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檮杌的話,在她腦中揮之不去。

你生是汪家人,死了之後,當我檮杌的鬼。

這……真是她聽過最荒謬的要求,他不求她活着之時不要嫁給汪廷宇,也沒有打算直接擄走她,反倒求她死後成為他的鬼。這頭凶獸的思考方法,果然非人類所能明了,特別是他還說得好認真,他說,要帶她去看更大更寬廣的世界,那一直是她的心愿,一輩子都不可求的虛幻心愿。

她知道,總有一日,檮杌會離開她狹小的世界,她無法困住他,他不會是只能安安穩穩學過人類生活的獸,短短一年半載或許還可以勉強忍耐,日子一久,他受不了的,她也不忍心將他關在這方狹窄的天地。

我從來,沒有這麼渴望想得到一個人過。

他的渴望,傳達給她了,那“渴望”,並不是單指對她單薄身軀的慾念,若是如此簡單,他大可用蠻力制伏她,她毫無抵抗能力,比只待宰羔羊更加無助,只要他真的想傷害她,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達成目的。

而他沒有。

當他低頭吻她時,是帶着壓抑,她知道他想做的不只那樣,但他沒有再進一步。

渴望……她不懂的情緒,從不曾擁有的情緒,卻被他眼中的神辨所撼動。

“好。”

在當下,她答應他的要求,在他炯炯目光的縛鎖下,出自真心的頷首。

雖然死後的歸處不可預知,是否真有鬼魂亦不可考,但是她想任性一次看看,為了自己而任性,也為了檮杌的渴望而任性。

她為自己的瘋狂感到提心吊瞻,卻又有躍躍欲試的新奇。

“小姐,心情很好哦,是因為姑爺的緣故嗎?”丁香看上官白玉坐在鏡台前傻笑,柔和的眉眼含羞帶怯,兩頰粉撲撲的,氣色真好,所以猜測道。

姑爺這稱呼是昨天才改口的,汪家和上官家兩位老爺總算對成親日期達成共識,訂在四個月後的初九。

“別胡說。”

“小姐害臊了。”丁香當她是害羞,笑得更大聲地調侃道,一邊動手替她解開發髻,將一頭青絲梳理平順。

“丁香!”別再說下去比較好,因為檮杌已經臭着臉從床上射來兇惡目光,當他知道“姑爺”兩字的涵義時,發了好大的火,直說要去劈死汪廷宇。

“不逗你啦。小姐,恭喜你,姑爺人好,一定會待你很好很好。”丁香真誠地說道,眼底卻有淡淡惆悵。她雖比上官白玉年長,但仍是青澀的姑娘家,不懂自己對於汪廷宇要娶她向來最喜歡的好小姐一方面開心,一方面卻胸口好悶的反應是為了什麼。

“丁香,你要陪我一塊嫁過去。”

“那是當然呀,沒有我在你身邊打點着、照顧着,我自己都不安心哩。”反正她跟定小姐了!

“到時,你的終身大事,我會和汪大哥商量,幫你作主。”上官白玉看着丁香圓潤耳垂上懸挂的珍珠耳墜,一連好幾日丁香都捨不得換掉耳飾,想來是打從心裏喜歡,不只是耳墜,也包括送耳墜之人吧。她會心一笑,既然丁香和汪廷宇兩情相悅,不將他們湊成對豈不可惜。

丁香聞言大驚,以為上官白玉的意思是要在汪家挑個管事將她嫁掉,慌得連忙要跪下。“小姐!我不嫁!我不要嫁!我要一輩子伺候你!”

上官白玉伸手扶起她,“你別擔心,你我親同姊妹,不夠優秀的人,我也不會輕易讓你嫁,到時你可別嫌我纏着不讓你嫁哪。”

“我才不會!”丁香跺腳,怎麼說得好像她會很猴急地撲過去似的。“我是說真的,我不嫁!我不嫁!誰也不嫁!”

“汪大哥也不嫁?”上官白玉打趣地問。

“咦?小姐,你在說什麼?你是指像姑爺那樣好的人嗎?不可能啦,不會再有第二個……”丁香俏臉垮下來。

上官白玉本要多說,但想想又忍下。這驚喜,留待日後再揭曉吧,一定會把丁香嚇得又哭又笑。“不說了。你也累了,早些回房歇息吧。”她拍拍丁香的手,要她別梳,反正螓首一沾枕,這頭長發還不是會睡亂掉。

“好。”丁香替上官白玉脫下外襦,折好放在桌上,催促她上床躺好,又俐落地將床幔放下。“小姐也早歇,明兒個姑爺要邀你去賞櫻,睡足了,才有好精神。”賞櫻也算她一份,她好期待明天哦!

“嗯。”上官白玉乖乖躺平,在她左側的檮杌一手撐着頰,另一手很不耐煩地驅趕煩人的丁香。

丁香替她蓋好被,互道晚安,熄掉燭火,退出房間,將門掩上。

“我真懷疑你怎麼能和她那種多嘴的傢伙生活這麼久?”檮杌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就確定自己有多想掐死她。

“丁香才不煩人呢,她是關心我。”上官白玉又要下床。教她和檮杌同床共枕,她還是會害羞,雖然幾乎每天早上醒來,她人都是在床上,她的多此一舉卻是少女的矜持。

檮杌捉住她纖細的手臂將她拖回身旁,在黑暗中,他的眼神更加銳利。

“你什麼時候才能習慣和我一起睡?”老是躲着他,讓他很不高興。

“我……”他問得太露骨,逼紅她的臉頰,上官白玉有些慶幸丁香將燭火吹熄,才不至於害她在檮杌面前露餡,更慶幸她看不清他挑逗人的壞表情。

“你不會以為我一輩子都不碰你吧?”他挑眉問,如果她回答“對”,他也不會意外她如此天真。“我只是在忍耐,忍到你成為我的那一天。”

她不知道怎麼回答,雙頰好燙好燙。

成為他的……

這幾個字,為什麼比幾日前爹和汪世伯在討論兩家親事時更讓她羞赧?那時她明明還能一臉平靜像在聽別人家準備辦喜事般,一點也沒有該有的彆扭,至少不像現在這樣,渾身血液都往腦門上沖,耳朵嗡嗡直響。

“……檮杌,我很想問你,你如果這麼渴望我,為什麼不直接帶我走,而是要等我過世?也許……我還會活個三、四十年,你要等那麼久嗎?”

檮杌先是扯唇笑,壞嘴又重新問世,“你以為你這副破身軀有辦法撐三、四十年?”

“我最近身體還不錯,都沒再發高燒。”

“你以為是誰的關係?”若不是他每晚都會撫撫她的額,一有不對勁就以自身法術替她解熱,依她的情況,還能好到哪裏去?

難怪丁香老愛叨念她,時時盯着她喝葯、嚷着要她添衣,他有太多回發現她白天人還好好的,入了夜就開始發燒,而且一燒起來還非常嚴重。

上官白玉知道是檮杌的關係。他每晚將她抱回床榻,又撫摸她額心的事,她都有察覺。沒想到當初是抱持着要帶他回來好好治療他的傷,結果他的傷仍在,反倒是她受他照顧。

“你如果點頭,我現在就帶你走,不用等你掛掉。”檮杌不逗她了,回答她原先的疑問。

“不……我只是好奇,並不是在催促你。”她還有太多牽絆,不可能一走了之。

“我知道你這隻人類滿腦子塞着那些麻煩事,你是個老古板,我也不逼你扭轉你的老舊觀念,等到你不再是人,那些玩意兒你一點不剩的全給我拋得乾乾淨淨,以後在我面前將你自己剝個精光時,就不會再嚷嚷着想死,被我愛撫時也不會滿嘴不要不要不要,我要你當一個能快樂做這些事的傢伙。”

“你別老是繞着那、那種話題打轉好不好?”她又臉紅了,他老忘掉她只是個雲英未嫁的閨女,談論床第私密時沒法子像他一樣輕鬆愉快。

“不然你要我跟你談什麼?四書五經?”那種他只聽過沒讀過的人間玩意兒。

“我變成鬼之後,還能像現在這樣碰觸你嗎?”她當然不想和他談四書論五經,也不願繼續說些男人女人間的羞赧床事,她心思單純,對於死後的世界還有好多好多疑惑。

她的手,舉在半空中,在黑暗裏探索他的方位,想要碰他又遲遲不敢上前觸摸他剛棱筆挺的鼻樑。

“可以。”他拽近她的手,往自己臉上蹭。

“鬼不是無形飄渺的嗎?”

“那是對你們人類而言。否則你以為我到陰界去揍武判官是去揍假的嗎?”他的每一拳可都是扎紮實實打中武判官,沒因為他是鬼差就落空,對他而言,打人打妖和打鬼沒啥兩樣。

人鬼殊途,這句話,不適用於妖。

“你……”揍武判官?!好、好敢死呀……

上官白玉想問打完武判官的下場是什麼,可瞧見檮杌穩穩噹噹地躺在她身旁,她就能猜到,打完武判官之後,檮杌定是全身而退,她若多問,他一定會怒目橫眉地回她:你以為我是誰?!我是檮杌!

“我可以碰觸到你,當然,你也可以摸着我。這樣你安心了吧?”

“我、我哪有什麼好不安心的……”

“怕碰不到我。”他點出她的不安。

“……一點點。”她小聲坦承。

檮杌被她逗笑,收起獠牙的嘴輕咬她柔荑一口,力道不輕不重。“我喜歡你的坦白。”

“不可以……我還不是你的……”她要怞手,以為他會死捉着不放,沒料到卻沒遇上太多阻礙,輕易使將手縮回棉被底下。

“對,你還不是我的。”呀,真期待能擁有她的那一天到來。“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會死?”快點死快點死快點死快點死……

若不是明白檮杌沒有惡意,聽見他用希冀的語調咒她死,實在會覺得他很沒禮貌,上官白玉苦笑地搖搖頭。

日後,他要是天天纏着她追問:“你什麼時候會死?”、“你要死掉了嗎?”、“你不要再拖了,快點死一死吧!”她也不會太驚訝。

“萬一……我一直身強體壯,挨到了出嫁之日,被八人大轎抬去汪家,成為汪辨少奶奶,先變成汪大哥的人,你……無動於衷嗎?”一開始,她覺得嫁進汪家無所謂,成為江廷字的妻是很早就註定安排好的,即便在幾日之前她還是如此認為,為什麼……在她點頭答應檮杌的要求之後,卻排斥起那個不會改變的未來?

她不想嫁,她不要嫁,她不要成為另一個男人的妻,不要讓另一個男人擁抱她,做檮杌在她身上做過的事……

檮杌的出現,讓她總能隨遇而安的心,變成刁鑽不羈。

“不會有那麼一天,姓汪的絕對沒有命活到那一天。我答應讓你成為汪家人,只代表你可以從這裏搬到他們那裏去‘住’,不等於我會眼睜睜看他動你半根寒毛,或許是我說得不夠清楚,你去那裏只有一種身分……”檮杌高大的身軀像片烏雲籠罩在她視線上方,窗外微弱的月光無法透進內室,她只能看見黑暗之中他那雙染了紅光的眸,以及咧笑時雪白的牙,輕吐出未來她所要扮演的角色:“寡婦。”

而且是成親當日,新郎離奇暴斃,死因:腦袋被不明重擊打破。

“你根本就是在威脅我要趕在成親之前死掉嘛!”不是她死,就是汪廷宇死。

“當然是越快越好。”他一點都不想否認自己的心機。

“如果是這樣,成親之日,你乾脆讓汪大哥變鰥夫,死我不死他,豈不是兩全其美?”

“對哦!”一語驚醒夢中人。不然從她變成寡婦到死去,他還有得等哩。

“你沒想到這個方法?”

“我沒想到。”殺汪廷宇,他連眉毛也不會挑一下,但是殺她,他怕自不知道從何下手。

從沒對任何生物心軟過,不懂“手下留情”四個字怎麼寫的他,卻想呵護這朵嬌柔小花。

摧毀,易如反掌;守護,毫不擅長。

他的力量強大,連仙佛都忌憚幾分,但他不像四凶之中的渾沌老愛去招惹神界,也不像窮奇,非得搞到天翻地覆才滿意。他就只是單純的喜歡找強者對戰,哪座山上出現兇猛精怪,他就往哪座出去;哪片海里有巨大海怪,他就潛進哪片海去;連陰界裏的武判官,他也非得去試試孰強孰弱。要這樣的他去宰掉幾百萬隻妖,他仍能自信滿滿,可是這樣的他,卻還在摸索該怎麼對待她才不會不經意間誤傷到她。

她是他第一次渴望擁有的人,也是他第一次,想不顧一切保護的人。

“你不要對汪大哥出手,若我真的挨到了成親日,你就動手將我……”她的話,被檮杌掩嘴阻止。

檮杌對於和汪廷宇有關的話題喪失興趣,無論是捏爆汪廷宇的頭還是命根子,他有成千上萬種手段讓汪廷宇有命娶她,沒命碰她。反正還有四個多月,他不急,也不想將時間浪費在商討如何料理汪廷宇,他倒是對於上官白玉的好精神有些驚訝,平日這個時辰,她早就睡到不省人事了。

“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困嘛。”還有好心情和他一路聊聊聊。

“嗄?還好……”是沒有太困,和他聊着,好像還可以聊很久,不像下午和汪廷宇喝了幾杯茶,她就昏昏欲睡。

“既然如此,我們來做些睡不着時能做的事。”他的聲音放低,像吐氣。

睡不着時能做的事?一個男妖和一個女人躺在床上,睡不着,能做的事……這些字眼串聯起來,變成曖昧。

“你怎麼又往那、那方面想?!”色情的方面!一定是!絕對是!沒有第二種可能!她沒有說些撩撥人的放浪言詞吧?她明明和他說著認真的事情,那、那他為什麼又亢奮起來?

“你在說啥呀?”檮杌一把扯開她身上的棉被,春夜的空氣帶着些微沁冷襲向她,她發出細微尖叫,還來不及掙扎,卻發現檮杌不是將她壓進床榻里動手動腳,而是拉起她。“睡不着,我帶你去夜遊。”

夜、夜遊?

上官白玉楞楞地被他拉出床幔,他替她套上鞋,他打橫抱起她,他踏進月夜中,展開背上巨大的黑羽翼,凌空飛騰。

直到她看見整座城都在她腳底下幾十尺遠,她閉緊雙眼,死命抱住他的脖子,放聲慘叫……

死法,有太多太多種,病死累死氣死撐死餓死溺死噎死弔死被馬車撞死……但她不想從高空墜下,像塊豆腐,啪噠一聲,碎成豆腐泥,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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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遊,她這輩子想都不曾想過的荒唐事。

檮杌帶壞人的本領,很高竿。

她,還不曾將別人家屋頂當道路,悠哉地走過去跳過來。

也不曾,如此靠近柔和的月娘,好似伸長手就能觸撫到它。

“我們要去哪裏?”她慢慢習慣了在天際飛翔的沁寒,勾在他頸后的雙手微微泄漏出一絲緊張,不過他將她抱得很牢,沒有自高空墜落的危險,她逐漸沒那麼害怕,聲音終於不再顫抖。

“玩水。”他說完,黑羽翼收勢,俯衝而下,以驚人的速度下墜。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上官白玉從不知道自己的一口氣可以如此之長,綿延不絕。

一大片的海,染上夜色,黑漆漆深不見厎。

撲通!上官白玉知道自己和檮杌掉進海里。

糟糕,要淹死了!她不會泅水,從小到大幾乎沒有機會碰水,除了洗臉沐浴凈手等等等等之外……

咕嚕嚕……咕嚕嚕嚕嚕……咕嚕?咕?

肺葉、口腔、鼻腔,完全沒進水,她的短暫屏息,顯得多餘。

上官白玉張開眼,發現自己是在海里沒錯,但是周遭海水退離她一臂遠,不沾濕半分衣衫。仔細一看,她與檮杌被包圍在透明的光球里,持續下潛,原本闃暗的海,因為檮杌的法術蔓延出幾十里白光,照亮眼前所有景物,她看見水波,看見受到驚嚇而紛紛游遠的魚,也看見宛如被風拂動的活潑水草。

“檮杌……這裏是……”

“你不是要玩水?”

“呃,我以為所謂的玩水,是在溪畔踩踩水、撈撈魚之類的活動……”她和他的認知有很大的落差,她想,沒有哪個人類會以為這樣叫“玩水”吧?

“這裏的水才多。”檮杌長臂一探,從海中捉住一條七彩鮮艷的魚,放進她掌心。“喏,撈魚。”

活跳跳的魚一離水,掙動起來,上官白玉讚歎它的色彩美麗,下一個動作卻是學檮杌將手臂伸出光球外,把魚兒放回屬於它的天地,讓它一溜煙逃得無影無蹤。

她回頭,看到更多魚兒從光球旁優遊而過,她看傻了,這種魚類,她沒有瞧過,它們不是餐桌上的佳肴,也不是上官府里小小魚塘豢養的錦鯉,魚鱗的光芒反射出檮杌的術法白光,像一顆顆發光的星辰。

“那是金碧魚。”口感滑嫩如絲。後頭這六個字,不適合在上官白玉微張着紅唇,視線被它們牢牢吸引的這個時候說,檮杌難得清楚何時閉嘴最妥當。

“那是魷。”他指着另一種完全不像魚的生物。通常人類拿它來煮羹,她這種養在深閨的姑娘,或許見過它被做成丸子的形狀,卻不可能見過它新鮮活潑的模樣。

突地,一隻比人還大上許多的大魚迅速游來,一頭撞上光球。光球微微震動,上官白玉嚇得縮在檮杌懷裏,檮杌怒目橫眉地瞪過去,兇惡大魚定住不敢再動,上官白玉確定自己看見大魚那佈滿尖刺的嘴角僵硬地怞搐,用着比游來時更快的速度遊走,或者說“逃走”更合適。

“那是鮫。”脾氣不怎麼好,肉質也沙沙的傢伙。

“我以為……魚都只有這麼丁點大……”她用雙手比畫出巴掌大的尺寸。

“我帶你去看鯨,你才會知道什麼叫嚇到。”看她怔忡時的傻模傻樣,讓他更加興緻勃勃。

“你是說……‘鯨吞蠶食’里的那種鯨?”書里看過,聽說是像天一樣大的魚,她以為是虛構出來的。

“對。”說走就走!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吃萬條魚,不如游萬裏海。

產珍珠的大蚌,鶼鰈情深的夫妻魚,圓圓傘狀的蜇,不小心碰着了就會鼓脹身體的皮鞠魚,渾身長刺的魚,像蛇的魚,最後她真的親眼看到了鯨,它巨大得讓她張着小嘴,久久無法合上。

她忍不住探手,輕輕摸它一把,它沒有發覺,維持緩慢前行的溫吞速度。

“好滑哦……”指腹傳來的觸感新奇好玩,讓她忍不住又多摸幾下。

“想不想看海龍?”檮杌好似嫌她還不夠驚嚇,又拋來一種只曾在書上讀過的生物。

“海龍?”她雙眼發亮,比金碧魚的光芒更加耀眼。

“走,我帶你去看。”

果然如他所料,她是個多貪心的女孩,上官府那座小小囚牢,困住她的視野,抹殺她的好奇心,他知道她喜歡她所能見到的這些,因為她笑着,不是人類姑娘笑起來遮遮掩掩、不露齒、不出聲的方式,她開懷朗笑,會驚呼,會怞息,還會不斷追問他更多更多問題,彷彿永遠也無法饜足。

她的心愿,飛起來、玩水、找個地方放聲大叫、喝酒,他會一項一項幫她實現,若她有新的心愿,只要她說,他就會陪她做到,即便是她開口說想上月宮去瞧瞧,他也會帶她飛上去。

他要讓她看得更多,看得更寬,看到和他一樣的東西。

可惜海龍不像一般魚兒無害,也不像大鯨溫和,尤其……檮杌是硬闖進深海龍宮,將一班蝦兵蟹將驚動而出,大聲嚷着要海龍王站出來給她看的無禮態度,連上官白玉都覺得不好,當然無法期待海龍王有啥好臉色招待他們。

“又是你!檮杌……”龍首人身的粗獷身影從成串珍珠簾後走出來,見到檮杌,立刻躁起珊瑚雙劍備戰。

“我今天來,不是找你練拳頭,你站着別動就好。”檮杌沒亮兵器,只動嘴。

“你以為你叫我別動就能偷襲我嗎?我敖雍是什麼角色……”

檮杌才不管他吠什麼,輕按上官白玉的肩,要她瞧仔細。

“你看,龍。不過這不是他的原形,他變回原形的話會比較有看頭,角似鹿、頭似駝、眼似兔、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鯉、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牛、龍舌如劍……喂,姓敖的,變回那條能來看看啦,我用講的她聽不懂,有個活體在面前比較好對照。”檮杌命令那位龍宮之主,像在命令一條狗一樣。

“你……你兩百年前才將我的生騎蛟神給活活繞三圈再打死結弄死,我沒去找你算帳就很便宜你了,你還有膽踏進我的地盤,命令我做這做那?!”大半夜被人從被窩裏挖起來的仇,再記上一筆!

上官白玉跳出來緩頰,“對不起,請別責怪他,是、是我說想看龍的,抱歉吵醒您……”

“人類?!”敖雍指着上官白玉大嚷。

“是,我是上官白玉,請、請多指教。”她福身,和無禮的檮杌形成強烈對比。

“指什麼教什麼?不準對他彎身鞠躬,他是我的手下敗將。”檮杌下顎揚得高高的,冷睨敖雍。

“檮杌!”上官白玉蓮足輕蹬,制止檮杌再吠下去。

最驚人的是,檮杌抿抿唇,真的乖乖閉嘴,還窩囊地將頭轉開。

敖雍從沒見過這般溫馴的檮杌,從長眼睛開始就不曾見過。他帶着一個人類女子到龍宮來,只是為了讓那女子瞧瞧什麼叫“龍”?檮杌轉性啰?

上官白玉繼續向敖雍致歉,“我以為龍和鯨都是在海里游呀游的,遠遠就能瞧見,卻沒想到害您從睡夢中被擾醒,真的非常抱歉,我們馬上離開……”

“慢着!”敖雍一喝,周遭蝦蝦蟹蟹全亮出雙邊的大螫寶刀揮舞。

檮杌立刻右手一彎,護佐她的同時,骨身大刀從他臂膀延伸出來,雪白通透,迸發鬥氣,頓時龍宮裏雷電交加,眼看戰火就要一發不可收拾。

“你只是想來看看‘龍’?”敖雍右手高舉,要蝦兵蟹將不許妄動,他再次向上官白玉確認。

“呃……嗯。”因他突然提問而略顯遲疑的她,隨即點頭。

“好啦好啦,給你看一眼,到外面去,我變給你看。”龍宮裏太小,他的法相一出就會壓垮這兒。

上官白玉微楞,看着敖雍率先往宮門外走,檮杌勾住她的腰,立時跟上。

敖雍長嘯一聲,躍身朝廣闊的海洋而去,瞬間光芒四射,從光芒的中心點竄出巨形龍影,龍嘯震天,水波濺濫,連在光球保護之中都能感受到這股震天動地的巨撼,水面下如此,水面上怕是波濤洶湧……

比先前她見到的人形“敖雍”更大上千百倍的巨龍在眼前盤踞,墨綠色的磷滿布其身,綠中帶藍,藍中帶金,蛇狀長軀不住地蠕動,有力的尾巴一劃,成千上萬的泡沫隨即冒出,像置身雲霧之中。

“哇……”上官白玉完全像個見着新奇玩具的孩童,掩不住驚呼,黑眸瞠得大大的,將前方這稀罕特殊的神獸納入眼帘,它比任何一本書上描寫得更大更有氣勢。

好棒,她竟然在有生之年能見到如此特殊的龍神。

“滿足沒?”敖雍問她。

“您好漂亮哦!”她誠心誇讚,誇得敖雍臉紅起來。

“如果你想摸摸我的龍角,我就忍耐一下讓你摸兩把。”敖雍不討厭被這麼有禮數的小姑娘觸碰。

“可以嗎?”她想摸,當然想摸。

“嗯。”總比被檮杌打趴之後,動彈不得時才被她摸角來得好。

上官白玉小心翼翼地靠近,先用食指指腹試試觸感。毛茸茸的,金色細毛包覆在像鹿的雙角上,很柔軟,但茸毛底下的角又很剛硬。

“夠了夠了夠了!要摸摸我就好!”檮杌這次不讓步,一把將她柔軟小手攏回自己掌中。他討厭看到她觸碰敖雍,更討厭看到敖雍一副很想叫她繼續摸摸它龍頭和龍鼻的模樣!

“檮杌,等一等嘛,再摸一下就好!我摸摸看它的鱗片……”

“要摸可以,我把它們一片片全拆下來之後你愛怎麼摸就怎麼摸,天天摸夜夜摸我也不會多吭半聲。”檮杌臭着臉回她,兇狠的眼神射向敖雍。

摸他都沒摸得這麼勤快過,每回替他纏傷口時還會羞怯地別開小臉,面對他厚實的胸肌,就沒有一摸再摸的高度興趣,現在對一條小小的破龍這麼喜愛幹什麼?!

“小氣鬼!”上官白玉用她所知道最惡毒的詞兒噓他,可惜這詞兒的殺傷力簡直等於零。

“隨便你愛怎麼罵,走了!”被罵小氣鬼算什麼?無關痛癢,況且他應該算是小氣妖啦!

“上官白玉。”敖雍叫住她,上官白玉回頭,看見一條魚兒叼着大貝珠朝光球游來,魚嘴一松,大貝珠落進光球里,她下意識地攤掌承接。“送你。”

“謝、謝謝!謝謝您!謝謝……”它的聲音,隨着檮杌在光球里振翼竄升時消失得恁快,再眨眨眼,哪裏還有光球的蹤影。

“王!您怎麼讓凶獸檮杌就這麼走掉?”蝦兵牢一彈一跳地來到敖雍耳畔嚷道:“這樣他日後會更囂張、更狂妄,將咱們龍宮當成自家廚房,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是呀是呀,而且……而且您竟然乖乖應了他的無禮要求,他要您回復法相您就回復法相,豈不等於任他予取予求?!”蝦兵乙也彈到敖雍耳邊直吠。

敖雍的態度倒是慵懶無謂,龍身一甩,水波激涌,當泡沫散去,又從大龍變回半龍半人,泅着水回到龍宮。

“比起和凶獸檮杌耗費幾天幾夜的體力纏鬥互毆,你們不覺得這樣省事許多嗎?瞧,我現在還能躺回我的大蚌殼床上,摟着我心愛的鰻妃好好廝磨。”敖雍打了個哈欠,他才不像檮杌好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他的做“龍”宗旨。他撓撓龍鬚,散漫地道:“而且,那個叫上官白玉的女人散發出好乾凈的氣息,讓我想起了當我還是條小龍,在天池裏悠悠哉哉等長大時,那個總會拿仙果來餵養我的溫柔天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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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無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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