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病入膏肓!病入膏肓啊!”

丁漢唐踩在“小白臉”的墳上,”根根扯着自己的鬍子,一下子擠眉弄眼,一下子唉聲嘆氣,腳步一跳,又坐到妻子的墳頭。現在換成抓頭髮,把一頭白髮抓成蓬鬆鳥巢,還是愁眉苦臉,苦思不出,索性身子一滾,躺到旁邊的深坑底,不再理人。

“丁前輩……”柳伯淵上前問道:“您還想不出湘兒的藥引子嗎?”

“不要吵我啦!一聲音從地下傳來。

“爹,”柳少觀道:“大姐三天三夜未醒,現在睡得還算安穩,或許醒來就沒事了。”

“三天來,她斷了三次氣,這叫安穩嗎?我還沒教訓你呢!”柳伯淵怒氣涌了上來。

“爹,我已經綁了松揚哥,他酒醒了,也很後悔,您就原諒他吧!”

“你不要幫他求情,去放了他,帶他來見我。”

一會兒,岳松揚跑了過來,額頭上有一道淺淺的刀疤,他見到柳伯淵就跪下來,痛哭流涕地道:“總鏢頭,松揚錯了,我無意害大小姐,是我喝酒亂了性,讓大小姐受到驚嚇,幸好少觀打了我幾拳,又把我綁起來,才沒釀成大錯啊!總鏢頭,求您原諒我啊!”

柳伯淵任他哭完,這才冷冷地道:“你如果釀成大錯,我早就送你進官府了。”

“總鏢頭,松揚過去八年為飛天鏢局竭盡所能,力效犬馬之勞,求您看在這點微薄苦勞的分上,原諒我一時的糊塗。”

“我沒有辦法原諒你。”柳伯淵正色道:“松揚,你也走鏢幾百趟了,有時候我們所保鏢的貨物,價值甚至遠遠超過客人所耗的鏢艱。為什麼我們寧可賺一點點的鏢銀,而不直接搶了人家的貨?那就是我們幹這一行的人,講求的是信用和義氣,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你也明白,我向來約束屬下甚嚴,尤戒酒、色、財、氣,怕的是萬一有人以此引誘你們,只要發生一次劫鏢、丟鏢的事件,飛天鏢局就再也無法在江湖立足了。”

“總鏢頭,我第一次犯錯……”

“一次都不行!”柳伯淵聲色俱厲。“你喝酒鬧事、意圖染指湘兒、妄想做我的女婿,這些都是犯了飛天鏢局的禁戒。”

“可是總鏢頭,您說要把大小姐許配給我……”

“我是要將我的女兒許給一位正人君子,而不是一個無恥、無情之徒。我在京師接到你鄉下爹娘的來信,他們求我放你幾個月的空缺,要你回鄉完婚。”柳伯淵愈說愈激動。“為什麼我當初許婚的時候,你不跟我說明白呢?”

“那是……那是幼年訂下的婚事……”岳松揚結巴了。“我想……回去退了親事,不然讓她當侍妾,絕對不會委屈大小姐。”

“唉——”柳伯淵長長一嘆。“我辛辛苦苦栽培你,即使你不娶湘兒,我照樣會重用你。可是你隱瞞事實,不守信用,這些都犯了我的大忌。”

“總鏢頭……”

“你起來吧!回你的老家去,不必回飛天鏢局了。”

“爹,請您原諒松揚哥。”柳少觀也跪了下去。

“少觀,你年少氣盛,心浮氣躁,叫你保護大姐,你卻夥同松揚一起喝酒,差點害死湘兒,若非看在你救了湘兒的分上,我回去立刻把你鎖起來,一年都不許出門。”

“爹,是那個凌鶴群沒有照顧好……”

“你還敢說?湘兒是咱柳家的?還是凌家的?”柳伯淵怒氣沖沖地跺了好幾步。“你在信中把凌鶴群形容得那麼不堪,我怕有事發生,一路馬不停蹄趕來,結果發生事情的竟然是自己人!”

柳少觀低頭無語,跪着不敢動。

柳伯淵看了一眼岳松揚,又嘆了一口氣。“松揚,你走吧!我會跟鏢局的人說,是你想回家奉養爹娘,所以辭了鏢局的差事。等回到京師后,我再派人送上你十年的薪俸,也算是答謝你這些年來的辛勞,這筆錢夠你買田蓋屋,也夠本錢做個生意了。”

岳松揚知道柳伯淵的剛烈個性,明白大勢無法挽回,只好流淚磕頭拜道:“多謝總鏢頭,松揚無能再為飛天鏢局效力,就此離去,請總鏢頭珍重。”

柳伯淵望着他孤單離去的背影,不禁再三興嘆,岳松揚本性不壞,可惜急功好利,或許改行做個生意人比較適合吧!

再看跪在地上的柳少觀,聲音放低了道:“你也起來吧!平常看你對大姐不理不睬,這次總算還懂得救她。”

“總是自己的親姐姐,我不能讓柳家的女兒讓人欺負啊!”

“很好,你也懂事了。”柳伯淵欣慰地道:“我們進去看她吧!”

進到屋內,凌鶴群坐在床沿,眉頭深鎖地望着柳湘湘,他三日夜不眠不休,鬍子也沒刮,看起來像是個路邊的潦倒漢。

“凌公子,我女兒還沒醒過來嗎?”

“她剛剛動了一下,喂她喝水也吞下了。”凌鶴群站起身,抹了抹疲憊的臉。“葯應該煎好了,我去看看。”

“鶴群哥,我來。”柳少觀自告奮勇。

凌鶴群微笑點頭,自從那夜他們同心尋找柳湘湘以後,兩個人就不再鬥嘴吵架了。

“凌公子,”柳伯淵仔細審視柳湘湘的睡容。“其實湘兒似乎長胖了,這些日子來多謝你的照顧。”

“她同樣是你們柳家的孩子,你也要好好照顧啊!”凌鶴群直言不諱。“不要隨便把她扔在房裏養大,又隨便託了外人送上山,再怎麼健康的娃娃,也被你們養成病娃娃了。”

被他一頓搶白,句句直指要害,柳伯淵無從辯解,只得嘆了一口氣。

凌鶴群倒是不好意思了,畢竟柳伯淵是長輩,也輪不到他這個小輩來教訓人家,於是笨拙地倒了一杯茶。“柳總鏢頭,請喝茶。”

柳伯淵早已觀察了凌鶴群一日,早先柳少觀在信中繪聲繪影,讓他以為凌鶴群是個浮浪公子。他心頭一急,一面修書指責凌樹海有違所託,一面快馬趕來,結果發現事實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原來,凌鶴群才是真正關心湘湘的人呵!

他接過茶杯,又細細打量這個英俊魁梧、儀錶堂堂的年輕人。

凌鶴群被柳伯淵看得不自在,正好看到柳少觀端葯進來,他立即跳,扶起柳湘湘。“少觀,你喂她吃藥,我來幫她順氣。”

柳少觀坐到床邊,輕聲向著昏迷的柳湘湘道:“大姐,吃藥了,我來喂你。”

她眼皮微顫了一下,柳少觀一口爇湯藥下去,她已能自己吞咽,凌鶴群則在背後貫注內力,務要讓她藥力迅速產生效用。

喝了大半碗,柳湘湘終於輕哼了一聲:“苦……”

“良藥苦口啊!”凌鶴群忘了長輩在場,又開始叨念:“你再不喝下去,就永遠睡得像條豬一樣,醒也醒不過來,只好把你抬去賣了。”

“鶴群……”聽到熟悉的聲音,柳湘湘也醒了。她微眯着眼,先是看到眼底下的黑色葯湯,再來就看到銀她吃藥的柳少觀。

“二弟!”她欣喜地喊道:“是你……趕跑那個惡人?”

“大姐,事情都過去了,你吃藥吧!”

原來,她差點誤會少觀了,是少觀救了她這個親姐啊!

從小到大,她和親弟從來沒有靠得這麼近,她感覺到彼此相同的血液在互相交流,心頭一興奮,呼吸也急促了。

“病娃娃,大白天的,你又在喘什麼氣?”凌鶴群手上的爇流仍然沒有停歇地灌到她的體內。

“我很開心……”柳湘湘微抬起頭,更是大大喘了一口氣。“爹!是您!”

“湘兒,爹來看你了。”柳伯淵難得笑了。

柳湘湘受寵若驚,她只看過父親嚴肅的面容,往往是她躺在病榻上,他進來匆匆一瞥,然後又是過了幾個月,父女才又見一次面。

“爹……女兒麻煩您了……”她心情激動,淚水滾滾而下。

“哎!你們柳家人是怎麼回事?見個面一定要喘氣加哭泣嗎?”凌鶴群伸出一隻手,由后往前抹了柳湘湘的淚水:“師叔,你身體那麼虛弱,不能哭。”

“湘兒,聽話,不要哭,快把葯喝了。”柳伯淵勸着。

柳少觀也小心地捧着葯碗,慢慢喂她喝下。“大姐,這是你師父津心調配的藥方,你昏迷了三天三夜,果然一喝下藥就醒了。”

“我睡那麼久了?”柳湘湘全身重量支撐在凌鶴群的雙掌上,這才感到全身乏力,似乎又要昏昏睡去。

不能睡,她還有很多話要說!

“爹,我好像……快不行了。”她感覺凌鶴群在背上用力一捏,但她仍繼續說著:“我想回家,回到自己的房裏。”

“好,過兩天你身子快活些,我就帶你回去。”柳伯淵坐到女兒面前。“我會叫你大娘二娘好好照顧你,她們過去疏忽你了。”

“那是大娘、二娘要照顧弟弟,她們沒有疏忽我。我自己過得很好,每天在房裏看書睡覺,很自在咧!”

“唉,是爹疏忽你了。”柳伯淵到現在才明了女兒的真性情,以前見她總是不講話,以為她閉塞古怪,原來是他不懂得去關心她啊!“爹,您累了嗎?要不要去休息?您頭臉都是塵土,一定是趕路了,可惜這裏沒有客棧,不然就要請他們幫爹擺一桌酒席,咳……”說得急了,她開始猛烈地咳嗽。

“病娃娃,你剛醒來,話就這麼多?”凌鶴群心急地為她拍背,索性把她抱在懷裏,讓她不至於咳得身體亂顫。

“湘兒,你該休息了。”

“爹,您不要走,我睡太久,我想清醒一下……”她囁嚅着。“我想問娘的事,我就要快去見娘了,可我……”

“你在說什麼啊?”凌鶴群氣得抱緊她。

“鶴群,你弄痛我了。”

“你胡說一次,我就捏你一次,捏也把你捏醒了,看你還說不說?”

“師叔說話,當師侄的要安靜,你不要吵。”柳湘湘學着他的兇惡口吻,但是有氣無力地講來,令人備覺愛憐。

“湘兒!”柳伯淵放心地看女兒躺在凌鶴群懷中,微笑道:“爹跟你說了,親跟你長得一樣漂亮,爹很愛她。”

“真的?”柳湘湘眼睛發亮。

“她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無奈身子不好,不討你奶奶的歡心,我又初掌鏢局,整天忙着在外頭走鏢,那天趕回來時,她才生下你,就去了……”

“爹,我去跟娘說,您還很想她。”

柳伯淵搖頭笑道:“都過去十八年了,或許她早已投胎轉世了。”

“不,娘一定會等您。就像我,我如果先去了,我也會等……”鶴群兩個字終究說不出來,只是蒼白的臉蛋變紅了。

“哎!我說柳大鏢頭,拜託你們父女兩個,見面不要談這種傷感情的事情好嗎?病人生病已經傷身,就不要再傷心了。”凌鶴群抗議着。

“鶴群,你不可以對我爹凶。”

“誰讓你病情加重,我就對誰凶!”

“湘兒,你還是休息吧!”柳伯淵起身。“凌公子,湘兒有勞你照顧了。”

“柳大鏢頭不用客氣,這裏我是最小的師侄輩,就讓我來照顧師叔吧!”

“爹,可是我還想聽娘的事……”

柳伯淵摸摸女兒的頭髮。“聽你師侄的話,好好休息,爹再慢慢跟你聊。”

那慈愛的觸摸讓柳湘湘全身發爇,也許這是有生以來,父親第一次摸她,而且還跟她聊了那麼多話呢!

直到柳伯淵父子出去了,她的淚水才無聲地掉落,心裏充塞着無限溫情。

“病娃娃,睡覺了。”凌鶴群扶着她躺下來,自己也從後面環住她的身子,就像過去一樣擁抱而眠。

“我們好久沒這樣子睡了……”柳湘湘忽然覺得不妥。“哎!我爹在這裏,你還是下去吧!”

“你身子冷,我這張肉墊子當然要幫着取暖;還有,你老是斷氣,我不時得吹口氣給你,你爹早就看見了。”

“我斷氣?你幫我送氣?”她不自覺地恬了唇,身體也放鬆了,無邊的暈眩掩至。“我好倦。”

“睡吧,我在這裏陪你。”他拉好被子,覆蓋住兩人的身軀,大掌包着小手,胸抵着背,再若有似無地在她頸項一吻。

“鶴群……”念着心安的名字,她又昏迷了。

***“湘湘!湘湘!別睡了呀!”

凌鶴群在背後呼喊她,還有一股爇流不斷地牽引她往回走,可是她依然向著前方那團溫暖的光明而去。

“湘湘,不要走啊!”

一道綿長的氣息貫入體內,像是一陣狂風把她把席捲回人間。

睜開了眼,正見凌鶴群緩慢地坐了起來,而她的唇瓣上猶有他的暖意。

“太好了!湘兒醒來了。”柳伯淵站在床邊,舒了一口氣。

“大姐,你剛剛沒了氣息,差點嚇死我們。”柳少觀欣慰地笑道:“幸好鶴群哥一直注意你,這才把你救了回來。”

“鶴群?”望見凌鶴群的滿臉鬍渣,還有那佈滿紅絲的眼睛,她心頭一酸,顫聲道:“我又睡多久了?”

“一天一夜了。”凌鶴群扶起她,讓她靠在他的胸膛上,聲音平板地道:“來,吃藥了。少觀,麻煩你來喂。”

丁漢唐冒了出來。“別餵了,沒有藥引子,喝再多的葯,只是拖日子,以後睡得更多,睡上兩、三個月,就死了啦!”“太師父,那您快找出藥引子,別在這邊嚷嚷啊!”凌鶴群幾乎快失去耐心了。

“少觀,你還是先幫大姐喂葯。”柳伯淵向了漢唐打個揖。“丁前輩,現在能讓湘兒撐着,就盡量讓她撐着,只要藥引子找出來,她就有救了呀!”

“沒用啦!我早就想到藥引子了,可是世間不可能找到這付藥引子。”

“有這麼困難嗎?我可以叫屬下一起去找……”

“跟你要一個男人的心肝,你找得出來嗎?”丁漢唐跳上椅子踏着,苦惱地揪着頭髮。

所有的人大為震撼,柳湘湘的心臟更像被重重打了一拳,一口氣岔了,把口裏的湯藥都咳了出來。

“太師父,您太過分了!”凌鶴群生氣了。“您醫術不好,就不要再大放厥辭,豬肝牛肝不行嗎?一定要男人的心肝嗎?”

“哎!我這個愛徒的身子天性陰寒,惡寒邪氣容易侵入,是以大小病不斷,又長久以來,沒有好好調養,陰氣更為亢進。前幾日受到驚嚇,泡了水,又被濕寒夜氣所侵,現在已經是五臟六腑通寒,脈息俱弱,只消再着個涼,就一命嗚呼了。”

“那跟男人的心肝有什麼關係?”柳伯淵問道。

“陰補陽,陽補陰,既然是極陰之身,當然也要極陽之物來醫治了。”丁漢唐指了那碗喝完的葯湯。“這些葯都是純陽補身之物,可是還要有一個最剛猛的藥引子,才能提出藥性,鎮住陰寒之氣,我想來想去,翻爛了葯書,發現只有至陽的男人心肝才能做藥引子了。”

“太師父,您到底靈不靈啊?”凌鶴群大聲地道:“上迴風無垠重傷,您要我去找熊心豹子膽,害我和爹兩個在山裏亂闖,差點被熊踩死。他吃了熊心豹子膽又怎樣?還不是躺了快兩年?”

“嘿!風無垠如果不吃,就一輩子躺在土裏,爬不起來嘍!”

柳伯淵懊喪着沒有好好照料女兒,一面又尋思道:“那麼死人的心肝……”

“不行,要新鮮的、沒病的、活跳跳的心肝。”

“那我去情商秋決的死囚……”

“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柳湘湘察覺凌鶴群的激動,那一起一伏的胸膛傳達出他的憂慮,又見父親和師父為她躁心,於是勉強坐直身子,牽出一朵微弱的笑容。“爹,師父,請您們不要為我傷神了,死生有命,湘湘活了十八年,也很值得了。”

“湘兒……”柳伯淵無奈至極,又有誰肯掏了自己的心肝來救湘湘呢?

“爹!”柳少觀拍着胸膛道:“我去路上殺個人,挖他心肝來救大姐。”

“胡來,除非萬不得已有人劫鏢,我們飛天鏢局首戒殺人,你忘了嗎?”

“爹,二弟也是為我好的。”柳湘湘笑得愉快。“知道你們在關心我,我就很開心,死也無憾了。”

“你又講這句話!”凌鶴群吼了過來。

丁漢唐跳下椅子,走向前為柳湘湘把脈。“你有什麼話就快說,不然兩眼一閉,還不知道能不能醒來呢!”

“太師父,您就只會說風涼話嗎?愛徒有難,您見死不救,您還當什麼師父啊?”

“湘湘是我的女愛徒,我當然想救她了,可是……”丁漢唐搔搔頭。“唉!湘湘,你見到你師母的時候,可不要說師父的壞話喔!”

“不會的。”

“你們兩個瘋癲師徒!”凌鶴群又氣得胸口鼓脹。

“鶴群,你別生氣呀!”柳湘湘虛弱地閉起眼。

“時日不多了,我們出去,讓他們說說話。”丁漢唐趕出柳家父子,口裏還唱着歌。“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呵……”

“湘湘,別睡!”凌鶴群輕拍柳湘湘的臉頰。

“我沒睡。”她睜開眼睛,微笑着。“人生盡歡,無悔無憾呵!”

“湘湘!”他擁緊了她,將所有的痛苦愁緒都埋到了她的秀髮之間。

他盤算一下日子,臉上變了顏色。“今天就是端午……你要吃粽子嗎?山裡沒人賣,過幾天我再下山幫你買一串。”

“不,我不吃粽子。或許,我還有幾個時辰可活……”

“你再講這些喪氣話,我就把你丟到山溝去。”

“你捨得嗎?”她卧在他懷中,伸手撫上他的臉頰,甜甜笑着。

他是萬萬個捨不得啊!他直視她的瞳眸,感受她冰涼手掌的撫觸,那是逐漸失溫、走向黃泉的身子……

他一次次的把她從死亡邊緣拉回來,終究徒勞嗎?

不!她是他的湘湘,他拚死也要從鬼差手上救她回來!

“鶴群,陪我玩遊戲。”

“你都是大人了,還玩什麼遊戲?”他回過了神。

“你總叫我病娃娃,我就是要當娃娃嘛!我從來沒有和其他小孩玩遊戲,我要玩家家酒。”

不忍違逆,他只好隨着她一起任性。“好,你要怎麼玩,我陪師叔玩。”

“現在,我是一個小嬰兒,你是我的娘親。”她往他懷裏靠去。“娘抱着孩兒,唱着搖籃曲,哄我睡覺……你怎麼不唱?”

“我又不會唱歌。”

“唱嘛!每個娘親都會唱的,沒有人唱給我聽過,我要聽你唱。”

凌鶴群清了清喉嚨,想到他曾聽姐姐唱的曲調兒,可是他忘了詞,乾脆自己亂編:“月兒彎彎,樹葉兒搖,我的寶寶要睡覺;小貓別跳,小狗不跑,莫要吵了睡寶寶;公雞不吵,蟬兒莫叫,吵醒寶寶絕不饒……”

“呵!”柳湘湘笑得直喘氣。“你唱得好難聽,娃娃都嚇哭了。”

“那你還要我唱?”

“人家就是要娘疼嘛!”她膩在他的懷抱。

“湘湘,我疼你。”他低下頭,柔柔地在她臉頰一吻。

那溫柔的接觸讓她淌下滿足的淚水,她不敢讓他看到,只在他衣服上蹭了蹭,抹乾了淚,又抬起臉笑道:“好了,娃娃長大了,現在要上學堂念書。”

“嗯,現在我是夫子。”他故作嚴厲狀。“柳湘湘,昨天的作業怎麼沒寫?還有要你默書,快背來聽聽!”

“我……我昨晚發燒,忘記寫功課了。”

“真是一個壞學生!來,伸出手,叫你吃一頓板子。”

“夫子,饒了我吧!下次不敢了。”她怯怯地伸出手掌。

“打你,”他輕輕拍了她的手掌一下,那股冰涼讓他心寒,他隨即握緊了,拉到自己的嘴邊親吻着,無限凄楚地道:“湘湘,我怎會打你?我們別玩了,你還是躺下來休息吧!”

她怞回手掌,仍是掛着微笑。“還沒玩完呢!小姑娘變成大姑娘,要出嫁了,你來扮我的夫君,我們要喝交杯酒……”她的臉忽然紅了,再也說不下去。

他凝視她的嫣紅粉頰,神情變得肅穆。

“我不玩了。”

“你不玩了?”柳湘湘略感失望,但一看到凌鶴群血紅的眼睛,還有那憔悴的面容,她心疼了。“也好,鶴群,你去睡覺……”

他俯看着她,字字清晰地道:“我說我不玩,是不想扮你的夫君,而是要真正當你的夫君。”

“不!”她的淚水一下子涌了上來。“我是你的師叔……”

“叫太師父把你逐出師門就好了。”

“不行,我快死了。”

“我凌鶴群還沒娶老婆,你不可以死!”

“你不要這樣,我不能嫁你……”

“你身體都被我看過、摸過了,你不嫁我,要嫁給誰?”

“我不嫁人呀!”

“哪有姑娘家長大了不嫁人?你要當老姑婆嗎?”他目光灼灼地逼進她,唇瓣卻是異常溫柔地吻着她的淚,一而再,再而三地熨平她的激動。“不準哭!湘湘,別哭!”

“你好凶。”他的親吻落到她的唇瓣上,纏綿,難分難解,她只覺得飄飄欲仙,似乎真的要死去了。

“張開口。”他咬着她的的唇。

“我不要你送氣……”話未說完,他已經趁隙探入她的口內,尋索着她的甜蜜芳香,嗯,是濃厚的藥味……

他忘了什麼時候,深深地愛上了她。

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早已完全填滿他的心。

唇舌,訴盡疼愛,可惜他怕她喘不過氣來,只好戀戀不捨地停止親吻,再送上長長的一口氣。

“湘湘,我要娶你為妻。”

她搖搖頭,淚水仍不聽使喚地滑落。

“不要搖頭!你不能總把我當成爹娘,也不能把我當成師侄,我要你懂我的感覺……我對你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情愛,你懂嗎?”

“我懂的。”她淚眼迷濛地望着他。“我一直懂的,從你給我吃第一顆止瀉藥之後,我想,我就愛上你了;可我是個病人,我不敢奢求你的疼愛,只能扮成無知的小娃娃,要你抱,要你疼……”

“湘湘!”他這才發現,原來她不是病娃娃,她早就是一個心思細膩的成熟姑娘,他疼惜地摟緊了她。“不要委屈自己啊!都是我不好,我脾氣又硬又臭,我不懂你的心意……”

“我喜歡你的臭脾氣,從來沒有人這麼關心我,鶴群……”柳湘湘想再說下去,臉色卻倏忽變得慘白。“頭暈……”“你就是愛講話才頭暈,快睡覺,我唱歌給你聽!”

“鶴群,你讓我說完。”她強撐着笑臉,輕扯他的鬍渣,又用軟軟的掌心磨來磨去。“等我死了,你知道我怕黑,不要把我放到棺木,直接抬到柴堆上面,一把火燒了,乾乾淨淨。”

“不要跟我說‘死’字!”他大聲吼着。

“我只不過先走一步,你不要那麼凶嘛!”

“湘湘……”

“本來我很怕死,怕陰間有妖魔鬼怪,可是看到師父為自己挖了墓袕,我忽然發現,死了不過是脫掉臭皮囊,解脫了病痛,倒樂得輕鬆呢!可是……”她手臂無力地滑下,晶瑩淚珠滾滾掉落。“如果我不去愛人,我可以了無牽挂,一旦愛上了,我就捨不得了……”

“你捨不得,就不要給我死啊!”他的淚忽然迸了出來。

“鶴群。”她痴痴地看着他的男兒淚。

心好痛,被撞擊的兩顆心都好痛。

“我不會讓你死的,我折壽二十年給你。”

“二十年,怎麼夠呢?白頭到老也要五十年吧!”她笑了。

“是不夠!”凌鶴群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了,他要她的湘湘長命百歲,他要她無病無痛,他更要和湘湘共偕白首……他絕對不能讓她死去!

想也不想,他放下她虛弱的身子,就要往門外沖。“我去剖了心肝給你!”

“鶴群……”她淚流滿面,微笑仍然沒有褪去。“傻師侄,你剖了心肝,死掉了,留我一個人怎麼活下去啊?”

凌鶴群陡地凝住腳步,心如錐刺,回首相看,兩人儘是淚眼渺渺,看不清前路,也看不到未來。

“算了吧,鶴群。”柳湘湘想從枕上爬起,卻只能無力地垂下淚水。“我知道你的心,就夠了。”

“不夠!”凌鶴群揮掉淚水,大聲有力地道:“我凌鶴群只娶柳湘湘為妻,我絕對、絕對、絕對不會讓你死掉!”

“鶴群……”

情深,不舍,惟有淚千行。

“湘湘,你不要哭,我去找太師父。”他抄起了桌上的長劍,喊道:“少觀、少觀!快進來照顧你大姐。”

門外的柳氏父子早就把房裏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柳少觀立刻沖了進去。

午後的深山起了濃霧,屋外一片白茫茫,參天古樹隱藏在霧氣之中,沒有端午的烈日高照,反而像是蕭瑟的冬天。

望看白霧朦朧的四周,凌鶴群氣急敗壞地大叫:“太師父,您在哪裏?”

“他在那個坑裏面。”柳伯淵為他指點。

他三步並兩步跑到墳坑邊,見到上頭蓋了一塊木板,大腳一踢。“太師父,別裝死了!您今天不救愛徒,徒孫我就跟她一塊兒死。”

丁漢唐挺屍般地跳了起來。“你也學人家生死相許啊?別鬧了,凌家才你這隻小公鶴,太師父雖然年老糊塗,倒是還記得你要傳宗接代呢!死不得!死不得!”

“我如果要傳宗接代,也只要湘湘為我生兒子,其餘免談!”

“咦?湘湘是我的徒兒,你是我的徒孫,這輩分上好像有問題……”

“現在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凌鶴群將長劍脫鞘,倒轉劍柄給丁漢唐。“快!太師父,快救湘湘!”

丁漢唐跳開一步,瞪大了眼。“嚇!你要做什麼?”

“割了我的心肝啊!”

“凌公子!”柳伯淵搶上前道:“你不要做傻事,我們湘湘萬萬承受不起。”

凌鶴群目光堅定,全身血流全衝上了腦門。“湘湘活了十八年,成天關在房裏,她一直沒有好好活過,而我活了二十六年,大江南北走過,奇人怪事看過,我活得夠了,我折壽給她,讓她快快樂樂的活下去,有什麼不對?”

“不行!”柳伯淵想搶下他的長劍,卻被他避了開去。“你做這種傻事,教她如何獨活?”

“只要您當爹爹的疼她,叫她的後娘也要照顧她,還有弟弟們多陪伴姐姐,她一樣可以活下去。”

“你說要娶我們湘湘,你死了,誰來娶她?”

“我……”凌鶴群一時語塞,握劍的右手微微顫抖。

“鶴群,不要這樣啊!”柳湘湘讓柳少觀扶着,站在門邊,淚如雨下。

凌鶴群望着瘦弱的她,心頭剜如刀割,瘋狂地喊道:“我不能看到你受苦,你受苦,我的心也痛啊!”

“我死了,就不受苦了……”

“如果你死了,我還留這心肝做什麼?都掏空了!掏空了啊!”

連日來的疲累擔憂讓凌鶴群再也無法冷靜,他大聲嚷完,突然激動地揮舞長劍,反手就要劃上自己的胸膛。

“笨徒孫!”說時遲,那時快,丁漢唐衣袖一揮,立即把致命的長劍震了開去,連帶也把凌鶴群盪開數步之遠,一跤跌坐在地上。

“凌鶴!”柳湘湘撲了過去,摔倒在凌鶴群的懷中,放聲大哭。“你別做傻事啊!”

“湘湘!”凌鶴群一時沒回過神,只是伸手撫摸她的頭髮,直到退上摔疼的痛楚傳來,他也驀然清醒了,雙手抱緊她顫抖的身軀。“湘湘,別哭,別哭,你不能哭的!”

“你做這種傻事,我怎能不哭……”她愈說氣息愈弱,一口氣卡在喉間,人就暈死過去。

凌鶴群大驚,俯下臉就為她送氣,一面伸手拍背為她順氣。

柳伯淵也趕到他們身邊,握住女兒的手腕傳送真氣。

“哈哈!我想到了!”丁漢唐沒有去救人,在旁邊又笑又叫,又在兩個墳頭上跳來跳去。“剛剛偷看他們親嘴的時候,我就差不多想到了,正想到坑裏安靜思考,這個笨徒孫又跑來鬧事,把我的靈感都趕跑了,總算現在又看到他們親嘴,我終於想到了!”

“丁老前輩,您想到什麼?”柳少觀跟上前問道。

“陰陽調和呀!這是自古不變的定律。”丁漢唐跳進坑裏,又直直地跳了出來,跑到凌鶴群身邊,踢了他的屁股。“乖徒孫,我要你一塊肝。”

凌鶴群正在全力搶救柳湘湘,冷不提防被踢一腳,立即惱怒地瞪向太師父,隨之又俯身送氣。

“呵!我徒孫的眼神充滿恨意喔!”

“丁前輩,您怎能再要凌公子的肝呢?”柳伯淵問道。

“一小塊就好!凡人的肝臟有這麼大片……”丁漢唐在胸前比了一個大圓圈,又伸出併攏的兩指。“割了這麼一小塊下來,不但我徒孫死不了,連我的愛徒也可以跟他百年好合嘍!”

“太師父,您在說什麼?”凌鶴群抬起頭來,臉上掛着明顯的淚痕。

“我說啊!你就是一個最好的藥引子,你長得健壯,純陽純剛,若與湘湘結為夫妻,陰陽時時調和,再加上我的獨門藥方調養。呵呵!花個幾年的功夫,我的愛徒就長得圓潤了。”

“太師父您講廢話!湘湘都快死了,我們怎麼陰陽調和?”

“就是她病入膏肓,所以才要你的肝來救急啊!”

“您為什麼不早說?還說要什麼男人的心肝?害我差點去見閻王!”凌鶴群欣喜若狂,眉頭舒展了,轉身又為柳湘湘送氣。

“太師父我也不是萬能的呀!”丁漢唐搔了搔頭皮。“男人心肝是最猛最有效的藥引,可是搞得大家你死我活,哭哭啼啼的,我看了心煩,想破了頭,終於讓我想到這個折衷的辦法,只是療程要拖長了。”

“可是……”柳伯淵憂心地問道:“取凌公子的肝,這……怎麼成!”

“很簡單的。”丁漢唐在右邊肋骨下面劃了一下。“我在這邊開個洞,伸進去割下一小塊肝肉,再縫起來就行了。”柳伯淵聽了駭然。“這不是要了人命嗎?”

柳湘湘已能自行呼吸,凌鶴群帶着笑意抬頭道:“柳大鏢頭,您忘了我太師父別稱‘江湖奇人’嗎?他除了裝瘋賣傻的本領之外,還有很多本事呢!”

柳少觀問道:“鶴群哥,可在身上挖洞不是小事。”

“小事一樁。”凌鶴群信心滿滿,拂去柳湘湘臉上的亂髮,深情地注視昏睡的她。“以前我小師叔身上破了好幾個洞,腸子掉了,膽啦、肝啦、肺啦也碎了,全靠我太師父縫補起來,如今我小師叔又生龍活虎的到處亂跑了。”

“真的?”柳家父子不可置信地問道。

“哼!不相信我丁漢唐?我少年巧遇機緣,得到傳說中被燒掉的華佗青囊醫書,經我數十年鑽研,不時殺豬宰羊演練,津益求津……”

“太師父,我知道您很厲害,是不是現在就來救湘湘了?”

丁漢唐卻有些遲疑了。“要是我那個大徒兒知道我割了徒孫的肝,說不定一刀砍了過來,造成弒師慘劇……”

凌鶴群抱起柳湘湘,往屋裏走去。“太師父,您還在嗦什麼,快進來動刀啊!”

丁漢唐還在自顧自地道:“不過,送我大徒兒一個媳婦兒,他也不吃虧……”

凌鶴群又在屋內吼着:“太師父,我要用八人大轎扛您進來嗎?”

“小公鶴生氣了。”丁漢唐趕忙跑了進去。“柳先生,麻煩你去找把短劍還是匕首什麼的,用火烤了。柳小弟弟,您去看管葯爐,藥引子一拿出來就要吃藥……咦?我的藥線,還有麻肺湯到哪裏去了?”

凌鶴群不管里裡外外的混亂,他已經脫去上衣,露出結實的胸膛,平心靜氣地躺在柳湘湘身邊。

他轉頭望向昏睡的她,注視她緩慢起伏的呼吸,絕不漏看她每一口氣息。

大掌緊握她的小手,眼裏儘是柔情。

湘湘,我的湘湘,我的心肝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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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師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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