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當他們兩人一同向梅修夫婦稟明要同去花橋溪時,梅修稍微有點遲疑,但在兩個年輕人的說服下,也欣然同意了。
“賢婿,老夫因信得過你才讓蕊兒隨你去,你可得照顧好她!”趁夫人陪女兒去收拾東西時,梅修對陸秀廷說。
陸秀廷當即肅冠整容,跪在地上,對梅修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岳丈大人請放心,小婿幼承庭訓,謹守禮法,此番邀蕊兒同行,實乃新窯點火在即,小婿初掌窯火燒制梅花杯,心中多惶惑,故求助蕊兒之力,自當全力維護,絕對不讓她有任何閃失!”
見他言辭謹慎,梅修笑了,踏前一步扶起他來。“賢婿但起說話無妨。其實老夫知道,若非蕊兒自願,無人能將她帶離梅花山莊,此番她願意隨你前往,此乃好兆頭,賢婿需謹言慎行,毋須多日,蕊兒定能回心轉意!”
“岳父大人所言極是!”陸秀廷連連點頭允諾。
午飯後,梅蕊便帶着她的丫鬟阿寶跟隨陸秀廷離開了梅花山莊,護送他們的是梅花山莊的馬車和兩個精幹的護院。
梅蕊和丫鬟阿寶坐在車內,兩個護院坐在後車板架上護車,陸秀廷則習慣性地坐在趕車人的身邊。
一車六人快快樂樂地往嶺外奔去、根本沒有想到就在他們的車轉過嶺下小酒店時,另外兩輛氣派不俗的大馬車也正駛進這寂靜的小鎮,往梅花山莊行去。
而來者正是陸秀廷的爹爹——陸瑞文。
當兒子前來梅花山莊時,他就暗中派人跟來打探消息了,因此當陸秀廷擊敗所有對手成為梅氏女婿時,他很快就得到了回報。高興之餘,他立即派人求來媒人,安排了采禮,並親自出馬到梅花山莊下聘來了。
德高望重的老員外親自前來,給足了梅花山莊面子,加上梅家早已認可了未來女婿,於是陸、梅兩位彼此仰慕已久的老爺相見自然是氣氛融洽,言談甚歡。
當天,梅花山莊設宴擺酒,款待貴客。席間,兩家老爺即在媒人的見證下談定了兒女親事,並以親家相稱了。
就在梅花山莊其樂融融時,前往花橋溪窯坊的梅蕊和陸秀廷也正興緻高昂的隔着車簾不時說著話。
“陸公子,你說的高嶺土是在山上嗎?”見到漫山遍野的山花,讓卸去心裏包袱的梅蕊十分愉快,她挑開窗帘眺望着青山綠水,想着她尋找多時不得的優質窯土。
可是陸秀廷很會掃她的興。“你要是再喊我陸公子,我就不告訴你。”
“那我該喊你什麼?”見他不好好回答她,梅蕊也不生氣,還覺得挺有趣。
“喊我一聲哥哥好不好?”
“不好!”她的回答很乾脆。
陸秀廷似乎也沒期望她痛快答應,能將她帶離梅花山莊,他的心情特別好。“為什麼不好?”
“就是不好!”梅蕊也說不清為何不願喊他哥哥,也許是兩人年紀太接近。
“那喊我的名字總可以吧?”陸秀廷退而求其次。
車內頓時靜了。梅蕊猶豫地想:喊哥哥絕對不合適,喊名字似乎太親近,喊公子又太正式,該喊他什麼呢?
“喊我一聲‘秀廷’就那麼難嗎?”陸秀廷似乎看出了她內心的掙扎,更加有趣地逗她。
“好,我以後就喊你秀廷。”梅蕊下定決心似地說,而當他的名字從嘴裏喊出來時,她的感覺並不差,於是她開心地問:“現在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嗎?”
陸秀廷不再為難她,爽快地答道:“對,在一個廢棄的老窯底。”
“是你找到的?”
“不是我,是我的領班,他們在清理那座老窯時發現的。”
“喔,那你的先祖可錯失了就在眼皮子底下的好窯土。”
“是啊,可誰會想到花橋溪會有如此上好的窯土呢?”
“那倒也是。”梅蕊附和。“以前總聽老窯人說,‘要叫瓷白走東口,紅瓷青釉閩南留’,如今看來,老話也不一定對。”
“沒錯。”陸秀廷應着,心裏卻因梅蕊提起的這兩句老行話笑了。
那是他剛開始學藝時,師傅常用來教他如何選擇瓷土時用的。意思是要找可提煉純白釉的窯土,就得往東去尋,因為閩南山土含鋼鐵量高,所以提煉出的窯土多帶紅色和青色。沒想到她這樣的小女子竟然也知道!
如今,找到了這個高嶺土礦坑,他相信還可以沿其走勢,找到更多的。
梅蕊眺望着無盡的山巒說:“既然能找到一處,就能找到第二、第三處,你再加把勁,定能找出更多的高嶺土。”
聽了她的話,陸秀廷心頭一熱,原來不僅自己能猜出她的心思,她也能猜出自己的心思!
“你要高嶺土做什麼?”他平靜地問。
車簾內安靜了一會兒,才傳來梅蕊的聲音。“我一直想燒件純白梅花瓶。”
“那就是你應承那些大窯去幫他們畫梅的原因嗎?”
梅蕊點點頭,想起自己坐在馬車裏,與他隔着帘子,他看不到,便開口道:“是啊,可是每次燒的色彩都不純。”
“為何不來找陸氏大窯?”
梅蕊淡淡笑了。“沒敢想。大家都說陸氏象牙白是極品純白釉,是皇帝御用之物,誰敢動你家的腦筋?”
“哈哈,放心吧,我有足夠的純白釉讓你用,就等你畫出梅花來!”
陸秀廷爽朗的笑聲感染着梅蕊,讓她心情格外開朗,不由也隨着他輕笑起來。“好,只要你給我足夠的高嶺土,我就替你畫梅!”
“畫多少?”陸秀廷試探道。
“隨你高興!”
“畫一輩子?”
“別作夢!”梅蕊啐他,一路上的說笑讓她不知不覺中變得活潑起來了。
陸秀廷再次開懷大笑,他的笑聲不僅感染了梅蕊,也感染了車上其他人,大家都樂意看到這對小夫妻早日締結良緣。如今見小姐不再像以往那般安靜彆扭,姑爺又那麼風趣瀟洒,焉能不高興呢?
馬車就在陸秀廷和梅蕊的說笑聲中,一路歡快地往花橋溪奔去。
“嘿,大叔,可以在橋頭停下嗎?”剛走過一座石橋,陸秀廷突然對車夫說。
“行啊。”車夫輕提手中的韁繩,嘴裏吆喝了幾聲,馬速放慢了。
“怎麼了?”車內的梅蕊輕聲問。
“我的好朋友在前面。”陸秀廷對着車簾說:“蕊兒,你要不要見見他們?”
“好吧。”車簾微動。
當車子停下時,陸秀廷先跳下了車,再回頭幫助已經掀開帘子跳下車的阿寶,將梅蕊扶下了車。
“自作孽,不可活!傻瓜!笨蛋!”
石橋邊的大青樹下,范朝陽坐在一塊石板上,手裏用力捏着一團窯土,口中忿忿不平地罵著。
從昨天到今天,他不知重複地用這些話罵了自己多少遍。如果此刻有人問他,他最想要的是什麼的話,他會毫不遲疑地說:“後悔葯”!
是的,如果世上真有這種能讓事情從頭來過的靈丹妙藥的話,他會不惜一切代價將它買來!他要讓一切從頭來過!
都怪他傻,怪他笨,偏要去告訴陸秀廷梅花山莊招女婿的事。如果自己沒有告訴他,他整天窩在他的大窯里肯定不會知道;如果他不知道,就不會去梅花山莊;如果他沒有去,那今天成為梅花山莊乘龍快婿的就不是他姓陸的嫩小子,而是他范朝陽!
想起昨天發生在梅花山莊的一切,他的心如同被澆上了滾燙的油。
我怎麼那麼傻,竟然給那小子提供了機會?讓他搶走了我的女人?!
他越想越不甘,越想心裏的灼痛感越強,手裏的窯土被摔打得也更加用力、更加響亮。
在他身後,十六歲的范朝汐滿懷憂慮地看着他。
她有兩個哥哥,大哥范朝林因為很早當家,為人嚴厲,她比較怕他;但二哥范朝陽溫和風趣,對她又好,是她親近的哥哥。
可是自從昨天從梅花山莊回來后,二哥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但不理人,還總是粗聲粗氣地跟她說話,讓她好不習慣。
“二哥,大哥那樣罵你是不對,你不要理他就是了。”
“大哥沒有罵錯,我就是蠢!”范朝陽惡聲惡氣地回答她。
昨天他回家將梅花山莊失利的經過說出后,一向對他嚴厲但不失關心的大哥大發脾氣,罵他竟連陸秀廷那樣乳臭未乾的孩子都爭不過,讓到手的肥鴨飛了!
他不怪大哥對他那麼兇狠,因為他知道大哥也是為家業着想。
范家祖傳的瓷窯以燒制人像與佛像見長。當初為了在德化瓷業的競爭中站住腳根,范氏祖先立下了規矩——范窯瓷塑的人像不可重複。
故范窯的工匠都是手制坯子,不用模子,因而他們捏塑的瓷人無一面目姿態相同,神情逼真動人,在瓷器界口碑很好,但這也給其後人提出了嚴苛的要求,所有范氏後人從小就得接受極其嚴格的訓練,每人都練就了一手好技藝。
范朝陽和他的先祖們一樣,在會拿東西時就開始學捏小人,而他天姿聰穎,面貌俊朗,才六七歲就可以識別色釉瓷泥,於是深得爹娘兄長疼愛。不幸的是,在他十二歲時,爹娘相繼去世,比他年長十歲的大哥范朝林接掌了范窯,自此對他的要求更加嚴厲,而他的制瓷技藝也更加精深。
如今,大哥一心想透過他的婚姻和兄弟倆的努力,把范家的事業擴大,自然希望他能將“點梅成金”的梅小姐娶回家,可他卻因一時蠢笨壞了大事。因此他不怪大哥,要怪只能怪陸秀廷,正是那個一直被他當作沒有利害關係的“好朋友”搶走了他的好運!
范朝汐並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仍小聲地勸導他。“就算那位梅花仙子不要你,你不是還有珠兒姊姊嗎?”
沒想到這句話更加激怒了他。
“你懂什麼?珠兒怎能跟蕊兒比,她們就像天與地!”范朝陽對着她吼。“這也是你的錯,如果你早早抓住秀廷的心,讓他娶了你的話,我也不會這般失意!”
一聽哥哥的話,范朝汐沉默了。
她從小就喜歡陸秀廷,陸家在蓋德鎮的花溪窯距范家大宅不遠。陸秀廷十四歲起就到花溪窯坊學藝,與二哥相識並成了好朋友,因此她也認識了他。
後來年紀漸長,她對他有了不一樣的感情,可是他從來都只把她當妹妹一樣看待,於是除了對二哥說過她的心事外,她再也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如今聽他提起,她心裏自然不好受。
范朝陽知道自己的話傷了妹妹的心,可是此刻他的心情極度低沉,也無心像以往那樣去安慰她,只是將氣全都發泄到那團窯土上。
“朝陽!朝汐!”就在兄妹倆心事重重時,石橋那面傳來了熟悉的喊聲。
兄妹倆吃驚地一抬頭,看到一輛馬車停在石橋下,那個被范朝陽咒罵了無數遍的陸秀廷正朝他們走來。
然而真正讓他們吃驚的不是他,而是走在他身邊的那個梳着髮髻,身着白色長裙、淡藍色上衣的美麗女孩,而從陸秀廷呵護她的神態和她淡雅娟麗的相貌看,她一定就是他們正在談論的梅花仙子!
范朝陽當即愣了、傻了、心跳停止了!
老天,這真是個絕世美人!那清秀脫俗的相貌、婀娜多姿的體態,有如凝脂般的肌膚和超然可愛的神情,無一不打動着他的心!
突如其來的震撼讓他無法思考,除了眼前這位美人,他腦袋裏一片空白。
“陸哥哥,你回來了?”
范朝汐一看到陸秀廷,立刻拋開煩惱熱情地迎上前來打招呼,而眼睛則不時地瞟向他身邊的漂亮姑娘。“聽哥哥說你與梅花仙子定親了,恭喜你喔。”
“謝謝你,朝汐。”陸秀廷對范朝汐笑了笑。
當陸秀廷轉眼看着見到他們之後就一直站在那裏瞪着梅蕊看的范朝陽,知道他還在為沒能贏得梅蕊的事生氣,可他這樣直着雙眼盯着梅蕊看,也教自己心裏很不舒服。認識他四五年了,還從來沒見過他如此失態又失禮地盯着一個姑娘看。
於是他淡笑着對梅蕊說:“蕊兒,這位就是我的好朋友范朝陽,那位是他的妹妹范朝汐。”
梅蕊立刻屈身行禮道:“梅蕊見過范公子,范姑娘!”
這時,一直木然地盯着梅蕊的范朝陽才如夢方醒,他連忙抱拳鞠躬還禮道:“在下范朝陽,久仰梅小姐大名,今日得見,實乃榮幸之至!”
由於意識恍惚,他竟忘記扔掉手中那塊被他蹂躪得早不成形的窯泥,拱手作揖間,那模樣就好像是要將手中的窯泥獻給梅蕊似的。
這可急壞了范朝汐,天下哪有人抱着泥巴給人行禮的?
她走到哥哥身前,抓住他的手,想取走他手中的那團泥土。
可是范朝陽因為太過專註於乍然出現在眼前的梅花仙子,早就忘了其他的事,因此見妹妹突然擋在眼前拉扯自己,不由將雙手握得更緊,還衝着她低吼:“你幹嘛?還不快快還禮?”
“窯泥……快扔掉!”三搶兩奪沒能將他手中那塊泥土拿走,還被他兇狠狠地教訓,范朝汐很尷尬,只得壓低聲音提醒他。
可是范朝陽的眼裏此刻只有梅蕊的美麗,完全忽視了手中的泥巴,對范朝汐的提醒充耳不聞,反而越過她的頭,對梅蕊抱歉地笑道:“我妹妹不懂禮貌,讓梅小姐見笑了!”
面對這兄妹倆拉拉扯扯的情景,梅蕊自然知道原因何在,不由覺得好笑,可出於禮貌她沒表現出來,只是指指他手中的泥土。“范公子在做坯子嗎?”
“坯……坯子?”
范朝陽在她鶯啼燕囀的美妙聲音刺激下終於有了反應,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雙手,當即紅了臉。
“啊,這、這個啊,沒……沒有。”他終於放開了緊捏泥土不放的雙手,讓妹妹取走了那塊害他出糗的窯泥。
“秀廷,你真的把梅花仙子帶來了?”為了掩飾難堪,他輕輕搓着手,對陸秀廷終於不再橫眉豎眼。
看到他恢復了往日的神態,陸秀廷暗自鬆了口氣,感激地看了梅蕊一眼后說:“是啊,我的大窯需要她。”
可是他的話又剌痛了范朝陽失意的心,他臉上的笑容顯得有點僵。
頓時,四個人面對面地又陷入了僵局。
“梅小姐果真美如天仙,陸哥哥好福氣!”看到二哥和陸秀廷又不說話了,范朝汐急於打破僵局,便笑着讚美梅蕊。
“范公子的天女散花才是美。”梅蕊對她微微一笑,她沉靜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會兒,就又回到眼前這兩個外貌同樣俊秀,但此刻卻彼此防範敵視的“好朋友”身上。“不過梅蕊更喜歡梅花杯。”
這前一句讓范朝陽面呈笑容,可后一句則讓陸秀廷的嘴角更加揚起。
“天女散的也是梅花!”范朝陽的面色陰晴不定,他實在想知道為何自己會輸給了在他看來技藝遠不如他的陸秀廷。
梅蕊看似無意地說:“是梅花,而且好美。”
“那仙子為何不選天女之花?”范朝陽衝動地問。
梅蕊微微屈身。“很抱歉,因為梅蕊實乃凡間女子,無緣獨享天人之花。”
面對她坦蕩的眼神和美麗的笑容,范朝陽的心亂了,意也亂了,他只想知道這個女孩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但是梅蕊轉開臉,將目光投向那個讓他嫉妒得發狂的陸秀廷。
陸秀廷立即對范氏兄妹說:“蕊兒很少出門,今日趕路較急,已經累了,我們先回花溪窯坊,兩位有空就過來相聚吧。”
梅蕊也隨即對他們拜別。“今日得見二位,梅蕊深感榮幸。”
在范朝汐快樂地回禮和范朝陽喃喃的道別中,陸秀廷與梅蕊轉身走回馬車,這次,是陸秀廷把梅蕊扶上了車。
看着馬車離去,范朝陽心裏泛起了更加酸楚的滋味。他完全被梅蕊的美麗容顏和婉轉聲音迷住了,他渴望駕着車將她帶離的人是自己!
“都是我太傻!”他看着車影低喃。“竟然把情敵帶去相親!”
“笨蛋!”就在他帶着無比悔恨的心情回到家時,迎頭就被一團揉在一起的圍衫擊中。
抬頭一看,大哥范朝林正怒視着他。
“大哥,我……”
“你不要講話,在石橋上我都看到了。那個梅小姐果真是美人胚子,但那不稀罕,我要的是她的手藝!手藝,你知道嗎?”范朝林聲音不大,但威力不小。
在他身邊的妻子云姑嚇得直哆嗦,而妹妹范朝汐也縮到了嫂子身邊。
由五官上不難看出,范朝林同樣是個英俊的男人,可是由於過早承擔了家族重任,才三十四歲的他已經腰背略彎、鬢髮花白,瘦削的臉上也佈滿皺紋。
范朝陽默默地撿起落在地上的圍衫,那是泥塑時穿的衣衫。
“不管用什麼方法,你去把她搶回來!”范朝林厲聲道:“你知道眼下新起的大窯一座連一座,人人都爭着在梅花上作文章,我們的弱點就在梅花不活,如果不改進,誰還會跟我們訂貨?沒人訂貨,我們這一大家子吃什麼?難道可以吃瓷塑人像?”
“可是他們已經定親了。”范朝陽爭辯。
“定親又怎樣?只要沒有娶進陸家,那她還是可以改變主意的,而且我已經派人去打聽過了,那位梅小姐根本不想嫁給陸秀廷,她不承認昨天的選擇。”
“真的嗎?大哥如何知道的?”范朝林的話給精神沮喪的范朝陽帶來了一道希望之光,可是轉眼,他想起梅蕊與陸秀廷親密相伴的情景,不由又泄了氣。“可是她現在跟陸秀廷在一起。”
“是梅花山莊的送酒郎告訴我的,消息自然是真。”知道弟弟喜歡那個女孩,只是沒有勇氣去爭取,范朝林放緩了語氣。“興許這正是你的機會,老天爺讓她在沒進陸家前先來到花橋溪,就是為了再給你一次機會。”
“可是,我能怎麼做?”范朝陽茫然地問。
“傻瓜,你不是很聰明的嗎?”范朝林罵道:“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抓不住,要那張俊臉和聰明腦袋有什麼用?”
“我……”
“跟我進來,裏面去說!”范朝林命令着,往裏屋走去。
范朝陽看了嫂子和妹妹一眼,跟隨着大哥進去了。
“嫂子,大哥會讓二哥怎麼做?”依偎在嫂子身邊的范朝汐小聲地問。
她可不希望看到二哥或者陸秀廷中有任何一個人受到傷害,而且那個美麗的梅小姐也是個好人,她喜歡她。
“沒事的。”雲姑安慰她,又嘆道:“也難為了你大哥哪!”
陸家花溪窯坊坐落在花橋溪上游,這裏山清水秀、風光旖旎。
粉牆黨瓦、飛檐翹角的大窯依山坡建造,窯頭朝南,北高南低,它的大門高大雄厚,門口豎著一塊石碑,上書“花溪大窯”四個遒勁的大字。其南接村鎮,北臨花橋溪,緊靠着窯爐護棚的是一座佔地面積很廣、呈橢圓形,帶有磚砌院牆的大宅院,牌樓式的大門頂上懸挂着「花溪坊”的門區。
梅蕊透過馬車窗子看着外面的一切,深為這裏的景色所吸引。
當看到宅院和溪流之間那幾棵參天古木時,她驚奇不已。那每株都得數人合抱的大樹似有百年滄桑,斑駁的樹身和露出地面的粗壯樹根,還有像巨掌似地支撐起滿樹遮天巨傘般的茂盛枝葉,無不讓她興趣盎然。
這裏的環境果真很獨特,跟她從小長大的梅嶺完全不同。梅嶺靜謐安寧,這裏卻充斥着大自然的聲音:水聲、風聲、山石磙動聲……這一切都顯得深邃渾厚,還帶有神秘感。
馬車駛入花溪坊大門,停在院子裏。
“蕊兒,到了。”陸秀廷聲音里的溫柔和快樂輕易地打動了已經被大自然感動的梅蕊,她在阿寶動手前先掀開了車簾,鑽了出去。
“哦,這裏真美!”她輕聲讚歎着對陸秀廷伸出了手。
看到她先出來,還首次主動把手遞給他,陸秀廷既吃驚又高興,他一言不發的握住她的手,扶她下了車。
而在握住她的小手時,他的心一陣狂跳,讓他的手也情不自禁地微微顫抖着,等她站穩后,他立即放開了她的手跟前來迎接的管事說話,以掩飾內心的波動。
當他握住她時,梅蕊同樣有很奇特的感覺,這是她與他第一次雙手相握。可是眼前的景物實在太吸引她,於是她忽略了那驟然竄過心頭的熱流。
這是一個多門三進式大院,第一進是打泥、制坯、上釉和洗料等主要工作的作坊。院子很大,依牆建了長長的木棚,院內有舂碾瓷石、提取瓷土的巨碾和石臼。
跟管事說完話后,陸秀廷回過頭來看她,發現她對四周的環境很感興趣,便放慢腳步指點着那些木棚和建築物,告訴她各個作坊的名稱。
梅蕊看到除了木棚外,房屋多為雙層樓,而且都設有樓道。房與房由走廊樓道連為一體,門與門相互相通。樓下有兩道小門,直通外面的大窯。
陸秀廷陪着她往裏走,來到第二進。
這個院子被一條長長的甬道分為兩半,左邊種了一片綠油油的蔬菜,右邊是一方清澈的池水和綠茵茵的草地,草地間雜着不知名的花。水池、菜園后的二層樓屋舍儼然。陸秀廷告訴她,那裏是工匠們的住所。
走過甬道后,他們來到最後一進。
“這是我的住所。”陸秀廷推開院門讓她進去時說。
這是一座四合院,大概因為是主人居所,因此十分安靜。院子不大,但門台前有照屏,由正堂、兩廂、門廳等組成。正屋為五間半樓房,重檐硬山頂。院子中間是個小型花園,裏面有不少花卉。
帶她進了正屋后,陸秀廷對已經先他們一步進來的總管說:“你安排人將我的東西移到東廂,再讓人來整理一下這裏吧。”
“是,四少爺。”那位管事應了一聲走了。
陸秀廷又對阿寶說道:“樓上沒人住,你去佈置吧,以後它就是你們主僕二人的。”
“以後一個月。”梅蕊小聲糾正他。
“是,一個月。”陸秀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的笑容和回答竟讓梅蕊忽然不自在起來,臉也變得滾燙。
“怎麼?我說錯什麼了嗎?”陸秀廷無辜地看着她誘人的頸項由白皙變得一片通紅。
“沒有。”梅蕊急忙逃避他銳利的目光,轉開話題道:“樓上如果沒人住過的話,那你睡在哪裏?”
“那兒。”陸秀廷抬手指指左邊的門,那裏正有幾個人將他的東西搬出來。
“為什麼沒住樓上?”看着他指的房間,梅蕊認為那應該是隨從或者丫鬟住的房間,便好奇地問他。
“跑上跑下的麻煩,住一樓來去快捷方便。”
“你沒有丫鬟隨從伺候嗎?”梅蕊四處看看,沒發現有丫鬟隨從模樣的人。
陸秀廷搖搖頭。“我的事自己能打理,幹嘛要人伺候?”
梅蕊瞟他一眼,覺得他確實是個不需要丫鬟隨從伺候的人。看來傳言不虛,陸家果真家教有方,連自家的少爺都得學會照顧自己,難怪他家的兒子不是將軍就是大生意人,要不就是像陸秀廷這樣的能工巧匠。
想起他手捏的那兩個梅花杯,她的心裏漲滿了對他的欽佩。不由有點遺憾自己與他是在那麼不愉快的氣氛中認識的,不然,她也許會很高興的嫁給他!
想到這裏,她心裏有點惆悵,但她立即排除那低靡的情緒走到門邊,看了看兩廂,除了東廂有人往裏頭搬東西外,西廂好像沒人住。
“那裏住的是護院,他們現在應該在大窯上。”陸秀廷解答了她的問題。
梅蕊心中一動,憋在心裏多日的話迸出了口。“你真的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有時候。”陸秀廷謹慎的回答。
“你……”略一遲疑,梅蕊問道:“你真會在一個月後解除我們的婚約?”
“如果到時候你要的話。”他的回答更加謹慎,並仔細觀察着她的表情。
梅蕊也看着他,被他的謹慎和敏銳吸引,覺得他一點也不像是十八歲的毛頭小子,倒像個心智成熟的老人,這讓她既好奇又擔心。
她希望自己多了解他一點,想知道為什麼他總是這麼穩重。從認識他以來,似乎沒見他失常過,彷彿天下沒有任何事情能讓他動怒生氣。而也正是因為這樣,她擔心自己會身不由己地被他吸引而改變王意。
“不用擔心,我說過不會要一個不情不願的妻子。”似乎看出了她的憂慮,陸秀廷安慰她,卻讓她更加心慌意亂。
“我、我還是上去看看阿寶。”她力持鎮靜地轉身往樓上走,想避開他那蠱惑人心的笑容。
可是才邁步,胳膊就被抓住了。
“你……”她一驚,回頭看他。
“你走錯了。”陸秀廷沒放手,笑容不變地指指相反方向。“樓梯在那邊。”
梅蕊的臉彷彿再次被火燒灼。
“你作弄我,我明明看見阿寶是從這裏出去的。”她指控他。
“沒有作弄,阿寶往那裏去是因為她得先去取你的東西。”
看看他剛才指的方向,果真有樓梯在那裏,梅蕊不作聲了。
“來吧,我陪你上去。”
“不,我不想上去了。”梅蕊改變了主意。“你帶我去看高嶺土吧。”
陸秀廷笑了。“高嶺土跑不了,現在都在觀音谷,我明天去采些回來給你。”
“觀音谷很遠嗎?”
“不遠,就在花橋溪對岸的老林。”
梅蕊看看外面偏西的日頭。“那我們現在去老林看看,可以嗎?”
“不可以。”陸秀廷斷然拒絕。“雖說現在日頭還高,可是老林樹高林密、山陡路險,此刻進去就跟黑夜無異,雖說沒有猛獸,但行走仍有危險。”
聽他這麼說,梅蕊不再堅持。“那你帶我去作坊看看總可以吧?”
“那當然可以。”陸秀廷答道:“只是,你不累嗎?”
梅蕊搖搖頭。“不累。”
這是真話,她絲毫不覺得累,反而有種亢奮、激動的感覺。以前她外出去幫別的大窯點梅畫梅時,奸像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那好吧,我們走!”陸秀廷往門口一揮手,精神抖擻地率先走了出去。
梅蕊看着他挺直的身軀和充滿活力的步伐,心想自己的亢奮難道是因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