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個月過去,上官府里人畜平安,沒有因為她房裏藏了只妖就三天丟只雞、五天丟只羊,趙大夫和丁香的頭痛也早已痊癒,兩人都以為是吹了寒風才引發頭疼,痊癒后也沒再多想,只是偶爾會被某些東西絆着了腳,或是後腦勺挨了什麼拍擊。
日子,平靜得一如往常。
檮杌的傷一如往常,沒有多長出半兩肉,那個窟窿還是像她的腦袋一樣大,趙大夫應她所託,換過許多葯,試過無數方法,仍然沒有成效。
她也一如往常,沒缺手斷腳,曾撂話要在一個月後吃掉她的檮杌沒有下一步動作,或許是她並未如他所願地養出肉來,也或許是每月吃進他肚裏的食物已能填飽他的食慾,他就繼續將她當成儲備糧食,等她長肉再說……這陣子丁香總是向她抱怨:每餐吃那麼多,卻都養不胖她,到底飯都吃到哪裏去了?
她看着正在剔牙的檮杌,笑而不答。
這隻凶獸適應了人類生活,而她,適應了和檮杌朝夕相處。
她發現檮杌並不像他外表那般蠻橫,他小小的細心從收起的利爪和獠牙就能看見。飯桌上固定出現的那盅葯牛侞,自從他知道那是讓她養身之用后,他就算再餓也不會去動它。
夜裏,她將床鋪讓給他睡,為了避嫌,她會在丁香吹熄她房裏的燭火退下后,乖乖地下床,抱着另一條薄被睡在小廳的躺椅上,但好幾回早晨醒來,她都是置身在溫暖的床上,後來才知道,檮杌等她一睡沉就會將她抱回床榻,嘴裏一邊叨念着,一邊用被衾將她蓋得密密實實,只露出螓首。
“床不是比較軟嗎?幹嘛每次都去睡硬邦邦的長椅?”
聽見他的話,沒睡着的她微微臉紅,接下來,他的大掌會立刻覆在她額頭上,只要探着了超出正常體溫的熱度,他就會以法術將它吸走……這些,都是她在不經意間發覺到的。
再過幾日,春天就要來臨,枝椏上的新芽爭先恐後探頭而出,厚重的毛裘逐一收起,包在身上的棉襖被輕薄舒適的紗綢取代,只是上官白玉仍被丁香要求,一定要多圍上一襲棉襦禦寒。
在西京的上官老爺捎了口信回來,他在完成這回的船運交易后將會順道回家探望女兒,府里為此還特地大整掃一番。
“小姐、小姐,老爺回來了!老爺回來了!”丁香喘吁吁地奔進上官白王房裏,“而且汪少爺也一塊來了!”她拉着正在刺繡的上官白玉就要跑向正廳。
“丁香,慢點……”上官白玉的央求完全不被丁香所聞,她幾乎是被拖着走。突地,她的雙足騰空而起,這下子不管丁香的步伐再快、再大,她都不用狼狽地追趕,因為檮杌輕鬆地以單臂提起她,用他的長腿跟上丁香,上官白玉對他投以感激的眼神。
正廳里已擠滿了人,上官老爺向來待奴僕極好,很得人心,久久回家一趟,奴僕們都圍在他身邊,替他上茶水、提行李。
上官老爺一見到寶貝女兒,開心地迎上前,同一時間,檮杌放她下來。
“白玉,來,先見過你汪世伯和汪大哥。”
“世伯好,汪大哥。”上官白玉向與父親同行而來的汪家父子福身行禮。
汪老爺是上官老爺的金蘭舊識,兩人兒時便是鄰居,年少時抱着共同理想攜手創業,如今事業已上軌道,船行營運無比順暢,是該交棒給子孫,偏偏上官家與汪家都是一脈單傳,上官老爺只有白玉一個女兒,汪老爺同樣僅有汪廷宇這個獨子,於是早在十幾年前,兩人在子女年紀尚輕時便有志一同地決定親上加親,讓汪廷宇在繼承父業的同時,也能代替上官白玉掌管上官家的產業。
汪廷宇雖是富家第二代,但自小跟着汪老爺跑船運貨,該吃的苦沒少吃過,他知道經商的辛苦,所以絲毫沒有富少爺的驕氣,對人相當客氣。
“白玉,你身子好些了嗎?聽說前些日子你病了?”汪廷宇關心地問。
“好多了,謝謝汪大哥關心。”上官白玉淺笑回道。
“白玉越大越標緻,難怪你爹總捨不得將你嫁進我們汪家。”汪老爺拈胡取笑她。
“你這個有兒子沒女兒的人,哪會懂我們的心思?你娶媳婦是高興的事,我嫁女兒可是割心頭一塊肉出去呀!”上官老爺疼女兒出了名,一想起女兒出嫁,他使萬般不舍。
“你放心,我們汪家絕對會善待白玉,讓她過得比在娘家好,將她當親生女兒般疼着。所以呀,阿初,咱們兩家的喜事該辦一辦了吧?”汪老爺這趟來正是為此,畢竟汪家男丁單薄,只有汪廷宇一個,能快些娶媳生子,讓汪家興旺何嘗不是好事。
“嘖,你說要帶廷宇一起來,我就在猜你一定打這個主意,果然露出真面目。”上官老爺對着義弟吹鬍子瞪眼。
“兩個孩子早日完婚,你也了卻一樁心事。再說,你不想抱孫子嗎?你不想我可想了!白玉,你怎麼說呀?”
上官白玉沒像尋常姑娘家,被問及終身大事時羞答答地留下一句“人家不來了啦”,反倒掛着淡然笑靨。“白玉沒意見,全憑爹和世伯作主。”
“你聽聽,你聽聽,白玉想嫁了啦!”汪老爺率先解讀。
“你沒聽見她說‘全憑爹作主’嗎?好,我作主,再留個兩年……”上官老爺直接修改她的句子,將“世伯”兩字刪掉。
“喂!阿初……”
兩老又有得吵,還真是哥兒倆好,一對寶。
“白玉,這是我挑給你的禮物,瞧瞧喜歡不?”汪庭宇不理會老爹和世伯鬥嘴,拉着白玉到桌邊坐下,遞給她一個綢布盒。
上官白玉打開一瞧,是姑娘家的成套飾品,有簪子、花鈿、鳳釵、金玉花枝、碧篦、步搖、翠翹,皆以紅血玉鑲嵌,相當精緻漂亮。
“哇!好美哦……”丁香驚呼。
“汪大哥,這太貴重了,怎好讓你破費?”她蓋上布盒,就要推回給他。
“這是我的心意,你不收,才真的讓汪大哥為難。”
“可是……”
“別可是不可是了,收下。”汪廷宇又拿出另一個淡櫻色紙包,這回是給丁香。“丁香,你也有。”
“我也有?”丁香不敢置信地眨眨美眸。
“來,瞧瞧。”他笑,眸子更彎了些。
櫻色紙包沒有上官白玉收到的禮物大,它小巧可愛,裏頭是對長耳墜,最下方是圓潤的侞白小珍珠。
“謝謝汪少爺!”丁香好開心,幾乎是迫不及待想戴上它。“小姐,要不要現在回房去,丁香幫你重新梳髻,再簪上汪少爺送的髮飾?”
“好主意,白玉,你就簪上,讓我看看適不適合你。”汪廷宇很贊同丁香的意見。
上官白玉瞧見丁香一臉期待,也不想破壞丁香試戴耳墜的好心情,便點頭應允,然後身子又讓丁香給拖着跑,不過眨眼間,她人已經坐在閨房的鏡台前,任由丁香梳發盤髻。
“這樣很醜。”檮杌的身影出現在鏡里,不過同樣只有上官白玉看得到,他抱着雙臂,面露嫌惡,比畫著她在鏡中的模樣。“這個玩意兒都快比你的腦袋還大。”他指的是她的髮髻,又瞧見丁香死命地將盒裏的髮飾全往上頭簪,讓她看起來有點像日前被趙大夫拿針紮成豪彘的可笑模樣。
真高興不是只有她一個人有這種感覺。
汪廷宇送她的髮飾都太華麗,與她恬靜淡然的個性並不相稱,金片拼湊而成的飛鳳翠翹、半臂長的流金步搖,上頭的紅玉搶走她的光彩,她過度白晰的膚色,襯托不出美麗與嬌艷。
丁香苦惱地打量着小姐,不時將步搖從左邊改往右邊,還是覺得怪,再把簪子插前半寸,依然不太對勁……
上官白玉阻止丁香繼續扯疼她的發,“丁香,你別忙了,我自己來,你去試試汪大哥送你的耳墜。”
丁香畢竟是年輕姑娘,愛美是天性,聽見小姐這般說,自然心裏動搖。
“……不然,等我一下,我馬上就試好,再過來幫你重盤。”
丁香拎着自己的禮物,坐在鏡台一角,將耳墜戴上。好好看哦,掛在白嫩耳垂搖搖晃晃,她好喜歡。
上官白玉動手將自己頭上沉重的髮飾一樣樣解下,檮杌手指一挑,那團大髻倏地被破壞,長發柔順地披散下來,她這模樣好看許多。
“那個姓汪的就是你未來的大君?”檮杌拿起鏡台前的飛鳳翠翹,皺眉看着它的豪華俗艷,單手一握,將它柔成像廢紙團一樣。
礙於丁香在場,上官白玉無法開口回答他,但淺淺頷首。
檮杌失手摺斷另一支金步搖,他瞪着自己的手,不明白它在抖個什麼勁,有股……很想扭斷某人頸子的衝動。
“如果我宰了他,你就不用嫁了吧?”也就沒有哪個男人能光明正大得到她,這主意好,他馬上去做!
“不可以!”上官白玉忘了要壓低聲音,急着阻止檮杌奔出房門,卻引來正專心攬鏡自照的丁香注目。
“小姐,怎麼了?”丁香極少聽見上官白玉用這麼大的音量說話。
“呃……”上官白玉望望丁香,又急忙轉向檮杌,他快跑出去了!“丁香,你替我收拾鏡匣上的飾品,我、我去去就回來!”她慌亂地丟下話,跟着也跑出門。
“小姐?小姐……”
上官白玉將丁香的叫喚遠遠拋在身後,出了房,繞過庭園,彎過曲橋,檮杌跑得太快,她追得好吃力,但若不追回他,他真的對汪廷宇出手怎麼辦?
“呀!”上官白玉在長廊上跌一跤,摔得好重。好痛……膝蓋部分的白長裙已經滲出血絲。
“你是還沒斷奶的笨蛋嗎?走幾步路也會跌倒!”檮杌的身影又回到她眼前,兇巴巴地羞辱她,卻同時蹲在她面前。
“你不可以傷害汪大哥!”
“上官家的人不可以傷害,現在連個路人甲我都不能碰?!”他毫不避諱地拉高她的裙擺,露出受傷的膝頭,不顧她的閃躲,大掌覆蓋上去,再挪開時,膝蓋上連一點疤痕也沒留。
上官白玉快手攏妥裙擺,小聲道完謝又說:“傷人原本就是不對的事,不管是不是上官家的人。”
“傷人?我不會傷他。”就在她聽了正要鬆口氣時,檮杌獰笑着說下去:“我會手刃一劈,讓他身首分家,像這樣……”他朝附近的一根廊柱晃晃手,成人腰圍般大小的廊柱竟在瞬間灰飛煙滅,成了木屑。
他會讓汪廷宇連“受傷”的機會也沒有!
“檮杌!你……你敢動他半根頭髮,我、我今天就叫丁香煮一盅芋頭粥當午膳晚膳和消夜!”
聽到芋頭,檮杌變臉。
堂堂一隻大妖,吃完芋頭后竟然全身發癢起疹,之後便是聞芋色變。
這女人吃定他了,不僅僅對他毫不懼怕,還三番兩次威脅他,她到底知不知道他是檮杌?凶獸檮杌!
拿芋頭來嚇他?!該死的……芋頭!
“你幹嘛這麼護衛姓汪的?!”他在遷怒。
“這不是護衛,而是不喜歡你胡亂傷害無辜的人。”她跟他講道理。
“無辜?他哪裏無辜了?光憑他是你未來夫君這一點,死一萬次都不夠!”應該要拆他的骨!撕他的內!捏爆他的腦漿!再將他當成一隻雞拔光全身的毛!
“……什麼?”這跟汪大哥是她未來夫君有何干係?
“因為……當你夫君的男人就可以對你做那件事!”檮杌咬牙切齒。
上官白玉雙頰辣紅,“檮杌!”怎麼滿腦子還在想澡室的那一日?!
“我實話實說罷了!那個男人會將你娶進他家門,然後你會乖乖任由他上下其手,嘴裏不會喊半次‘不要’,甚至會溫順地攀附他,讓他……”檮杌自己越說越生氣,光想到她站在另一個男人身邊都已經如此難以忍受,更別提她會和那男人拜堂完婚,共度千金一刻的春宵花月夜。“我還是現在就去宰掉他,以絕後患!”就算要吃半個月的芋頭他也甘願啦!
這回,上官白玉來得及攀住檮杌的腰,不讓他付諸行動,不過檮杌心意已決,完全不受她阻止,形成兩人糾纏在一塊,而檮杌拖着她走的狼狽畫面……
原本要去正廳的檮杌腳步一頓。“不在這裏。”他的鼻翼動了動。“在那邊!”他轉向走往西側的客房。
“檮杌……不可以……停下來……你停下來……”上官白玉拖不住他,反而被他拎着一塊去。
就在最靠近客房的亭子裏,傳出汪家父子交談的聲音,檮杌看到汪廷宇,十根利爪刷地穿出膚肉,抱住他腰際的上官白玉瞧見了,不禁臉色發白,更加努力的試圖阻止他,可是檮杌三兩步便飛奔到亭外不遠處,汪家父子的談話內容也越發清晰……
“但是爹,孩兒的心思……”
“爹知道你的心思,你毋需多言,這事就這麼訂下來,絕對不許你反悔!”汪老爺拈胡低嘆,“廷宇,無論如何,白玉這媳婦兒你非娶不可,爹明白你心儀的是伺候她的那名美婢丁香,反正白玉嫁進汪家,丁香定會陪嫁過來,你耐心等個半年,再同白玉提及收房之事,白玉如此溫馴得體,定會應允。若她有所為難,再由爹跟她開口,白玉自知她身體不好,為我們汪家添不了多少香火,丁香又是打小跟在她身邊,兩人情同姊妹,若讓丁香成為二房,總好過收其他女人進房,白玉是聰明人,她會自己評估情勢。”
汪老爺說服著兒子,他怎會不明白汪廷宇心有所屬,只是他與上官初是至交,口頭上已經應允的親事,怎好言而無信?
“孩兒並不討厭白玉,但對她僅僅是兄妹之情,這樣對她不公平……”汪廷宇戀慕丁香是好幾年前開始的,頭一回見着她便驚為天人,又怕自己的孟浪會嚇跑她,所以他總是小心翼翼討好她,例如這回帶給上官白玉的見面禮是奢華飾品,那是他掏出一張銀票,要管事替他張羅買來的,但丁香的珍珠耳墜卻是他親自去鋪子裏精挑細選,每一款都想像着丁香戴上適不適台,最後才選中了那款,兩者間的用心有極大落差,無法以金錢衡量。
“她嫁進汪家,絕對吃不到苦,何來不公平之說?只要你善待她,與她做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那麼我們汪家也算對得起她。”他保證自己也會將白玉當成女兒般疼愛。
“孩兒當然會善待她,不會委屈她。”只是他沒有辦法愛她。
“很好,白玉生是我們汪家的人,死是我們汪家的鬼,她的牌位,最終絕對要進咱們汪家祠堂,爹只要求你做到這件事。至於納丁香為妾一事,爹不會反對。”如此做,他才對得起義兄上官初,他知道上官初心心念念的就是女兒的終身大事,雖然兩兄弟老愛吵嘴,實際上心裏早有共識。
“是,謝謝爹。”
“好了,快將行李擱進房裏,換襲乾淨衣裳,你世伯還在大廳等我們呢。”
汪家父子各自往廂房去了,檮杌看向上官白玉,本以為會瞧見臉上爬滿淚珠的她,沒料到她只是淡然回視他,眼眶連發紅都沒有。
“你未來夫君說的話,沒打擊到你?”
“打擊?他說會善待我,不會委屈我,何來打擊?”上官白玉見他沒再衝動的想殺人,便鬆開環住他的藕臂。跟着他一路跑下來,她額上都冒出熱汗了。
“他說他對你只是兄妹之情,他喜歡的是你身旁那個嘴巴好像永遠沒合上過的啰唆婢女!”
“我知道,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上官白玉平靜地說著。
汪廷宇對丁香的喜愛,是很難瞞過人的,好幾回他借口來探她的病,坐在她床畔和她說著得體的應對話語,臉上始終掛着友善好看的笑容,但是在面對丁香時,那笑容會咧得好開,說話的聲音也變得活潑了、雀躍了,不像對待她那樣平平淡淡。
她不是遲鈍之人,輕易使瞧出端倪,所以今時聽見了汪家父子的對話,也只不過是印證許久以來就知曉的實情。
她一點都不生氣,心,還是像無風無波的平靜湖面,漣漪未生。
“你知道他不喜歡你,還要嫁他?!”
“嫁給汪大哥沒什麼不好,他是個好人,他會尊重我,像對待親人一樣。許多夫妻之間並不存在着愛,但是他們照顧彼此、關心彼此,如果我未來的歸宿是汪家,那麼我已經可以預見平平順順、無憂無愁的後半輩子。”而這樣的未來,不見得是每對因愛結合的夫妻都能得到,她何其幸運。
檮杌嘴角怞搐,光聽她的答案,他就很想敲開她的腦,看看裏面是不是全塞滿豆渣!
明明知道汪廷宇不喜歡她,她還是同樣恬淡的表情,沒有受傷、沒有憤怒、沒有絕望,更沒有吵着要和汪家解除婚約,她完全像個旁觀者在遠眺別人家的事一樣,說著她早就知道要嫁的對象愛的是別人,但是嫁給他沒什麼不好,因為他是個好人!
人類,真是他永遠也弄不懂的生物。
“你是擔心你錯過那隻姓汪的,這輩子都嫁不掉,所以才要死纏着他不放?是啦,你的確是沒多美,尤其又站在啰唆婢女身旁馬上就被比下去,倘若成千上萬的人類排排站好要比美,你絕對排不上前一萬名,但是……也不至於得將自己眨得如此低吧?”好歹她面貌清秀,長相又很順眼……順他的眼。雖然干扁,但女人該有的曲線她也勉勉強強有呀,想再找個男人嫁有這麼難嗎?
“我才沒有那樣想。”這番貶損真是好狠,也好……一針見血。
她嫁給汪廷宇,對兩家而言都是最好的選擇,無論是交情上或是生意上。這女婿,是她爹自小看到大的,人品和才幹都獲得肯定,能讓她爹安心。但這些話若要逐字解釋給檮杌聽,他哪會懂?他的思緒是一直線,幾乎沒拐過半個彎,有時她還被檮杌說話的方法逗得又好氣又好笑又無奈。
他其實很單純,很容易討好,當然,也很容易生氣的吼她,但是更容易被她擺平……
我叫丁香煮芋頭哦。
光憑這一句,就將他收得服服貼貼,害她好喜歡拿這句話嚇唬他,因為效果真的不錯。不過,偶爾他也是會反抗的,像剛才他要殺來對汪廷宇不利時,芋頭恫喝就失效了。
檮杌不像汪廷宇那般懂進退、善交際,這就是人與獸的差異。可是她並不討厭檮杌的直來直往,不過他每次損她都很不留情。
要是真覺得她不美,他為什麼……要對她做澡室那件羞人的事?
“既然沒有這麼想,就有骨氣一點,把啰唆婢女嫁給他,你繼續留下來當老姑婆!”檮杌一副“我說了算,就這麼決定了”的霸道嘴臉。
這確實是個好主意,上官白玉不嫁,就不會有“夫君”這號令人嫌惡的生物存在,就沒有人可以仗恃身分,對她又摟又抱又親又吮。
“你……怎麼說這種任性話?”親事是雙方長輩多年前便已訂下,她也早就認定自己將會是汪家媳婦,雖然嫁與不嫁,她都不會有太多的情緒反應,然而她若是向爹央求取消婚事,爹肯定又得為她的終身大事煩惱,與其讓爹辛辛苦苦的為她尋找另一處夫家,不如就選擇爹最信任的汪廷宇。
汪廷宇愛丁香,那很好呀,她不在意自己的夫君不愛她,而她也不知道如何去愛一個像兄長的男人。如果汪廷宇和丁香能成愛侶,她樂觀其成,她會在汪廷宇開口之前,主動提及他與丁香的婚事……不是納妾,她不會讓丁香做小,要嘛,就不分長幼,同列為妻。
“這哪是任性話,你不覺得挺不賴的嗎?”一來,將啰唆婢女掃地出門,他耳根子就清凈了;二來,汪廷宇也娶不着她啦。
“你聽見他們說的話了,我上官白玉生是汪家人,死是汪家鬼,這已是無法改變的事。”之前,這個認定並不會讓她有什麼感覺,為什麼現在緩緩重複給檮杌聽時,卻好似在嘆息、在埋怨?
這句話,宛如在檮杌胸口狠搗一拳,他以為是身上的窟窿舊傷在痛,可是部位不太一樣,在靠近他心窩虛的地方,疼着。
對,她是人,人類一生不過如此,嫁人、生子、持家、老去,最後黃土一壞。在他眨眨眼的瞬間,百年就過去了,世上不會再有上官白玉這個女人,這個善良過頭、慈悲過頭、心軟過頭,在掌心裏握着他名字的女人……
她總有一天會死,在短短几十年後,而死後,還是汪廷宇的人。
“生是誰家人、死是誰家鬼這種話,感覺虛無飄渺,活着之時還勉強可行,但死了之後,魂魄都不知往哪兒去,還會記得什麼呢?最多只剩下一塊牌位罷了。”上官白玉的語氣有些自嘲。
這些話,她從沒對任何人說過,連最親近的丁香也沒有,但對檮杌,她卻很想說,或許是她認為檮杌不會懂,所以她毋需擔心檮杌會數落她胡思亂想,也或許,她覺得檮杌會明白她的心情。
“說不定我嫁過去之後,不到一年半載就過世,那時我會離開這具束縛我的病弱身軀,也會離開汪家,不當汪家的鬼,說不定我可以飛起來,我要去玩水,要去找個地方放聲大叫,要去喝酒……”她一邊說,一邊笑了起來,那是現在的她完全做不到的事情。
“我見過鬼,它們沒有你講的那麼快樂。”檮杌潑她冷水。她把另一個世界想得太美好,人類,可不是變成鬼之後就無憂無慮。
“是嗎……”她還以為,不自由的只有人類而已。
“在你斷氣的同一時間,鬼差早就在門外等着拘魂。”
“所以……我哪兒都不能去嗎?”她難掩失望,那黯淡的神情狠狠地怞了檮杌一記無形的鞭子。
檮杌突然捉住她的手臂,要她揚睫注視他。
“你生是汪家人,死了之後,當我檮杌的鬼。”她這隻人類,有太多人界束縛,要她乖乖跟他走,一塊當對快樂的妖,她絕對不會點頭,而且她的陽壽不足以陪伴他多長日子,但她若死了,不再當人,就能將人界那些腐朽的觀念拋得遠遠,也不會再頑固地不准他碰她……檮杌單純地想。
“什麼?”抱歉,她、她聽不太懂,為何他會冒出這句話?
“你說的那些飛起來、玩水、大叫、喝酒的願望,我幫你達成,你把你自己給我。”他眼神篤定,不容她拒絕。
“檮杌,你……”
“我帶你去看更大更寬廣的世界。”
他從她眼中看見的世界好小,幾乎只有這座豪華宅邸和佛寺,她被孱弱的身體困住,哪兒都不能去。
“可是你不是說鬼差會在門外等着拘魂?”
“我檮杌要留的人,他們怎可能帶得走?”關於這點,檮杌有十成十的信心。
“……為什麼?”
“我是凶獸檮杌,打散幾隻鬼差易如反掌!”他以為她在質疑他的本領。
“不是,我是問,你為什麼想要我?比起我,丁香不是更漂亮嗎?”這才是她想問“為什麼”的原因。
“你誰不舉,舉啰唆婢女當例子做什麼?!”他就算兩隻眼全瞎掉,也不會看上丁香好不好!
“不舉丁香為例,舉其他姑娘也可以。你說過,我平平凡凡的,又乾乾扁扁……”如此條件不良,他怎會想要她?
檮杌長指撫上她的唇,讓原本還想說下去的她乖乖閉上唇,水燦明亮的雙眸,映照出他一臉嚴肅認真。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從來,沒有這麼渴望想得到一個人過。”
他低頭,以唇取代了摩搓她柔軟唇瓣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