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川端的良苦用心
王盛烈是日本新京美術學院，東京分院的第一期中國留日學生。這一期的學生除了王盛烈，趙福天尚沒走成外，其餘的都先後離開了學校，具體的原因各種各樣，相同的原因，都是受當時國內抗日運動日益高漲的影響，他們不想做那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及“兩耳不聞天下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全民抗日的局外人。
抗日時期的中國還很貧窮落後，國內很混亂，蔣介石的攘外必須安內，還在發動內戰，這使早已對中國垂涎欲滴，虎視眈眈覬覦中國的日本軍國主義分子，認為有機可乘！便按耐不住，尋找借口大舉瘋狂入侵。短短一兩年時間大半個中國已淪陷或即將淪陷！他們就像殺紅了眼的強盜，在中國的土地上到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所到之處實行殺光，燒光，搶光的三光政策，駭人聽聞的慘案經常上演，屢見報端……
那時候真是民不聊生，民怨沸騰，生命如倒懸！
但是偉大的中國人民，在強敵面前沒有屈服，反而同仇敵愾，團結起來紛紛起來反抗……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戰端一開不管前方，後方，敵後……不管夜幕里，還是青紗帳中……到處活躍抗日隊伍身影。
正像有的歌詞寫的那樣：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新的長城，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發出最後的吼聲……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
嚴峻的形勢逼人，祖國在召喚，人民在召喚！
在這全民抗戰形勢下，多少農民從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上，走向戰場！多少工人走出工廠加入抗日隊伍！學生放棄了學業，商人拿出捐款……身為華僑的陳嘉庚先生，身居海外，不僅自己捐獻大量資金物質，還四處奔走呼號募集大量資金物質支援抗日！一個華僑為什麼？還不是有一顆中國心！有不少享譽海內外的作家，藝術家這期間改變創作計劃，憤然拿起筆做刀槍，加入戰鬥！創作出多少振奮人心，撼動心靈的作品，作家魯迅，郭沫若……畫家徐悲鴻，齊白石……音樂家聶耳，冼星海……等等舉不勝舉！他們的作品喚醒多少人們奔赴抗日戰場去參加戰鬥！
至於抗日的主力，身在一線的抗日勇士們，那更是可歌可泣！他們在戰場上豁出命去真刀真槍廝殺，那可真叫浴血奮戰，一點不誇張！台兒庄戰鬥，平型關戰鬥等知名的戰鬥，想是大家都知道了，我在這裏就不說了。我想說一個人們不知或者很少知道的戰鬥，一個很有特點的戰鬥，一場不可思議的戰鬥，從中也會看出戰爭的殘酷！那就是抗日戰爭中湖南衡陽那一戰。
那是在一個炎熱的夏季里，在中國湖南的衡陽城郊，中日兩軍交上戰！咱們不說中日兩國軍隊誰偉大誰勇敢，誰艱苦卓絕！也不說戰鬥多麼慘烈血腥……就這麼一個小縣城，地圖上彈丸之地，有先進重武器裝備的日軍，打了一個多月，竟硬沒打下來！最後打到什麼程度？說起來可笑，但笑的實在太苦澀太沉重。
可笑之處就是交戰雙方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下午兩三點鐘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停止戰鬥，然後奔向兩軍陣地中間的池塘洗澡，洗澡時他們各不相干，也互相不作攻擊……
這哪像是打仗？分明是在嬉戲！然而確是如此！洗完澡以後不是休兵罷戰，等到天暗下來，雙方繼續戰鬥，再拼個你死我活。這成為當時衡陽戰鬥一個非常奇特的現象，這是在世界戰場上都少有的。
人們也許會問，在那樣一場生死搏殺的戰場上，出現了這麼一道怪異的，讓人匪夷所思的奇特景觀，可能么？然而歷史記載，當事人口述，有據可查，確實如此。那究竟是什麼原因呢？說奇怪也不奇怪，之所以出現這種現象，那也是忍無可忍逼出來的，是從另一方面表現戰爭的殘酷。
當時正是盛夏，打了一個多月仗，天氣又那麼熱，身上那種汗臭可想而知，那是相當厲害，罵人的話：頂風都能臭出二百里，而且戰地還有日軍燒的那個屍體味，兩下混在一起，那比臭雞蛋還臭雞蛋！讓人難以忍受！當時整個縣城籠罩了這種臭氣，那可真叫臭氣熏天，再加上戰鬥緊張激烈，哪有條件哪有時間洗澡，又是大夏天，身上確實受不了。仗打到這種程度，也許生死對他們不可怕，可怕的是難以抵禦無時不在吸入的臭氣！中國軍人如此，日本皇軍也是爹娘養的，也是血肉之軀，這方面的抵抗力，比起來還不如咱子弟兵！
筆者在這裏說這些，就是想說明當時嚴峻的形勢，殘酷的現實，及全民抗日的精神。
在國破家亡的危險時刻，在全民族都投身抗日的形勢下，王盛烈作為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一個有正義感的愛國青年，早已憤懣在胸，心潮澎湃熱血涌！哪還能在課堂里，坐得穩，站得住，悉心聽得下日本老師講課？所以他一心想回國投入全民抗戰的潮流中去！
從不缺課的王盛烈，如今三天兩頭也缺起課來，這讓他的老師川端龍子很是納悶？心想：“王盛烈怎麼了？有點不對勁啊！每天失魂落魄的？看去也沒精神。平常都是專註聽老師授課……”他忽然想到女兒告訴他的事。“難道是因為他父親患病的事？我已讓女兒轉達他了，只要有診斷書證明，就讓他回家探視……難道女兒把我的話貪污了？沒告訴王盛烈！”……這丫頭一聽王盛烈要走，沒心邋遢的！說不定真的就……知女莫如父，女兒是關心盛烈又怕失去盛烈！心裏很矛盾……很可能沒和盛烈講。川端想：“關於這件事何不找王盛烈親自談談，解開他心裏鬱結的疙瘩！另外……他也很長時間沒到王盛烈宿舍看看去了，他很想了解盛烈想些什麼？看看盛烈課餘事間都作些什麼？
想到這他走出辦公室，信步去了王盛烈宿舍。
再說王盛烈和龍子姑娘送走了康明瑤王言大，在回來的路上，王盛烈向龍子姑娘提及他父親患精神疾病的事，龍子姑娘頗為驚訝，信以為真！贏得龍子姑娘同情，回家后就把這事告訴了她父親，父親川端聽了，也起了憐憫之心，便痛快答應了，前幾天龍子姑娘來宿舍找他，就是特意來告訴他，父親已經同意的事，只要有診斷書，就放盛烈回國探視。
王盛烈怕的就是有了診斷書也不放他，所以他為這事，高興好幾天，以為大功即將告成！就等把父親的診斷書寄來。
他日日盼康明瑤王言大的來信，盼把診斷書寄來，可是隨着時間的推移，高興勁漸漸又冷了下來，這期間並沒接到康明瑤王言大的來信，診斷書也沒寄來？他有點着急，今天他又屈指算了一下，已有十五天。
人在着急的時候都會胡思亂想，王盛烈也不例外。他想：“康明瑤，王言大這兩個人，都回去半個月了，怎麼還沒來信？是不是忘了？……”又一想：“不能啊，走時我再三囑咐，他們也答應好好的，怎麼會忘……難到診斷書的事情不好辦？”
他可聽後來的二期學生說，想請假不容易，診斷書不是那麼好開的！他想：“正常的都不好開，更何況是弄虛作假！對！有可能是診斷書的問題！……那開不來診斷書可怎麼辦？那豈不是又要前功盡棄……那可要了命了！”
今天他沒心去上課，躺在榻榻米上想他的心事，躺了一會躺不住了，就站起來，背個手，邊想邊在他那榻榻米邊上來迴轉。
不一會他突然站住了他在想：“不能啊！診斷書的事情不好辦，他們也應該來封信告訴我一聲！……怎麼信也不寫一封？這葫蘆里賣的什麼葯？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飢！”
光靠想能想出什麼結果？是想不出什麼結果的！但還是要想……人就是怪。
他無奈的，也不管頭和腳，像個布袋子被扔到榻榻米上似的倒下去，一動不動的望着天花板直發獃。
就在這時有人敲門，他還以為同室的趙福天回來了呢。康明瑤王言大走後，宿舍進行了調整，趙福天搬了進來。
他心煩意亂沒好氣的朝着拉門說了一句：“沒心跟你扯淡！想進來就進來！別跟我裝神弄鬼開玩笑！”
來人沒回答還在敲他的門。
“我說你今天是怎麼的了？那門也沒鎖……”氣的王盛烈一翻身坐了起來。
來人像是沒聽見他的話，還在繼續敲他的門。
這時盛烈才覺得不對勁，不像是趙福天，像是……他心裏暗自思忖：“平時也沒見誰來，除了那天龍子姑娘……但是龍子姑娘一來，總是在窗子外往屋裏看上一眼……今天這個敲門人會是誰呢？”，
他帶着疑問上前拉開了寢室門，他一下子愣住了。
“老師……沒想到是您？對不起！您怎麼來了？快到屋裏坐！”
川端老師點了點頭笑了笑道：“你今天是怎麼了？連門都不想給我打開！”
“我沒想到是您，要知道是您我哪敢……我以為是趙福天。”
“很長時間沒來看看你……今天得空想來看看！歡迎嗎？”
“歡迎！歡迎！當然歡迎！老師您這邊坐！”盛烈趕忙把川端老師讓到一把像樣較為舒服的椅子上坐下。
川端看了一下周圍。“都說學畫的同學，特別是男同學，宿舍里最不講究，扔的亂七八找……今天我看你這間寢室……還挺整齊利落！”
“還整齊呢？我今天不太好受，起來也沒收拾……老師您可別誇了，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我說的是真話！我學畫時我那宿舍……不怕你笑話，顏料，筆，畫紙……扔的哪都是！”
“是啊？不會吧……”王盛烈說到這看了川端一眼。“老師，您大駕光臨……想必是找我有什麼事……”
“嗯，是有點事！我看你這些天有些苦悶，萎靡不振……是病了還是……你們一期的同學相繼都走了，你是不是覺得一個人在這裏有些孤單？課堂上我發現你不是發獃就是六神無主，你不會是思父心切……”
川端老師眼睛那有多厲害，那是畫家眼睛，很有穿透力！看一個人的表情，一下子就能感覺出這個人的心裏狀態，心理活動！
王盛烈一聽這話，低頭不語，川端老師的話一語中的，他也沒什麼可說的。
“小女向我提過你的事，聽說你父親……咳！不幸啊，不幸！他老先生怎麼精神還不好了呢？難道真是思兒心切……想你想的？思兒心切也不至於……知道嗎？我很同情你父親，也同情你！……我怕你着急，曾讓小女帶話給你，不知……”
“噢，龍子姑娘，已經對我說了！謝謝老師的關心，謝謝老師的理解！”
“都說我這個老師，表情冷漠，嚴肅，不近人情……其實那是表面現象，我內心可是……有時嚴厲一些那也是為你的學業負責！為你的前途負責！”
“是，老師！這我理解！嚴師出高徒嗎！有時我們這些學生很無知，做的很過分還望老師海函！”
“你是說……過去的事情就不用提了！你們一個寢室的康明瑤，王言大……他們離開學校回國快一個月了吧？”
“是半個月！……感覺像一個月！”
“是，是！……他們有什麼消息嗎？聽小女說，他們會到你們的撫順家裏去探望你父親，順便把你父親患病的證明開來……是這樣嗎？”
“……是，是，是這樣！”盛烈第一次對老師撒慌有點膽虛。
“其實對你我用不着什麼診斷書……我相信你不是撒謊的人，不過，有了診斷證明我在眾人面前就好說話……多少學生眼睛盯着呢！做為一校之長，我不好開這個頭！”
“老師！我……我理解您的苦衷，我……。”
盛烈聽老師這番坦誠話，心裏既懷感動，又為自己撒謊無地自容。
“咳！事情既然發生了，什麼也別說了！……我希望你心往寬處想！別著急上火，也別悶悶不樂！注意你的身體。我會處理好此事，事有事在，醫生會把證明開過來的！”
“我……”盛烈很自責，很不安，如今他後悔自己為什麼要撒謊。
此時他心裏在作劇烈鬥爭，他想：“趁着診斷書尚沒到來，不如把實話說出來，這樣還能取得老師的諒解，心靈也能得到開脫安靜……”可是又一想：“他不能，抗日烽火在祖國土地上四處燃起……祖國在召喚，人民在召喚，作為莘莘學子的他，又怎麼能視而不見，坐視不顧？要說心靈的創傷，再沒有必這創傷更大的了……可是用撒慌畢竟不好……
“老師，說老實話我心……”
他就要把心裏話說出來，沒想川端老師先發話了。
“我看你一個人很寂寞無聊的，我給你帶來一件你最喜歡的禮物……你猜猜是什麼？”
川端老師突然顯得很興奮，他沒去注意王盛烈複雜的心理活動。盛烈見老師說了，只好先住了口。他對老師的這句問話，有些驚喜還有點奇怪。
“我……”盛烈想了想。“我猜不出來！”
“和你學習繪畫有關的……”
“畫冊？是畫冊！”
“對了！”川端老師笑着從他手裏的紙口袋中拿出一本畫冊，遞給王盛烈，並對盛烈悄聲的說。
“這本畫冊在我們日本，一般人是看不到的，也就幾個知名畫家，知名教授能看得到！是從研究欣賞藝術這個角度……這裏面有你們國內最有名的畫家，徐悲鴻君的一幅畫，讓人看了很震撼，看后也會引起許多思考，拿去好好看看吧！我想會對你今後的創作有所啟示有所幫助的！……你得替我保密，千萬不能給別人看！這可是犯禁的事！我相信你！”
“謝謝老師！謝謝您對我的信任！我真是太榮幸了！我……”
對老師如此信任，王盛烈感動的不知說什麼好，他越發想把藏在心裏的撒謊的事說出來。
然而此時的川端光是興奮了，沒去注意王盛烈，他還在說他的畫冊，他熱情主動為王盛烈翻到他要特別介紹的那一頁。
王盛烈眼睛一亮，他一下子被那畫吸引住了，他一心想對川端老師交代的撒謊事也一下子忘到腦後去了。
“啊！放下你的鞭子？這個標題很通俗但很耐人尋味！”王盛烈是一個愛畫如命的人，憑着他第一感觀，驚異的說了一句。
川端教授對藝術是一個很執着的人，只要他欣賞的畫作，他都會主動熱心的給學生作介紹，這次也沒例外，他也不等王盛烈問什麼，就侃侃介紹起來：
“知道嗎？這裏面還有一段故事呢？”
王盛烈專註的在看那張畫，他沒抬頭。
“是嗎？還有故事？”
“這幅畫作於1939年，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日本開始全面侵華，中日戰爭爆發，1938年畫家徐悲鴻應印度詩人泰戈爾邀請赴印訪問，回來中途又到了新加坡，這之前他就在香港及新加坡為抗戰賣畫籌款，徐悲鴻在新加坡，南洋前後逗留了能有三年，創作了超過一千幅藝術作品，這段期間，徐悲鴻的大部分畫作均用以抗戰籌款，所以大多數都是中國彩墨畫和油畫，其中也有人物肖像，不過像《放下你的鞭子》這類主題性的畫作不多，因而此畫更加難得。”
“是啊？……那他怎麼想到這個題材的呢？”
這次王盛烈抬起頭來盯着川端老師問一句。
“說來也巧，這幅畫他是在新加坡的一個廣場上看（中國救亡劇團）演出的《放下你的鞭子》產生了靈感……劇中的香姐，由當年知名女星、也是畫家的好友王瑩飾演，她的演出深深打動了徐悲鴻，從而激發了他的創作，奮筆疾畫，花了十天時間便繪畫出這幅作品！”
“十天？從構思到草稿到完成怎麼也得……真不簡單！”
“畫家以接近真人的比例，將王瑩入畫，手法寫實，表達了畫家抗日戰爭時期的愛國情操和他的創作激情。”
“放下你的鞭子這句話，在我來日本之前，彷彿也有所耳聞……”
“這不奇怪！《放下你的鞭子》是著名的作詞家，戲劇家，田漢改編而成的獨幕劇，非常受歡迎！為了深入群眾宣傳抗日，才走上街頭，廣場……”
王盛烈一聽這話若有所悟。“我想起來了，我聽同學講過！該劇故事是不是講述從東北淪陷區逃出來的一對父女，於抗戰期間流離失所，最後以賣唱為生……”
“對，對！是這樣！後來……”
“後來有一天，女兒香姐正要給賓客唱，卻多次唱不上去，她唱的實在太累了，嗓子都……老父即舉起鞭子打她，一名二十來歲的青年工人大聲高呼：“放下你的鞭子！”嚷着要上去教訓那個老父，香姐及時制止，並訴說日本侵華、家鄉淪陷、被迫流亡等辛酸，激起觀眾抗日救國情緒！”
“對！你說的很對！”
“想不到徐悲鴻先生能用這個題材作成畫……而且畫的又這麼投入，這麼生動，這麼有思想！實在是讓人佩服之至！不過……學生有點不太明白，您是一位日本知名畫家，您對這樣抗日題材作品，怎麼會發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