不自在。」他抗議,其實他的身體撐着小瀚也有點兒累。
「我有在聽啊。請假這種事我常做,要不是其它老師嚴,我們班有辦法少一半的人。三年級的下課,最受歡迎的就是老師,大家搶着跟他要簽名。」小瀚閉上了眼,倘若再看下去,就怕賴昇平將他推開了。
賴昇平的手突然圍了過去,在小瀚的頸后交會,一陣緊張興奮急促惶恐,全數湧入他的腦袋。這時賴昇平已經完完全全抱住了小瀚,而他不迴避,車子上來了幾個坐在前面的乘客,他們的雙人座根本沒有人注意。
在閉眼幻夢間,小瀚側過臉埋進他的胸膛,更加緊緊地交迭,接着他貼緊了賴的胸口,他的耳微微聽見了賴昇平的心音,賴昇平的胸口的起伏,還有賴昇平的微微呼吸吐吶。他希望能在他緊緊的懷裏,一動也不要動。
「你的鼻子還算挺……鼻頭有一點圓,而且粉刺要清……你的眼睛大小剛好,眼形也不錯,雙眼皮,而且睫毛很翹,不是長,是翹哦。可是你的熊貓眼又深得不象話……你的唇不薄,所以你很重感情……還有啊,你痘痘不算太慘啦,只是有一點煞風景……」
小瀚聽了,才發現原來賴昇平正在盯着自己的臉瞧,臉迅速地紅了起來,坐正,回到原來該有的姿勢哮出:「你夠了沒有!」
「哈,可真是有夠沒風度,只准自己看別人,別人就不能看你,這什麼道理啊?」賴昇平放聲大笑,差點要引來前面那些乘客的注意了。
「誰叫你總愛挑我毛病。」
其實小瀚沒講,在他之前仔細端詳賴昇平的臉時,那張俊逸的臉蛋幾乎要讓他自慚形穢,只差沒有憤世嫉俗到叫囂。小瀚的臉上充滿了應屆考生的悲哀,熊貓眼是日積月累的歲月刻蝕,青春痘是夜夜熬出來的肥灌溉滋長,同時落在小瀚的身上,他幾乎快要不曉得如何用這張臉面對自己的愛情。
「喂,賴打,要怎麼消痘痘啊?我看你連個疤都沒有。」小瀚忍不住好奇問了他。
「唔?痘痘啊?我不太清楚,有時候我突然冒出了一顆,我就直接把它擠破,去沖個水,隔天就什麼都沒有了。不然平常的話,我愛吃花生冰,也很喜歡吃臭豆腐、香雞排,熬夜也很容易冒出一顆,我都用這個方法解決,很有效的說。」這是頭一遭他講話如此正經八百,正襟危坐地。
「你……太不公平了!」
這些話對小瀚而言簡直是畢生奇恥大辱,那些食物是小瀚最愛吃卻又不得不列入禁獵區的食物,熬一天的夜甚至有時候可以補齊一個月努力消的痘痘。擠破這更不用說,留下疤痕還好,如果沒有消炎而潰爛,或者痘子裏藏着另一顆痘子,真是欲哭無淚。
他真恨不得咆哮,為什麼?為什麼人不能選擇自己的膚質,就如同不能選擇自己是不是同性戀?
賴昇平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也不賠笑臉,隨口就說:「你還是生氣起來比較可愛。」也不曉得是不是他的安慰比較另類,小瀚聽了,氣也消了一半,跟他繼續聊下去別的話題,有關於學業,以及家庭等等。
這才明白賴昇平是文組的學生,今年就讀建國中學高二,小瀚相信他的頭腦是很好的。他總能編出讓小瀚氣急敗壞的話,馬上又讓他的心情飛到雲端。說是油嘴滑舌一點也不為過。
小瀚本以為賴昇平是溫文儒雅,沉默寡言,卻又熱愛運動的陽光少年,雖然他訂作的制服在穿着上透露一股雅痞風格,但現實卻又與夢境大相逕庭。他腦筋轉得很快,偶而一些啼笑皆非的話脫口而出,讓小瀚佩服他的幽默與直爽;卻時而天外飛來一筆調侃,讓小瀚掄緊他的拳。
若說小瀚的個性是晴時多雲偶陣雨,那主宰他的天公,這時就是賴昇平了。
賴昇平在班上的成績名列前茅,偶爾拿班上第一名,幾乎是小瀚不敢想像的境界,小瀚在建中可能得吊車尾了。他說他的目標是台大法律,小瀚知道這不是不可能,憑他那顆腦袋,沖最後一個月可以抵過某些人讀三年。資質是很不公平的,小瀚知道自己在國小的時候,都以資質取勝。只不過高中才見識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罷了。
小瀚又開始在心底盤算,對方必定是台大的料,想要和他在一起,就必須要上台大。他心不在焉地構思台大跳板計劃,台大土木、台大公共衛生管理、台大哲學、台大人類學,甚至本來叫做台大農機的台大生物產業機電工程,都成為小瀚暗暗發誓理想的跳板。台大是出了名的好轉系,小瀚明白自己半年來的努力已經開始有了轉機,只要再加把勁,勾上那些跳板並不是夢想。
賴昇平說了一言為定的誓言,小瀚答應,一定會考上台大等着他,才正信誓旦旦的,在公交車上小瀚的鬥志都燃了起來。小瀚頓時覺得賴昇平嘴壞歸壞,心地倒還挺善良的,這一劑強心針,讓他面對聯考的壓力頓感消散。只是那該死的,他的唯心唯我主義,偶爾會發作而觸犯了小瀚的禁忌,在他擠出下一句討好的話前,小瀚又會繃著一張臉。
小瀚這時也才也弄清楚,之前賴昇平所說的,那些無聊的人,並不是有意在說他。他單單覺得那種將人捧在手心裏的感覺實在幼稚,他渴望的是推心置腹,肝膽相照的友誼,而不是那些閹然媚世的表情。
忽然之間小瀚興起了股自私的念頭:倘若賴昇平也很寂寞,那就好了。當然他對這麼自私的自己感到可恥,卻又由衷的盼望,也能夠有一個人了解他的寂寞;通常寂寞的人容易感受。
只是說面對愛情,誰不自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