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跟我們攜起手來吧!”斯特拉頓說,“紐約和紐約市民指望着你們呢!”
菲爾和我相交換了一下眼色,微微一笑。我們想得一樣。作為警察首腦,斯科特-斯特拉頓無疑是一個精明強幹的人,不過他時不時又會重新陷入政客的激情里。
在地方電視台“每日紐約”新聞編輯部里一片雜亂。六位男編輯和兩位女編輯擁擠在二十平方米的辦公室里。活動空間由於四處放著錄相機、筆記簿電腦和圖像監視器甚至一兩台老式打字機而更形局促。八位編輯中,有的在打電話,有的在奮筆疾書,有的在爭論,還有的正在從傳真機上撕下詳盡的報導。如此種種莫不是為了準備插放那一小時的電視新聞。
范希-赫維什在電話里跟帶着攝影隊去甘迺迪機場採訪一起轟動性交通事故的外勤記者弗蘭尼茨基談完話以後,接着又通過內線與二號攝影場通電話。
“空出一條線路!弗蘭尼茨基要給你們轉錄他拍攝的一組鏡頭。我相信這是很好的材料。至少適於插放兩分鐘。”
她按一下按鈕,打開通向攝影場的圖像監視器,以便察看轉錄的鏡頭。她的手指已經放到筆記簿撰寫評論的鍵上。
正在這時,電話的耳機里嗡嗡響起呼叫音。
范希-赫維什按一下接受鍵,並以慣常的套語回答道:“每日紐約!新聞編輯部。”
線路悄然無聲。
“有人嗎?”
她聽到的不是回答,而是一陣咯咯的笑聲。
“請您不要浪費您的和我的時問。”女編輯仍以和藹的語氣說道。打電話的人通常都是觀眾,而觀眾是絕對不能受到當頭棒喝的。否則,降低收視率不說,還會影響廣告收入。
“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真讓我感到吃驚。”打電話的人說著又咯咯一笑,“不過這真是有緣。告訴我,你叫什麼,寶貝兒!”
“跟您說話的是范希-赫維什,先生——我能為您做些什麼?”
監視器的屏幕上閃現出交通事故的第一組鏡頭。一個男人被從一大堆五顏六色的金屬片中拽出來,這原先想必就是一輛大轎車來着。
“我給你帶來了一個真正的熱門貨,范希。”
有轟動性新聞要報告,或者說要出售的人打電話來,已經是司空見慣的家常便飯。有的時候,雖然較少見,還真有頗具價值的材料。
“我在聽您說,先生!不過請您先告訴我您的尊姓大名!”
那男人大聲笑起來。“您想得倒挺不錯,寶貝兒。還要地址嗎?”
“當然。新聞一經採用,我們是會付報酬的。您肯定希望得到若干美元作為對自己操勞的回報,不是嗎?”
“不需要。我不要你的錢,范希。我已經很愉快了。”
她早就該開始就事故圖像作出評論了,但是她無法一邊打電話,一邊又集中注意力於監視器和筆記簿。她迅速打開一台錄音機進行錄音。
“昨天以來我就在城裏,”那男人說,“我已經遞交了我的名片。”
范希-赫維什認為是該結束談話的時候了。打電話的人顯然很愛閑聊。
“先生,請您談正經的事情吧!”她說道,“不然我得掛上電話了。”
“那會是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范希!這只是第一條新聞。只要我還待在紐約,我每個星期至少抓一條。你始終可以從我這裏得到獨一無二的消息。如果你們要把競爭對手甩在後面,不就需要這個嗎?對我親熱些,耐心些,否則我就給別的電視台打電話了!”
“先生,我聽不懂您的意思。您最好講得再清楚明確些。”
那人又咯咯地笑了。聽到這種笑聲,范希-赫維什不禁毛骨悚然。笑聲之後所說的話只不過確認了一樁事實。
“我殺死了一個姑娘。”那男人說,“對於一個記者來說,你的腦子真是遲鈍得夠嗆,寶貝兒!”
打電話的人自責做了某種其實還沒開始做的壞事,這種情況也時有發生。但總會讓人頓生疑竇。范希-赫維什自己怕也解釋不清楚她為什麼從一開始就相信了這個人。
“什麼時候?”她問道,感到喉嚨發緊。
“大概快七點的時候。”回答來得漫不經心,就像是談日常瑣事一樣。“我猜想她正在去上班的路上。由於路上來往的人很多,我不得不費了好長時間找尋一個僻靜的地方。可現在我又擔心也許她不會被人發現。你知道,范希,我不願意默默無聞地生活。當我在電視報導里看見偵探們一籌莫展地在現場周圍站着的時候,聽見你們這些記者激動地喋喋不休的時候,我又一次感到心滿意足,興奮不已。我是個明星,寶貝兒。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對我議論紛紛。”
“您想讓我做什麼?”她極力使自己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既沉着冷靜又泰然自若。
“去看看她!你也許會在警察之前到達現場。沒有人阻止你攝影拍照。沒有任何一家電視台能拿出像你攝的這種鏡頭。”
“我在什麼地方能找到……”她一時想不出該使用哪個詞來表達。
“你有手機嗎?”
“當然有。”
“把號碼告訴我!”
她說出幾個數字。那人重複了一遍。范希-赫維什可以肯定他把電話號碼記下來了。
“開上你的車,順着西十七街一直到第十大道!找一個僻靜的地方,等我的電話!其實就在不遠的地方,不過我若不具體指點你,你恐怕也找不到。”
“可以!”
“待會兒見,范希!”他咔嗒一聲掛斷了電話。
從她聽不到那男人說話和呼吸的聲音的那一刻開始,她又重新找回了她懷疑的職業習慣。
“這是個胡說八道的傢伙。”她大聲說道,“是一個非得擺出一副了不起的架子的蠢貨,哪怕是個野蠻地殺害姑娘的劊子手。”她搖搖腦袋,衝著想像中的那個男人喊道:“竟敢惹到我的頭上來!”
圖像監視器的屏幕閃閃爍爍,沒有任何圖像。從事故現場傳來的一組鏡頭早已轉錄完畢。
她把錄相帶倒回去,又開始重放,但僅二十秒鐘后又停了下來。
“替我給弗蘭尼茨基的報導發個評論!”她請求鄰桌坐着的編輯,說完便站起來匆匆地跑出編輯室。
她的藍色轎車停在附近的一個車庫裏。在汽車的行李廂里有一台半專業的攝像機。范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電視記者,這一點當她不帶攝像機在街上走的時候是根本看不出來的。儘管她忙於日常事務,但內心裏也像所有的新聞記者一樣,總懷着一絲希望,一秒不差地及時趕到出事現場,去親身經歷震撼人心的轟動性事件。那時候最糟糕的就是手上沒有攝像機。
她向著住宅區駛去。當她駕着她的汽車在擁擠的車流中熬過一個又一個紅燈艱難前行的時候,她不禁回想剛才談話的一些細節。
是一樁愚蠢的詐騙?還是一個瘋子真實的坦白?
而當她想到可能有的第三種情況時,雖然夏日炎炎,車內酷熱,她也感到不寒而慄。
那男人說:“我得具體指點你。”如果他企圖誘騙她上圈套該怎麼辦?
她把車停靠在路邊的禁停區,給格雷戈-塞洛夫工作的形體訓練館掛電話。在她等待塞洛夫接電話的幾分鐘裏,她很擔心交通警察會突然出現。塞洛夫總算接電話了,她連忙問道:“你能陪伴我一小時嗎?”
“我有一位女顧客在……”
“讓她找里奇!我付你報酬。”
為渴望多少改善一下體形的女士們當形體教練並不是塞洛夫的主要職業。他本想在繪畫上求發展,但他卻很難找到自己畫作的買主,於是便被迫通過其他途徑掙得每天的麵包。干形體教練這份工作,他就自己的身材外貌來說是再合適不過的了。他肌肉發達,力大無比,滿頭金髮,卻有一張文質彬彬的面孔。范希每周要去健身房兩次,以消除自己肉體上和精神上在編輯部里積澱的晦氣,也就是在這裏,她結識了塞洛夫。他們短暫的床上經歷很快就變成為一種僅限於共進晚餐或者海濱漫步的友誼關係。塞洛夫八年前非法進入美國,過了相當長時間,他終於獲得了綠卡,可以合法地在美國居住和工作。
“喂!我在這裏!”
他站在商業區過去一家工廠的前面。范希-赫維什停下車后,他便上車關上車門。
“你好,范希!”他朝她滿面春風地微笑着。
“格雷戈,我跟一個男人約好要見面。”她在汽車重新開動繼續向前駛去的時候,向他解釋說,“他要給我看些東西,不過我怕他是在搞惡作劇。如果我身邊有個男人,他就不致於輕舉妄動了。”
塞洛夫無需多動腦筋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只是和顏悅色地說了一聲“好”。
由於車流量大,他們用了二十分鐘才到達十七街和第十大道的交叉路口。范希又把車停到了禁停區。
“我得等一個電話。”她告訴塞洛夫說,“我完全可能被人耍弄了。我們等一刻鐘,如果沒事的話,我送你回館裏去。”
“不管結果是什麼,這趟出遊得花上你三十美元。”格雷戈仍是那麼和顏悅色地說。他的英語帶着明顯的俄語口音,他的有些女顧客認為這跟他的微笑一樣迷人。
范希把手機放在儀錶板上。
“你最近賣畫了嗎?”
塞洛夫愁容滿面地搖搖頭。正在這時,手機嗶嗶地響起來。女記者連忙把手機貼到耳朵上說道:“每日紐約的范希-赫維什!”
她聽到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咯的笑聲。
“到了嗎?范希?”那男人沒等她多說話立刻就問道。
“在第十大道的那一邊,你可以看到高架公路的橋墩。找一個停車場,然後步行到五十八號突碼頭。在盡頭有一個破敗的紅磚庫房。大門上方有紅黃兩色的雕刻。哦,我差點忘了告訴你,得帶一個手電來。我要帶你去的地方很黑。光亮還可以驅趕老鼠。”
“我有手電。”
“太好了,范希。那就快來吧!十分鐘后我再給你打電話。”
他說完就立即掛斷了電話。
范希把手機交給塞洛夫。
“把它拿在手上,電話一來就交給我。你不要接!”
她駛過交叉路口,想在高架公路的橋下找一個停車的空當。費了好大勁,她才勉強在一輛載貨車和看上去多年沒人使用沒人擦洗的破小汽車之間把自己的車擠了進去。
她趕忙下了車。
獵奇的狂熱緊緊攫住她。她跑向車尾,打開行李廂,從裏面取出攝像機,交給塞洛夫。
“替我拿兩分鐘!”
她從口袋裏取出一個可以安裝在電視攝像機上的巴掌大的特殊探照燈,它只需要一組電池就足以為在黑暗的空間攝像提供充分的照明。她把它裝好,在自己牛仔褲的口袋裏塞滿備用電池以後,便砰地一聲關上行李廂蓋,從格雷戈手裏拿過攝像機。
“咱們走!”
在他們的頭頂上方,見不着盡頭的車流在轟鳴,然而在突碼頭上卻是如死一般令人窒息的沉寂。突碼頭猶如一把巨大梳子的鈍齒,一個靠一個,伸進哈德孫河昏暗的河水裏。在曼哈頓這一帶的所有突碼頭現在都已廢棄不用了。早就沒有船隻在這裏停泊。各種建築物和裝載設施已經衰敗多年。
正如那人所說,在58號突碼頭的頂端有一個破敗的庫房。路面坑坑窪窪,難以行走;垃圾廢物堆積如山,臭不可聞。
“你要在這裏幹什麼?”塞洛夫問道,心裏覺得怪不舒服。
在咧開的大嘴似的正門上果然有一個黃紅兩色的雕刻。
電話嘩嘩地響起來。
范希接過手機。
“我現在在大門口。”她應道。
“進去!往右走大約二十步,有一個樓梯,通地下室。樓梯沒有欄杆,差不多台階也都磨損了。你可得當心,寶貝兒!別摔折了脖子!走完樓梯,就是一片昏暗。我告訴你,那下面可是跟地獄一樣漆黑陰森。她就躺在一垛圓桶的後面——拜拜,范希!有什麼事,我會再告訴你的。”
她把手機貼在耳邊,一直到她確信電話已經中斷,才又把它遞還給塞洛夫。還沒有進大門,她就把攝像機上的小照明燈打開了。
照明光看來沒有必要,因為穿過坍塌的屋頂有足夠的自然光透進來,不難找到樓梯。
“你知道你這是在幹什麼嗎?”范希正抬腳往下走的時候,塞洛夫搖着頭問道。不過他還是跟着他往下走去。
在照明燈的白光下,至少有十幾隻老鼠在吱吱吱、唧唧唧地四處逃竄。
燈光在黑暗中探出一條狹窄的小道。記者和她的夥伴踏上這條小徑,猶如跨上架在漆黑深淵上的一座搖搖晃晃的小橋。約摸十步以後,亮光射到堆得像一堵牆似的破圓桶上。
范希聽到自己的心跳跟打鼓一樣。
她沿着桶牆往前走,猶豫片刻,朝桶后邁出兩步。雖然她思想已有所準備,但當她真看見在垃圾和廢棄物堆中躺着的女屍時,還是失聲大叫。
塞洛夫衝過來,喊道:“怎麼回事?”
他看見眼前的慘像,不禁目瞪口呆。半晌,她嘴裏不覺冒出一句含混不清的俄語,然後轉過身去。范希聽見他在使勁憋住嘔吐。
她也感到渾身難受,噁心想吐,真恨不得逃之夭夭。
但她還是強忍住了。不僅如此,她還把攝像機的目鏡貼近眼睛,並且按了一下攝製鍵。當她聽見攝像機嗡嗡作響的時候,她又恢復了固有的沉着冷靜。她一邊讓攝影帶轉動着,一邊調正焦距,改變自己的位置以取得更好的拍攝角度。她從姑娘的腦袋開始,拍攝了一組特別長的鏡頭。
“我得離開這裏。”塞洛夫出了一口粗氣。“走,范希,走吧!這是警察的事!”
她感到她已有足夠的資料時方才住手。再說,終歸不能把所有的內容都拿給觀眾看,他們會受不了的。她收拾好攝像機。黑暗像一塊悲天憫人的幕布覆蓋在死者的身上。
照明燈光又照着他們回到樓梯處。還在廢物堆里邁步的時候,范希就把攝像帶從攝像機里取出來塞進了牛仔茄克的胸兜里。而攝像機她又遞到了塞洛夫的手上。
“你去放到汽車的行李廂里去,馬上回來!你得趕在警察前面回到這裏。注意,我在下面攝像的事,一個字也不準對警察們說!”
她把車鑰匙塞進他手裏。
塞洛夫用俄語罵了一句。他臉上始終掛着的微笑此時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范希撥通了市警察局的報警電話。
“這裏是每日紐約的赫維什。”她冷靜地說,“我剛才發現一具女屍。是謀殺。速到58號突碼頭。我等着。”
她放回手機,拍拍所有的口袋,想搜出一支香煙。不過通常她是極少吸煙的,因此身上從來沒有煙盒。
口袋裏又嗶嗶地響起了手機的聲音。
她把手機按在耳邊。
“你找到她了嗎?”那男人問道。
聽到他的聲音,想到正是他安排她看見那可怖的一幕,她好像換了一悶棍,喉嚨被塞住似的,半晌說不出話來。
“該死的,我想知道你到底找到她沒有。”
她的驚駭爆發為一股怒火。她大口地吸着氣,不僅可以說話,而且還能叫喊。
“是,我找到她了!”她叫喊着,“警察馬上就到。他們會把你這個狗娘養的抓住!你得挨千刀萬剮!”
回答是突發的一陣狂笑。
“你真討我喜歡,親愛的范希寶貝兒。我喜歡看人激動,由於我而激動。喂,你知道嗎,我眼睛已經瞄準下一個目標了?她一頭金髮,她在我此刻坐着的咖啡館裏當服務生。我得等到她下班。也許你今天就能再次得到我提供的一個爆炸性新聞。我有你的電話號碼。”
電話的中止切斷了那男人咯咯的笑聲。
手機從范希手中滑落到地上。
遠處警笛的呼嘯撞進她的耳朵。她看見格雷戈急匆匆地跑回來。當他在她身邊停下腳步的時候,高架公路橋墩下警燈閃爍的巡邏車已經到達。
櫃枱後面的瓶架中間放着一台電視。大屏幕上的記者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她的相貌與她正在講述的恐怖故事很不相稱。看樣子是謀殺者打電話給她,把她引到一個姑娘被殺害的現場的。95號公路旁的長途汽車司機旅店裏人聲嘈雜,許多細節我都沒能聽清。
播放了好幾個屍體發現地的鏡頭,是哈德孫河一個突碼頭上廢棄的庫房,還有被害姑娘遺體的一個短鏡頭在屏幕上閃過。
然後,屏幕上又出現了那位女記者。鄰桌坐的四個司機剛為其中某一位講的笑話捧腹大笑一陣之後稍為安靜下來,屏幕上那位女士講的話總算還湊合聽到了一些。
“在我等待警察的時候,殘暴的色情狂殺手又給我打來了一個電話。他說:你知道嗎,我眼睛已經瞄準下一個目標了?她一頭金髮,她在我此刻坐着的咖啡館裏當服務生。我得等到她下班。”
女記者舉起雙手,神情嚴肅地懇求道:“我希望在許多咖啡館、雜貨店和餐廳酒館都能聽到我的講話。我提請所有在上述地方當服務生的女士們注意。如果您既年輕,又是金色的頭髮,如果有一位客人在過去幾小時經常使用電話或手機而引起您注意,您就得特別小心!請您下班後由您熟識的一位男士陪同您回家,或者向警察尋求幫助!請您務必認真對待我的告誡!我知道您會有什麼樣的遭遇,您可能不幸落入這個殺手的魔爪。我在較近的地方,對被害的姑娘作了較長時間的觀察,可惜我不能都向公眾展示——這是每日紐約電視台范希-赫維什的報導!”
說完,她便從屏幕上消失,接着就是廣告。
一位貨車司機喊道:“喂,米莉,也許說的是你吧。你什麼時候下班?我把我的駕駛室整夜都提供給你作庇護室。”
司機旅店惟一的女服務員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壯實女人,不是金髮,而是紅髮。
“我寧肯碰上殺手也不願意讓你帕塞羅來保護我。那傢伙肯定比你洗得乾淨得多!”
我看起來就像一個載重汽車司機,穿着工裝褲,戴着棒球帽。胸前的一個口袋裏還塞着勞動保護手套。從旅店的玻璃窗望出去,我可以在停車場大大小小的載重汽車和卡車當中看到我那輛又高又大的集裝箱載重汽車,塗著紅漆的駕駛室,兩邊門上寫着“曼哈頓的驕傲”。這幾個字也以大寫字母寫在我工裝褲的背後,如果從個人的角度看,這簡直是吹大牛皮,甚至是一種挑釁。
從甘迺迪機場的貨運中心往北方向的線路我這已是行駛第三趟,但我仍幹着我的老本行,並沒有改變我的職業。
菲爾和我花了整整兩個星期試圖探明大窩主詹姆士-古德溫的花招,但都徒勞無功,因為古德溫實在太狡猾、太謹慎了。
要想制止一個人的犯罪生涯,非得對他像對自己親屬一樣有全面的了解不可。我們知道在黑社會人稱“大贏家”的古德溫的一切情況。在長島他有一幢別墅,他的老婆帶着三個半大的孩子住在那裏,估計她對自己丈夫的骯髒勾當一無所知。古德溫眼下的情人叫桑德拉-斯凱爾,淡金黃色的頭髮,個子比古德溫足足高出半個腦袋,在“貓獄”俱樂部舞台上的一個午夜秀里賣藝。
我們在他的廉價貨商店買過東西。但那裏是看不到贓物的。贓物統統被他通過其他的秘密途徑倒手賣出。
他在曼哈頓商業區的一幢舊高樓里有六個不像樣的辦公室。他就是從這裏管理調度着他所有的廉價貨商店的。受雇於他的職員們只埋頭於購進和出售——舉例來說——有瑕疵的套衫,有損傷的盒裝餅乾以及來自香港和韓國的各種罐頭等等。
古德溫很少在長島的家裏度周末。他在瑪維爾塔有一套住宅,但也只是偶爾才去一去。他似乎並不需要太多的睡眠,因為夜晚大量的時間他都是在酒吧和夜總會,不僅在“貓獄”,而且也在各種檔次的形形色色藏污納垢的場所度過的,沉溺於享受從廉價燒酒、啤酒直到私人豪華俱樂部里三位數價格的酒精飲料。
我們確信他既不是為了這些飲料,也不是出於對櫃枱邊坐的姑娘們感興趣才光顧這些場所的。多數情況下他都是在跟一些等候他的人談話。經常他也會走進后室去或者在櫃枱上取走一張留言條。
要始終跟着他盯梢對於我們來說是件困難的事。有些時候,他一夜要跑上十個甚至更多的地方。他若是總會碰上菲爾或者我,就不會不引起他的警覺。再說,市警察局和聯邦調查局也不能由於一個範圍廣泛的監視行動而疏忽其他的工作,因此我們或者與他拉開距離,或者自己單獨行動。
可以肯定的是古德溫忙忙碌碌的夜間活動與他的窩贓勾當有關係。他利用夜晚做交易,給他的供貨人提出他準備支付的價格,經過一番討價還價之後達成一致。可他又是在何時何地接貨,又是通過何種途徑把貨又變成錢呢?
對於這些問題,我們一時都尋求不到答案。
肯定在某個地方有個秘密倉庫,並且還不是一般的所謂後院倉庫。要倒運成批成批被劫貨車的貨物,倒賣一輛又一輛偷來的汽車,接待一撥又一撥的收購商,沒有相當大面積的貨棧是根本不可能的。
兩個星期以後我們總算弄明白,我們只有找到古德溫的倒運場,才可能制止他的罪惡行徑。我們向我們的頭頭——海先生作了彙報。他與斯特拉頓商議后決定市警察局從“清理”基金中撥出大筆款項投資購買集裝箱貨車,聯邦調查局則資助必需的設備,並把我化名為傑克-卡希丹,化裝成“曼哈頓的驕傲”載重貨車負債纍纍的車主,還替我弄一份從甘迺迪機場貨運中心轉運貨物的合同。
在甘迺迪機場接受貨物的這輛集裝箱貨車已經四次遭到襲擊,而這四次運載的都是特別值錢的貨物,因此可以斷定貨運中心有內線向匪徒提供消息,指明哪些載重貨車值得興師動眾地洗劫。
我希望有朝一日選擇的目標落到我頭上。
“曼哈頓的驕傲”只不過是一個當誘餌用的八軸車。我今天轉運的貨物是些法國的奢侈品,價值起碼在十萬美元以上,肯定是提供給普羅維登斯的某個進口商的。
我付清咖啡錢,離開長途司機旅店,準備開車上路。
一個年輕女人擋住我的去路。她穿着牛仔褲,T恤外面罩着一件薄夾克,背上背着一個塞得鼓鼓囊囊的背包。
“能捎我一程嗎?”她問道。
“朝哪個方向?”
“朝北!盡量到靠近普羅維登斯的地方。”
“我就是去普羅維登斯的。”
她臉上頓時堆滿笑容。
“太棒啦!”
“可我不能捎你,妹子。”我用載重貨車司機的行話說。
“為什麼不能?”
“遇到的麻煩事多啦。我最近就捎過一個妞兒。在我們要到交通檢查站的時候,她就對我說:給我一百美元,不然我就叫喚,對公路檢查站的警察說,是你硬把我拉進駕駛室,並且還強暴我。”
“這種卑鄙下流的事,你對我不用擔心。”她向我保證,那微笑之誠懇宛如大選時的政客。她朝我伸過一隻手,說:“捎上我吧,驕傲!勞駕你啦!”
“什麼驕傲?”
“你工裝褲上不是寫着嗎?”
“那不是我的名字,是我貨車的名字。我叫傑克-卡希丹。”
“嗨,傑克。我確實需要搭個便車,傑克。我身上只有二十美元,多的沒啦。你捎上我,錢我跟你對半分。”
“你就想不出給我別的報酬?”
她臉上的笑容驀地消失了。
“不,我絕不能!我不是公路野雞,我只不過是個規規矩矩的姑娘,在紐約工作,去普羅維登斯看我的男朋友。”
“好!上車吧!”
我取下她的背包,使勁往駕駛室一扔,然後才在司機睡覺的小隔間裏把它堆放好。她麻利地一下便爬上了副駕駛座。
“謝謝,傑克!你真是太好了!”
就在這個停車場不知什麼地方,菲爾正坐在一輛外表看起來很平常的帶掛斗的車裏。設備小組不僅給這車裝了加大功率的馬達,而且還安了許許多多電子設備,於是菲爾在距離我的車兩公里以內,就可以清清楚楚聽到我駕駛室里所說的每一個字。
突然聽到一個姑娘講話的聲音,他一定會感到驚訝的。
我發動起貨車。柴油機隆隆響着。“曼哈頓的驕傲”像一隻恐龍,邁起快步,開動了。我們剛一駛上公路的瀝青路面,我立即就開足馬力。
“我可以抽煙嗎?”姑娘問道。看見我點點頭,她便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煙盒。她用兩個指頭夾出一支煙遞給我,我婉謝了。
她連續深吸了幾口。
“講講你自己的事吧!”我說,“你在紐約幹什麼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