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次也該槍斃!
晚妮兒嫁給隊長那年春天,虛歲才十七。
洞房之夜,隊長給晚妮兒揭了蓋頭,吃完娘送過來的餃子,也到了該睡覺的時候。可是晚妮不肯脫衣服。她不停地擼着油亮的辮稍兒,垂下睫毛看着腳上的大紅繡花鞋,一聲不吭。
隊長有些心急,在她身邊小聲催她。
過了一小會兒,晚妮兒抬起頭來,盯着隊長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於占河,你知道嗎?你挺丑的!你的臉兒,俺可是真沒相中!不過,俺媽說,嫁人是一輩子的事兒!光好看沒用!要能幹活兒要能吃苦!要對自己的女人好!你身體好,能吃苦也能幹活兒,這俺相信,可是不知道你能不能對俺好?現在,你就得對俺保證,一輩子對俺好!”
隊長一愣,原來這小丫頭兒還挺有心眼兒的!於是,他想都沒想,順嘴說道:“哪號的,晚妮兒,咱倆拜了堂,你就是俺老婆了。那號的,俺不對你好,對誰好啊?”說完,又來拉她。
晚妮兒一扭噠,鼓起小嘴說:“不行!話不能這樣說,你給我起誓!”
隊長拗不過她,只好指着結着燈花的大紅蠟燭說:“那號的,俺對燈發誓,一輩子都對晚妮兒好!如果變心,就掉井裏淹死!”
晚妮兒這才彎着眼睛笑了,一扭頭吹熄了蠟燭。
可是後來隊長出了格,更讓晚妮接受不了的是,他整大肚子的姑娘,竟然是仇家劉大標的妹妹小二嫚兒!
縣大隊大隊長領着人來抓隊長的時候,晚妮兒正在指揮一群婦女在打麥場上忙活。村裡住着部隊上的衛生隊,打麥場上搭滿了草棚子,裏邊躺滿了傷員。她們幫着洗繃帶打掃衛生,也給傷員喂飯。晚妮是村裏的婦救會主任。
部隊在不遠的地方在打仗!
大隊長的眼睛直冒煙!見了晚妮劈頭就問,張晚妮,於占河呢?
晚妮正幫着一個護士給傷員換藥,扭頭見是縣大隊隊長,便回答說不知道。
大隊長拍了下腰間的匣子槍,聲音又高了許多:他不是回家了嗎?
晚妮說,俺又沒回家,俺怎麼知道?
大隊長被噎了跟頭,氣的原地直轉圈兒。
晚妮覺得事情蹊蹺,放下傷員的腿,轉身問跟來的戰士,他們來找於占河為什麼?
兩個戰士不敢回答,悄悄用眼睛示意讓她問大隊長。
沒等晚妮問,大隊長先開了口。他說我們是奉命來槍斃於占河的!
為什麼?晚妮搶先一步,一把抓住大隊長的牛皮腰帶,仰着頭看着他的臉問。
大隊長推開晚妮,後退一步,厲聲說,他不好好訓練民兵,帶頭犯紀律,把地主家的閨女小二嫚兒的肚子弄大了!人家告到了縣委!不知那天,還鄉團就殺回來了,他還在這胡搞!大腦袋都要掉了,還有心思顧小腦袋快活!你說,他!不該槍斃嗎?
晚妮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臉都黃了!稍傾,她又爬起來,大聲叫道:“大隊長,你不能憑空污陷好人!俺家於占河不會做這樣的事,他對俺發過誓!再說,光你說不行,咱這就找小二嫚兒問問,到底是不是俺家於占河做的事!”
你叫什麼叫?叫什麼叫?這不是俺說的,是縣委書記說的!也是他讓俺來的!問問就問問,如果沒這事,俺就把那老地主給斃了!如果有這事,對不起,等着給於占河收屍吧!
小二嫚的肚子真的大了!她是被戰士叫來的。
起先咋問她也不吱聲,後來才紅着臉說:“當初我也恨她。後來,他說他是給妹子報仇,俺就原諒了他……”
大隊長又問,一共幾次?
小二嫚稍一沉吟,堅定地說,就一次!
一次也丟的臉!一次也該槍斃!走!找那狗日的,就地正法!
大隊長領着戰士旋風似的走了。
晚妮這時才回過神來,羞得雙手捂緊臉蛋兒,哇的一聲哭了。她一掌把小二嫚推了個趔趄,低頭跑出了村子。撒下了一路嗚咽。
晚妮是被還鄉團給踢醒的。
晚妮哭着跑進了高粱地。她深一腳淺一腳順着地壠溝一直向前。不知跑了有多遠,只到跑不動了,這才停了下來。
高梁正在揚花,淡黃色的花粉灑了晚妮滿頭滿臉,衣服上也全是。高梁地無邊無沿,如潛入了深海一般。頭上是一片細碎的穗,遮住了藍藍的天。身邊全是指頭粗的莖桿,青翠而挺拔。壠溝里很乾凈,一點風也沒有,悶乎乎的發潮。
晚妮心裏實在接受不了!她先是罵於占河,不爭氣的東西!鬼知道是報仇還是好色?她還詛咒劉大標,如果他不做下缺德的事情,於占河或許不至於鬼迷心竅!然後又嘆息自己的命不好,丈夫做了下流的事,讓自己沒臉見人!她哭了罵,罵了哭,後來索性躺在壠溝里一動不動,獃獃地看着隨風搖擺着的高粱穗。
晚妮不餓也不渴,暈乎乎的心裏只有恨。星星出全的時候,晚妮有些清醒,便有些害怕,於是摸索着往外走。上弦月,高粱地里影綽綽的。晚妮知道,順着壠溝,一定會摸出去。
晚妮到了村口,全村已漆黑一片。連打麥場方向也沒有動靜。她不想回家。不願意看見和負心漢生活的痕迹,也不想見到熟人兒。便坐在村口的大榆樹下,靠着樹榦胡思亂想。什麼時候又睡過去,她也不知道。
朦朧中,晚妮覺得腰間很痛,睜大眼睛一瞧,發現身邊已圍滿了穿着雜亂服裝的男人!有些人拿着火把!一片通亮。晚妮一驚,連忙站起來,本能地靠緊樹榦,指着這些端槍的問道:“你們……你們是什麼人?”她說完這句話,也認出站在人群中的劉大標。
“晚妮兒,女救會長,女!呵呵,人家全跑了,怎麼把你丟這兒不管了?”晚妮瞟了眼劉大標。人群中,只有他穿着黃軍裝,精瘦的屁股上,鬆鬆垮垮地吊著匣子槍。不想理他,便扭過臉不看。
被帶到了打麥場。
空蕩蕩的,一個棚子也沒有了,火光下,看見有一些廢棄的繃帶和藥棉零落的丟在了乾燥的地上。
幾十個端槍的,圍着幾百個老百姓。
劉大標的聲音很宏亮:“雖然大家分了我家的東西,可是,老少爺們兒,我劉大標不恨你們!我只恨!至於分的東西嘛,我劉大標也不想追究什麼。誰用不是用呢!可是有一條,誰要是跟着再瞎起鬨,我的槍可對你不客氣!”他正了正大沿帽,掃了人群一眼,指着綁在一旁的晚妮說:“大家看清了!這是晚妮!論輩份,我叫他二姑!可她現在是!她的男人革了我家的命!共了我家的產!我不打她也不罵她,我就共了於占河的妻!哈哈!”
人群中一陣騷動,開始小聲議論。
砰!
劉大標手中火光一閃。他朝天開了一槍。“來啊!把女共黨的衣服剝了,要一件一件的剝!”
一聲尖叫!晚妮的上衣被扯掉了,露出鮮紅的兜肚!
一聲尖利的嘶叫!有人抱着晚妮的腰,褲子被兩個魔爪扯掉了!
人們震怒了,高聲喧嘩!
砰砰砰!劉大標指着人群開了三槍!有人倒了下去!
“剝!再亮點!讓兄弟們看清楚些!”劉大標嗅着槍口的青煙,大吼一聲。
啊——晚妮發出了野獸般的嘶鳴!她的兜肚被揪了去!
男人們把頭扭向別處。“晚妮兒……晚妮兒……”女人們哭聲一片!
端槍的漢子們,有的發出了獰笑。
晚妮忽然停住了,不哭也不鬧,她毅然站直身子,正對着人群,然後大聲說:“鄉親們,我是你們看着長大的丫頭,是啥模樣,你們早知道。我不怕!劉大標,你不怕雷劈,你就來吧!”
……
“哥——!”突然,人群中奔出一個女子。
是小二嫚!她挺着大肚子緩步向前,咕咚一聲給劉大標跪下,仰着淚眼哀求:“哥!哥——!求你少做點孽吧!”
……
一場浩劫過去了,晚妮雖然大難不死,卻神秘地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