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一個長着綠毛,腦袋大、肚子更大的餓鬼,正埋頭大吃,把屍首吃進肚子裏,連一根骨頭都不吐。它狼吞虎咽,吃得又急又快,連打嗝的時間都沒有。

黑龍跟信妖從空中落下,直接就掉進血池中,染得一身都是血。

“媽啊,臟死了!”信妖大叫,急忙扭擰,把鮮血嘩啦啦的扭干。

雙腳都浸在血中的黑龍不言不語,只是微微抬頭,而帶慍色的看着飄浮在半空中,連綢衣的衣角都沒有弄髒,依舊潔凈素雅的姑娘。

“我要跟它談談。”她下了指示,仍逗留在原處,沒有靠近餓鬼,因為那兒的屍首堆積得最高。

強忍着血液的黏膩,黑龍避開屍首,親手逮住餓鬼,一路拖行過半間屋子,推到這任性的小女人面前。因為遷怒,他用力極限,差點掐斷餓鬼的肚子。

“不,不不不不,求求您,不要打我!”

餓鬼嚇得綠毛髮白,雙手抱住腦袋,害怕的大喊大叫。

“我吃得很快了,真的很快很快了,求求您——”

“把頭抬起來。”姑娘說道。

驚惶失措的餓鬼,嚇得分辨不出聲音,還在喊叫着。

“我已經儘力了,還是吃不完,真的真的——我好飽——嗚嗚嗚嗚嗚——太、太飽了——嗚嗚嗚嗚嗚——”

它說著說著,淚珠就一顆顆滾出,燈籠大小的綠眼。

信妖在它身邊飛轉,嘖嘖有聲的打量,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嘆。

“我還從沒聽過,竟有餓鬼會飽得哭出來。”

“我吃太多了、我吃太多了——”

“你到底吃了多少?”

“已經有五十四個了。”

餓鬼擦着眼淚,腦袋跟四肢都縮小,就是肚子還是大得驚人。

“我會努力的,一定會再吃、再吃——”

信妖又飛轉幾圈,突然湊近細看,長長的咦了一聲。

“我認得它!”

它更訝異了。

“當年,有個人酷愛吃肝,不論牛肝豬肝、驢肝馬肝都吃過,後來連人的肝也吃,尤其最愛吃嬰兒的肝,最後被前任硯城主人責打成餓鬼,封印在雪裹腹。”

“那麼,它怎麼會在這裏?”

黑龍瞇起眼,大手還是捏着餓鬼的頸子,始終沒有鬆開。

“我哪裏知道。”

信妖沒好氣的說,縐痕浮出的雙眉,困惑的擰了起來。

“照理說,那封印是解不開的。”

“倒也不一定,要看看解印者是誰。”

姑娘徐聲說道,粉唇彎彎,雙眼深幽如無底的泉。

“或許,是我知道的人。”

說著,她伸手打了個響指。

啪!

聽到熟悉的聲音,餓鬼嚇得驚跳起來,張着血盆大口,又想哀聲求饒,卻在看見那張清麗的臉兒時,倏地一呆,綠眼差點滾落血池。

“你是誰?”

它的舌頭探出來抖動,直往姑娘探去。

“我可以吃掉你嗎?”它期望的問。

“你不是說,已經吃不下了嗎?”她不怒而笑,輕聲反問。

“只要是肝我就吃得下。”

它舔着唇,近乎愛慕的嘆息。

“你的肝一定比嬰兒還要好吃。”

“這些人的肝不是你吃的?”

“不是不是。”

餓鬼滿臉委屈,眼淚又落了下來。

“都沒有肝,全部都沒有肝,肝被主人吃了,我只能吃這些剩下的。”

“那麼,你的主人在哪裏?”姑娘軟言軟語,態度友善。

餓鬼被她迷住,乖馴的張天嘴,正要回答——

轟隆!

一道閃電劈下,餓鬼應聲炸死,綠糊糊的液體,伴隨着先前被吞下的屍體們,噴洒得到處都是,黏爛的貼在牆上、血里,就連黑龍跟信妖也來不及閃躲,被噴得一塌糊塗。

這次,黑龍不用看,也知道姑娘還是一身潔凈。

上方的黑霧裏,先是傳來響指聲,再來才是男人的聲音。

“我就在這裏。”

她仰頭上望,粉唇噙着笑,一隻眼兒睜、一隻眼兒閉,俏皮的唉啊一聲,嘴裏輕嚷着。

“糟糕,失禮了。”

低沉的笑聲,震動屍首遍地的舊屋,屋子開始扭曲變形,逐漸縮小。

“請別心急,我這就回來。”

姑娘朝黑霧說著,禮數十足,親切而和善,前所未有的溫柔。

“走吧。”

她吩咐着,從黑霧之門的這邊,穿越到黑霧之門的那邊。

“我們該回去招待客人了。”

第十章歸客(二)

清晨時分,木府內的灰衣丫鬟們忙進忙出,在姑娘的吩咐下,用心準備上等好茶,跟美味的點心,比過節時還要忙碌。

就連茶具也講究,留存在木府已久,那套薄如蟬翼、輕如綢妙、潤白如玉,近年來從未動用的薄胎茶具,也被小心翼翼的取出來,仔細擦乾淨。

倒入熱茶后,隔着薄薄的杯身,都能瞧見茶水的顏色。

最初泡的是滇紅金芽,但姑娘一看,說茶湯太深,要換淺色些的,於是改換茉莉花茶,芬芳馥郁,茶湯也清清淡淡。

一切打點妥當,姑娘在大廳里,從舒適的圈椅站起,用悅耳的聲音,朝着門外柔柔的福了福身,禮數十足的喚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您既然回來了,又何必客氣呢?請到我這兒來,一起品茗閑聊。”

她意味深長的一笑,不似如臨大敵,反倒像要招待貴客。

“或許,我還有些事情,得跟您請教才行。”

語音脆似銀鈴,雖然聲量不大,卻能傳得很遠。

聲遠、再遠,如鈴鐺滾入了黑暗之中,終於消失無聲。

姑娘等着。

靜。

屋外,毫無動靜。

無風、無聲、無人影。

等了一會兒,她掩唇輕笑,又微啟粉唇,嬌聲再道:“您老人家何必遮遮掩掩,不敢前來相見?”

說到這兒,她略微一頓,秀眉微挑,嬌語輕言。

“莫非,您是怕了?”

嬌嫩的聲,帶着丁點的笑意,在寂靜中,輕輕的響起。

這話看似邀請,但挑釁、嘲弄的意味,卻格外深沉。

果然,語聲未落,遠處就傳來一陣低沉的笑聲。

緊接着,一股強大的震動驀然鋪天蓋地襲來,搖動整座木府,信妖毫無防備,被強勁的波動震得胡亂擺動,連忙緊緊抱住房柱,就連嚴陣以待的黑龍,也被逼得退了一步。

姑娘素白綢衣漫舞,裙袖被吹揚得獵獵作響,仍站在遠處不動,笑意盈盈的望着外頭。

“怎麼了?怎麼回事?”信妖沒見過這等景況,嚇得忙問。

“沒事。”

她輕輕一笑,淡淡說道:“客人來了。”

強大的震動,一再衝撞木府,堅固的結界從外網內,一層一層的碎裂,被強行突破。而且,那股力量像是對木府極為熟悉,直直往大廳而來。

當最後一層結界破碎,震動終於終止。

一個身穿白袍的年輕男人,出現在大廳門外,容貌俊逸非凡,嘴角勾着不以為然的笑,閃着異樣光芒的雙眼,注視着站在桌旁的姑娘。

除了樣貌之外,最惹人注意的,是他的雙手。

那雙手,潤如白玉,即使隨意垂落在身側,映襯着白袍,仍散發著淡淡光芒,連最上等的絲綢都黯然失色。

“你這小女娃兒,年紀小小,膽子倒是不小,竟然敢用話激我。”

他冷冷一笑,上下打量着這嬌弱的少女,半點不以為意。

“若不是如此,怎麼能見到您呢?”

她含笑坦誠,不驚也不懼,斂袖往桌邊的另一張椅子伸去。

“站着說話多累人,您還是請入座吧。”

男人隨手撩起白袍,從容入內,在桌邊做下,才環顧四周,見了那些盆里的花兒、繽紛的綉線,跟一些姑娘常用的東西,都很不滿意:“這兒改變不少,堆的儘是女人的玩意兒。”

“我不過是照自個兒的喜好,做了一些更動罷了。”

不等灰衣丫鬟上前,她難得斂起長長的綢袖,親自為對方倒茶。

“如今,我回來了,一切都會恢復原樣。”

男人一字一句說著,話中所指的不僅僅是大廳的擺設,更有別的含意。

站在角落的黑龍,陡然眯起雙眼,直視這非同尋常的男人,塵封的記憶被喚醒,驚得他全身一震。

他見過這個男人。

雖然,只是見過一面,但那飄逸的白袍,冷淡的笑容,伴隨着錐心刺骨的疼痛,都讓他無法忘懷。五十年前,他被七根銀簪釘在深水中,這個男人曾來詢問他,要他承諾不再做任何壞事,當他憤怒的拒絕後,男人面帶笑容,卻無情的將銀簪踩的更深。

怎麼可能?

黑龍震懾的看着姑娘,再看向男人,答案已滾到舌尖。

“公子,您這麼說可能就太失禮了。”

姑娘換出那個名稱,雖然不是對他說的,但已證實他沒有錯認,這個男人的身份。

本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歷任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輕,也都沒有姓名。若是男人,就稱為公子;若是女人,就稱為姑娘。

但是,就像天空不會出現兩個太陽,硯城也不會有兩個主人。

在三年前卸任的公子,竟然會再度回到硯城,而且明顯來意不善,不少男人都已經喪命,個個都死狀凄慘,門外聚集的人們越來越多,因為結界被破,哭聲也能傳進大廳。

聽着姑娘的指責,男人先是啜了一口茶,才睨望過來,笑着緩緩搖頭,嘲弄這小女人的天真。

“失禮的該是你。”他寬宏大量的指正。

姑娘眨了眨眼睛。

“喔?”

“我這個主人已經回來了,你要是識相,就該即刻離開硯城,消失在我的眼前,永遠不許再踏入硯城的地界半步。”

俊美的容顏上,笑意更深,卻更教人不寒而慄。

信妖躲在角落,因恐懼而顫抖不已,拚命蜷起身子,縮小又縮小,恨不得能當場消失不見。

“您弄錯了,木府的主人是我。”

姑娘半點不怕,小臉上還是漾着甜笑。

“您雖然歸來,但不是主人,而是客人,還是位不速之客。”

俊美的笑容,逐漸扭曲變化。

男人美如白玉雕琢的雙手,端起空的茶杯,掌心拂過杯口,杯中竟就浮出一座小小的硯城。

“硯城,是我的。”

他宣佈。

“我回來,取回屬於我的東西。”

“您說的是夫人嗎?”

姑娘問道。

“很抱歉,夫人是絕對不可能離開這兒的。”

公子一字一頓,咬牙警告。

“把她還給我!”

“很抱歉,規矩就是規矩。”

她眼中有着同情,但堅決不肯讓步。

“你我都清楚,能維持硯城的平衡,都是歷任主人犧牲最在乎的那人,才能換來的。您期滿時不願意獻出夫人,犯下硯城大忌,才會被逐出萬里之外。”

“廢話少說,你把她藏在哪裏了?”公子的雙眼,綻出血紅精光。

“您告訴上上任主人,將他夫人藏在哪裏了嗎?”她不答反問。

向來溫暖舒適的大廳,陡然吹起陣陣寒風,變得猶如嚴冬般寒冷,懸在牆上的燈籠瑟瑟顫抖着,燭火也惶恐的忽明忽滅。

“很好,你既然不說,那我就毀了這座城,親手把她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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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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