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今天小瀚起了個大早,出門前用水微微固定一下髮型,他好不容易留出來的旁分,恰好能將眉遮住部份。還沒有這麼緊張的經驗,家門口的鏡子被照了不下十次,從衣領,西裝褲,到書包,整理到完美備戰狀態,他滿懷着一顆期待的心走出家門。
六點三十分,他在公車站牌等着。眼看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緊張的氣氛將他的腦袋轟炸得焦頭爛額,昨日許多對話的內容不斷在腦海里倒轉。等待的心情着實令他忐忑。
徹徹底底地被拐了!小瀚等到了六點五十分,這段期間內公車站牌曾有三個卡其色的影子,一個是木柵高工的學生,另一個是大安高工的學生,最後一個雖然是建中的,但卻是張瘦弱的臉加上皮包骨的身軀。
仍舊沒有賴昇平的影子,連個鬼影都沒有!一面心裏想着,慘了……今天得遲到了。
他踏上車時,表的針已指向六點五十五分,氣得直乾瞪眼,今早還要寫英文的考卷,連個單字都沒有讀到!他先拿出英文課本。
「innovative,創新的,i-n-n-o-v-a-t-i-v-e,創新的,創新的,創新的……可惡哪!」他握緊了拳頭,一顆心卻懸在那兒,眼前看到什麼想記下來,思緒卻又馬上被拉到放鴿子這種糗事。太令人憤恨不平了!明知不能來,為什麼還要答應?小瀚只差沒把課本揉爛,越想越不甘心,他拿出手機,直撥他的電話,但對方沒開機,只差眼淚沒蹦出來。
生平奇恥大辱就是給人放鴿子,那比婉拒還要更令人傷心。像將一個人高高地捧在雲端,放手,不死也剩半條命。賴昇平甚至好像故意地將手機關掉,總而言之,小瀚被放鴿子——太過份了。
看着英文課本什麼字都沒辦法記起,怒氣沖沖地收起課本,閉上眼,告訴自己,睡著了一切都沒事,一切都沒事,都沒事……
不到一分鐘又睜開了眼,就是睡不着!
這種醒也不是,睡也不是的滋味,比失眠更令人難受!他看着車上擁塞的人潮,看車外熙攘的學生,看着空氣中每一個分子,小瀚的眼神獃滯,六神無主。
公交車經過了板橋火車站,他突然想到可以在新埔搭捷運,他拿出捷運卡及公交車卡,然後匆匆忙忙地下車,已經七點二十分,怎麼來得及!才正要跑步,被人拍住。
「我想要跟你要電話……」小瀚回過頭一看,賴昇平!他穿着卡其色的制服,臉上掛着一派爽朗的微笑,這句話明顯在調侃。
「你,太過份了,我現在沒時間!」小瀚大叫。
「怎麼會沒時間?時間多着很。」他輕描淡寫地帶過。
小瀚氣在心頭,轉過身要進捷運站,賴昇平直接將他手拉住,握得稍微用力,小瀚的手臂有明顯紅色的指印。
他轉過頭,不耐煩道:「幹嘛!」
賴昇平沒有答話,將他拉到路邊,然後他拿出鑰匙,牽出一台違規停在紅線的機車,然後拿出兩頂安全帽,示意小瀚戴上去。那台機車還很新,整台車閃着耀眼的銀。
小瀚驚訝,他看了賴昇平的學號,賴昇平是高二的學生,而他竟然騎機車上學。這豈不是無照駕駛嗎?他問:「你怎麼可以騎機車?」
「你以為我怎麼追上你那班車?」他戴上安全帽,然後將機車方向轉穩,坐上。「就睡過頭咩,才正要到對街,你正好上車,所以好吧,就騎車吧。」
小瀚才明白原來賴昇平一直跟着他那班車追了上來,他竟然一路上看着窗外時都沒注意到,可見自己當時的心思根本不放在窗外。
「哼。我還以為你真的敢放我鴿子。」儘管要搭上車,仍舊對於賴昇平遲到一事感到些微不悅。他戴上安全帽,跨坐上去。
「哈,你生氣起來比臉紅可愛。」
「你管我!」被這麼一說,他反而真的臉紅起來。
「要衝了,記得要抱緊哦!」
小瀚像被猜透心事般,將頭撇過,怕被路人看到這副模樣。輕輕回了一句:「不用你說我也會抱緊。」
賴昇平開始催緊油門了,速度越來越快,絲毫不顧路上其它車輛和行人,他的車如同一條水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車輛往來間滑過,留下小瀚的無比錯愕。這要是出了事,是要人命的哪……
小瀚覺得身子像被風拉了出去,於是抱得更緊,雙手在他結實的腹前交會,幾乎要碰觸得到他的胸肌,他們的胸膛交迭,賴昇平的背脊承載小瀚的劇烈心跳。小瀚能夠感覺到從前方傳來的溫度,前方是南國熏風,後面是北國風暴。一邊是夢想,一邊是現實,在風間交集。
小瀚也微微發現到自己無法剋制的生理變化,這種生理上的反應,怎麼克制!他試着努力壓抑,但終究敵不過誘人的吸引力。當車因紅綠燈而停下來時,小瀚問道:「你沒有駕照還敢騎那麼快啊?」
「不相信我的技術?」他白了他一眼。
「不是技不技術的問題,你這樣很危險,不但自己危險,別人也很危險啊。你可以不顧自己的性命,但你必須顧到別人。而且如果你被警察抓到,賬單是你爸媽在付,你也要為他們着想啊。」
「傻子,我怕你遲到,怪到我頭上啊。」賴昇平頭仰向天,拍了小瀚的大腿。「我對我的技術有自信,駕照那只是一種證明,有駕照的人不代表他不會出事,不代表他不會飈車。我既然騎了車,我會對我和所有人的性命負責,在我撞到任何東西之前,我沒有妨礙到任何人,為什麼不能騎?有沒有駕照和會不會騎,有很大的關係嗎?我不懂。」
「話不能這麼說,沒有駕照,那你違反了法律,法律是大家制定的,每個人都要遵守,不能因為自己方便就隨便妥協啊!」
「有些人沾一滴酒也會醉,有些人喝了十瓶還不會倒,你說用酒精濃度來判斷一個人是否酒醉駕車而危害交通?我不懂。又好比說上課,有些人在家自修的效果比老師教還要好,還可以省下交通接駁,但學校都以出席率來決定一個學生的品性?我還是不懂。酒精濃度很重要嗎?學生出席率很重要嗎?有沒有駕照很重要嗎?你們都被那些莫名其妙的規範壓昏了頭。」他洋洋洒洒地說出一長串來反駁小瀚。
好詭異的論調!會不會太以自我為中心?小瀚住了嘴,機車又隨着綠燈已亮開始風馳電掣,他感到一陣陣頭暈目眩,什麼都不再想,只要能抱得緊緊,什麼都好。
車子經過了台大醫院,直直向校門逼近,小瀚拍了他的背,希望能在這裏下車。賴昇平疑道:「你們學校不是在前面?」
「不是啊!會被別人看到!我給一個建中的載到學校,別人會亂想!」
他一聽,馬上將油門催到最大,然後在校門口停下。「到了!」
小瀚下了車,拿下安全帽后,整個頭垂得低,潛意識裏似乎每個人的眼光都放在這個給建中學生載到學校的同學。他故意的!
但小瀚不能回駁,他恨不得裝作不認識這個人,趕快進入學校,覺得好尷尬。
「再見。」小瀚不敢正視他。再擱下一句:「賴昇平,你給我記住。」
「記得要忘記。不見。」他聽到小瀚記得自己的名字,先笑笑,隨即往台北商專方向騎去,右轉,消滅了蹤影。
進校門,剛踏上樓梯,遲到鐘聲便響起,他在想剛賴昇平那一句,故意將「再見」說成「不見」,是代表「不想再見面」,還是「不見不散」?他知道自己想太多了,但還是忍不住思考。
等等。如果有認識的人看到了,那該說那位建中的是哥哥,還是說好朋友呢?也不對,自己是高三的學生,那還得編更大的謊言,說他哥哥被留級。況且大家發現他是同性戀的事實,那豈不是越描越黑?他惱極了,這個完全不顧別人想法的男孩,怎麼
一點也不為自己着想?真是太差勁了……
也罷!他回想了幸福的滋味。
小瀚望着手中的手機,發獃了好一陣子,賴昇平……忽然聽到陣陣喧嘩起鬨,這節下課依舊擾人清夢,聲音自阿富座位一帶傳來。
「我們裏面啊,最快有女朋友的就是你啦!」其中一位留着不自然的旁分,微微將頭髮挑染的同學說道。
「我爽就好,管那麼多。」阿富給了一個極為挑釁又滿懷愜意的笑臉。
他拉下衣領,同學看了都嘖嘖驚呼,吻痕,烙印在他的頸上,那些同學開始逼阿富交出照片,他只是輕輕回了幾句,就擺平這些狗仔隊。
小瀚的精神平日總是委靡不振,今日早上特別抖擻,一時興起也走到那群,揶揄阿富:「我也要看照片。」事實上在三樓的計算機教室旁時,阿富已經拿給他看過。
「不是早給你看過了?」阿富突然想到說錯話,改不了口,他睜大眼睛,吐了吐舌頭。
「小瀚,你看過啊?他女朋友到底正不正?」大家一聽道小瀚看過,開始向他問起,瞬間成為眾人目光焦點。
小瀚連忙塘塞:「美人胚子。政大的校花哦。」他微微心虛,講起話來聲音也低了半階,總不能讓別人發現他女朋友是個「男」的。
「哇操,搞姊弟戀?阿富啊你,看不出來耶……」那位挑染的同學弔詭着他的眼神。
「要你管啊?」阿富站起身,倜儻的表情,走出教室,那群死黨繼續打鬧嬉笑,小瀚跟着阿富的腳步走了出去。
他們走到往常的那個秘密基地,三樓計算機教室旁那方凈土。
「你看我手上這個。」阿富伸出他的左手,無名指上那枚戒指。
「訂婚了啊?」
「他說他會用一輩子的時間給我幸福。我覺得啊,我就好像接受求婚的新娘,等我考完大學以後,我們可以同居,不需要小孩,不需要結婚證明,我將戒指接到手裏,覺得好感動。」他漾出甜甜的笑容,字字句句都充滿了幸福。
小瀚指着他脖子那個吻痕:「你還少了條項鏈。」
阿富靠到走廊,憑闌遠眺,看着這間渺小到從大門口可以看見後門口的操場,傻傻笑起:「今天回家預訂一條草莓項練。」不用說,他指的是吻痕。
「不會痛?」
「給他咬死都願意!」阿富大笑,小瀚也跟着笑了。
阿富的心在蕩漾,看着操場一群群打球的學生,他又像是回到男友的懷抱,臉上的表情令人難以臆測。
小瀚本來想要跟他提起賴昇平的事,但又擔心他又會冷嘲熱諷一番,話才正要出口,又被吞了回去。他拿起自己的手機,像是很忙碌似地不斷按觸,心裏在盤算該不該講。
「我跟你講,我連我們未來的房子都已經想好了。我們要住在一間離我爸媽遠遠的公寓,我們沒有結婚證書,不過他說他很喜歡小孩子,我想生一個。」
「怎麼生啊?」正在操作手機的小瀚抬起頭,噗哧一笑。
「那還不簡單,我們也去抓一對女同性戀來,然後各生兩個孩子。她們兩個,我們兩個,反正都是自己愛人或自己的孩子,就像養電子雞一樣,把小孩養大,給他吃,給他住,不就得了!」阿富的心情指數飆高時,連說話也變得比手划腳。「小瀚你啊,過不了多久也一定會有男朋友的。你就會知道什麼叫做幸福!」
小瀚聽了,沉吟了片晌,決定拿出自己的手機給阿富看。
「賴……打……?這誰啊?你男朋友啊?」他一臉狐疑。
「就快是了。」小瀚想起早上溫暖的膚觸。
「是不是帥哥?」阿富的興緻一時全來,頓時變得特別殷勤。
「就建中那個啊。」他將阿富手中的手機拿了回來。
「哇操!真的假的?你別騙我。」他睜大眼睛,不敢相信。
小瀚給了他一個當然的嘴角,突然一個失神,阿富趁他不注意將手機搶了過來,移到賴昇平那格,撥號。
「還我!」但阿富的運動細胞實在好得嚇人,他們跑回了原來米色的大樓。
「唉,沒開機,我看你是被騙了。」阿富好失望。
「誰說。」
小瀚只好一五一十地將早上賴昇平載他上學的事告訴他,並準備上樓回教室,阿富聽了只是頻頻大笑,直說他幸運。但小瀚比較擔心的是,這支電話會不會又是空頭支票。
當他們從三樓樓梯口往四樓走上去,忽然小瀚的頭低下,將視線移開,話也相對地變得結巴,支支吾吾,阿富聽得一頭霧水,抬頭向樓梯間一看,「那個人」從四樓才正要下來。
小瀚頓覺喉嚨乾燥,呼吸困難,尷尬得緊。他和「那個人」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說過半句話,視線開始飄移,猛然瞥見他的輪廓,他沒有任何的表情。小瀚只覺得胸口酸麻,心中一陣酸楚在迅速翻騰攪動着。
他根本不愛他。這句話從小瀚的腦海的腦海衝出,是啊。原來那段甜蜜美好的時光,根本就是小瀚自作多情,對方根本就不愛他。
小瀚曾經喜歡過的那個人,有很結實的臂彎。讓小瀚印象最深的一次遊戲,是他從背後突然將小瀚抱起,在天空旋轉一圈,再將他放下。那種感覺像在跳華爾茲,像在雲端擁着潔白的遐想,又似落花有意,又似流水無心。
這種美好的回憶總是得一片一片剝落。
關係變質是從某個同學無意間開的玩笑:「你們兩個搞Gay喲?」原本還偶爾碰觸的雙手,突然之間多了道隔閡,那道隔閡來自於別人的目光。然後開始發現話題變少,甚至出現走在一起,他什麼話都不說。
沉默是給予另一個付出的人最大的傷害,小瀚終於明白對方根本不愛他,沒想到因為這種原因,竟連朋友也做不成。於是他自那個人的世界淡出,也漸漸與班上劃出一道界線。於是僵局便維持到現在,兩個人都沉默。
阿富嗅出了異狀,衝到樓梯上他身旁,摟住了他的脖子,那個人有點肉感,又有點結實的脖子。然後打聲招呼:「嗨!好久不見!」
他響應以微笑的眸,他的眼睛很大,像眼球隨時會從眼瞼里蹦出來似的,迷人的雙眼皮相襯,那雙眼是他臉蛋上最吸引人的特質。他輕撫阿富的額,「嗨」一聲,繼續往樓梯下走。
小瀚只覺錯愕,臉皮僵住,什麼表情也無法擠出。佯裝漠不關心,往樓梯上走去。
阿富跟去,輕拍他的肩:「他真的很可愛耶。」
瞬息間小瀚的吐納步調亂去,他合上眼,佇足一會兒,然後走了上去。
「好嘛好嘛!早知道就不跟你提他了。我覺得你滿有眼光的,到時候那個賴什麼東西的,我一定要看照片。你快去要。」他趕緊改口。
「再說吧。連電話是真是假,還沒有弄清楚。」他的沉默仍未褪去,連用字都變得簡潔。「你問過他,我們沉默的原因是什麼?」
「哦,你不說我還忘了。他就跟我講:『你不會懂的啦。』然後就帶過了。」
小瀚仔細思考這句,果然和那個人說話的語氣很像,那種又帶揶揄又帶調侃的口氣,像在輕薄人,又像玩笑。
「其實他有跟我說過,他覺得你跟我很像。」阿富繼續試着勾起話題。
沉默了片晌,小瀚輕輕說:「我想忘了他。」
他走入教室,模糊了他在心裏的位置。為什麼經過他時,面對那張毫不在意的臉,過了這麼久還能夠左右他的思慮?難道還愛着他?他不敢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