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衝到母親的病房前,沙羅立刻推開了門,而她看見的是虛弱地躺在床上的母親,還有她母親的主治醫生杉原及兩名護士。
“媽……媽咪?”她幾乎快發不出聲音,而一發出聲音時,她才發現自己竟然顫抖得那麼厲害。
“印念小姐……”杉原看着她,笑着說:“放心吧,沒事了。”
“醫生,我媽咪她……她怎麼了?”她走上前去,一臉擔憂。
“剛才是突發的心律不整,不過已經控制下來了。”他說。
聽到杉原掛保證,她整個人放鬆了下來。
而一放鬆,她幾乎快暈過去。就在她兩腿因顫抖過度而突然癱軟之際,一雙有力的大手自她身後抓住了她——
她一怔,倏地回頭。
在她身後支撐着她的,竟然是他——清川英臣!他居然跟上來了?
他也擔心她媽咪嗎?不,他擔心的是如果她媽咪有事,那就再也不需要他為她動刀,那麼他跟她的婚事就會告吹,而他也就拿不到爺爺答應給他的一切……
“這位是……”擔任蘇菲亞的主治醫生多年,杉原從沒見過這個男人出現在她們母女身邊。
被杉原這麼一問,沙羅愣了一下。
他是誰?他是她的誰?他將是她的誰?一時之間,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杉原醫生的問題。
“初次見面,你好。”
此時,在她身後的他突然開口了。
“我是東京昭和醫院的清川英臣。”他接着又說。
杉原醫生一怔,驚訝又欣喜地問:“你是有‘神之手’稱號的清川英臣醫師?”
“那是大家的抬愛……”他的態度不卑不亢,更不因為他人的誇讚而露出沾沾自喜的神情。
“不!我曾拜讀過你的論文報告,印象十分的深刻。”杉原醫生說。
清臣沒說什麼,只是神情平靜地看了一眼杉原醫生胸前的名牌,“杉原先生,方便的話,我想跟你討論一下蘇菲亞女士的病情。”
“咦?”聞言,杉原一愣。
對方是來自東京的心臟外科權威,在這一方面的成就及所學,都高過於自己,杉原確實很想跟他討教一下,但是對方突然想知道自己病人的情況,倒教他有點驚訝。
旋即,他反應過來—
“印念小姐,你要將令堂轉到昭和醫院去,是嗎?”他看着沙羅問道。
沙羅一頓,“ㄜ……”
杉原醫生替她媽媽看了好多年的病,一時之間,她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這個問題。
再說,她媽媽真的要到東京去嗎?她剛才不是才生氣地告訴清川英臣說,她不嫁給他這種冷血的人嗎?
她的心亂了,真的亂了。
“杉原醫生,”此時,英臣像是覷出她內心的想法,“我們並沒有冒犯之意。”
我們?沙羅一震,倏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誰跟他是“我們”啊?他這種說法會讓人誤會他們是不是有什麼關係的。
“ㄜ……恕我冒昧,請問清川醫生你跟印念小姐是……”
“她是我的未婚妻。”英臣想都沒想地就說出這句話。
聽見他這麼說,驚訝的不只是杉原醫生。還有沙羅。
“啊……”杉原先生張開了嘴,一時之間竟合不攏。
“事實上,沙羅跟蘇菲亞女士是印念道武先生的媳婦跟孫女,所以印念老爺子希望能將蘇菲亞女士接到東京就醫。”
聽完他這番話,杉原更是吃驚了。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親耳所聽見的,“什……什麼?印念小姐是昭和醫院創辦人印念道武先生的孫女?”
“是的。”英臣說。
“那麼先前蘇菲亞女士為什麼不到東京就醫呢?”杉原問。
“這是印念家的家務事,我不方便告訴你。”他說。
“ㄜ……這樣啊……”既然是人家的家務事,而且明說了不能告訴他,杉原當然也沒再多問。
“印念小姐,”轉過頭,杉原看着一旁不知如何插話的沙羅,“不是我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但說實話,如果令堂能到昭和醫院就醫,那她就有救了,尤其……”說著,他看了英臣一眼,“清川先生專精於這一方面的手術,是這其中的佼佼者,有他為令堂動刀,你絕對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
沙羅一頓。什麼?竟然連替她媽媽看病多年的杉原醫生,都這麼肯定清川英臣的本事?
難道說看來冷酷又冷漠的他,真有什麼過人的通天本領?
為了媽媽,她真的要跟他結婚?不,只要一想到他剛才是如何冷酷,又如何羞辱她,她就……
但她能賭這口氣嗎?她要放棄這唯一能救她媽咪一命的希望嗎?他……他可能是她的希望,雖然他是那麼的可惡又可恨。
“杉原醫生,我們借一步說話吧。”英臣說。
“喔,好的。”杉原醫生點頭,跟他一起走了出去。
******
坐在病床邊守着媽媽,沙羅的心一秒鐘都沉靜不下來。
從剛才開始,她就一直處在一種痛苦的掙扎之中。
他是一個非常優秀、極受肯定的男人,就連臉孔都長得該死的好看。要愛上這樣的男人應該不是件難事,而她在沒見到他之前,也已下定決心跟他結婚。
為什麼,為什麼在見到他之後,她反而有種不想那麼輕易就投降就範的心情?
他把一切說得那麼輕鬆,好像結婚這件事沒什麼大不了的,就算她是個讓人倒盡胃口的恐龍都無所謂……
當然,她必須承認,一開始她也是抱着這種心情的。即使他是個教人見了就不禁蹙起眉頭的男人,她也會跟他走進禮堂,只要他能醫治她媽媽。
但現在,她見到他了,而他不僅不是個教人皺眉的矬男,還是個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俊男。照理說,她應該可以欣然跟他步上紅毯的,怎麼反而……
是他那種態度及想法讓她生氣,讓她起了反抗的心,但她為什麼生氣呢?她為什麼在意他的想法?為什麼潛意識地希望他能認真看待這樁婚事?
她只是替印念家傳宗接代的工具罷了,難道她期待他們能彼此相愛,共組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嗎,
天啊,她的心好亂,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了,在見到他之後——
但事實上,現實的狀況是……他是媽媽唯一的希望,也是她唯一的希望,不管她怎麼想,她都必須跟他結婚。
印念沙羅,你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了……她心想着。
而此時,房門打開來,離開了約莫半小時的英臣回到了病房。
看見他,她的情緒有着明顯的波動,臉上的表情也立刻從憂慮掙扎轉為倔強堅定。
“我已經跟杉原醫生討論過了。”英臣說道。
她一怔,“討論?”
“是的。”他說,“令堂目前並沒有急需動刀的緊迫性,但為了避免不可預知的突髮狀況,最好還是動刀比較好。”
她望着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是專家,是權威,他說了,她就相信,但這也讓她想到,若要他為她母親動刀,她剛才所說的那些氣話就要收回。
她實在很不甘心,實在不想在他面前露出無助的表情,甚至拜託他、求他……
“怎麼?”他睇着她,淡淡地問:“你還在想要不要結婚的問題?”
她一震,驚訝地看着他。怪了,他是她肚子裏的蛔蟲嗎?
“我勸你不要再猶豫了,否則你會害令堂賠上一條寶貴的生命。”他說。
“寶貴的生命?”她眉心一擰,“你對生命這種東西在乎嗎?!”
他聽出她是在諷刺他,但他一點都沒有生氣或不悅。
“身為醫生,我必須面對許多現實,有些人註定了沒救,但有些人是可以因為‘運氣’而重獲新生的。”
“運氣?”她不解地問。
“你跟令堂的運氣不錯,能在這個時候跟印念老爺子聯絡上。”
“你是想說,我們何其有幸能得到爺爺的幫助,並遇上你這樣的名醫嗎?”她語氣里充滿了憤怒。
他冷冷地睇着她,“你真是個容易激動也容易生氣的人。”
“因為我是人,不是冷血動物!”。
對於她的暗諷,他不以為意地一笑。
“好吧,我換個說法。”他那兩隻銳利的眼睛直鎖住她,語帶促狹及幸災樂禍地說:“令堂很幸運,但對你來說,也許是不幸的,因為你必須嫁給我這樣的冷血動物。”
“你……”她氣得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撲上去想打他。
他一把攫住了她的手臂,“你在浪費時間,浪費力氣。”
她惡狠狠地瞪着他,“什麼叫幸運?要不是爺爺得了絕症,急需流着印念家的血的我幫印念家生下後代,他會在乎我媽咪是生是死嗎?你會在乎嗎?媽咪常說,爺爺不是壞人,只是固執,而我也一直那麼相信着,但你告訴我,若不是我對印念家還有一點用處,爺爺會來找我們嗎?”說著,她流下了悲憤的淚水。
迎上她憤怒又悲傷的眸子,他心裏微微一撼。
說真的,他不知道印念老爺子在不在乎,但他知道自己在見到她之前,其實是一點都不在乎的。
並不是他不在乎生命這種東西,而是他並沒有能力拯救世界上所有的生命。
人跟人之間講緣分,醫生跟病患之間也講緣分。有時死不了人的病遇上了庸醫,可能變成回天乏術的後果;而本來宣判無救的病人,卻也可能因為遇到了對的醫生而撿回一命。
他比任何人都在乎生命,但他也比任何人都更冷靜且客觀地看待生死這種事情。
現在的他,非常在乎她母親的生——在見到她之後。
也許是她改變了他的想法,也或許他只是擔心恩人抱着後繼無人之憾離世。
“我在乎。”他直視着她的眼睛說道。
她一震,驚疑地看着他。
“我希望今堂能健康地走出醫院,我希望她能好好活着。”他說。
“你在乎的只是你的前途吧?!”為免驚動母親,她壓低聲音,“跟我結婚能讓你拿到什麼好處?”
他濃眉一虯,神情凝肅地說:“隨便你怎麼說,總之你爺爺沒多少時間,而令堂的情況也沒好到哪裏去,這件事是不是能皆大歡喜,就看你一個人的決定了。”
“你……”
“你對你爺爺是什麼想法,我不在乎也不想知道,但是他對我來說是個非常重要的人,我絕不會讓他失望的。”他定定地注視着她,那眼神像是鎖定了獵物的豹子般。
爺爺對他來說是個非常重要的人?是因為爺爺能給他一切他想要的嗎?還是他跟爺爺之間有着什麼深刻的情感及牽繫?
她呢?她跟爺爺之間有沒有情感及牽繫?
情感?她跟爺爺從來不親,甚至是從來不曾見面,嚴格說來,他們之間是毫無親情可言的。
但牽繫呢?爺爺生了她爸爸,她爸爸再生了她,也就是說,其實她身上也流着爺爺的血,而這樣的牽繫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斬斷的。
“也許你覺得跟我結婚是一種犧牲,但有時犧牲是必須的。”說罷,他鬆開了她的手。
她感覺剛才被他緊緊攫着的地方好燙,像是要燒起來似的。
犧牲?跟他結婚是一種犧牲嗎?跟自己不愛的人結婚是一種犧牲,跟一個令人倒盡胃口,一想到他就會作惡夢的人結婚,也是一種犧牲……
她想,她的處境不是後者。
“跟我結婚,令堂可以得到很好的生活品質及完善照顧,這樣的犧牲很值得吧?”
他的說法冷酷卻又實際,教她無法反駁。
“我知道令堂在令尊過世之後,吃了不少的苦,為了她的後半生,你……”
“夠了。”她打斷了他,悲憤卻又無奈地說:“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說著,她的眼裏閃着淚光,晶瑩的淚水在她眼眶裏打轉着,但她倔強得不讓它流下。
看見她那倔強卻又脆弱的模樣,他心頭莫名地一緊。
“答應吧。”他說,“只要印念老爺子能如願以償,你要我做什麼樣的妥協都可以。”
聞言,她一怔,疑惑地望着他。“妥協?”
他點頭,“沒錯,你想離婚或是分居,都隨便你。”
這番話聽起來像是妥協,像是在屈就她,但事實上,那也表示……他對她或是他們即將有的婚姻,是毫無留戀及感情的。
她似乎應該為他的妥協高興,但卻反而感到失落及難過。
老天,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到底是怎麼了?
此時,躺在病床上的蘇菲亞發出了微弱的聲音——
“沙……沙羅?”
“媽咪。”一聽見蘇菲亞的聲音,沙羅立刻擦去眼眶裏的淚水,快步走到床邊,緊握着她的手。
蘇菲亞虛弱地睜開了眼睛,微笑地看着沙羅,“我親愛的孩子,我剛才夢見了你爹地……”
她一怔,“爹地?”
“嗯,”蘇菲亞點頭,“我想我可能就快要去見他了。”
“媽咪,不!”沙羅才剛擦去的淚水,瞬間又飆了出來,“不要說這種話。”
“也許媽咪不在了對你是好事,因為你就可以不必勉強自己跟一個你不愛的人結婚……”
蘇菲亞一說出這些話,沙羅便一震。她想……站在門邊的清川英臣應該聽見了這番話。
本能地,她轉頭去看他臉上會是什麼表情——
他的神情是平靜的,彷彿他根本沒聽見什麼似的。而這時,蘇菲亞也發現了病房內還有他人的存在。
“他是……”蘇菲亞疑惑地看着站在門邊,那位英俊又散發著菁英氣息的男人。
“他……”沙羅不知道該如何介紹他。
英臣緩緩地走了過來,站在床邊,低頭凝視着蘇菲亞,“蘇菲亞女士,您好,我是清川英臣。”
她微怔,“清川英臣?”在這之前,她不曾聽過他的名字,更不曾見過他的人。
“聽說您想見我,所以我來了。”他說。
聞言,蘇菲亞一震。“那麼你是……”
他點頭。
看着一表人才,相貌堂堂的他,蘇菲亞十分驚訝。因為,他比她原先所做的“最好打算”還要好得太多太多了。
“謝謝你來大阪見我……”她說。
“應該的。”
“我想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麼堅持要見你一面。”
“我知道。”他回答,態度自若卻也有禮。
蘇菲亞看着他,心想剛才他一定聽見了她說的那番話。他心裏是什麼感想呢?
“清川先生,我們家雖不富裕,但沙羅一直是我們的掌上明珠,我非常地疼愛她……”
“我相信是的。”他看了沙羅一眼,“沙羅她一看就知道,是個被雙親的愛包圍着長大的女孩。”
沙羅眉心一擰,斜瞥了他一記。沙羅?他什麼時候那麼自然又自動地直呼她的名字了?
“因為對我來說,她是如此的寶貝,所以當我知道她接受她爺爺的安排及條件后,我非常的吃驚也不安。”
“我可以理解您的疑慮。”他說,“如果我有個這樣的女兒,我也會擔心。”
蘇菲亞淡淡一笑,“清川先生真是個溫柔的人……”
沙羅一怔,頗不以為然。溫柔個鬼,他根本是在她媽媽面前裝乖,裝好小孩,他在她面前可是既可惡又刻薄。
媽咪,別被他騙了。
她很想這麼對她媽媽說,但她想這實在沒有意義,只會讓她媽媽更擔心罷了。
“清川先生,有個問題,我想可能會冒犯到你。”
“請直說無妨。”
蘇菲亞沉默了兩秒鐘,平靜地注視着他,“像你這麼優秀的人,為什麼要接受安排,結這種沒有愛,只為延續香火的婚呢?”
英臣微微皺了眉,沒立刻回答她的問題。
“難道你不想跟一個你愛的女人,共組一個理想的家庭?”蘇菲亞續問:“當然,我對自己的女兒有絕對的自信,也認為自己的女兒絕對配得起你,但條件相當並不是幸福婚姻的絕對保障,不是嗎?”
“我是個孤兒,從小在孤兒院裏長大。”他直視着她,語氣平靜地說,“一個完整的家庭對我來說一直是個夢想。”
聽到他說自己是孤兒,又在孤兒院長大,蘇菲亞跟沙羅都非常的震驚。
沙羅甚至露出了“你是說真的還是說假的”的存疑表情。
“我的工作繁忙,並沒有太多的時間去認識異性,能在恩師兼恩人的安排下結婚,我非常的樂意。”
“但是你跟沙羅就像是兩個陌生人……”
“在以前的時代,兩個陌生人結婚是很平常的事,但那不代表他們的婚姻就不幸福。相對的,現在的人時興自由戀愛,甚至談了多年的戀愛才走進婚姻,但失敗的卻不在少數。”
“這……”她覺得他說得也不是全無道理。
“也許印念老爺子在表達上,讓二位有什麼誤解之處,但我想他並不完全是為了要沙羅為印念家延續香火,才要求她結這個婚。”
聽他這麼一說,蘇菲亞還真不知道該說什麼。
因為,對印念道武這個人,她及沙羅的了解,絕對遠不如眼前的這個男人。
“現在談‘愛’似乎太早也太虛偽,但我向您保證,我會盡我所能地讓沙羅得到幸福。”他目光銳利卻也澄凈地直視着蘇菲亞。
蘇菲亞一怔,定定地望着他,一臉深受感動的表情。
沙羅簡直不敢相信這個說出這種話的男人,就是先前跟她接觸過的,那個可惡又冷酷的男人。
現在的他實在誠意及說服力十足,要是她有女兒,都想嫁給他了——但那一定是在她還沒接觸過他之前。
從媽媽的表情,她知道他已經得到了媽媽的認可。
“跟沙羅結婚後,我會把您當成自己的母親一樣的照顧,而至於您想跟天國的丈夫見面這件事,短時間內是不可能的,因為……”他神情嚴肅認真且充滿了自信地說:“我會讓你健健康康地走出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