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1
我的書賣出以後賺了一筆錢,於是我向姨媽付清了這一年的房租。不知春天什麼時候才能來到紐約,我實在無法忍受從新澤西吹來的大陸乾燥的冷空氣,決定離開這裏。於是我走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紐約同狄恩告別,把他留在那裏。如今他在麥迪遜和第40街的一個停車場工作,還跟從前一樣,上身一件T恤衫,褲子鬆鬆垮垮地掛在腰間,腿上套着他那雙開了口的鞋,開着車四處亂轉。
平常我總是到黃昏時分去看望他,沒有什麼事可做。他站在房間裏,數着車票,兩手時而習慣性地摩挲一下肚皮。收音機總是開着,“夥計,你聽過那個馬蒂-格萊克曼解說籃球比賽嗎?——中鋒隊員衝破防守,投籃,兩分。他真是我聽過的最了不起的解說員。”他就是這樣從中獲得一些微不足道的快樂。他同伊尼茲一起住在東80街一個只有冷水的房間裏,晚上回到家,總要脫下衣服,換上一件長過婰部的中國絲綢襯衫,坐在他的扶手椅里,怞一袋裝有毒品的水煙。他在家裏的另一個消遣就是擺弄一副下流紙牌。“最近我一直在注意這個方塊二點,你注意過她的另一隻手在哪裏嗎?我敢打賭你說不出來。仔細看看。”他把方塊二點遞給我,上面畫著一個高大的垂頭喪氣的男人和一個瀅盪的、愁容滿面的正躺在一張床上。“仔細看哪,夥計,這張牌我已經用過許多次了。”伊尼茲正在廚房裏做飯,苦笑着向屋裏瞟了一眼,她現在可以說是心滿意足了。“看清楚她了嗎?看清楚她了嗎,夥計?那就是伊尼茲。瞧,她干起那事就是這樣。她常常把頭靠在門上,微微一笑。哦,我一直在和她交流,我們已經得到了最美的東西。今年夏天我們準備住到賓夕法尼亞的一個農場裏去——我可以開車回紐約找點樂子。過幾年我們就會有一間漂亮的大房子,有許多孩子,艾米!哈萊姆!埃德加!”他從椅子裏跳起來,放上一張威利-傑克遜的唱片。他站在唱機前。一邊拍着巴掌,一邊跟着節拍扭動。“啊!他唱得那麼凄切,我第一次聽他唱歌時,還以為他第二天晚上一定要死了,但是他現在還活着。”
這完全是他跟凱米爾在聖弗蘭西斯科所乾的一切在大陸另一端的翻版。那隻歷經磨難的箱子就放在床下,隨時準備好要遠走高飛。伊尼茲經常給凱米爾打電話長談,她們談論着狄恩提到過的一些下流場所,甚至互相通信交換對狄恩怪僻性格的看法。當然,狄恩不得不把每個月薪水的一部分作為撫養費寄給凱米爾,否則他六個月前就把工作辭了,為了補回損失的錢,他在停車場常常耍些小花招。有一次我親眼看見他在花言巧語中把一張5元的鈔票當成20元付給了一位有錢人而沒被發現,然後我們來到一個名叫波特蘭的流行音樂酒吧中把多出來的錢花光了。
一天晚上,我們在第47街和麥迪遜街的拐角一直聊到凌晨3點。“索爾,他媽的,我希望你不要走,真的,這是我第一次不跟我的老夥伴一起在紐約。”他接著說,“我不會一直在紐約的,聖弗蘭西斯科才是我的家。在這裏除了伊尼茲我一個姑娘也沒有——這是我在紐約碰上的唯一一件事。他媽的!但是一想到要重新穿過可怕的大陸——索爾,我們很久沒有好好聊一次了。”在紐約,我們總是同一群朋友出入於各種酒會,似乎這對狄恩並不合適。夜晚,天空中飛揚着冰冷的雨絲,他站在麥迪遜大街,渾身縮成一團,這時他看上去更象他自己。“伊尼茲愛我,她已經告訴了我,並且答應我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什麼也不用擔心。你瞧,夥計,你越老,麻煩就越多,總有一天我們會在黃昏的時候來到小衚衕,一起守在垃圾桶旁邊。”
“你是說我們最後會成為老叫花子嗎?”
“為什麼不會呢,夥計?當然,只要我們願意就行,就是如此。這樣結束也沒有什麼壞處。你可以帶着各種希望,包括成為顯貴和富翁,無拘無束地度過整個一生。沒有人會打擾你,你可以按照你自己的路走下去。”我同意他的話。他正在用最簡單的方式接近思想。“你的路是什麼呢?夥計?——聖徒的路,瘋子的路,虛無縹渺的路,淡泊悠閑的路,還是其他什麼路?從某種程度上說,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路,問題是怎麼走?走到哪兒?”我們在雨中談得十分投機。“你看到過我的孩子,他將來可能也是個四處流浪的人——醫生的確這麼說。我告訴你,索爾,直說吧,無論我住在哪裏,我的箱子總是放在床底下。我在準備離開這裏,否則早把它扔了。我已經決定馬上拋開一切。你知道我總想不再干蠢事,你別擔心,我們都了解時代——它緩慢地變化着,到處充滿過時的樂趣。除此之外,還有其他樂趣嗎?”我們在雨中眺望遠方。那天晚上,哈得遜河汩汩奔流,河面象大海一般寬闊,暴雨覆蓋了兩岸的堤壩,覆蓋了停泊在岸邊的輪船,覆蓋了周圍的一切。“所以,”狄恩說,“生活把我帶到哪裏我就走在哪裏。你知道,我最近給我在西雅圖監獄裏的父親寫了封信,前幾天我收到他的一封信,這是幾年中他給我寫的第一封信。”
“是嗎?”
“是的。他說他想看看孫子,等他到了聖弗蘭西斯科,就跟兩個小傢伙住在一起。我在東40街找到一間只有冷水的房間,一個月13塊錢。如果我能給他一點錢,他就可以住到紐約來——如果他願意來的話。我從來沒告訴過你我妹妹的事,但是你知道我有一個可愛的小妹妹,我真希望能把她接來也和我住在一起。”
“她現在在哪兒?”
“噢,問題就在這裏。我不知道——他想試着去找她,這個老傢伙,但是你知道他會幹什麼?”
“他去了西雅圖?”
“他直接進了骯髒的監獄。”
“他以前在哪兒?”
“德克薩斯,德克薩斯——你知道,夥計,那裏有我的靈魂,那裏是屬於我的地方——你一定注意到我近來平靜多啦。”
“是的,的確如此。”狄恩在紐約逐漸平靜了下來,他只想跟別人聊天。我們站在寒冷的雨夜裏,冷得要死。我們約定了一個日子,我走之前在我姨媽家再見一次面。
接下去的一個星期天的下午,他來了。我們一起出去同一群小孩子在長島鐵路附近一塊撒滿煤灰的地上玩起了棒球,之後又一本正經地玩起了籃球。“放鬆些,不必這麼緊張。”他們在我們身邊傳着球,輕而易舉地打敗了我們。我和狄恩都是滿頭大汗,狄恩還在水泥地上摔了個倒栽蔥。我們氣喘吁吁地猛撲過去,想把球從小孩子們手裏奪過來,他們卻靈活地把球傳給另一個人,輕鬆地從我們頭上投到籃里。我們帶着球發瘋似地撲到籃下,他們也及時趕到,從我們汗津津的手中搶了過去,然後一個短傳。他們都認為我們有些不正常。狄恩和我在回家的路上,一人站在街道的一邊,玩着傳球遊戲。我們試着用一種特殊的方法傳球。當一輛汽車駛來時,我沿着街沿跑着,然後把球傳給狄恩,球正好擦着正在減速的汽車飛過,他一躍而起,接住了球,又順勢倒在草地里,然後把球向我扔了過來,正打在一輛停在路邊的麵包車上。我撿起球馬上扔了回去,狄恩不得不急忙轉過身去接。由於站立不穩,一下子摔倒在地。來到姨媽家以後,狄恩掏出錢包,把上次我們在華盛頓因超速被罰的15元錢還給了我姨媽。她喜出望外,於是晚上我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喂,狄恩。”姨媽說,“我希望你能好好地照顧即將出世的孩子,這次就留下來結婚。”
“當然,當然。”
“有了這些孩子以後你不能再象以前那樣周遊全國啦,那些可憐的小生靈會無依無靠的,你必須給他們生活的保證。”他盯着腳尖,點了點頭。在陰沉昏黃的傍晚,我們站在立交橋上互相道別。
“我希望當我回來時你還在紐約。”我對他說,“狄恩,我一直希望將來有一天我們兩家能夠住在一條街上,相敬如賓。”“太好啦,夥計,——你知道,一想到我們曾經遇到的和即將遇到的麻煩,象你姨媽提到的那樣,我就盼望這一天能來。我不想要孩子,伊尼茲堅持要。我們還吵了一架,你知道嗎?瑪麗露在聖弗蘭西斯科同一個經銷舊車的商人結了婚,她也懷了一個孩子。”
“是的,現在我們都陷在裏面啦。”我的話發出空洞的迴音,整個世界都變得混沌一片。他拿出一張照片,是凱米爾和剛生下來的女兒在聖弗蘭西斯科一條灑滿陽光的小路上拍的。一個男人的影子投射在孩子身上,是兩條長長的褲腿的陰影。“那是誰?”
“還不是埃迪-鄧克爾。他回到了蓋拉蒂身邊,現在他們去了丹佛,他們花了一天的時間拍照。”
埃迪-鄧克爾,不知道他原來富於同情心。狄恩拿出其他照片,我忽然想到有一天我們的孩子驚奇地看到這些照片,一定會認為他們的父母生活在平靜、秩序井然的生活中,象照片上的那麼安詳。早上起床以後,無憂無慮地在大街上散步,永遠也不會想到我們實際的生活和夜晚是那麼紊亂、瘋狂和放蕩,難以設想的空虛,這一切在照片上都遺憾地被忽略了。“再見,再見。”狄恩慢慢地走進黃昏之中,隆隆的汽車冒着煙從他身旁駛過,他的影子跟在他的身後,模仿着他的步伐、思考和一切舉動的姿態。他轉過身來,使勁地揮手,他向我打了一個全速前進的手勢。嘴裏嚷着什麼,我沒有聽見。他繞了一個圈,跑到高架鐵路的鋼筋架旁,向我最後打了一個手勢。我向他揮着手,突然他轉過身加快了腳步,消失在他的生活中。我凝視着屬於我的那份生活,那又是一條漫長而可怕的道路。2
每到夜半時分,就會有一首歌在我心頭低吟
我的家在密蘇里,我的家在特魯基,我的家在奧佩路薩斯,我無家可歸。我的家在古老的門多拉,我的家在伍恩地尼,我的家在奧格拉拉,我從來就沒有家。
在華盛頓,我乘坐巴士,到城裏逛了幾圈,然後繞道去看看布魯山脈,聽聽西蘭多的鳥鳴,參觀斯通華爾-傑克遜的墓地。傍晚,我連咳帶喘地站在卡那瓜河邊;晚上,散步在西弗吉尼亞查爾斯頓的山腰;半夜則到了肯塔基的阿色蘭,同一個孤身一人的姑娘在一起,她把自己關在密不透風的帳篷里。接着是漆黑和神秘的俄亥俄和黎明中的辛辛那提,然後又是印第安那的田野和象從前一樣籠罩在下午濃密的山霧中的聖路易斯,沾滿泥土的煤塊和蒙大拿的原木,堪薩斯的田疇和在遼闊原野上的堪薩斯牛群,這裏的小鎮中,每一條街道都通向大海;白天則是阿比利恩,東堪薩斯的草地變成了西堪薩斯的山地。我們的車開始在夜色中爬行西部的山坡。亨利-格拉斯跟我一起坐在巴士上,他是在印第安那州的特里亨特上的車,這時他對我說,“我告訴過你我為什麼討厭我身上穿的這套衣服,這是絲絨毛的——但不全是。”他把商標遞給我看。他剛從特里亨特釋放出來,罪名是在辛辛那提盜賣汽車。他是一個頭髮捲曲的20歲左右的年輕人。“我一到丹佛就把這套衣服賣到寄賣商店,然後買一套牛仔服。你知道在監獄裏他們都對我幹了什麼?他們把我同一本《聖經》關在一起。我常常把它墊在石頭地板上,然後坐在上面。他們見我這麼干,就把那本《聖經》拿走,另外給了我一本小型的袖珍本。只有這麼大,不能坐在上面啦。於是,我就讀了一遍《聖經》的《新約全書》。哈哈——”他捅了捅我,嘴裏嚼着糖果。他一刻不停地嚼着糖果,因為他的胃在監獄裏搞壞了,其他什麼也不能吃。“你知道,那本《聖經》裏有許多真正令人興奮的東西。”他告訴我這東西就是“暗示”。每一個就要離開監獄的人常常在議論他被釋放的日期,這就是在暗示其他人還要不得不留在這裏。那時我們就會卡住他的脖子說:‘不要向我暗示。’多暗示是件該死的事情——你聽見我的話了嗎?”
“我不會暗示什麼的,亨利。”
“每個人都在向我暗示,我的嗅覺很靈敏,有時我氣得要殺人。你知道我為什麼會一直在坐牢嗎?全是因為我13歲的時候發了一次脾氣。當時,我和一個男孩在看電影,他罵了一句關於我母親的話——你知道那句髒話——我拔出小刀就向他喉嚨割去。如果不是他們拉住了我,我非殺了他不可。法官問我:‘當你撲向你的朋友時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是的,先生,我知道。我想殺了這小子,現在仍然想這麼做。’這樣我就無法獲得保釋,被送進了教養院。在單人牢房裏我吃夠了苦頭,我再也不想進監獄了,他們太壞。那裏面的事我可以說上整整一個晚上,我已經跟許多人說起過。你不會知道我覺得出來是一件多麼開心的事。我上車的時候,你正坐在車上——當時車正駛過特里亨特——你在想什麼?”
“我只是在飛馳的車裏坐着。”
“可是我呢,我卻在唱歌。我坐到了你旁邊是因為我害怕坐到其他姑娘旁邊,我怕我會發瘋,把手伸到她們的衣服裏面,我得過一段時間才行。”
“那樣你就會被關進另一個監獄,再一次跟生活隔開。從現在起你最好還是悠着點兒。”
“我正打算這麼做。麻煩的是我無法控制我在乾的事。”
他要去跟他的兄嫂一起生活,他們給他在科羅拉多找了一份工作,他的車票是監獄看守給買的,他只想獲得釋放。這是一個很象狄恩的年輕人,他的血液熱烈的奔流着,使他難以忍受。但是沒有一個來自天上的奇怪的聖人把他從乖戾的命運中拯救出來。
“作為朋友,到丹佛以後看着我,別讓我干蠢事,行嗎,索爾?也許我可以獲得我哥哥的保護。”
我們到了丹佛以後,我挽着他的胳膊來到拉瑞默街典當他的囚服。當鋪的老猶太人還沒有全部打開就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了。“我這裏不收這種倒霉的東西,我每天都能從肯恩城人那裏弄到這些東西。”
拉瑞默街隨處可見一些人試圖出賣他們的囚服,亨利最後只得把那東西用紙包好夾在胳膊底下,穿着嶄新的牛仔褲和運動衫四處遊逛。我們來到狄恩常去的格林納姆酒吧——在路上,亨利把那件囚服扔進了垃圾桶——打電話給蒂姆-格雷。現在是晚上。
“是你呀?”蒂姆-格雷吃驚他說。“太棒啦!”
十分鐘以後,他和斯但-希潑哈德搖搖晃晃地走進酒吧。他們對丹佛的生活失望已極,曾經一起旅行到法國。他們很喜歡亨利,給他買了啤酒。亨利開始揮霍他在監獄裏發的那些零花錢。我又一次回到了溫柔、漆黑的丹佛的夜晚,回到了它那幽深的小巷和瘋狂的房屋之中。我們來到城裏,跑遍了所有酒吧。斯但-希潑哈德這幾年來一直想見見我。現在,我們第一次一起在大街上行走。“索爾,打我從法國回來以後就搞不清楚自己該幹什麼。你真的要去墨西哥嗎?我跟你一起去行嗎?我能得到100元錢,我曾經用退伍軍人助學金在墨西哥城大學讀過書。”
好吧,事情就這麼定啦,斯但將與我同行。他是一個頭髮凌亂,身材細長,略帶羞澀的丹佛小夥子,臉上常常掛着和善的微笑。“他媽的!”他兩手叉着腰;悠閑地在街上走着,從街的這一邊晃到另一邊。他和他祖父吵得不可開交,為了對着干,他去了法國。現在,他又要去墨西哥。由於與祖父的爭吵,斯但常常象乞丐一樣在丹佛流浪。那天晚上,我們痛飲了一通以後,斯但在亨利的旅館房間裏擠着睡了一夜。“這麼晚了我不能回家——我祖父正跟我過不去,他還不斷折磨我母親。我告訴你,索爾,我準備越早離開丹佛越好,否則我真要瘋啦。”
我住到了蒂姆-格雷家。後來,芭比-羅林斯為我租了一間整潔的地下室小房間,一個星期以來我們每晚都在那裏舉行晚會。亨利決定到他哥哥家。我們後來再沒見過他,不知道從那以後是否有人見過,也不知道他們是否又把他抓到監獄裏,或者他是否在某個夜晚逃出了囚牢重獲自由。
整整一個星期,蒂姆-格雷、斯但、芭比和我每天下午都是在丹佛迷人的酒吧里度過的。那裏女招待的穿着都那麼漫不經心,一雙帶着羞澀與的眼睛滴溜亂轉。她們絕不會拒人於千里之外,實際上她們常與顧客一起陷入情網,來一段足夠刺激的故事,一會兒是破口大罵,一會兒又如膠似漆,這樣的故事在每一個酒吧你都能碰上。晚上。我們來到瘋狂的黑人酒吧間欣賞爵士樂,一個個都喝得爛醉,然後在我的地下室房間裏一直聊到早上5點,中午,我們常常躺在芭比家的後院,一群喜歡戲弄牛仔和印第安人的丹佛頑童爬上幾棵結滿果實的櫻桃樹,用櫻桃往我們身上扔。我玩得十分痛快,整個世界都呈現在我的眼前,我再沒有了亂七八糟的幻想。斯但和我打算讓蒂姆跟我們一起走,但是他卻留戀他在丹佛的生活。一天晚上,我正在為到墨西哥作準備,丹佛的多爾突然跑來找我,說:“嗨,索爾,猜猜誰要來丹佛。”我有些莫名其妙。“他已經上路啦,這條消息我是從可靠的地方得到的。狄恩買了一輛汽車,正要來見你。”一剎那間,我彷彿看見了狄恩,一個既令人感到興奮又令人感到恐懼的天使,正急急忙忙地趕着路,象雲一樣飛速地向我靠近,就象平原上的那個“屍衣旅客”那樣追趕着我,向我襲來。在平原之上,我彷彿看見了他那張執著、堅毅的面孔和炯炯有神的雙眼,看見了他的雙翼,看見了他那輛破舊的汽車噴射出熊熊的烈焰,在路上不斷燃燒,它穿過田疇,橫跨城市;毀滅橋樑,燒乾河流,瘋狂地向西部奔馳。我知道狄恩又一次發起瘋來了。如果他把所有的積蓄從銀行中取出買車的話,他的妻子就會一分錢也拿不到。一切都變得那麼不可思議。他又一次一直向西越過可怕和聲吟的大陸,在他身後,燒焦的廢墟冒着余煙。我們手忙腳亂地為狄恩的到來作好準備,他將開車帶我去墨西哥。
“你想他會帶我一起去嗎?”斯但忐忑不安地問。“我會跟他談的。”我果斷地說;事實上我們無法預料。“他睡在哪裏?吃什麼?有女孩子找他嗎?”就象高康大的來臨一樣,不得不準備擴大丹佛的貧民區,削減某些法律才能適應他那如火如荼的熱情。3
狄恩來到的情景,就象是一出過時的電影。一個明媚的下午,我正在芭比家,房間裏空蕩蕩的。她母親到歐洲去旅遊,家裏只剩下伴娘夏洛蒂,她已經75歲高齡,走起路來卻象年輕人一樣有生氣。羅林斯家族遍佈整個西部,她經常從一家跑到另一家,以顯示自己還有點用。她曾經生過一打兒子,他們卻都遠走高飛,拋棄了她。現在,雖然她已經老了,對我們的一舉一動卻仍然很感興趣。當我們在卧室里喝着威士忌時,她總是悲哀地搖着頭。“現在你們可以滾到院子裏去啦,年輕人。”樓上——這是一種木製樓房——住着一個叫湯姆的傢伙,他毫無希望地愛着芭比。他來自佛蒙特的一家富裕家庭,他們都這麼說,還說那裏有一個職業在等着他什麼的,但是只要芭比住在什麼地方他就住在什麼地方。到了晚上,他常常坐在卧室里,臉躲在報紙背後,無論我們中的哪一個人說些什麼,他都注意地聽着,但卻一聲不吭,一旦芭比開口說話,他就會變得興奮異常。如果我們強迫他放下報紙看着我們,他就會露出非常尷尬和痛苦的表情。“嗯?哦,當然,我一定這麼做。”他總是這麼說。
夏洛蒂坐在角落裏,手裏編織着什麼,老眼昏花地盯着我們大家。她的任務是看護,但是她卻什麼人也看不見。芭比坐在沙發上咯咯地笑着,蒂姆-格雷、斯但-希潑哈德和我則倒椅子上。可憐的湯姆忍受着痛苦,他站起身,嘆了一口氣,說,“得了,一寸光陰一寸金。晚安。”然後,便消失在樓上。作為一個,他對芭比毫無辦法。她愛蒂姆-格雷,他卻象條黃鱔一樣從她的手中溜掉了。一個晴朗的下午,我們又這樣圍坐在一起。快吃晚飯的時候,狄恩突然開着他那輛舊車出現在門口。只見他穿了一套粗花呢西裝,裏面套着馬甲,衣服上還掛了一條錶鏈。他跳下車。“嗨!嗨!”我聽見街上有人在叫,他同羅伊-約翰遜在一起,後者同他的妻子多蘿茜剛從聖弗蘭西斯科回來,現在就住在丹佛啦。鄧克爾、蓋拉蒂-鄧克爾還有湯米-斯納克也在丹佛。所有的人又都來到了丹佛。我走出門廊,“喂,我的孩子,”狄恩說著,伸出他那雙大手“我知道這裏會一切如意的。你好,你好。”他跟每一個打着招呼,“噢,蒂姆-格雷、斯但-希潑哈德,你們好!”我們把他介紹給夏洛蒂。“噢,你好,這是我的朋友羅伊-約翰遜,他很熱情,一直跟我在一起。”他說著,又把手伸向湯姆,後者一直盯着他。“哈,索爾,老夥計,有什麼故事嗎?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到墨西哥,明天下午?啊,太好啦!現在,我要用16分鐘趕到埃迪-鄧克爾家,把我在鐵路上時用的舊錶找出來,趕在拉瑞默街打烊之前把表當掉,還要盡量抓緊時間看看我們家的老頭子會不會在哪個酒吧,我跟多爾有個約訂,他總是答應資助我,幾年來我什麼變化也沒有——快到6點鐘啦——聽見我的話了嗎?——我想讓你等在這裏,我很快會來接你去羅伊-約翰遜家聽聽流行音樂,輕鬆一個鐘頭。45分鐘前你和蒂姆和斯但和芭比今天晚上可能已經有計劃,沒有想到我會來,而我開着37型福特車來啦,車就停在那裏,你們都可以看見。我開着它在堪薩斯城停了很長時間去看望我的表兄,不是山姆-布拉迪而是另一個年紀小點的……”他一邊嘮叨着這一切,一邊忙忙亂亂地在卧室里避開人們的視線,脫下西裝換上1恤衫,把他的表塞進另一條骯髒的褲子裏。
“伊尼茲呢?”我問,“紐約出了什麼事?”
“索爾,這次旅行為的是搞到一張比其他地方都要便宜和簡單的墨西哥離婚證。我總算跟凱米爾談妥了。一切都解決啦,一切都安排好啦。一切都很順利。我們知道我們現在什麼也不用擔心,不是嗎,索爾?”
噢,太好了。我總是隨時準備跟隨狄恩,我們開始安排一系列新的計劃準備過一個狂歡之夜。這是一個令人難以忘懷的夜晚,我們在埃迪-鄧克爾的兄弟家舉行了一個晚會。他的另外兩個兄弟是巴士司機,他們板著臉坐在那裏注視着正在發生的一切,桌子上擺滿了點心和酒。埃迪-鄧克爾一副快樂而又滿足的神色。“喂,你現在同蓋拉蒂和好了?”
“是的,先生。”埃迪說,“你知道,我要上丹佛大學啦、我和羅伊。”
“你準備學什麼呢?”
“噢,社會學和所有這方面的課程,你知道。嗨,狄恩每年都要發一次瘋,不是嗎?”
“的確如此。”
蓋拉蒂-鄧克爾也在這裏,儘管她跟每個人都能聊幾句,但是狄恩卻是房間的中心。他站在那裏,在希潑哈德、蒂姆、芭比和我面前表演着,我們一個埃一個地坐在廚房裏靠牆的椅子上。埃迪-鄧克爾遲疑地站在狄恩身後,他那可憐的兄弟則被擠到了角落裏。“嗨!嗨!”狄恩叫着,拉了拉T恤衫,摩挲着肚皮,在那裏上竄下跳,“噢——我們現在都聚集在這裏了。幾年來我們四處奔波,但是你看我們誰也沒有真正改變,這太令人吃驚啦,真是經久——嗯——耐用。我這裏有一副紙牌,我可以用它準確他說出每個人的命運。”他拿出來的還是那副下流紙牌。多蘿茜-約翰遜和羅伊-約翰遜獃頭獃腦地坐在角落。這是個令人沮喪的晚會。狄恩忽然安靜下來,坐在廚房裏斯但和我之間的椅子上,茫然若失地直視前方,誰也不理會。他只是暫時隱退一會兒,為的是積聚力量。只要你一碰他,他馬上就會象掛在懸崖上的一塊石頭那樣搖晃起來,他可能會直衝下來或者左右搖擺。過了一會兒,他的臉上露出迷人的微笑,就象一個人剛剛清醒過來一樣環顧着四周說:“啊,看看所有這些可愛的人兒,他們正同我一起坐在這裏,這真是太好了,索爾!”他站起身,穿過房間,拉起晚會上兩個巴士司機中的一個,“你好,我的名字叫狄恩-莫里亞蒂。是的,我一直記得你,一切順利嗎?哦,看看這些的點心,我能來幾塊嗎?這是我嗎?是可憐的我嗎?”埃迪的姐回答說:“是。”“啊,太好了。人們都那麼善良,桌子上擺滿了點心和其他的東西,都是為了讓人高興,太好了。”他搖搖晃晃地站在房子中間吃着點心,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着所有人。他轉過身來掃視身後,他所看到的一切都使他感到驚奇,人們三五成群地圍在一起聊天。他叫道:“太棒了!”牆上的一幅畫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走過去湊近看着,然後退後幾步,勾着頭,又跳起來,他想從各個方向和角度欣賞這幅畫。“他媽的!”他不清楚最後獲得的印象到底是什麼,就不再去關心它了。人們開始注視狄恩,臉上帶着長輩關切的神情,他最後成了天使,我知道他最後總會成為天使。但是象其他天使一樣他仍然會生氣會發怒。那天晚上我們離開晚會以後,一大幫子人擁進溫得薩酒吧,狄恩酣醉淋漓地喝起酒來。
溫得薩曾經是丹佛最受人歡迎的旅館,它的許多地方都令人感到有趣——在樓下大廳的牆上還留着彈孔——這裏也曾是狄恩的家,他和他父親就住在這裏樓上的一個房間裏。現在,他不再是旅客。他喝起酒來就象他父親一般,他象喝水一樣喝着葡萄酒、啤酒和威士忌;他的臉漲得通紅,滿頭大汗,在酒吧里亂吼亂叫;他蹣跚地走過舞池,幾個西部藝人正彈着鋼琴,同姑娘們跳舞。他揮舞胳膊,對他們尖聲叫着,我們參加晚會的人圍成兩大桌,有丹佛的多爾、多蘿茜和羅伊-約翰遜,一個從懷俄明的希布法羅來的姑娘,她是多蘿茜的朋友,斯但、蒂姆-格雷、芭比、我、埃迪-鄧克爾、湯姆,斯納克和其他幾個人,一共13個。多爾別出心裁:他抱來了一個花生米機,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往裏投入9美分,便可以吃到花生米。他還建議我們每人在一張1美分的明信片上寫點什麼,把它寄給在紐約的卡羅-馬克斯。於是我們胡亂寫了起來。拉瑞默街的晚上傳來陣陣提琴聲。“這不是很有趣嗎?”多爾叫道。在男廁所,狄恩和我使勁撞着門想把它撞破,但是它有一英寸厚。我的中指手骨被撞傷了,直到第二天才發現。我們喝灑喝得烏煙瘴氣,只想衝出去換個酒吧重新喝。一群城市裏的小夥子跟我們在一起,他們已經習慣於這種喧鬧。一切都亂作一團。到處都在舉行晚會,甚至有一個莊園也在舉行晚會。我們全體驅車而入——除了狄恩以外,他駕車到其他地方去了——在庄園裏,我們坐在大廳中一個大桌子旁邊盡情地嚷着,大廳外有一個游泳池和避暑涼棚。到了後半夜,狄恩和我、斯但-希潑哈德、蒂姆-格雷、埃迪-鄧克爾、湯米-斯納克坐在汽車裏,一切在我們面前延伸,我們來到墨西哥人聚居區,又到了黑人酒吧,我們四處亂轉。斯但-希潑哈德只管享樂,其他什麼也不考慮。狄恩被他迷住了。重複着斯但所說的一切,不時揮手擦擦臉上的汗。“我們不是要去及時行樂嗎,索爾?帶上這個斯但一塊兒去墨西哥!”這是我們在丹佛的最後一夜,我們過得痛快而又瘋狂。這一夜是在地下室的燭光中喝酒結束的。夏洛蒂穿着睡袍打着手電筒在樓上躡手躡腳地來回走動。我們還帶來了一個黑人,他自稱戈曼茲,他坐在黑人酒吧中,一言不發。我們看到了他,湯米-斯納克叫道,“喂,你的名字叫約翰尼嗎?”
戈曼茲回過身來,看了我們一會兒,然後說:“你能重複一遍你說的什麼嗎?”
“我是說你是他們叫作約翰尼的那個人嗎?”
戈曼茲走了過來,“我看上去很象他嗎?我真希望我是約翰尼,但是我無可奈何。”
“啊,夥計,到我們這兒來吧!”狄恩叫道。戈曼茲跳上車,我們走了。為了不影響鄰居,我們在地下室興奮地輕聲聊着。到了早上9點,人們都走了,只剩下狄恩和希潑哈德,他們仍然象瘋子一樣嘰嘰喳喳的沒個完。人們起來做早餐時,會聽見地下傳來奇怪的聲音:“好!好!”芭比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我們該出發去墨西哥了。
狄恩開車來到附近一個加油站,把一切都準備停當。這是一輛37型福特牌轎車,右邊車門壞了,只能掛在那裏。右邊前座也壞了,你一坐上去就會人朝後仰臉朝天。“別看車成了這樣,”狄恩說,“我們一定能開到墨西哥,它會日夜兼程把我們帶到那裏里。”我查看了一下地圖,全程大約有1000多英里,大部分是在德克薩斯,一直到邊境線上的拉雷多,然後再走767英里,穿越整個墨西哥到中美洲地峽和奧克薩根高原。我幾乎無法想像這次旅行,這是我所有旅行中最驚人的一次。它不再是東西橫貫,而是到充滿魔力的南方。“夥計,這輛車會帶你們到達那裏的。”狄恩充滿信心他說,他拍着我的手臂,“等着瞧吧,啊哈!”
我同希哈潑德一起去了結他在丹佛的工作,正好遇上他可憐的祖父。他站在門口,叫着:“斯但——斯但——斯但。”
“怎麼啦,祖父?”
“不要走。”
“噢,這事已經定了,我現在必須走。你為什麼要躁心這個?”老人頭髮灰白,眼泡浮腫,頭頸僵硬。
“斯但,”他輕聲說,“不要走,不要讓你的老祖父傷心,不要再把我孤獨地留下。”看到這些,我的心都要碎了。“狄恩,”老人對着我說,“不要把我的斯但從我身邊拉走,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我就常常帶他到公園給他講天鵝,後來他的小妹妹淹死在那個池塘里。我不能讓你把我的孩子帶走。”
“不。”斯但說,“我們現在就走,再見。”他同祖父的控制作着抗爭。
他的祖父拽住他的胳膊,“斯但,斯但,斯但,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我們低着頭急急忙忙開車走了。老人仍然站在門口,他的小屋建在街道的一側,門口掛着幾串念珠,屋子裏擺滿了傢具。他的臉色象床單一般慘白,走起路來有氣無力,嘴裏還在叫着斯但。他沒有離開門口,一直站在那裏,叫着“斯但”和“不要走”,焦急地望着我們的汽車拐彎消失了。
“上帝呀、希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別去想它!”斯但吼道,“他總是這樣。”
我們在銀行遇到了斯但的母親,在那裏她把錢遞給他。她是個可愛的白髮女人,看上去仍然很年輕。她和她兒子站在銀行的大理石地板上輕聲他說著話,斯但穿着夾克衫和緊身褲,我一看就知道是個要到墨西哥去的人,這是他在丹佛最喜歡的裝束,他要跟熱情似火的狄恩一起走。狄恩四處跑了一圈準時回來跟我們會合,希潑哈德夫人堅持要給我們每人買一杯咖啡。
“照顧好我的斯但,”她說,“誰也說不準在那個國家會發生什麼事。”
“我們會互相照顧的。”我說。斯但和走在前頭,我和狄恩跟在後面,他正在給我講着東部和西部廁所牆上所刻的字。
“它們完全不同。在東部他們常常寫一些猥褻的笑話,明顯的暗示和尖刻的數據及圖畫;在西部,他們只是寫上自己的名字,蒙大拿州布魯夫鎮,雷德-奧哈里;接着再寫上日期。一本正經,就好象我們在說埃迪-鄧克爾。當你一渡過密西西比河,甚至連頭髮的式樣都有明顯的不同。”我們的前面走着一個孤獨的傢伙。希潑哈德的母親是個可愛的母親,她不願看到她的兒子離開但她知道他一定要走。我知道他是想逃避他的祖父。我們三個人——狄恩去找他的父親,我去尋找死亡,斯但是為了逃避他的老祖父——就要一起出發走進黑夜。在17街的拐角,他吻了吻他的母親,她坐上了一部出租車,向我們揮了揮手,再見,再見。
我們開車來到芭比家向她道別。蒂姆駕着車跟隨我們一直到城外的家中。那天芭比很漂亮,她那金色的長發就象一個瑞典人。在陽光下,她臉上的雀斑變得很明顯,看上去真象一個小女孩;她的眼睛矇著一層朦朧的薄霧,她可以同蒂姆隨後趕上我們——但是她沒有這麼做,再見,再見。
我們顛簸着駛上了公路。在城外的平原上,我們離開了蒂姆家的院子,我回頭望着蒂姆-格雷的身影在平原上漸漸退去。這個奇怪的傢伙站在那裏足足有兩分鐘,注視着遠去的我們,不知道他腦子裏轉着什麼悲哀的念頭。他漸漸變得越來越小,直到成為一個影子。他一隻手在頭上揮舞着,象個船長。我痛苦地轉回頭想再看看蒂姆-格雷,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我遙望着東部堪薩斯方向,一直往東走,到了大西洋岸邊就是我的家。
現在,我們的老爺車正吭哧吭哧往南向科羅拉多州的洛克莊園出發。夕陽開始變得昏黃,丹佛離我們越來越遠,最後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了。4
現在是5月,在遍佈農湯、溝渠和背陰山谷的科羅拉多——小孩子們常常去那裏游泳——怎麼會出現這樣一種叮了斯但-希潑哈德的小蟲子?汽車行駛時,他把胳膊靠在壞了的車門上,興奮他說著話,突然一個小蟲子飛了過來,用刺狠狠地叮了他一口,他大叫一聲。這是美國一個普通的下午。他揮起另一隻手使勁一拍,然後拔出了刺。幾分鐘以後,他的手臂開始腫脹,鑽心的痛,狄恩和我搞不清這是怎麼回事,只好等着看看是否繼續會腫下去。我們離開家鄉還不過3英里路,那裏有我們的童年,前面,則是陌生的南方的土地,不知從哪個神秘齷齪的地方飛來的一隻可能攜帶熱病的蟲子,把恐懼注入了我們心裏,“怎麼回事?”
“我從不知道這裏會有一種蟲子叮人以後會腫這麼高?”
“該死的!”這使這次旅行變得凶多吉少,我們繼續開着車。斯但的胳膊越來越糟,我們只好來到醫院,給他打了一針青霉素。我們經過了洛克莊園,黑夜降臨時來到了科羅拉多的西普林斯、巨大的帕克峰在我們的右側隱約可見,我們駕車駛上了普韋布洛公路。“這條路我走過了幾萬次。”狄恩說,“一天晚上,我突然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便躲到了那邊欄杆後面。”
我們都同意輪流講述我們以往的經歷,斯但第一個。“我們還有好長的路要走,”狄恩直截了當他說,“所以你必須把你所能想到的每一件讓你興奮的事情的每一個細節都講一遍直到它再沒什麼可說的了。這很容易。”他告誡着斯但。後者開始講述他的經歷。“你解釋得太多了。”當我們在夜色中奔馳時,斯但已經陷入對他生活往事的回憶中。一開始他講述了在法國的經歷,但是講到一半他講不下去了,只好又開始講述他少年時代在丹佛的經歷。他和狄恩互相比較着見面的次數,不斷地在這上面兜圈子。“有一次你已經忘了,我還記得——及阿拉已赫修車庫,還記得嗎?我把球扔給在角落裏的你,你用拳頭把它向我打來,球掉到了陰溝里。那還是中學時代。現在想起來了嗎?”斯但有些神經質,腦子發昏,他想把一切都告訴狄恩。狄恩現在身兼數任:仲裁人,長輩,法官,聽眾,證明人和旁觀者。“是的,是的,請繼續講下去。”我們忽然發現正在經過特立尼達,查德-金可能正在前面的路上,同幾個人類學家圍着篝火講述着他的生活經歷,不會想到此刻我們從公路上駛過這裏,向墨西哥奔馳,也在互相講述着我們自己的往事。噢,這憂鬱的美國之夜!不久,我們進入了新墨西哥州,經過雷頓時停下來吃了一頓飯,我們狼吞虎咽了許多牛肉餅,剩下幾塊用餐巾包好過一會兒再吃。“我們前面還有整個德克薩斯,索爾。”狄恩說,“天亮前就能趕到,它太大了。不久我們就可以進入德克薩斯,這樣不歇氣地一直開,要開到明天這時候才能走出去,想像一下吧”。
我們繼續開車上路,穿過巨大的平原,在夜色中來到了第一個德克薩斯州的城市,達爾哈特。1947年我曾經來過這裏。明亮的城市在黑暗的大地上熠熠放光,我們走了大約50英里才走出這個城市。曠野在月光的照射下顯得荒涼落寞,臃腫而巨大的月亮掛在地平線上,緩緩地移動着,直到黎明才從我們的車窗上漸漸退去。我們來到了處在一片綠草地之中的阿瑪瑞拉。幾年前這裏還到處都是帳篷,現在已經有了加油站,還有1950年新出現的破破爛爛的自動電唱機。唱機上有一個可以塞入10美分的小孔,現在它正不停地放送着可怕的歌曲。從阿瑪瑞拉到查爾得斯的一路上,我和狄恩把我們讀過的所有著作的情節一個接一個地灌輸給斯但,他請求我們這樣做,因為他想了解。在炎熱的太陽下,我們從查爾得斯直接向南駛上了一條小路。現在,狄恩想睡覺了,我和斯但坐在前面開車。這部破車開起來上下顛簸,搖搖欲墜,微風吹拂着巨大的雲團在後面追逐着我們。斯但一邊開車,一邊講述他在蒙特卡羅的經歷,他講起在蒙頓附近的一個地方,面色黝黑的人們在雪白的圍牆間款款而行。
德克薩斯真是無與輪比,我們緩緩地駛入阿比利恩,所有人都睜大眼睛望着它。“想像一下在這個離其他城市1000多英里的小鎮上的生活吧。啊,啊,那邊竟有卡車駛過,在這個古老的小鎮上,人們趕着牛群,穿着橡皮套鞋,眼睛因喝酒而變得血紅。快瞧!”狄恩對着窗外叫道,他歪着嘴,跟w-C-費爾茨一樣,他不再關心德克薩斯或者其他地方,路邊一閃而過的紅臉的德克薩斯人引不起他的興趣。到了小鎮南頭,我們把車停在公路上吃點東西,夜幕覆蓋了大地,我們重新上路向卡爾蒙和布拉迪駛去——這裏是德克薩斯州的中心。我們的車在一片曠野中行駛,偶爾會在乾涸的河溝附近看到幾戶人家。“離墨西哥還遠着哩。”狄恩睡眼惺松地在後座上說,“小夥子們,好好侍候這輛福特車呀,她可是一個好小姐,她能跑,只要你們懂得怎樣跟她交談。這很容易,別擔心,它會把我們帶到目的地的。”隨後他便睡著了。
我駕駛着汽車,一直開到了弗雷德里克斯堡。我又一次在這裏穿梭往來。1949年的一個下雪的清晨,瑪麗露和我手拉手從這裏走過,但是現在瑪麗露又在何方?“加油!”狄恩在夢中大叫。我猜他一定是夢到了聖弗蘭西斯科的爵士樂,可能還有墨西哥的流行音樂。斯但不停地嘮叨,昨天晚上狄恩使他興奮起來,現在他一時無法停住口。這時他講起了英國,講起他在從輪敦到利物浦的路上的冒險奇遇,他頭髮披肩,衣衫襤褸,陌生的英國卡車司機在黑暗中讓他搭車前行。德克薩斯凜冽的寒風不斷吹來,我們的眼睛被吹得生痛。我們知道在這裏每走一步都可能遇到危險,一定要小心駕駛。汽車跌跌撞撞地向前行駛。從弗雷德里克斯堡起,我們開始在西部巨大的高原上穿行,許多飛蟲不斷撲撞着我們的擋風鏡。“我們開始進入這個熱帶地區啦,小夥子們。沙漠結束啦。這是我第一次到德克薩斯南部來。”狄恩興奮他說道,“他媽的,這就是我們家老頭子冬季常來的地方,這個老叫化子。”
突然,我們的的確確感到進入了熱帶。在遠方山坡之上,古老的聖安東尼奧城的燈光隱約可見,你會有一種這就是墨西哥的領土的感覺。路邊的房屋各式各樣,加油站寥寥幾盞燈懶洋洋地亮着。狄恩興奮地駕車駛入了聖安東尼奧。我們來到城裏,到處都是墨西哥式的東倒西歪的小屋,沒有酒窖,只在院子裏放着幾把結實的舊椅子。我們把車停在加油站,準備給車加點油。墨西哥人站在熾熱的燈光下,頭頂上方的燈泡上佈滿了飛蟲。他們走進酒吧,拿過啤酒瓶,把錢扔給侍者。常有一家人一同來此處喝酒。這裏酒吧遍佈,樹木低垂,空氣中充滿一股樟腦的味道。放蕩的十幾歲的墨西哥少女跟着小夥子四處遊逛。“哈!”狄恩叫道,“快看,這些小妞!”各種音樂從四處飄送而來。斯但和我喝了幾瓶啤酒,微微有些醉意;我們好象已經離開了美國,但實際上還在這裏,在美國最瘋狂的中心,高速汽車在這裏橫衝直撞。聖安東尼奧,啊哈!“現在,夥計,聽我說——我們可以在聖安東尼奧停留幾個小時,我們可以去找一家醫院看看斯但的胳膊。索爾,你和我一起去轉轉這些街道——快看街對面的那些房子,你可以看到前面的房間,那些漂亮的女人正手捧愛情雜誌躺在那裏。哈!來呀,我們走吧!”
我們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子,向幾個人詢問附近最近的診所在什麼地方。商業中心附近,許多東西看上去十分時髦和充滿美國味。高樓大廈鱗次櫛比,霓虹燈耀眼奪目,毒品商店遍佈各處。黑暗中,汽車在城市裏橫衝直撞,彷彿這裏不存在交通法規。我們把車停在一家醫院門口,我陪斯但去看醫生,狄恩留在車裏。醫院大廳里擠滿了窮困的墨西哥婦女,有些人懷着孩子,有些人自己病了,有些人帶着生病的孩子,這種情景真讓人目不忍睹。我想起了可憐的特里,不知道她現在在幹什麼。斯但等了足足有一個小時,才有一個實習醫生走過來看了看他腫痛的手臂。他們說他是受了某種感染,但是我們都沒注意那個名稱。他們又給他打了一針青霉素。
這時,狄恩和我一起出去逛逛新墨西哥州聖安東尼奧城的大街小巷。空氣是芬芳和溫柔的——是我曾經經歷過的最溫柔的空氣——微風習習的金秋里充滿了神秘的氣氛。突然,一個身穿白色印花綢衫的少女的影子在充滿生氣的黑夜裏出現,狄恩躡手躡腳地跟在後面,一句話也沒說。“噢,她真是美得讓人不敢相信。”他輕聲對我說,“我們悄悄跟上去看看。快瞧!快瞧!一個瘋狂的聖安東尼奧酒吧。”我們走了進去,許多小夥子正圍坐在桌旁賭博,他們都是墨西哥人。狄恩和我要了可可,把幾枚硬幣投入自動唱機,聽起了懷多尼-哈里斯、萊昂內爾-漢普頓和露茜-米蘭達的歌,在音樂的伴奏下我們跳了起來。狄恩告訴我注意觀察。
“喂,在聽懷多尼唱他可愛的布丁時,用你的眼角看看那個小子,那個瘸了的小子,他正坐在桌旁喝酒哩。酒館裏的人都在嘲笑他,你看,他一定一生都是別人的笑柄。其他人雖然冷酷無情,但是他們愛他。”
這個瘸子是個畸形的侏儒,卻有一張寬大而清秀的臉,他的臉實在太大了,上面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見了嗎,索爾?一個聖安東尼奧的墨西哥人湯姆-斯納克。世界上真有同樣的故事,瞧,他們一直在欺侮他。哈哈哈哈,聽他們在笑,你瞧,他總想獲勝,他賭了四點。瞧!”我們看到他瞄準了莊家,賭注,但是他又輸了,其他人都怪叫起來。“啊,夥計。”狄恩說,“現在再看。”他們抓住這個小夥子的頸背,鬧着玩似地捶打着他,他尖叫着跑了出去,再沒用他那張羞澀可愛的面孔回頭望一眼。“啊,夥計,我真想知道這個可愛的小傢伙在想些什麼,他有什麼樣的姑娘。噢,夥計,我真要在這空氣中陶醉啦!”我們走了出去,漫步在黑暗對神秘的街頭。無數的房屋掩映在青翠的樹木中,我們可以看到房間裏,走廊上,以及和男孩子一起躲在灌木叢中的姑娘。“我總算看到了這個瘋狂的聖安東尼奧!想想墨西哥會怎麼樣吧!快走!快走!”我們回到醫院,斯但正等在那裏,他說感覺好多了。我們擁抱着他,告訴了他我們所做的一切。
現在,我們已經準備就緒,再走150英里就能到達精奇的邊境,我們鑽進汽車重新上路。我感到很興奮,從狄累和安西諾到拉雷多的一路上我都在睡覺,直到凌晨兩點我們的車停在飯館門前我才醒了過來。“啊!”狄恩感嘆他說道,“這就是德克薩斯的盡頭,這就是美國的盡頭,以後我們就一無所知了。”天氣很熱,我們都汗流浹背。沒有露水,沒有生息,只有成千上萬的飛蟲在燈光下四處飛舞,還有在悶熱的夜裏,附近的河水散發出的腥臭味。
那天早晨,拉雷多籠罩着不祥的氣氛。各種出租汽車司機和邊境居民都在四處尋找着好運,但能夠找到的人並不多,想在現在的時代里靠運氣發財已經太晚了。這裏聚集着美國下層社會的糟粕,所有不三不四的人都會在這裏出沒,一些罪犯不得不四處潛伏以躲避人們的耳目;走私者在粘稠污濁的空氣中盤算着;警察板着通紅的面孔,汗水直淌;女招待衣冠邋遢,態度惡劣。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使你感覺到整個墨西哥的存在,似乎從夜色中就可以嗅到墨西哥油煎玉米餅的味道。我們不知道真正的墨西哥到底是什麼樣,只是又一次來到了大海的身邊。我們每人吃了一份快餐,卻根本無法下咽,我把它包在餐巾里留着以後路上吃。我們有些急不可待了,我們的汽車穿過一座大橋,正式踏上墨西哥的土地。這時,外面的景色發生了變化。我們驅車來到邊境檢查站。我們的車開始在墨西哥的街道上行駛。我們好奇地東張西望,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這裏同墨西哥州完全一樣。現在是凌晨3點,許多戴着草帽,穿着白褲子的傢伙正靠在一爿商店門前懶洋洋地打着盹。“快——瞧——那——些——家——伙”狄恩一字一句他說,“噢,”他壓低了嗓門,“等一等,等一等。”幾個墨西哥警官笑嘻嘻地走了出來,請求我們把行李拿出來。我們照辦了,但是眼睛一直沒有停止掃視街道,我們真希望能夠自由自在地開車,迷失在這神奇的西班牙式的街道中,雖然這裏只是拉雷多,但對我們來說,就象是到了聖城拉薩。“夥計,這些傢伙整夜都站在這裏。”狄恩輕聲說。我們把證件遞給警察,他們警告我們說不要喝自來水,於是我們就越過了邊境。墨西哥人只是漫不經心地檢查了一下我們的行李,他們一點兒也不象警察,做起事來有氣無力,待人卻很熱情。狄恩一直盯着他們,這時他轉過頭來對我說:“瞧這個國家的警察居然這樣,真讓我難以相信。”他柔了柔眼睛,“我象是在做夢。”接着,我們去兌換鈔票。我們看見桌子上放着幾堆比索,知道1美光可兌換大約8比索,我們把身上的錢換了一大半,興高采烈地把口袋裝得滿滿的。5
於是,我們開始面對那些羞澀和好奇的墨西哥人了。在夜色中,也許墨西哥人正從他們的帽沿下偷偷地窺視我們。從通宵飯館的大門後面飄出一陣陣的音樂和煙霧。“哈,”狄恩輕輕地出了口氣。
“好了。”一個墨西哥警察笑着說,“你們這些小夥子檢查完了,往前走吧。歡迎你們到墨西哥來,祝你們玩得愉快。注意好你們的錢,注意好你們的車。我是對你們每一個人說這些,我是雷德,大家都叫我雷德,有事情找雷德,祝你們吃得好。別擔心,一切都會順利的,你們在墨西哥生活不會太困難。”
“當然。”狄恩聳了聳肩,我們邁着輕鬆的腳步走過墨西哥的街道。我們把車停好,並肩走在昏黃沉悶的燈光下的西班牙式街道上。在夜幕中,老人們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就象東方的毒品販子和僧人。沒有一個人直接盯着我們看,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我們所做的一切。我們向左拐進一家煙霧騰騰的飯館,裏面一台美國30年代的自動唱機正播放着結他音樂。臂戴袖套的墨西哥出租汽車司機和頭戴草帽的墨西哥嬉皮士坐在凳子上,吃着玉米餅、豆餅和其他許多叫不出名字的東西。我們買了三瓶冰凍啤酒——啤酒的名字叫塞伏查——每瓶大約30個墨西哥分幣或10美分,又買了幾包墨西哥香煙,每包6美分。我們盡情地玩着;對每個人微笑着,眼看這堆墨西哥鈔票飛快地花掉。現在,整個美國就在我們身後。狄恩和我早就理解了生活中的一切,理解了在路上的生活,而在路的盡頭,我們終於發現了這片神奇的土地,我們從來沒有夢見過這麼神奇的地方。“想想吧,這些傢伙一晚上都待在這裏。”狄恩低聲說,“再想想我們面前這片巨大的陸地,連同連綿起伏的‘S’形山脈,這一切我們只有在電影上看到過,與我們國家一樣的叢林和沙漠一直延伸到危地馬拉,或者天知道的什麼地方。啊!我們去幹什麼?我們去幹什麼?我們走吧!”我們走出飯館,回到車上,越過里格蘭得大橋,從這裏可以望見美國的燈火。我們掉轉車頭背對着它奔馳而去。我們在沙漠中行駛着,50英里路上沒有一盞燈,沒有一輛車,直到黎明降臨到墨西哥灣,我們才看清路兩邊幽靈般的仙人掌植物。“這是個多麼荒涼的國家呀!”我叫了起來。狄恩和我完全被驚呆了,在拉雷多我們就已經一半陶醉了。斯但以前常去國外,現在平靜地在後座上睡著了,狄恩和我擁有了面前整個的墨西哥。
“現在,索爾,我們就要離開身後的世界,進入一個新的未知的世界中了。幾年來的甘苦換來的就是現在這個,所以我們太太平平地什麼也不想只管這樣一直向前真正理解這個世界。在我們以前,其他美國人都沒這麼干過,不是嗎?我們正在進行着一場戰爭,帶着新式武器在墨西哥縱橫馳騁。”
“這條路,”我告訴他,“也是一些美國的亡命之徒以前越過邊境通向蒙特雷的必經之路,所以,如果你在灰色的沙漠裏眺望,就會看到鬼魂似的墓碑上刻着那些流浪漢的名字,你還會看到……”
“這才是世界。”狄恩打斷我說,“我的天呀!”他猛地拍了一下方向盤叫道,“這才是世界,如果有路,我們可以一直開到南美洲。想想吧,他媽的!”我們的汽車飛快地奔馳着。天漸漸亮了,我們可以看清沙漠中白色的沙子和遠離路邊的小屋。狄恩放慢了速度,仔細地瞧着。“都是些搖搖欲墜的小屋,夥計,你只能在死亡谷里才能找到,或許比那還要糟。這裏怎麼連人影也看不見?”從地圖上看,前面我們將遇到的第一個小鎮叫做沙賓納斯,我們急切地期待着它的出現。“這裏的路看上去同美國的路沒有什麼不同。”狄恩叫道,“只有一件怪事,如果你注意了的話,就是里程標是用公里計算的,它們所顯示的都是與墨西哥城相距的距離。你知道,那是這片土地上唯一的一座城市,一切都以它為中心。”現在離那個大都市還有大約767英里,也就是還有1000多公里。“他媽的!我就要到了!”狄恩叫道。在極度興奮中我閉了一會兒眼睛,聽見狄恩一邊拍方向盤,一邊不停動嘀咕,“他媽的!”,“太夠味啦!”,“哦,瞧這片土地!”和“好!”我們穿過沙漠,將近早上7點鐘時趕到了沙賓納斯。我們放慢速度,叫醒了後座上的斯但,坐在車上注視它。大街上塵土飛揚,凹凸不平,兩旁是又臟又破的土磚行人路,背着大包小包的鄉下人在街上走着,光腳的婦女從黑洞洞的門口望着我們。新的一天開始了,街上擠滿了從墨西哥農村趕來的步行的人們,長須飄逸的老人盯着我們。三個滿臉鬍鬚、衣冠不整的年輕人的出現,使這些平時看慣了衣冠楚楚的遊客的人感到異樣的興味。我們以每小時10英里的速度開車蝸行着,一切都盡收眼中。一群姑娘在我們前面大搖大擺地走着,當我們經過她們身邊時,她們中的一個說道:“你們要到哪兒,夥計?”
我驚訝地回頭看了看狄恩:“你聽見她說的話了嗎?”
狄恩也吃了一驚,他一邊繼續開車一邊說:“是的,我聽見了。我當然他媽的聽見了。噢,天呀,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今天早上我太激動了,這個世界太可愛了,我們總算走進了天堂。這裏既不冷清,也不奢華,這裏什麼都不是。”
“嗨,我們回去把她們帶上!”我說。
“好。”狄恩回答,把車速降到5英里。他有些不知所措,在這裏可不能幹那些在美國常乾的事。“路上有成千上萬他們的人!”他說,因此,他繞了一個彎,重新來到姑娘們的身邊。她們是到前面地里去幹活。她們微笑地望着我們,狄恩則用的目光盯着她們,“他媽的,”他壓低了聲音說,“噢!這事太奇怪了,都不象是真的,姑娘,姑娘,尤其是處在我現在這樣的境地,索爾。當我們經過那些家庭時,我總是往裏面張望——你可以透過精緻的大門看到裏面的東西,看到棕綳床,褐色的小孩在睡覺,他們翻身醒了過來,自己穿衣起床,母親們正在用鐵鍋做着早餐。他們的窗戶上掛着百葉窗帘。老人們都那麼漠然,什麼也不去躁心。這裏沒有猜疑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每個人都那麼冷漠,用褐色的眼睛直視着你,什麼也不說,只是看着。那種目光中,仍然保留着人類柔順、忍耐的本性。你讀過的那些關於墨西哥和昏昏欲睡的外電國佬以及所有那些廢話——那些關於墨西哥佬的廢話等等——全是一派胡言。這裏的人們都那麼直爽、善良,從不胡說八道,這太讓我吃驚了。”從這條黑夜中荒涼的路上獲得的經驗,使狄恩終於接近了這個世界並且仔細審察了一番。他低着頭,注視着前方的道路,慢慢地開車。我們來到沙賓納斯的另一頭給車打氣,一群戴草帽、留鬍子的本地農民正站在破舊的氣泵前說笑喧鬧。田野中,一個老人拄着拐杖蹣跚而行。太陽漸漸升高,照耀着這裏充滿原始活力的生活。
現在,我們重新向蒙特雷行駛。前面,出現了連綿不斷的山峰,山頂上積雪皚皚,我們平穩地盤旋而上,道路從山隘中穿過,不一會兒,我們走出了沙漠,開始在冷峭的空氣中,沿着懸崖旁的山路緩緩爬行。路上,我們一個人也沒碰到,汽車在白雲間穿行,一直把我們帶到頂峰。駛過這片山地,就到了巨大的製造業城市蒙特雷。城市上空的煙霧,連同海灣飄來的雲團,象羊毛一般從藍天上飄過。走進蒙特雷,就好象進了底特律,到處可見工廠高大的圍牆;嬉皮士在街上四處遊盪;把頭探出窗口;商店裏出售着各種各樣的商品;狹窄的街道上擠滿了彷彿香港過來的人。“哈!”狄恩大叫起來,“這就是太陽下的一切;你看見過這樣的墨西哥太陽嗎,索爾?它會使你精神振奮。啊!我真想開車——親自在這條路上開車!”我們想在熱鬧的蒙特雷停一會兒,但是狄思想抓緊時間趕到墨西哥城。他只知道路上會越來越有趣,尤其是前面,樂趣總是在前面。他開起車來就象一個魔鬼,從來不休息。斯但和我都疲憊不堪,只好放棄停車的要求,倒頭睡覺。到了蒙特雷城外,你抬起頭向外看,看見了不可思議的山,那裏是亡命之徒經常出沒的地方。
前面是蒙特莫里洛斯,天氣變得越來越熱,周圍的景象也愈加奇特。狄恩非要叫醒我看這一切。“快瞧,索爾,你可別錯過。”我向外望去,我們正在穿越一片沼澤地。走過一段泥濘的道路之後,總會看見幾個穿着破衣爛衫的墨西哥人在路上行走,腰上用繩子縛着大砍刀,有些人正砍灌木。她們都停了下來,面無表情地注視我們。透過灌木叢林,偶爾可以看到一些非洲式的竹牆茅草屋和一些小木屋。幾個年輕姑娘站在簡陋的門口望着我們。“噢,夥計,我真想停下來用手撫摸撫摸這些可愛的姑娘。”狄恩叫道,“但是你看老太太和老頭子總是站在附近——常常站在後面,有時離她100碼,在撿樹枝和木頭或者在看牲口。他們永遠不會孤獨,在這個國家沒有人會孤獨。你睡覺的時候,我一直在觀察着這條路和這個國家,可能的話,我真想告訴你我所想到的一切,夥計!”他渾身冒汗,眼中流露出狂放、剋制和柔和的目光——他看到的人跟他一樣。我們以每小時45英里的速度平穩地在彷彿沒有盡頭的沼澤地上行駛。“索爾,我想再過很長時間這樣的景色也不會變化。你來駕車,我想睡一會兒”。
我手握方向盤,腦子裏也在不停地馳騁神遊。我們的車經過利那裏斯,穿過炎熱的沼澤地,渡過奔流的里索多拉馬里納河,飛快地向前開着。我的眼前又出現了一片巨大的綠色林谷和遼闊的綠色田野。在一群男人的注視下,汽車駛過了一座狹窄的橋,橋下的河水汩汩奔流。不久,沙漠又開始出現。前面就要到哥瑞格里亞。他們還在睡覺,我獨自駕駛汽車,在筆直的道路上飛馳,不一會兒,我開車進入了哥瑞格里亞城。還是在聖安東尼奧的時候,我曾經開玩笑似地答應狄恩,我會給他找個姑娘,這成了一個債務。當我開車來到陽光明媚的哥瑞格里亞附近的一個加油站時,一個傢伙從街道對面走了過來,手裏拎着一個很大的遮陽風鏡,想知道我是否要買。“你喜歡嗎?只要60比索。我叫維克多。”
“嗯,”我開玩笑地說,“我要買姑娘。”
“一定,一定!”他興奮地叫了起來,“我會給你找一個姑娘,什麼時候都行。現在太熱了,”他又補充道,“熱天沒有好姑娘,等過了今天吧。你喜歡遮陽風鏡嗎?”
我不想要遮陽風鏡,只想要姑娘。我叫醒了狄恩。“嗨,夥計,在德克薩斯我答應過給你找個姑娘——好了,坐起來醒醒,小夥子,我們已經找到了,姑娘們在等着我們。”
“什麼?什麼?”他急不可待地坐了起來叫道,“在哪兒?在哪兒?”
“這個小夥子維克多要帶我們去瞧瞧。”
“太好”。我們走吧,我們走吧!”狄恩跳下汽車,拉住了維克多的手。加油站附近站了一群小夥子,他們微微笑着,一半人光着腳,所有人都戴着草帽。“夥計,”狄恩對我說,“這樣度過一個下午不是很好嗎。維克多,你能找到姑娘嗎,在哪兒?漂亮嗎?他用西班牙語嚷着,“你看,索爾,我在說西班牙語。”
“問問他我們是否能搞到麻醉品。嗨,小夥子,你能搞到大麻嗎?”
這個小夥子點了點頭,“當然,什麼時候都行,跟我來。”
“哈哈!”狄恩叫道。他完全清醒了,在墨西哥塵土飛揚的街道上跳上跳下。“我們大家都去!”周圍的小夥子興緻勃勃地看着我們,尤其是狄恩。他們竊竊低語,議論着我們這些美國佬。“看他們,索爾,在談論我們。噢,我的天,這個世界真有趣。”維克多上了我們的車,汽車猛地啟動向前並去。斯但-希潑哈德一直在睡覺,鼾聲如雷。
我們走出沙漠,來到城市的另一頭。這條路上車轍縱橫,使行駛在上面的汽車上下顛簸。維克多的家就在前面,它座落在一片仙人掌植物的邊緣,是幢土磚小屋,幾個人正懶洋洋地坐在院子裏。“那是誰?”狄恩興奮地叫道。“那是我的兄弟,我的母親和姐姐也在那裏。我的家人住在這裏,我已經結婚了,我住在商業中心。”
“你母親開通嗎?”狄恩有些心虛,“如果我們要大麻她會怎麼說。”
“噢,她會給我的,”於是我們等在車裏。維克多下車走進房間,同一個老婦人說了幾句話,後者馬上轉身走到後面的花園裏去拿大麻葉。這些大麻已經被摘下來,放在沙漠中的太陽下晒乾。維克多的兄弟們一直在樹下微笑着,他們走過來跟我們打招呼,但只待了一會兒就起身走了。維克多回來了,臉上堆滿笑容。
“夥計。”狄恩說,“這個維克多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可愛、最了不起、最有趣的小夥子。只要看看他,看看他冷靜、沉穩的步子就行了,在這裏可不需要匆忙。”車裏吹過一陣悶熱的從沙漠上刮來的微風。
“你覺得熱嗎?”維克多說著,指了指福特車滾燙的頂篷,他同狄恩一起坐在前面。“你有了大麻,就不會再熱了,不過你得等一會兒。”
“媽的,”狄恩說著,戴上了墨鏡,“我等着。你說得對,維克多,我的小夥子。”
這時,維克多的一個兄弟手裏捧着用紙包的大麻輕快地走了過來,他把它放在維克多的膝蓋上,便滿不在乎地靠在車門上,對我們笑着點了點頭,說:“你們好。”狄恩也對他微笑着點了點頭。沒有人再說話,空氣中充滿了平和。維克多卷了一支比平常所見的大得多的煙,他卷的是大號的卡羅那大麻煙(用的是褐色包裝紙)。維克多毫不在意地把煙點上,遞給我們大家。怞這種煙就象在怞一支酒瓶,一股火辣辣的煙霧直衝你的喉嚨,我們吸了一口,就馬上全部吐了出來。不一會兒,我們全部被大麻刺激得興奮起來,額頭上滲出層層汗水,就象突然形成了阿卡波古海灘。我從汽車的後窗望去,維克多的另一個長得有些古怪的兄弟——彷彿是個高高的肩上披着飾帶的秘魯印第安人——微笑着靠在郵筒上,不好意思地搓着手。似乎汽車周圍都是維克多的兄弟,因為又有一個出現在狄恩身邊。這時,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每個人都興奮起來,所有拘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出現了許多令人感到有趣的事。美國人和墨西哥人之間的不同消失了,這種不同本來從相象的面孔、皮膚上的汗毛、手指上的骨節和面頰上的顴骨上就可以一目了然。這些印第安兄弟們開始低聲議論起我們來,對我們評頭論足。你可以看到他們的長相和身材,比較他們彼此之間的表情,狄恩、斯但和我也在用英語議論他們。
“你們看到後面頭髮很硬的那個兄弟了嗎?他一直靠着郵筒沒有動。他的頭髮剪得很短,笑起來有點忸怩,我左邊這個年紀大點,挺自信,但有點憂鬱,看上去有些神經質,更象城裏的叫花子。維克多已經體面地結婚了——他就象是個埃及長老。你知道,這些傢伙真夠意思,從來沒見過他們這樣的人。他們一定也在議論、猜測我們,不是嗎?就象我們一樣,但用的是另一種他們自己的方式。他們可能感興趣我們怎樣穿衣服——我們也是如此,真的——我們跟他們有許多不同,我們說笑的東西可能也跟他們不同,我們之間的觀察方式也不會一樣,我真想知道他們是怎麼議論我們的。”狄恩試圖想了解這些,“嗨,維克多,夥計——你兄弟在說什麼?”
維克多睜開有些茫然的褐色雙眼望着狄恩,“是的,是的。”
“不,你沒理解我的問題、這些小夥子在說些什麼?”
“哦,”維克多不安他說,“你不喜歡這種大麻?”“噢,當然喜歡!你們在談些什麼?”
“談?是的,我們是在談話,你喜歡墨西哥嗎?”沒有一種共同的語言,這種交流的確太困難了。於是,大家漸漸安靜下來,但是依然很興奮。沙漠上吹來一陣宜人的微風,我們都沉浸在國家、種族和個人的思索中。
該去尋找姑娘了。維克多的兄弟們回到樹下,母親從門口凝望着我們。我們慢慢地一路顛簸返回城裏。
現在,顛簸不再是件痛苦的事。這是一次世界上最令人愉快、最舒適的顛簸旅行,好象是在藍色的大海上行駛一樣。當狄恩望着前方,告訴我他現在第一次理解了汽車的彈性時,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奇異的金色光芒。我們上下顛簸着,甚至維克多也明白了,哈哈大笑起來,然後他指着左側,告訴我們哪條路可以去找姑娘。狄恩用難以形容的興奮望着左側,駛上了那條路。他手握方向盤,平穩地向目的地駛去,同時,聽着維克多想說的話,並且大聲回答着:“對,當然!我完全同意!毫無疑問,夥計!噢,的確如此!噢,你說的太對我胃口了!當然!繼續往下說!”因此,維克多滔滔不絕他說著,儼然是一位出語驚人的西班牙演說家。我想,狄恩靠着他那異乎尋常的悟性一定理解了維克多所說的一切。此時,他很激動,看上去就象弗蘭克林,得拉諾-路斯伍德——在我直冒金星的眼前和混濁懵懂的腦海中出現了許多幻影——令我吃驚得透不過氣來,彷彿有無數根針一起向我刺來。我掙扎着仔細看看狄恩,他竟然跟上帝一模一樣。在大麻的刺激下,我處於極度興奮之中,只好把頭靠在座位上。汽車的顛簸使我全身一陣陣顫抖,我望着車窗外閃過墨西哥景色——在我的意識中它變得千奇百怪——似乎是在耀眼奪目的珍寶箱旁手足無措。你害怕正視它,因為你的眼睛屈從於你的內心,無法把巨大的財富一下子統統盡收眼底。我有些喘不過氣來。我看到一道金光劃過天空,正好落在這輛破舊汽車的車頂,然後一直射入我的眼窩深處,於是這金光變得無所不在。我看着窗外烈日當空的街道,一個婦女正站在門口,我想她一定是在傾聽我們所說的每一句話,暗自點着頭——這些是吸食大麻后常會出現的視覺幻境,但是那道金光依然存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甚至忘記了我們在幹什麼。後來當我昏昏沉沉地抬起頭來,就好象從沉睡中重新清醒,從虛無縹渺中回到現實。他們告訴我我們的車正停在維克多自己家的門口,他正抱着他的兒子站在車門前,把他遞給我們看。
“你們看到我的孩子了嗎?他名叫普拉茲,6歲啦。”
“啊!”狄恩驚嘆他說,他的臉上露出難以形容的驚喜。“他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孩子,瞧這雙眼睛。現在、索爾,斯但,”他面對我們,極其嚴肅和柔和他說,“我要讓你好好看看這個小墨西哥人的眼睛,他是我們的好朋友維克多的兒子,等他長大以後,看他怎樣用這雙眼睛同心靈交談,這雙眼睛預示了一顆最可愛的靈魂。”這是一段漂亮的演說,這也的確是個漂亮的孩子。維克多慈愛地低頭望着他的天使。我們都希望能有一個這樣的兒子。他似乎意識到了我們強烈的愛意,不知什麼原因,皺着小臉哭了起來,這原因可能來自很久以前的神秘時代,我們一無所知,只有手忙腳亂地安慰他。維克多摟着他搖着,狄恩輕聲哄着他,我則上去拍着他的小胳膊,可是他的哭聲卻越來越高。”哎,”狄恩說,“我太抱歉了,維克多,我們讓他生氣了。”
“他不是生氣,孩子就是愛哭。”說話的是維克多嬌小的妻子,她正赤腳站在門口,由於害羞,不好意思過來。她急切地等着維克多把嬰兒抱過去,然後用柔軟的棕色胳膊接了過來。維克多給我們看過他的孩子,便鑽進汽車,滿足地用手指了指右側。“太好了。”狄恩說著,拐了一個彎駛入狹窄的阿爾及利亞大街,街上有許多人好奇地望着我們。我們來到妓院,這是一幢經過灰泥粉飾的建築,在陽光下顯得分外醒同,大街對面,兩個警察正靠在面對妓院而開的窗檻旁。他們服裝整齊,卻無精打采,饒有興趣地注視着我們走進去,並在裏面待了整整3個小時。黃昏時分,我們從他們的鼻子底下興高采烈地走了出來。按照維克多的吩咐,為了走走過場,我們給了他們每人24美分。
在妓院裏,我們找到了姑娘。她們中有些人斜靠在舞廳里的沙發上,有些人正在長長的酒吧間裏痛飲。中間有一個拱門通向後面的小木屋,這些木屋看起來就象是在公共海灘上你可以在那裏換上浴衣的那種屋子。老闆是個年輕的傢伙,不停地跑進跑出。我們告訴他我們想聽墨西哥當地音樂,他馬上拿來一疊唱片,大多是普拉茲-布拉多的唱片,然後把它們放到留聲機上。大廳里傳來震耳欲聾的音樂——這才真正是在聽自動唱機——驚動了狄恩、斯但和我。我們突然意識到我們從不敢把音樂旋到我們想聽的音量,這才是我們想聽的音量。音樂一陣陣傳來,強烈地吸引着我們。幾分鐘以後,幾乎哥瑞格里亞城的所有人都擁到窗戶上,欣賞着美國佬和們跳舞。他們站在骯髒的大街上圍觀着,警察也夾在裏面,只不過用一種漫不經心的態度看着。在這個太陽當空的下午,激烈的音樂迴響着,就象是在世界未日或基督再生時你將聽到的那種音樂一樣。
我們和姑娘們在歡快的音樂聲中瘋狂地舞着。海闊天空地瞎聊以後,我們漸漸了解了她們不同的個性。她們都是些出色的姑娘,其中最瘋狂的一個是委內瑞拉人,她一半是印第安人血統,一半是白人血統。她只有18歲,看上去象是出身於教養很好的家庭。在墨西哥,象她這樣年紀的人,有着漂亮的臉蛋,各方面條件都很好,為什麼還要出來賣瀅,真是天知道。一定是遇到了什麼可怕的災難。她喝起酒來不顧一切,等到快要醉倒時,便放下酒杯。她不停地喝着酒,我們也儘可能給她買。她穿着寬鬆的便裝,摟着狄恩的脖子,不停地跳着舞。狄恩象石頭一樣獃頭獃腦,一時間忘了該怎樣同姑娘干那事。過了一會兒,他們跑進了貯藏室。我被一個肥胖的、乏味的姑娘纏住,她牽了一條小狗,我表示討厭這條狗,因為它一直想咬我,她卻對我大為惱火。她答應把它牽到後面,但等她回來,我已經同另外一個姑娘搭上了。這一個挺漂亮,但不是最漂亮,她象個吸血鬼似地摟着我的脖子。我想脫身去找另外一個16歲的黑人姑娘,她憂鬱地坐在那裏,撩開短小的衣服觀察着她的肚臍眼。斯但找的姑娘15歲,穿了一件幾乎快要掉下來的衣服。所有人都瘋了。二十幾個男人靠在窗戶上,津津有味地看着。
黑人小姑娘的母親——不是黑人,而是皮膚黑——走了進來,跟她的女兒簡單但有悲哀地交談了幾句。我看到這一切,有些無地自容,無法再去找我真正想找的姑娘。我讓吸血鬼帶我到後面用。那裏,留聲機依然在震耳欲聾地唱着。我們找到一張床,玩了半個小時。這是一個方形的木板屋,沒有屋頂,一個角落裏有幾尊聖像,另一個角落有一個臉盤。旁邊大廳里不斷有姑娘在叫:“亞格,亞格卡利恩特!”意思就是,“熱水”。斯但和狄恩也幹完出來了。我的這個姑娘要30比索,大約3個半美元,她又額外要了解10比索,為此還講了一大堆理由。我不知道墨西哥鈔票的價值,我只知道我有一百萬比索。我把錢扔給她,於是又跑出來跳舞。一大群人站在街上看着,警察象往常一樣無精打采。狄恩那個漂亮的委內瑞拉姑娘拉着我走出門去,走進了另一家顯然也屬於妓院的酒吧。裏面有一個年輕的酒吧招待正一邊倒酒一邊同一個長着小鬍子的老頭認真地談論什麼。這裏的留聲機也開得震天響,彷彿世界上的所有留聲機都在放。委內瑞拉姑娘摟着我的脖子,想要兩杯酒,酒吧招待不給她,她求了又求,酒吧招待才給了她一杯,她卻一下子把它給灑了。這次她並不是故意的,因為我從她那雙由於醉酒而失去光澤的眼睛裏看到了懊悔。“這很容易,寶貝。”我對她說。我給她找來一個凳子,她總是往地下癱,我從來沒看見過一個女人喝得如此爛醉,而且只有18歲。她拉着我的褲子求我發發慈悲,我只得又給她買了一杯,她一飲而盡。我再也沒有心思跟她玩,我擁有的姑娘應該在30歲左右,能夠自己照顧好自己。委內瑞拉姑娘在我懷裏痛苦地扭動着,我突然產生一個衝動,想把她帶到後面,把她的衣服脫光,僅僅跟她聊聊天——我胡思亂想着。我發狂似地需要她和另外那個黑人小姑娘。
可憐的維克多一直背靠酒吧櫃枱,興緻勃勃地望着他的三個美國朋友尋歡作樂。我們給他買來了酒。他的眼睛緊緊盯着一個女人,但為了忠實於他的妻子,他不想那麼做,狄恩把錢塞給了他。在歡鬧之中,我有機會觀察一下狄恩的所作所為,他已經有點神志不清,當我凝視着他的臉時,他居然認不出來我是誰。“好,好!”他只會說這些。這場歡鬧似乎沒有終結,就象是發生在一種生活里的一個漫長而奇特的阿拉伯夢幻——阿里巴巴和小巷名妓。我又帶着我的姑娘來到她的房間,狄恩和斯但也跟他們的姑娘盡情享樂去了。過了一會兒,我們又都跑了出來,想看看下面會發生什麼的圍觀者只好耐心地等待着。這天下午彷彿沒有盡頭。
神秘的夜幕降臨到這古老而美麗的哥瑞格里亞,瘋狂的音樂沒有一刻的間歇,彷彿是叢林中沒有終結的旅行。我無法把眼光從黑人小姑娘的身上挪開,她走起路來就象是個皇后,甚至在陰森的酒吧招待強迫她去幹些雜活諸如給我們斟酒和打掃後院時也是如此。在這裏的所有姑娘中,她最需要錢,也許她的母親為了年幼的弟妹經常來要錢。墨西哥人是貧窮的,我從來也沒有想過去接近她,給她一些錢,我有一種感覺,她會輕蔑地拒絕這一切,這種輕蔑令我有些膽怯。我在幻想中的確愛上了她,這種愛存在了幾個小時,但我不願甚至害怕去碰她,狄恩和斯但去接近她時也失敗了。在這個放蕩的妓院裏,她那不可侵犯的尊嚴只能使她繼續窮困,有一次,我看見狄恩象看一尊雕像似地看着她,準備帶她到後面玩玩。她傲慢地、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一絲困惑從他臉上閃過。他摩挲了幾下肚皮,目瞪口呆地愣了一會兒,最後低下了頭,因為她是一個女皇。
突然,維克多緊張地跑過來,抓住我們的手,臉上露出驚慌的表情。
“出了什麼事?”他連說帶比劃地想讓我們明白,然後跑進酒吧,從酒吧招待那裏抓過賬單,帳單上已經超過了300比索,也就是36美元,這在任何妓院都太多啦。我們還沒有喝夠,還不想離開,還想在這個奇異的阿拉伯式的仙境中同可愛的姑娘們再盡情享樂一番。我們是在走過了無數艱險的道路之後才終於找到這個地方的。但是夜幕降臨了,我們不得不暫告一個段落。我們走了出去。狄恩凝視着這裏,皺着眉頭默默地沉思着,想平靜下來。最後我說無論如何我們該離開了。“前面還多着呢,夥計,不會有什麼區別的。”“好吧。”狄恩咕噥着,戴上眼鏡;回頭看了看他的委內瑞拉姑娘。她跑了出來,躺在一張木凳上,雪白的從絲裙中袒露出來,從車窗中可以看得很清楚。車后,拖着一條昏黃的影子。遠處,傳來孩子的哭鬧和大人輕聲的安慰。我一下子記起我這是在墨西哥而不是在天堂上一個的白日夢中。
我們正要出發,突然發現斯但不見了,便又回去找他。發現他正在向一個新來的獻媚,她每天晚上來侍候客人。斯但想再痛痛快快地玩一次,當他喝醉了的時候,就會賴在女人身上走不動,而且女人們都象青藤一樣纏着他。他堅持要留下,玩遍所有新來的、特殊的和漂亮的女人。狄恩和我使勁捶打他的背,才把他拖了出來。他揮手向所有人告別——姑娘們、警察、還有外面街上圍觀的人群和小孩,對喧鬧的哥瑞格里亞的各個方向送去飛吻。他昂着頭從人群中走過,不停地對他們發表演說,表達他對這個迷人的下午所懷有的眷戀。周圍的人們大笑着,拍着他的肩膀。狄恩過去給了警察4個比索,同他們握了握手,微笑着點了點頭。當他跳上汽車時,我們熟悉的每一個姑娘都意識到了分別,她們圍在汽車旁,衣服都擠成一團,喋喋不休地說著再見,吻着我們。那個委內瑞拉姑娘甚至開始哭泣——儘管我們知道這並不是為了我們,或者不完全為了我們,但也相當滿足了。我的溫柔的感情都留在了這裏,一切都結束了。我們啟動汽車,把用幾百比索換來的歡樂拋在身後。這一天似乎並不壞,瘋狂的音樂仍然跟在我們後面很長時間,一切都結束了。“再見,哥瑞格里亞!”
維克多很為我們感到驕做,也為他自己感到驕做。“現在,你們想去洗個澡嗎?”他問。當然,我們都想痛痛快快地洗個澡。
於是,他把我們帶到一個世界上最奇怪的地方:這是一個普通的美國式的浴室,座落在離城外一英里多路的地方,許多人擠在一個大池子裏,淋浴在一個石頭砌成的屋子裏。花幾個聖塔弗就可以洗一次,你可以從侍者那裏拿到肥皂和毛巾,浴室旁邊的停車場上,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小孩坐在快要倒了的旋轉木馬上轉着圈,在殘陽的照射下,顯得很奇特,也很美。斯但和我拿着毛巾走進冰冷的淋浴室,洗得乾乾淨淨以後跑了出來。狄恩沒有洗,我們看見他正同熱情的維克多手挽手在停車場上散步。他們興緻勃勃地聊着,狄恩有時拍拍維克多的手,然後繼續手挽手向前溜達,快該同維克多分手了,所以狄恩抓緊一切機會單獨同他在一起,交流着看法,深入地了解他。只有狄恩會這麼做。
我們必須走了,維克多很傷心。“你們還會回哥瑞格里亞來看我嗎?”
“當然,夥計!”狄恩說。他甚至答應帶維克多到美國,如果他願意的話。維克多說他會認真考慮的。
“我有妻子和孩子——沒有錢——我知道。”當我們從汽車裏向他揮手時,他的臉上露出溫和的微笑。在他身後,是空曠的停車場和玩木馬的孩子。6
我們的車來到了哥瑞格里亞城外的公路上,路的兩邊林木叢生。在夜色中,我們可以聽到樹上成千上萬的昆蟲的嗡嗡聲,聽上去就象是一聲連綿不斷的尖叫。“嗨!”狄恩叫着,打開年前燈,可是燈壞了。“怎麼回事?他媽的,現在怎麼辦?”他怒氣沖沖地敲着儀錶板。“噢,我的天呀!想想看這有多可怕,我們不得不在沒有燈的情況下開車穿過叢林。我根本看不見開過來的汽車!噢,我們該怎麼辦?他媽的。”
“讓我來開,也許我們能退回去。”
“不,絕不!絕不!讓我繼續來開。我隱約能看得見路。我們來試試。”現在,我們是在漆黑的夜裏穿行於昆蟲的海洋中。濃烈的腐臭味撲鼻而來。我們突然想起地圖上標識着哥瑞格里亞一過就是北回歸線。“我們現在處在真正的熱帶啦!別擔心那種氣味,好好聞聞!”我把頭伸出窗外,蟲子便迎面而來。如果把耳朵豎在空氣中,就可以聽見昆蟲的高聲尖叫。我們的燈忽然又亮了,照射着筆直的大路,兩邊象牆一樣佈滿了樹木,都將近100英尺高,彎彎曲曲的。
“養的!”斯但在後座猛地叫了起來,“他媽的!”他仍然處在麻醉劑的興奮之中。我們一想到他仍處於興奮之中,叢林和麻煩對他毫無影響,禁不住大笑起來。
“他媽的!”我們被拋在這該死的荒郊野外,再不快走,今天晚上就要在這裏過夜了。快走!”狄恩叫道,斯但做得對,他什麼也不在乎,只是迷戀女人、大麻和這個瘋狂的世界——哈!他那麼興奮,他知道他在幹什麼!”我們脫下T恤衫,光着膀子在叢林中蜿蜒而行。前面沒有村鎮,什麼也沒有,我們彷彿迷失在這叢林之中,一英里路又一英里路地向前走着。天氣越來越悶熱,昆蟲的叫聲越來越響,惡臭的氣味也越來越難聞,一直到我們開始適應,習慣它。“我真想脫光了在叢林中不停地跑呀跑呀。”狄恩說,“不,天呀,夥計,我想做的是儘快找到一個好地方。”不一會兒,萊蒙,一個叢林城市出現在我們面前。昏暗的燈光,黑色的陰影,頭頂上巨大的天空還有舊貨店前的一群群男人——這裏就是熱帶的交叉點。
我們的車在一片柔和的氣氛中停了下來。天氣很熱,彷彿是在7月里新奧爾良一家麵包師的烘房。許多人家都坐在黑暗的街道上閑聊着,偶爾有幾位姑娘走過。她們都很年輕,好奇地想知道我們到底是什麼人。她們光着腳,蓬頭垢面。我們來到一家搖搖欲墜的雜貨店門前買了些麵包和新鮮的菠蘿,店裏點了一盞油燈,門口有幾盞昏黃的燈,其它地方就全是黑暗、黑暗、黑暗。我們都累了,真想馬上睡覺,於是把車開到城邊一條塵土飛揚的大路上。天熱得令人難以忍受,根本無法入睡,所以狄恩脫得,把衣服鋪在路邊柔軟、滾燙的沙地上,然後躺在上面。斯但躺在福特車的前座上,兩邊的門都開着,好讓空氣流通,但是沒有一絲風。我坐在後座上,汗水流成了河,只好跳下汽車,站在黑暗中。全城都陸陸續續地進入了夢鄉,只有狗在不停地狂吠,我怎麼能睡覺呢?成千上萬隻蒼蠅叮在我們的、手臂和腳踝上。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好主意,我爬上車頂,平躺在上面,雖然還是沒有風,但是車頂容易涼。我背上的汗很快就幹了,同時成群的死蟲子也落到了我身上。我意識到叢林在融化你,你也變成了它,躺在車頂,臉朝黑漆漆的天空,就象夏日的夜晚躺在密閉的箱子裏。在我的生活里,空氣第一次不再是一種接觸我,撫摸我,使我寒冷和流汗的東西,而是變成了我自己,我與空氣融為一體。在我睡着的時候,密密麻麻的小蟲子在我臉上飛來飛去,它們既快樂又溫柔,天上沒有星星,顯得深邃、遙遠。我可以面對天空就這樣躺上一夜。蚊蠅的叮咬使我的頭、臉、腳都感到刺痛,為了盡量少出汗,我穿上了我那件百孔千瘡的T恤衫,重新躺下。路邊有一團黑影,那是正在熟睡的狄恩,我能聽見他的鼾聲。斯但也在打鼾。
城裏偶爾閃過一束模糊的光亮,那是巡警在執行任務。他手裏拿着微弱的電倚,在黑暗的叢林中咕噥地走着。過了一會兒,我看見他的亮光向我們緩緩走來,我能夠聽到他踩在沙地上的腳步聲。他停下腳步,照了照汽車,我坐起來看着他。停了幾分鐘,他用抱怨的口氣對我說:“多米恩多?”一邊說,一邊角手指着路邊的狄恩。我知道他這句話的意思是“睡覺”。“是的,睡覺。”我用西班牙語說。
他自言自語了幾句,不滿地轉過身,繼續一個人向前走去。上帝從沒有在美國創造一個這麼可愛的警察,不產生懷疑,不製造混亂,不打擾別人:他可真是這個沉睡的城市的忠實衛士。
我回到我的:‘床’上,伸開手臂躺在上面,張開嘴,深深呼吸了幾口叢林中的空氣。我一直醒着,遠處傳來公雞的啼叫,黎明卻似乎被絆在什麼地方了。沒有風,沒有露水,只有北回歸線的天空把我們釘在地上。天空中仍然沒有黎明的跡象。忽然,黑暗中傳來狗的狂吠聲和馬蹄的踢達聲,聲音越來越近,這是哪個瘋子晚上還騎着馬到處亂轉轉?不一會兒,我看到了一個神奇的景象:一匹野馬疾馳而來,渾身雪白,象一個精靈,它順着大路向狄恩衝去;幾條狗追在它後面嗥叫着。我看不見狗,它們是些齷齪年老的叢林野狗,他那匹馬卻雪白、龐大,還發著磷光,很容易看見,我沒有為狄恩感到擔心,那匹馬看到了他,從他的頭邊一躍而過,又象船一般從車旁跑過,然後輕聲地嘶鳴着,繼續向前跑去。幾條狗圍在它的左右,一起跑進叢林,只能聽見馬在林木中穿行時的蹄聲。這匹馬是怎麼回事?是鬼魂還是聖靈?狄恩醒了以後,我把剛才的一幕告訴了他,他認為我是在做夢,他說他似乎也隱約夢見了一匹馬。我告訴他這不是夢。斯但-希潑哈德懶洋洋地醒了過來。我們又滿身大汗。天仍然黑沉沉的。“我們把車開動,那樣會有點風!”我叫道,“我要熱死啦!”“好吧!”我們沿着大路駛出城外,從車外吹來的風把頭髮吹得亂七八糟。天空中霧蒙蒙的,路兩邊是無邊的沼澤地,沼澤地上灌木枝蔓纏繞。狄恩把車開得飛快。前面忽然出現了一架無線電台的天線,彷彿到了內布拉斯加。我們來到一家加油站給汽車加了點油。在加油站,一群群飛蟲撲向電燈,落在我們腳下。有些蟲子將近四英寸長,還有一些樣子醜陋的蟲子大得簡直能吃掉一隻鳥,都是些各種各樣叫不出名字來的飛蟲。我站在路上,只有不斷拍打才能躲避它們的襲擊,最後只好躲進車裏,用手捂住腳,恐懼地看着它們團團叮在我們的車上。“快走!”狄恩和斯但卻一點兒也未被蟲子困擾,他們若無其事地喝着桔汁酒,他們的襯衫和褲子都跟我一樣被成千上萬隻死蟲子的血浸透了。我們使勁聞了聞衣服上的氣味。“你知道,我開始喜歡這種味道了。”斯但說,“我再也聞不到其它味道了。”“這種味道挺奇怪,挺好聞。”狄恩說,“我要到墨西哥城再換襯衫,我想把它們收藏好,留作紀念。”於是我們又繼續上路,只有這樣臉上才會感到有些涼意。前面隱約可見連綿的青山,我們馬上就要爬上墨西哥中部的高原了,再往前走就是墨西哥城。沒多久,我們爬上了9000英尺的高峰,可以俯視到下面奔騰的河流,這就是著名的莫克特茲瑪河。路邊開始出現奇異的印第安人,他們是一個封閉的民族,山地印第安人。他們與世隔絕,身材短粗,皮膚黝黑,牙齒參差不齊,身上背着沉重的包裹。遠處梯田上種着各種農作物,他們上下奔忙着種植莊稼。狄恩放慢了速度端詳着他們。“啊,我從來不知道還有這種地方!”我們爬上最高的山峰,這裏同洛基山脈一樣高,可以看到到處種植着香蕉。狄恩跳下汽車,站在那裏指指點點。我們站在懸崖邊緣,旁邊是個小茅草屋。微明的晨曦照耀着霧氣氤氳的莫克特茲瑪河。一個13歲的印第安小姑娘在茅屋前的院子裏,她着手指,一雙棕色大眼睛望着我們。“在她以前的全部生活里,可能從來沒看見過有人把車停在這裏!”狄恩感嘆他說,“喂,小姑娘,你好嗎?你喜歡我們嗎?”小姑娘噘着嘴,不好意思地轉過臉去望着別處。等我們自顧自聊了起來,她又嘴裏含着手指觀察起我們來。“嗨,我真希望能給她點什麼!你看,她生在這裏,長在這裏——她了解的一切就是這個懸崖。她的父親可能帶着繩子去收割糧食,採摘菠蘿,在80度的斜坡上砍柴。她從來也沒有離開過這裏,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一旦離開懸崖,走上公路,他們就會手足無措,你們注意到她頭上的汗水了嗎?”狄恩表情難過地指着那個姑娘說,“我們都沒有這種汗,它象油一樣一直停留在她頭上,這裏一年四季都這麼熱,她不知道沒有汗水是什麼滋味,她是帶着汗水生下來的,還要帶着汗水死去。”她那小小額頭上的汗水那麼凝重,卻不往下流,只是停在那裏,象一滴橄欖油一樣閃閃發光。“他們的心裏在想什麼?他們所關心的東西,價值觀,還有他們的願望一定與我們完全不同。”狄恩開動了汽車,他開得很慢,想看看路上的每一個人,我們盤旋地向上行駛着,行駛着。
在我們開車向山上爬行的過程中,空氣開始變得涼爽起來。路上的印第安姑娘都披着圍巾,她們拚命向我們打招呼。我們停下車來,她們便蜂擁而上,向我們兜售起小塊的水晶石。她們瞪着天真的棕色大眼睛盯着我們,我們也望着她們,心裏沒有一絲邪念。儘管她們都很年輕,有些只有11歲,看上去卻象30歲。“瞧瞧這些眼睛!”狄恩感慨他說。她們的眼睛就象孩提時代的聖母,從中可以看到耶穌般親切與慈祥的目光。她們毫不畏縮地注視着我們,我們擦了擦激動的藍眼睛,繼續看着她們,她們仍然用讓人神魂顛倒的目光射向我們。她們一說話就會變得粗野,甚至愚蠢;只有在平靜中,她們才顯露出自己的真實面目。“她們是在最近才學會賣這些水晶石的,大概是10年前公路建成以後——那以前這個國家一定非常寧靜。”姑娘們仍然圍着汽車嚷着,其中一個甚至抓到了狄恩汗淋淋的胳膊,不停用印第安語嚷着什麼。“噢,好。噢,好。親愛的。”狄恩溫柔地甚至有些可憐巴巴地說。他跳下汽車,在這部破舊汽車尾部的行李箱裏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塊手錶。他把它給那個孩子看,她興奮地叫了起來,其他人也驚奇地圍繞過來。狄恩把表放在那個小姑娘手裏,因為“她為他獨自從山上采來了最美最純最精巧的水晶石”。他撿了一顆比草莓果大不了多少的水晶石,然後把手錶給她戴上,她們全都象唱詩班的孩子那樣張大了嘴。那個幸運的小姑娘把表緊緊貼在胸前破破爛爛的衣服上。她們用手撫摸着狄恩,向他表示感謝。他站在她們中間,眼望着前方高峰上的公路,彷彿穆罕默德重新降臨。他回到了車上,她們不願看到我們離去。我們走上山路以後很長時間,她們還跟在我們後面,一面跑,一面揮手。我們的車拐了一個彎,再也看不見她們了。她們仍然在我們後面追趕着。“啊,我的心都要碎了!”狄恩捶打着胸口叫道,“她們會這樣跑很遠的!如果我們開慢點,她們會一直跟着車一直追到墨西哥城嗎?”“會的。”我說,因為我知道。我們爬上了令人頭昏目眩的馬得爾奧冰托峰,濃霧把懸崖全部籠罩起來。在霧中,可以看到一片片金黃的香蕉林。懸崖下,莫克特茲瑪河象一條金帶在綠色的叢林中蜿蜒穿行。我們的汽車經過了山頂大的一個小鎮,披着圍巾的印第安人從草帽下望着我們,這裏的生活是那麼沉重、黑暗而又原始。他們看着目光炯炯有神的狄恩,他正在認真卻是瘋狂地把車開得飛快。他們向我們伸出手來,這些從山後或者更高的山上下來的人,把手向前伸着,希望文明人能夠給他們些什麼,他們一直期待着,而不知道將來有一天我們也會象他們一樣窮,同樣要這樣伸手乞討。我們這輛即將散架的福特,30年代曾經流行的舊福特,吭哧吭哧地從他們中間穿過,消失在塵土之中。
我們已經接近高原的盡頭。金色的太陽出來了,天空碧藍如洗。酷熱的沙漠上不時閃過樹木的影子,偶爾也會有河流從沙地中穿過。狄恩睡著了,斯但在開車,附近出現了幾個牧羊人,都穿着嶄新的長袍。女人們抱着幾包亞麻,男人們拎着木杖,在茫茫沙漠中的大樹下圍坐在一起。羊群在太陽下東奔西跑,揚起陣陣塵煙。“夥計,夥計。”我對狄恩叫道,“醒來瞧瞧這些牧羊人。醒來瞧瞧這個耶穌曾經到過的金色世界,用你的眼睛好好瞧瞧!”
他從座位上抬起頭看了一眼,太陽正在偏西,便又倒下睡了。他醒來以後,向我詳細描述着他看到的一切,說:“太好了,夥計,我很高興你讓我起來看,噢,天呀,我要幹什麼?我要到哪裏去?”他摩挲着肚子,眼睛通紅地望着天空,幾乎要流下眼淚。
我們這次旅行的終點快到了。路兩旁出現了無邊的田野,時而有宜人的涼風從大片樹林中吹來,吹過夕陽映照下的鮮紅的石竹花,巨大的雲團向我們飄來。“噢,黃昏中的墨西哥城!”從丹佛的那個下午的院子裏開始,經過1900英里的行程,我們終於來到這片世界上最遼闊、最神聖的地方。現在,我們就要到達路的終點了,“我們要換掉這身沾滿蟲子的T恤衫嗎?”
“不,我們就穿着它進城。他媽的。”我們開車駛入了墨西哥城。
順着山路,我們來到了一個火山口,火山噴出的濃煙在整個墨西哥城上空繚繞。下了山,我們的車從起義大道一直開進了城市中心。一些小孩正在寬闊的田野上踢足球,揚起陣陣塵上。出租汽車司機跟着我們,想知道我們是否想要姑娘。不,我們現在不想要姑娘。殘落破敗的貧民窟的土屋一直向前延伸,昏暗的小巷中,遊盪着幾個孤獨的人影。黑夜降臨了,我們的車在城市中穿行。突然,前面一片燈火通明,人聲鼎沸,路邊到處是咖啡館和劇院,穿着時髦的小夥子對我們嚷着。拿着扳手、衣衫襤褸的機修工人光着腳從街上懶洋洋地走過。光腳的印第安司機開着車在我們周圍橫衝直撞,拚命地撳着喇叭,喧鬧聲令人難以忍受。在墨西哥,汽車上從不使用消音器。“哈!”狄恩叫道,“快瞧!”他踩下油門,象印第安人那樣開起車來。我們在利福馬大街兜着圈。汽車從四面八方向我們衝來,又從我們旁邊一閃而過。“我一直夢想着這樣的交通,每個人都在拚命向前跑!”一輛救護車鳴笛開了過來。美國的救護車可以鳴笛飛馳而過,但是印第安人駕駛的救護車在城市的街道上只能以每小時80英里的速度駛過,來往急馳的車輛勉強讓開路,他們不會因任何人任何事而暫時停車。我們看着它從商業中心擁擠的交通中尖叫着駛過。路上的行人,即便是老太太,都急急忙忙一刻不停地走着。年輕的墨西哥城商人在摩肩接踵地奔跑。光腳的巴士司機穿着T恤衫蹲坐在低矮的座位上,一邊說笑,一邊駕駛着龐大的汽車。巴士上亮着黃燈和綠燈。車上一排排木頭長椅上坐着許多面孔黝黑的人。在商業中心,無數的墨西哥城嬉皮士戴着鬆軟的草帽,穿着夾克衫,前胸敞開,在大街上閒蕩。有些人在小巷裏出售十字架和大麻;有些人跪在破舊的教堂中,隔壁小棚屋中正表演墨西哥雜耍。有的小巷堆滿碎石亂瓦,陰溝肆流。一扇扇小門通向磚土圍堵的酒吧,你只有跳過一個水溝才能喝到酒。這種水溝下面可能就是古代的阿茲特克湖。酒吧賣的咖啡里摻着酒和肉豆寇,四周圍響着震耳欲聾的墨西哥音樂。幾百個沿着黑暗、狹窄的街道上排成一排,在夜色中向我們眨着的眼光。我們彷彿漫步在一個迷離的夢境中。在一個奇特的墨西哥咖啡館,我們花48美分吃了一頓豐盛的牛排。木琴演奏師站在那裏彈奏一把巨大的木琴,結他歌手唱着歌,一個老人在角落裏敲着鼓。無論你走進哪一家空氣混濁的酒吧,花兩美分他們就會給你一杯仙人果汁。整個晚上街道上充滿了喧鬧,沒有片刻的停歇。乞丐們蜷縮在廣告牌下,他們全家人坐在街頭,在夜色中吹着短笛,自得其樂。他們光着腳,點着昏暗的蠟燭。整個墨西哥就象是一座波希米來集中營。在街道拐角,一個老婦人正在切着煮熟的牛頭肉,用玉米餅裹好,再抹上醬汁,用報紙包着出售。我們知道,這座陌生的、充滿魅力的巨大城市就是我們所走的路的盡頭。狄恩張着嘴,眼睛發光,在曠野上開始了一次落拓、神聖的觀光。狄恩碰到了一個討厭的傢伙,戴着草帽,跟我們閑聊着,還想再出去轉轉,因為一切都不會結束。
後來我得了一場熱病,拉痢疾,整日昏昏沉沉,神志不清。我抬起頭,在暈旋中,我知道我正躺在堪稱世界屋脊的海拔8000英尺的一張床上,我知道我已經拖着這可憐的軀殼生活了一輩子,我知道我仍然有許多夢想。我看見狄恩趴在廚房的桌子上。幾天以後,他就要離開墨西哥城了。
“你在幹什麼,夥計?”我有氣無力地問道。
“可憐的索爾,可憐的索爾,你病了,斯但會照顧你的。現在,如果可能的話,好好聽着:我在這裏已經辦好了同凱米爾離婚的事。如果汽車可以走的話,我今晚就回紐約到伊尼茲那裏去。”
“以後呢?”我叫道。
“以後,好夥計,我就回到我的生活里去。我真希望能跟你一起留下來,我一定儘力趕回來。”我肚子裏一陣陣劇痛,禁不住聲吟起來,等我再一次睜開眼睛,無所畏懼而又瀟洒不羈的狄恩正低着頭站在那裏注視我,他的破車已經準備好了。我似乎認不出他是誰了。他知道這一點,憐憫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是的,是的,是的,我現在要走了。可憐的索爾,再見。”於是他走了。20小時以後,在痛苦的高燒中,我終於明白他已經走了。他正獨自開着車,穿過那些滿是香蕉的山坡。這時是深夜。
我恢復過來以後,才意識到他是多麼可恥,但是我還是理解了他生活的複雜,理解他為什麼要把生病的我留在這裏,去跟他的妻子們在一起,理解了他的痛苦。“好吧,老狄恩,我什麼也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