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時間是早點茶過後九十五分鐘,不早,也尚未靠近午餐時刻,陽光卻已當頭照曬。

這是值完夜班的金色周末,汗水從田安蜜微鬈劉海斜覆的額際滑下,她站在碼頭石帆噴泉廣場,打開側背的亞麻編織包包,拿出方帕擦擦一張頗具赫本清靈氣韻的臉龐,戴上米色闊邊帽。這帽子是兩個月前的誇張艷陽天,於專賣店街花坊買的,二手貨,花坊主人割愛給她,上頭別著扶桑花——這座島的島花,熱情燦艷地在搖顫。

整條街的花都在搖顫,萬國旗飛得跟雁群一樣有形不紊,海上兩級風往陸地吹拂,氣流穩定,可不宜出航。帆船手特區,打盹的街貓窩匿系纜樁陰影下,鷗鳥懶洋洋團縮船舷。桅杆疊影鑲進碼頭壁偽裝的牆,灰黑逆十字箝制收帆的船隻。

多年後,田安蜜始終沒忘記這個不適合出航的日子。

稍早,田安蜜坐在Segeln沙灘花園拱廊餐廳老位子,享用主廚自製的血腸,沒注意到她附近的桌位有名新客正在請侍者推薦餐食。若她落坐就拿掉耳機,她肯定會聽見〈帆〉里的男人詢問嗓音,然後建議他點一客和她一樣的噴香可口血腸。

田安蜜喜歡血腸當早餐,特別是加酒調味的,這樣一餐,她不僅布丁和肉都吃到,更喝了酒。有人說這代表她急性子、叛逆。那人如果知道她又這麼吃,肯定還會說相同的話。

「安蜜醫師,早餐重口味對腸胃不太好。」熟識的男侍常在收空盤時來上一句。「你是醫師,應該比一般人更注重養生保健——」

「我要去爬山。」喝完餐后茶,她拿口布輕按唇角,微笑很甜美。「一起去嗎?」離座,戴妥耳機,讓PinkFloyd統領她的聽覺,她看着男侍掀動的嘴形,柔吟一句:「Wishyouwerehere——」

女性哼吟PinkFloyd的歌,學不來DavidGilmour的平實腔調,反倒多了纏綿與清麗,一首愁緒的歌唱得像撒嬌。至今,安秦只聽過一個女人那樣唱男人的歌。他心頭彷佛有個開關咯噔一聲,回過頭,不見任何令人思念的身影,也沒人在唱〈WishYouWereHere〉。他後方的桌位,坐着一家三口,離他最近的小女孩大約兩歲,很活潑,把餐具當樂器,不管柱頭上的揚聲器釋放什麼德布西、貝多芬、莫札特,童音嬌呼呼,嚷唱在森林裏遇到熊先生的有趣歌謠。

「啦、啦、啦、啦、啦……」十六個稚嫩的啦,像花開在空氣里。

小女孩的父親鼓掌猛誇,取了桌邊隨海風搖曳的迷你裝飾貝殼掛在小女孩耳上,一看就是極寵女兒的痴父。小女孩的母親注意到他回首,噓聲命令父女安靜用餐別嬉鬧。那母親向他致歉。他笑了笑,說不要緊,小孩有朝氣是好事。接着,他手法靈巧地變出一根花朵棒棒糖,朝小女孩遞去。小女孩開心大叫,愛上帥帥的魔術師叔叔。

「安醫師,我以為你討厭小孩。」同桌的男子暢快地發出飲水聲。

安秦回身端坐。

「我當你轉過頭去罵人,其實是把妹泡妞,哈哈哈——」男子比他年少幾歲,舉止略略輕浮,缺乏醫師該有的穩重。

安秦神情淡然,沒回話,逕自飲着旅店著名的扶桑花茶,吃完侍者推薦的酸模沙拉和包了米料、絞肉的葡萄葉卷,揚手招來侍者,追加餐后甜點。

小圓餅、霸王梨雪糕……塔派布丁蛋糕泡芙上齊,安秦半口未食,站起身。「海英,你不需要幫我作導覽。我不是第一次來加汀島——」何況此次非來觀光。他掏出皮夾,取幾張鈔票,用空瓷杯壓鎮。

「你太客氣了,安醫師。」海英咧咧一嘴白牙,右手甜品叉,左手聖代匙,痛快廝殺。吞下美妙的巧克力酒漬櫻桃派,稍解嗜甜癮頭,目光才再度聚焦回安秦身上。

「你慢用,我先走了。」戴好白色貝雷帽,安醫師多留好幾枚硬幣,供他投小費箱。

慈善人——不愧是來自無國界的慈善人!安醫師這般體貼,他感動得都快掉下男兒淚了!

「安醫師,」長指揩揩雙眸,海英繼續品嘗滿桌甜蜜滋味。「我偉大的舅媽要我少吃點甜食,不過,你剛剛取悅小美人胚子的花糖果,看起來很吸引人,能否賞賜?」

安秦沈眸,從襯衫衣前袋怞出一根糖插進山巒狀的雪糕里。

「哇、哇、哇!山頂開花了——」海英鬼叫,跟那個活潑的小女孩差不多,無視用餐禮節。

雖是半戶外的拱廊餐廳,可也得注意別太雜噪。無論何時用餐,田安蜜老是聽見海英大鳴大放,即便她塞着耳機,虎群衝進她腦里,那高調傢伙的身形已顯清明。海英實在是她認識的男人之中,最吵的一個。原本沒察覺他在這兒,這秒她走到拱廊口,他的大嗓門開了個黑洞,吸噬一切。她難抵莫名回頭的舉動,掃視目標物。

就在她的老位子斜後方,海英背對廊口方向雙手張成V又放下,他似乎在和誰講話。高大的男侍擋住了那個人,她只看到男侍頭顱上方突冒一弧白。

「安蜜醫師!」男侍快步朝她走來。

田安蜜拉掉左邊耳機。

男侍說:「你的帽子忘了拿。」

是帽子啊……田安蜜淺笑,收回遠瞟的視線,接過男侍遞來的闊邊帽。「這種天氣爬山可不能沒戴帽子。」道了謝。

送她走出廊口的男侍轉身回返,差點撞上要離開的人。他愣了神,看着戴着貝雷帽的男人。「您要和安蜜醫師一起去爬山嗎?」嗓音反射地騰湧出口后,記憶跟着浮起——這位客人也是醫師。最近杜氏醫學中心舉行研討會,好些權威醫師現身加汀島。

「艾恩賽林在香檳山是嗎?」這名外地醫師丟了個怪問題。

男侍一時間沒應聲,五、六秒溜過,聲音正常滑出。「您需要花束嗎?」

「不用。謝謝。」他微頷首,走到廊口,說了一句:「她對花過敏。」

※※※※※※※※※※※※※※※※※※

「哈啾——」進入Flore花坊,田安蜜不好意思地柔柔鼻子,尋望花草空間裏的花神。

今天,木犀花開了,全開了。她看不到任何一朵,但感覺得出來,羞澀花苞爆裂地款待人們,以它清奇之芬芳令這花坊更像城堡地下室。

那綠得深暗的長春藤爬成一面面高矮牆,牆裏長出吃人似的大花和挑人心的小花。田安蜜每次走這迷陣,總得花不少時間,走到盡頭,手裏也就抱了一把色彩姚冶的花束,好像她在迷陣里抓到壞妖精。那花神——天天穿着高腰帝政線雪紡紗長裙當工作服的花坊老闆——何欣會幫她整治它,用緞帶、用奇妙的碎布或寫滿詩句的神秘紙張包捆起來。

聽說這花坊是請來與加汀島同一海域的蘋果花嶼之名人——湯舍設計。湯大師喜歡透過空間說故事,說新奇故事、說古老神話,這花坊融入兩種元素,視覺衝突強烈,卻詭異中帶自然。

陽光流掠眼形天窗,落下報時鋒芒,人形兔雕像拿着懷錶告訴她花了多少時間在綠迷牆紅花叢里魂游。

「安蜜醫師!」察覺外方動靜,走出工作枱的何欣顯得有些驚訝。「你今天怎麼有空過來?」美眸直盯站在石兔日晷鍾旁發獃的田安蜜。

「哈啾!」

喔!不是發獃,那表情是在醞釀一個秀氣的噴嚏。

「木犀花開——哈啾!」又一個噴嚏打斷田安蜜想好好說話的聲音。她拉掉兩邊耳機,收進包包里,單手挾着花朵枝梗,一面翻找方帕。

何欣回頭往工作枱怞了張面紙,遞給田安蜜。「怎麼有空來這兒感受木犀花香?最近不是正在舉行醫學研討會?」帆船手特區有醫學背景的人士全為這事奔忙,她的兒子正是這樣,人難得在島上也像沒在島上。

「杜老師沒要我一定得出席。」田安蜜找不到方帕,只得用何欣給的面紙輕掩鼻子,按柔着,回道:「再生醫學不是我的研究領域……」語氣含糊。

「這樣啊,那你可輕鬆了。」何欣沒多問研討會之事,接拿田安蜜選取的花,說:「要買點木犀花回去嗎?」

「嗯,得買一些回去。」美眸瞧見木犀花泡在工作枱後方的岩壁水池,田安蜜走過去,何欣跟着進工作枱,繼續早先中斷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造心工作。

「你戴那帽子真好看。」何欣插着花,邊說道:「若若戴起來硬是少了點感覺——」

「謝謝你肯割愛。」田安蜜移開面紙,丟入充滿斷枝殘葉的垃圾桶,笑着回應。「若若遺傳自你的絕色容顏,是美女呢——」

「所以我戴這帽子也不對,當然讓給你了,安蜜醫師。」何欣柔聲細語。

田安蜜聽着聽着,笑了兩聲,摘下帽子,蹲近水池畔,專心選花,沒再開口說話。水池中央浸着一尊雕像,只露出頭在水面,雕像上方有果樹遮蔭,枝葉懸着熟艷果子偶爾下垂又上提,水位也是高低漲退,沒個恆定,唯一不變不動是直立水中的雕像。這同樣是湯舍大師的傑作,聽說舀點水倒進雕像嘴裏,或喂它一顆果子,可得天機。

田安蜜對天機沒興趣,儘管挑選攬網線圈中的木犀花。拿足花量,她眸光靈動,睇一眼水中雕像。天機有什麼好,知多必不祥,你不就是因為泄漏天機,才得永世站在水裏被頭上的果子釣釣弄弄。

她站起身,捋捋有點沾濕的長裙擺。

「好了嗎?」何欣提着水桶和噴霧罐過來汲水。

田安蜜將花朵放進水桶中,說:「這些請與剛剛那些襯風船葛一起包束。」

「風船葛?」何欣凝思。「不是說要買回家?」

「先去爬香檳山,回來另買一束。」田安蜜感覺鼻腔痒痒,趕緊再怞張工作枱上的面紙。

「我記得心蜜對花過敏——」

「我今天就是要讓她打噴嚏打到跳起來。」田安蜜擤擤鼻,壞心眼地笑道。「讓她晃着兩管鼻水跳起來!」

何欣像在看一個俏皮孩子般地瞅着她,久久,紅唇微緩彎抿一個柔笑。「心蜜也說過同樣的話。」

「我跟她學的。」田安蜜點着頭。「不過,我這些年有練過,她休想再像小時候那樣整我……」聲音淡了下來,神情也淡,飄煙般的邈然。「如果她跳起來,我一定把她帶來你這兒。」最後,她如此說。

何欣頷首。「嗯。」

她們倆感情很好。

像雙胞胎,每當有人這麼說,其中一個肯定會抗議。

不是雙胞胎,年齡差二十個月,二十個月的意思就是兩人之間還可以塞進兩人!

二十個月就是以後她會比她晚死二十個月!田安蜜小時候總是這麼對姊姊田心蜜說。

「現在,幾個月了?」

又過了多少時間?

一季、兩季、三季……或八季?

香檳山石階步道兩側的黃馨,永恆凋謝、永恆綻放,開得讓身體終於、慢慢產生受性。

「所以、所以,你不會打噴嚏打得跳起來?」

倒掛的藤,懸搖一縷縷殊雅寧香,淹蓋古城牆。該開的花開得山腰、山頭迤邐亮麗,折光燦熠泡泡柔彩,七色流飛,染綴整山沒了遺址灰頹。這兒說山非山,真正面目是一座鑿山而建的城堡。城堡已古,半世紀前闢為加汀島近代英雄長眠用地。

大部分加汀島的名人埋葬在此——艾恩賽林墓地。

這墓地太漂亮,比世界上任何公園都美,綠樹長在城堡垛後走道上,嫩草鑽出磚地,層疊出跳的各處平台像空中花園,簡直不像墳場。那些一米高的石帆整整齊齊,一列列,每個兩坪大的嵌地石船,船首都擺花,僅只她的沒有。

安秦摘下貝雷帽,放往應該擺花的船首。風吹亂他雲浪一般的中長發,他旋足,迎風遠眺。山下一個城牆、城樓形成的休憩小港口,帆船收着帆、張着帆都有,即便短時間暫泊,今天不適合出航,就沒有一艘會駛出濕塢之外。

轉回身,安秦面對粉紅大理石切磨的帆形墓碑,風再次把他的頭髮吹得遮蓋臉龐,他伸出手來,細細撫摸墓碑上的刻文。

田心蜜,她也是個加汀島英雄,死時相當年輕。貌美的照片鑲鐫在粉紅帆上,這兒的習俗不用誰誰誰之墓,她的夢幻墓碑有「永遠出航」的字樣。這是不會返航的出航。

「那麼,你現在聽得到我的聲音嗎?」安秦拾起貝雷帽,往帆頂掛戴,稍微掩擋了照片里的清絕眉眼。他說:「你朝哪兒出航?風的方向嗎?今天,吹海風,我當你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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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Iwish,howIwishyouwerehere

深深聆聽男人的嗓音,田安蜜沒注意他正一步一步靠近。

在盛開黃馨、飽散木犀科氣味的長石階,她抱着一束花,頭上帽子也有花,走沒幾步一個噴嚏,她喃喃自語、呢呢跟唱——

「你不會打噴嚏打得跳起來,我會打噴嚏打得躺下去……We’rejusttwolostsoulsswimminginafishbowl——」

「心——」

男女聲調陡頓在一個噴嚏響、一個撞擊聲、一個陽光曬醒沉睡花苞,香氛大肆攻陷香檳山的午後。

若不是男人抓着女人,她大概滾下石階了。她抬起頭那秒,他的雙眸閃過幾不可辨的驚訝。或許不是驚訝,是不耐煩。

他說:「對花過敏,別抱着當寶。」

田安蜜回過神,發現耳機掉了一邊,懷裏買來的花束壓塌大半,帽子歪斜一側肩。她揚眸,盯着下階撞上她的男人。

安秦更早幾秒已凝思,將重疊女人身上的幻影怞掉。是有點像,但不是。「鼻子紅得像馴鹿——」

「你走路不靠邊?」田安蜜打斷男人的嗓音。

安秦眉頭皺一下。是啊,他的確可以避開這個不看路的女人,他站在階頂就看見她埋頭一路走上來,她嘴裏哼着歌,歌聲越來越明朗,讓他以為奇迹出現,下階直直與她相遇。

他以為奇迹出現……

「請放開你的手。」女人語氣微慍。

安秦收回抓着她手臂的大掌,再瞅她一眼。「下次別一邊唱PinkFloyd,一邊走路。」頷個首,他繞過她,往下山的方向移行。

So,soyouthinkyoucantell

Heavenfromhell

Blueskiesfrompain

……

男人幽微的嗓音傳進她一邊耳朵,田安蜜猛回首,喊了句——

莫名其妙!「我只是對特定香味敏感。」塞上耳機,她不聽冒牌貨那風中沙啞聲調,快步拾級往上。

※※※※※※※※※※※※※※※※※※

有人來過!

田安蜜尚未到達姊姊田心蜜墳前,五公尺開外,便已瞧見那頂白色貝雷帽。等她緩步走過去,她看清帽上綉着青羽。她抓下帽子,把手上的花束放在石船船首。

她對着姊姊的照片,說:「是他嗎?」她從沒見過他——那個傳說中姊姊的秘密戀人。他是個心地善良、品格高潔的無國界組織醫師,那年,和姊姊上前線載運傷患,一個人獨活下來。

田安蜜回想那男人的長相輪廓,垂眸看手上的貝雷帽,目光緩移,望一眼下山方向,又回看帆里姊姊的照片。

風像一隻手,把她別著扶桑花的米色闊邊帽掀至墓碑上。她靜眄姊姊甜燦的年輕笑臉,好一會兒,說:「你比較喜歡這一頂嗎?那——這一頂,我帶回去了喔——」揚揚貝雷帽。

當晚,田安蜜把貝雷帽掛在床頭柱,睡前,聽着PinkFloyd,想起下午撞上的男人,她忽地下床,往書房找出海英借給她的醫學期刊。

翻至某頁,男人的臉容躍進她眸底。

無國界慈善組織的安秦醫師,接受羅布林瑞斯國家研究院聘任,執掌再生醫學研究中心……

「就是他嗎……」

比起怎樣讓戰爭中斷手斷腳的士兵長回完整肢體,田安蜜期待的是世界真正、完全和平,不過,如果為了要讓好動而不小心遭門板夾斷手的孩子長回可愛指頭,則另當別論。

再生醫學不是她感興趣的領域,甚至有那麼點排斥……但也許,她明天會去聽聽那位權威說些什麼上帝的台詞。

田安蜜記起來了,他下午說了「心」字,應該不是要她走路小心——他就是她那個心地善良、品格高潔的無緣的……姊夫。

※※※※※※※※※※※※※※※※※※

安秦通常在睡前更衣沐浴,喝加一點點酒的熱飲,把身體弄暖,入夢較快——這是他在寒冷北國的日常習慣。

來加汀島,他得將習慣拋回北國冰海,入門先喝一瓶冰啤酒,再調低旅店原本設定的室內溫度。

六度,降低六度。壓縮多餘的六度,空氣薄冷,他感覺舒適了些,啤酒也好喝。他太久沒出隊,大部分時候待在嚴寒北國,身體竟然顯出嬌貴,耐不了加汀島這點熱,出門一趟,像淋了雨回來,或者,他就是一朵雨雲,汗水從發梢眉梢一滴一滴落下,連睫毛都濕了。

男人這麼容易出水似乎不是好現象。

安秦抹把臉,喝完啤酒,離開螺旋梯下的小吧枱,準備進房沖澡,電鈴聲裹着冷空氣抖顫而來。

安秦停住邁步的雙腳。

鈴聲神經質地響個無止無盡。Segeln是加汀島最為住客保密私隱的高級旅店,一般,住客沒有設定訪客名單,櫃枱不會隨便放行。他沒有作這項設定,櫃枱沒致電通報,誰會來找他,他十分明白,門外那個歇斯底里傢伙。

「安醫師、安秦醫師、無國界組織的安秦醫師——」

安秦站在過道小廳的寬闊三層台階上,回過頭。那傢伙無孔不入,彎出玄關,踏進客廳。

「呼——」喘嘆一口大氣,海英寒毛直豎。「這房怎麼有點冷……」喃喃自語一句,正色看向安秦,說:「我以為你迷路,或中暑倒在街邊,你們寒地來的,時興這一套,多年如此——」

「你有鑰匙?」安秦脫掉濕透的上衣,露出精壯結實的軀幹。

若非他皮膚白凈、說話神情雲淡風輕得彷佛隨時會出家,那副袒胸暴肌的模樣還真像要打架。

海英扯唇笑笑,往裏走。「我有時兼職旅店駐醫,為了謹慎,我被授與必要時刻進出客房的權利。」他不需要鑰匙,旅店高科技辨識機器儲存了他的聲紋、指紋、虹膜、臉形……所有生物特徵,他本身就是一把會走動的鑰匙、萬能鑰匙!「門鈴按半天,沒回應,我只好自己進來,確定你在或不在,不在,我就得出去路邊找——」

「我正準備沐浴。」安秦拎着衣服,走一步,左腳踩中異物,低頭看——一個風船葛苞膜,已消扁。他撿起,剝開苞膜,裏頭種子還翠綠,他盯着白色心形紋——像下午那名對花過敏的女子穿的衣服圖樣,他記得她胸前有個心,即使她抱着花束,他仍看得清楚,甚至對她那件織錦緞拼接蕾絲的淡色系百衲裙印象深刻,這苞膜應該也是從她的花束沾夾在他衣物,被他帶回來。

「你在看什麼?安醫師——」

安秦正神,回眸對上湊近的海英,把手中的種子交給他。

海英愣了愣,盯着掌中幾顆小珠子。「這好像是一種植物?」

「你拿去種看看。」安秦說。

「你何不自己種?」海英欲將種子交還。

「帶回無國界種不活。」安秦往房間走。

海英亦步亦趨,尾隨安秦。「你們不是有個專門改良植物的實驗室?現在連扶桑花都在雪地開遍了,還有什麼種不活——」

「一顆死心種不活。」很玄妙的答話。

海英低瞥掌中種子的白心紋。一顆死心嗎?他手臂抬擺,拋了一把俗塵。「安醫師,你還真看得開,講話神性十足,『生命隨緣』是這個意思吧?明天的研討會可別說此類箴言,免得人家以為進了什麼大師開釋場子——」

「海英,」安秦打開鏤花房門,回身,手臂搭靠門框,斂首,倦累沈懶地說:「謝謝你的忠告。我要沐浴,你請便。」

海英眼一瞠,猝地注意到安醫師渾身濕、頭髮滴水、俊臉濕亮。「這是汗水嗎?」

「是汗水。」

「靠!」海英左拳擊右掌,大叫不妙。「安醫師,你是不是新陳代謝有問題?身體出毛病?流這麼多汗——」何況這房裏像冰箱。

「加汀島太熱了。」安秦答道:「多謝關心,我想我沒問題。」

海英攤手。「是是是,沒問題最好,你們這些北國來的,脆弱得不可思議,曬個太陽就昏倒——」

「我聽蕊恩講過之樣當年的事。」意思是海英可以不用浪費唇舌、重複講古。「我這裏還有些糖,」搭在門框的手收進門后再伸出,棒棒糖花束乍現,他可真是魔術師!

「不嫌棄的話,請收下。」安魔術師——不,是安醫師,慷慨至極地說。

海英嘿嘿窘笑。「我的確想問你,早上的糖到哪兒買——」

「無國界的。你喜歡的話,蕊恩下一次要回來加汀島,我讓她帶上兩箱給你。」

安醫師真是慷慨,又上道!早已拔奪一根糖叼銜嘴邊的海英,朝安秦豎起大拇指。

安秦淺笑,沒什麼感覺般地把糖全交出去,退進房裏,關上門,走往卧室,去沖澡凈身。

加汀島的水也暖了些。跪在浴池邊扛罐倒水的裸女雕像明明倒出冷水,他卻覺得水不冷。他跨出浴池,查看水源開關,確定沒開熱水,往淋浴亭沖冷水澡,再鑽回浴池泡冷水浴,足足超過三十分鐘……也許超過三十七分鐘,是一個發燒體溫般的數字。他越泡越覺得熱,恍若躺進一個大煮鍋中,食人族圍着他叫囂,他的血液沸騰地衝破血管。

「怎麼會熱成這個樣子?」安秦朝自己臉龐潑幾把浴水,甩甩頭,起身離開鑲貼大紅扶桑花樣的浴池。

他依然出了一身汗。穿浴袍?簡單在腰間圍個浴巾?大可不必,這總統套房,就他一人,圖涼快,自在更好。

光裸身子走出浴間,安秦在鏡台室對着雕花銅框鏡檢視自己。記得無國界的「等待太陽」有個完全仿造南國的人工沙灘泳池,那兒一切跟這兒太像,他們偶爾去接受人工日照,曬得出汗、體溫升高,沒多久,那熱感即退,不同這兒持久,貼着肌膚、滲入毛孔,火灼一般。

可能他真的病了,他從前來加汀島,沒有這次的感覺。

安秦看着鏡中一綹濕發垂掩下來,蓋住模糊的臉容,他皺眉,柔捏鼻樑,往隔着一道活動牆的衣物間移步。擦乾身軀,他給自己量了體溫和血壓脈搏,吞一顆安眠藥,旋即尋找舒適國王床。

光着身子走出衣物間。海英離開了,留下一桌roomservice在卧室窗檯軟榻的小茶几。安秦熱得吃不下晚餐,海英的好意,他心領,細看幾眼菜色,他移身往大床,躺平合眸。吃不下,乾脆養足精神。

安眠藥的效用很快,他入睡了,卻睡不沈。夢裏,聽見有人在吹口琴,吹得零零落落,吸氣、吹氣分不清楚。但,他聽得出來是哪首歌——

「不對,這個地方要吸氣,否則音出不來。」他忍不住發聲。

吹口琴的女子坐在他旁邊,問他——

「安秦,你很會吹口琴對不對?」

他睜開眼睛,看見她拿着的,正是他的口琴。

「我吵醒你了?」頭上戴着他的貝雷帽,身上的醫師袍潔凈得發光,她說:「我故意的。你不能睡,我才有資格睡。」笑着一張清靈甜美容顏,她拉起他的手,把口琴放到他左掌,沒將貝雷帽還給他。

她站在床邊看他,表情好像在問他到底要賴床多久,接着,她說起她今天有多勤奮——跑了前線一趟,躲過槍林彈雨、飛機轟炸,將載回醫護營的傷患診療急救,大部分的人都活下了,不過,她還是簽了幾張死亡證明,可有一張她無法簽。

她遞出像他故鄉北國雪地一樣色澤的紙,語氣慢慢、柔柔地說:「安秦,這張,就這張,由你來簽——」

他們戰地醫師天天得簽上大疊此類文件,他不明白她今天何以為這一張苦惱?他接過文件。

「你幫我簽結。」嗓音再起,嬌脆好聽,彷佛她交給他簽的,是他們的結婚證書,不是一張陌生人的死亡證明。

他看着她,甚至覺得這一秒她笑了,垂眸瞬間,他瞧清手上真是一張死亡證明,姓名欄寫着「田心蜜」。

安秦醒了過來,徹底醒了過來,汗水淋漓地坐起身,在粗重的喘息聲中,轉頭瞥看,床邊微掩的帳幔冷幽幽地飄飛,無人無影。

他摸摸身旁床位,覺得有股溫澤馨香。「你來過嗎?」好久不曾了。她吝於現身他夢中,好像怨怪他多年沒來加汀島。他不來看她,她也不給他看。

臉龐往雙掌埋,他懊喪地低語:「你這樣,我會把你忘記的……」不入他夢,一來就要他「簽結」。他記得她說「簽結」,到底要他簽結什麼?他對她的思念嗎?

他清楚她的一切。她對花過敏,他從不買花給她,她愛唱歌,他吹口琴為她伴奏,她喜歡石榴口味糖果,他把那糖做成一束束甜美花送她……

看看床畔桌,糖沒了。她再也不來拿,他從此隨興給人,給受診時哭鬧的孩子、給叫他叔叔伯伯的侄兒輩、給嗜甜羅唆的傢伙……就是不給她。來這一趟,他已打定主意不在她「永遠出航」的船首擺放一根糖。他告訴她了,要的話,得來找他,讓他看看她,對他說說話。她來,說了「簽結」。

「我會把你忘記的……」安秦摸出枕頭下的口琴,顫抖地湊上嘴,吹起〈WishYouWereHere〉。

陽光穿梭在口琴聲中,趴纏窗檯軟榻,無力驅逐一夜冰冷。

「你空調開太強了。」女性嗓音和進口琴聲中。

安秦氣息一屏,琴音凍結似地凝定。他沈緩抬眸。房裏多了穿白袍的女性,朦朧形影直到她走到床尾掀撩絲紗帳幔,他的視線才像精準的畫筆,把她繪製在眼底。

「你醒了?」她端着一隻托盤,將托盤放在床尾凳,上頭擺了醫療用品。「你發燒,有脫水的現象——」

「嗯……」安秦抓緊口琴,拳頭抵着額鬢,覺得精神難以集中,虛實之境各占他左右,將他意識撕裂。

「你還好嗎?」她拿起針劑,走向床的左側,得上床方能給他這一針。

尖銳的刺痛使他偏轉臉龐對住她,乾啞的嗓音逸出喉嚨——

「心蜜……」

田安蜜抬眸瞅睨他。「我是田安蜜。」俐落怞針,在他手臂貼上酒精棉,她說:「你從沒將我姊姊忘記,為什麼現在才來看她?」

安秦一震,目光緩移,從手臂上的酒精棉盯向田安蜜。

田安蜜也看着他,似在等他解釋。

那些年,姊姊寫給她的信,十封有九封會提及這個男人,他的事迹在五頁信紙里佔四頁半。她手邊有本他的傳記,他呢?他還記得姊姊多少?清不清楚她死了幾年?他沒來參加告別式,姊姊的遺體甚至不是由他護送回來……

「你當時也受傷——」

「對不起。」

男人語氣猶若一種哀求,哀求她別問別說。田安蜜靜默下來,眼睛沈眄安秦眼神渙散的臉,嘴唇一動,說:「好好休息,海英把發表場次調整了。」她遞給他一杯特殊的水,讓他喝完,她才下床。

「安蜜——」

她走到床尾時,聽見他叫她的名字,很清楚,好像他早就認識她。

田安蜜回首。男人躺進枕被之中了,床幔輕垂,纏綿飄,他的聲音越來越像一串夢囈。

「你……最心愛的……最心愛的妹妹……」

田安蜜歪着頭,轉正身子,退一步,覺得應該離開,但卻往前,跪上床,小心緩移至男人旁側,拉好被子掩蓋他的身軀,輕輕、輕輕地怞走他緊握的口琴。

安秦喜歡吹口琴、很會吹口琴,伴奏音吹得更是華麗,他的舌頭靈活極了……姊姊寄給她的信里曾這麼提到。

田安蜜盯瞅手上的口琴,把弄了片刻,拿到嘴邊,吹出一個濁顫混音。男人動了一下。她目光往他身上停睇,他沒再動,仍沉睡。比大部分男性長的髮型,遮住他側枕的臉。她伸手,指尖一觸及那黑雲般的髮絲,猝地收手,凝神沉思,她將口琴擺回他掌中。

她不該吵這個男人。他現在是病人,而她是醫師。

田安蜜無聲下床,鬆開床柱扶桑花吐蕊系帶,讓第二層簾幔將這宮廷國王大床四合、圍密,傳不出任何囈語,也傳不進一絲雜響擾他安眠。

這一覺睡得夠久,還作了夢。安秦清醒,猶記夢境。首先,他想起他夢見心蜜,她吹他的口琴。

口琴在他手中,他握了握,坐起身,被毯從胸口滑到腰腹。他恍惚。他什麼時候穿了衣褲,還蓋被?床鋪薄薄厚厚的帷帳簾幔都放下了,這床,一個幽麗迷幻空間般,亂了他的夢——他夢完心蜜,夢她妹妹。他從未看過心蜜的妹妹,不知她長相。夢裏,她竟是那個他在香檳山遇見的女子,她說她叫田安蜜,那確實是心蜜妹妹的名字,但應該不是她,雖說她同樣對花過敏,同樣哼唱〈WishYouWereHere〉,甚至在夢裏拿起他的口琴吹……

這夢亂糟糟!安秦抓抓頭,往床沿移身,撩開簾幔。窗台上緣暗鑲半月鈎,夜色如初,看樣子,他其實沒睡太久,只是夢長。

下床走到軟榻邊,他邊吹着口琴,愣神。小茶几上的餐食不是海英叫的roomservice,換了新,一個開着扶桑花的加蓋陶碗,還多張字條。

有人說,到一個地方,水土不服,吃當地的豆腐比吃藥有用。

我不信。

畢竟不是每個地方都有豆腐,加汀島剛好有,那麼,你請用。好運的男人!

Segeln醫務室田安蜜醫師

「好運的男人?」安秦放下口琴,兩指挑起紙條。「好運的男人……」他嗎?是啊。他能不死,在這兒遇上她的妹妹。

「你最心愛的妹妹——」

不是夢,淡淡諷刺的現實,像她給他的那一針。

安秦記得了。這個Segeln醫務室的田安蜜醫師,真是心蜜的妹妹。她最心愛的妹妹!

她來過,他記得。他挽起肘臂衣袖,撕掉貼在皮膚上的酒精棉,一個小紅點幾不可辨。

「你最心愛的妹妹,她的打針技術不錯。」安秦坐入軟榻,放下口琴與紙條,掀開陶碗蓋,是胡桃豆腐粥。他看了一會兒,取起壓在口布上的湯匙,舀滿匙斗,吃進嘴,咽入喉,低語:「煮粥的技術差了些……」

「抱歉。」有人回應他。

安秦循聲睇望。起居室留了一縫的門,悄然滑敞,兩抹人影潛透過來。

「醒了?!」男中音微訝地提高一度,遂又持穩。「我以為你會昏睡到明天中午,正擔心場次再調就難看了。」

「安醫師體質強健,應該很快可以恢復、適應——」

「就說他們這些寒地來的傢伙麻煩,你知道嗎,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見識這些怕熱、不耐曬的白皮傢伙倒在路邊和沙灘哀哀聲吟……」

海英走在田安蜜後頭,負責關門,一張嘴說個不停。

田安蜜不再吭聲,行往窗檯軟榻,身上白袍泛着壁燈斑駁的光印子,她站在安秦面前。「好些了嗎?」

安秦定住進食的動作,抬眸看着田安蜜的眼睛。「你好——」

「這位是田安蜜醫師。」海英過來補道:「加汀島最美麗的旅店駐醫——」

「我知道……」

安蜜成為旅店駐醫了,她一定可以做得比我更好,她是有史以來最美麗的駐醫——

比你美嗎?

當然。你要記住,她是我最心愛的妹妹,她叫安蜜……

「我知道她是最美麗的駐醫。」安秦低斂雙眼,繼續吃粥,目光凝向口琴映射的閃晃倒影,扯緊的思緒又松飛。

你最心愛的妹妹,你說她叫安蜜,安是我的安,蜜是比你還甜蜜的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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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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