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問你,恨我不?
社員們正在政治學習。花春生給大夥讀報紙。是一篇繼革命的文章。聲音朗朗,字正腔圓。離老遠都聽得很清楚。
大家都坐在地邊的樹陰里,有的仰臉看着天上飄蕩的雲朵,有的低頭抽悶煙。陳哲坐在一旁,手裏捏着塊小石頭,不停的在地上畫著什麼。花春生坐在人群中,幾個女孩子眾星捧月般把他圍在中間。有些是集體戶的知青。隊長看見帖鳳緊挨着他。她搖着紅格子手絹,眼睛緊緊盯着花春生面前的報紙。隊長暗笑。他知道,帖鳳頭斗大的字認不了半口袋。
隊長在一邊悄悄聽了會兒,當花春生宣佈報紙讀完了的時候,他制止住站起來的胡良。
胡良是打頭的。
隊長滿面愁容地站到大家面前,他先是檢討自己工作不細,讓褚子格自己去買塑料布,到現在沒回來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接着又講了參園子的情況。最後他說:“那號的,困難就是這麼個困難。俺也就這麼點能力。隊也拿不出錢。那號的咋辦?毛主席說群眾是真正的英雄。所以,目前的困難,就得依靠大家解決了。所以,我決定,每家每戶,都要支持隊裏,有板子拿板子,有草的拿草,塑料布、油氈紙都行,那號的只要苫上不漏,啥都行!”
隊長停了停,見大家不說話,又補充道:“我在這裏保證,大家拿來的東西,隊裏不白用,秋天要錢也行,要工分也行。”
社員們誰也不說話,悶坐着,有人暗暗用眼角瞟着褚世格。眼神里滿是惱怒與憤恨。
褚世格很快察覺了大家的心思。他站起來,掃了眼人群,然後咚地聲捶了下鼓漲漲的胸肌,幾乎是在喊:“都看我幹什麼?我哥是不好!是耽誤了隊裏的事情!可那是他乾的!冤有頭,債有主,他早晚能回來是不?現在隊長發話了,我沒別的說!好了,先給我記上一捆油氈紙,家裏的倉房先他媽不苫了,反正也沒苞米了,分口糧還早呢!”
讓隊長沒想到的是,褚世格那一炮,還讓問題好解決了許多。
第二天,花春生負責記賬,隊長還有會計老許負責驗物。
隊部院子裏,很快堆滿了長短不齊的板子、新舊不一的麥秸、孩子上學披的各種顏色的舊塑料布,還有幾戶實在沒東西,竟然把驢棚和倉房上的油氈紙裉下扛來了。
五保戶王爺爺柱着棍子送來了17元錢。隊長不收,讓他拿回去自己用。王爺爺劈手敲了隊長一棍子,然後撅起鬍子生氣,他說,咳咳,小於子你卷我的面子!把我當啥人啦?隊裏有難,大家有難,我能不管嗎?隊裏貸款栽點人蔘容易嗎?
隊長接過錢,眼圈兒一紅,流淚了。他說那號的王大爺,就憑您這句話,我於占河拚死也要把隊裏搞好,那號過年的時候,讓大家都吃得起餃子,把分給咱隊的明太魚都領回來,還有,家家都吃餃子都蘸醬油!
人蔘苫好的那天晚上,隊長在小學校和林直喝酒。喝的是那瓶留了二年的關東原漿。隊長還跟啞巴要了半斤花生米還有5個雞蛋一塊拎着。林直看了過意不去,打發大女兒小秀跑了四里多路,到供銷社買了一斤小鹹魚還有一瓶蘋果罐頭。
兩人喝到半醉的時候,咔嚓一聲,接着窗外劃過一道閃電,把屋子裏照得雪亮。緊接着,大雨像破堤的天河傾泄而下,剎那間,猶如被千軍萬馬圍裹在中間。
隊長正舉着杯正要和林直碰,聽見雨聲,心裏突然發抖,手腕發軟,杯子失手而落!
你怕了嗎?隊長。林直眯着眼睛,眸子裏射出冷峻的光芒。
隊長大手橫着從額頭往下抹,到了嘴邊猛然停下,他閉上了眼睛。流了淚。他說,我真是怕,是后怕!你知道嗎?那號的,這雨如果早來兩天……林直啊,我不敢想……那號的不敢想啊!
林直重新給隊長滿上,遞到他手上,鄭重地說,老黑啊,或許這就是你的福呢!
屁福!那號的不是你,關鍵時刻是給扳了一棹,咳!這場大雨,就要了俺的命!
老黑!你不是經常吹噓,面對還鄉團滴血的大刀都沒害怕嗎?現在咋啦?
隊長搖搖頭,莊嚴地說,小白臉兒,那號的不一樣!那時候年輕,再說,當時死個人和輾死個臭蟲差不多!現在,我要對200號人負責!那號的,這一大幫人,要吃要喝要穿衣!再說,現在這也不讓整,那也不讓弄,如果不是咱們隊太窮,人蔘還不讓發展。你說,這事如果在我手上砸了,那號的死八回也對不起大伙兒。
也是!老黑,就沖你的份忠心耿耿,我敬你!林直舉着杯子,無限的虔誠。
酒瓶子見底,人也醉了。
隊長想要回去,推窗見大雨仍似瓢潑似的一陣緊似一陣。
林直的臉已紅若重棗,他關上窗子,拉着隊長的胳膊說老黑啊,能走嗎?在我這擠得了。
隊長已經醉眼迷離,他晃了晃,打了個咆嗝,說留下行,那號的就怕小姜花來了,你們不方便!嘿嘿!
林直捶了隊長一拳,說好你個老黑子,那小姜不是你的嗎?我哪敢橫刀奪愛呀?
嘿嘿!小白臉子,你以為俺什麼都不知道啊?那號的,俺心明白着呢!俺是喜歡小姜花,可是她喜歡卻是你!唉!黑子沒有小白臉兒招人愛喲!
林直不語。他放好被褥,兩人躺下。黑暗中,林直自言自語:黑子,按理說,咱倆應該水火不想容啊!應該是仇敵對不對?黑子,我問你,你恨我不嗎?
隊長嗵地放了個響屁,說道,不恨!那號的俺真不恨。那你恨我嗎?
不恨。真的不恨。
林直啊,說起來,俺有點對不住你。你知道小姜花生的孩子是誰的嗎?那號的是個小刀臉兒!你說,如果是你的,咳,該有多好!你沒兒子……
黑暗中,林直心裏一哆嗦。
但他很快就平靜下來。他說:“黑子,是你的,或許是件好事,如果真的我的,我心裏還真有點怕……誰不知道,帖強是個軟欺硬怕的東西!我不想小姜受委屈。”
兩人都不言語。
過了會兒,隊長用胳膊肘碰碰林直,問他,你說褚子格這狗日的東西,到底死哪去了呢?
這個,還真說不準。林直小聲回答。他又勸隊長,讓他放心,說他早晚一定會回來,老婆孩子都在這兒,他能上天嗎?
那號的,這狗日的,等他回來的,看我怎麼收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