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四部

1

1949年春天,我從退伍軍人助學金中支了一筆錢,然後去了丹佛,想在那裏定居下來。我象一個孤獨的老人一樣,住在美國的中部。那裏什麼人也沒有——沒有芭比-羅林斯,雷-羅林斯,蒂姆-格雷,貝蒂-格雷,羅蘭-梅奇,狄恩-莫里亞蒂,卡羅-馬克斯,埃迪-鄧克爾,羅伊-約翰遜,湯米-斯納克,這些人一個也沒有。我終日徘徊在卡爾提斯街和拉瑞默街,有時到水果商場找點活干。1947年我曾經在那裏干過活,那是我一生中最艱苦的一段工作。我和幾個日本小夥子必須用一個撬扛把一隻裝滿西瓜的大箱子搬到100碼以外的鐵路上,而每拉一下只能移動四分之一英尺。我們不斷把箱子從結冰的冷藏室里搬到強烈的陽光下,一冷一熱,禁不住直打噴嚏。上帝啊,真不知道這樣干是為了什麼。

我在黃昏的血色中踽踽而行,感到自己不過是這個憂鬱的黃昏大地上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我慢慢地走過溫得薩旅館,狄恩和他父親在大蕭條的30年代就住在這裏。我四處搜尋着想像中的往昔那個可憐的帶着傳奇色彩的白鐵工的影子。

夜晚,丁香花的氣息撲鼻而來,我漫步在第27街和丹佛的黑人聚居區,全身的肌肉隱隱作痛。我真希望自己是個病人。對我來說,白人中最好的工作也太不夠味,沒有樂趣,缺少刺激。在一個小飯館裏,有人在賣用紙包着的又熱又紅的辣椒干。我停下來買了一點兒嘗嘗,然後繼續在神秘的夜色中行走,我希望我是個丹佛的墨西哥人,或者是一個窮困、勤勞的日本人,或者是其他什麼人,但我現在卻令人沮喪的只是一個“白人”。我的全部生活都是為了實現白人的抱負,這就是我要拋棄象特里這樣的好姑娘的原因,從路旁的墨西哥人和黑人住宅的游廊里,傳來輕聲的低語,偶爾有幾個肉感的姑娘邁着黑黑的從玫瑰樹後面走過,不時閃過幾張黑色的面孔。孩子們則坐在躺椅里,象老人一樣。一群黑人婦女從我身邊走過。其中一個年輕的女人離開一位象是她母親的老婦,衝著我跑了過來。“您好,喬!她猛然發現我不是喬,便羞澀地跑了回去。我真希望我就是喬,但我只是我,索爾-佩拉提斯。在這個溫柔的難以忍受的夜晚,無精打采地徘徊在平靜的夜色中,希望自己能夠變成一個快樂、真誠、熱情奔放的黑人。這些不飾邊幅的鄰居讓我想起了狄恩和瑪麗露,他們從孩提時代就熟悉這些街道,我多麼希望能夠找到他們呀。

沿着第23街往下走,一群孩子正在進行一場壘球比賽。巨大的照明燈照亮了整個球場,每個人都很賣力。參加這個奇怪的球賽的人五花八門,有白人、黑人、墨西哥人和純種的印第安人,這些小運動員都穿着運動服,神情認真地玩着球。在我的生活里,從來沒有象這樣的夜裏,在燈光照明下,在家人、女朋友和鄰里的孩子面前進行體育活動,這類活動總是在學校里,集中地、表情嚴肅地進行,根本沒有這些兒童特有的樂趣。現在,這一切對我已經太遲了。我坐了下來,旁邊是一個老黑人,顯然他每晚都來觀看比賽;緊挨着他的是個白人,一個個不太高的運動員;然後是一家墨西哥人,然後是一群女孩子和一群男孩——各種各樣的人都有。噢,那天晚上的燈光是那麼令人傷感!年輕的投手看上去就象狄恩,坐在那裏的一個漂亮的金髮女郎看上去則象瑪麗露。這就是丹佛的夜晚,我過去的一切都統統消失了。

大街對面,幾家黑人全家懶洋洋地坐在台階上。聊着天。透過樹叢,可以看到繁星滿天的夜空。有時,他們去看看比賽。大街上,汽車穿梭如流,街角的交通燈紅了,它們便停了下來。空氣中,瀰漫著蚤動不安的氣氛,這是真正快樂生活的顫音,這種生活不知道什麼是失望,不知道什麼是“白人的悲哀”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一個老黑人的口袋裏裝滿了一罐啤酒,他不時地打開喝一口,旁邊一個白人老頭妒忌地瞟着啤酒罐。我真想死掉算了!我急忙從那裏走開。

我去看望我以前認識的一位有錢的姑娘。到了早上,她從絲綢錢袋裏取出一張100元的支票,說:“既然你那麼嚮往到聖弗蘭西斯科的旅行,拿着這個去尋找你的快樂吧。”這下,我的問題全部解決了。我花了11元錢坐上了一輛到聖弗蘭西斯科的旅行汽車,又開始了橫跨大陸的旅行。

兩個傢伙開着車,他們說他們是拉皮條的。另外兩個人和我是乘客,我們緊挨着坐在一起,一門心思想着最終的目的地。我們的車一路上經過了許多城市。在穿過科羅拉多州和猶他州交界的大沙漠時,在沙漠之上,在被太陽照射成金色的雲層中,我看見了上帝,他似乎在伸出手指對我說:“穿過這裏,一直向前。你們正走在通向天堂的大路上。”噢,好吧,我們一直向前。直到一個午夜,我又一次看見了伸向海灣的聖弗蘭西斯科這個神奇的城市。我立即跑去找狄恩,如今他有了一幢小寓所。我急於想知道現在他在想什麼,發生了什麼。以前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我什麼也不抱怨,只是向前走。凌晨兩點,我敲響了他家的門。2

他地急忙出來開門.他還睡眼惺松,一定以為是總統在敲他的門。“索爾!”他欣喜若狂地叫了起來,“我沒有想到你真的會這麼干。你終於到我這裏來了。”

“當然。”我也十分興奮。“我碰到的事情大多了、你怎麼樣?”

“不太好,不太好。我們有一百萬件事情要談。索爾,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聊聊了。”我們想馬上就聊。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的到來就象是個單調的家庭來了一個不幸的魔鬼。當我和狄恩坐在樓下的廚房裏開始興奮地交談時,樓上傳來陣陣啜泣聲,我說的每一件事,狄恩都報以一聲壓低了的、瘋狂的“好!”凱米爾知道出了什麼事,顯然狄恩已經平靜了幾個月了。現在,魔鬼來了,他又開始變得躁動不安。“她怎麼了?”我低聲問道。

狄恩回答:“她現在變得越來越糟糕了,夥計,動不動就又哭又鬧,不許我出去看望史利姆-蓋爾亞德,我回來晚了就發脾氣。但是我要是待在家裏,她又不跟我說話,總是罵我是個十足的畜生。”他跑上樓去安慰她。我聽見凱米爾哭叫着說,“你是個騙子,你是個騙子,你是個騙子!”趁這個機會,我觀察起他們這幢漂亮的住宅來。這是一幢兩層樓的木屋,座落在一片住宅區之前。這片住宅區正好建在山頂,可以俯視海灣的風光。這套住宅一共有四間房間,三間在樓上,樓下是一間廚房;廚房的門正對鋪着草地的院子,那裏有個水龍頭、廚房後面是貯藏室,狄恩的那雙皮鞋擺在那裏,上面仍然沾着一英寸厚的德克薩斯的泥土,那還是在哈得遜駛過布里佐斯河的那天晚上沾上的,當然,那輛哈得遜已經沒有了,狄恩沒有能力再支付它的費用,現在他什麼車都沒有了。他們生下了第二個孩子。聽着凱米爾這麼啜泣真是無法容忍。我們實在受不了了,便出去買了啤酒回到廚房。凱米爾終於睡著了,要麼就是瞪着眼睛在黑暗中過了一夜。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可能是狄恩終於制服了她的吵鬧。

我上次離開聖弗蘭西斯科之後,狄恩又同瑪麗露混在一起。他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在德維沙特羅尋找她的住處,在那裏她每晚換一個海員。他從門縫裏偷偷往裏窺視,可以看到她的床,看到瑪麗露每天早上跟一個男人抱在一起。他跟蹤着她跑遍了全城,想證明她是個。他愛她,想追問她,最後他得到了許多綠貨,這是它在生意中的名稱——綠貨,一種未經加工的大麻——就拚命地吸食起來。

“第一天,”他說,“我象塊木板似地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既不能動,也不能說話,只是兩眼大睜着直視前方。我可以聽見腦子裏嗡嗡作響的聲音,眼前閃動着各種圖象,奇妙無比。第二天,我漸漸有了意識,我所做過的、知道的、讀過的、聽過的和幻想過的一切又重新湧入我的腦海,它被按照一種新的邏輯方式排列起來,因為我什麼也不能想,只感到驚奇和激動、我不住說著‘好,好’,只有這樣才能稍稍平靜下來。這些大麻引起的幻覺一直持續到第三天,我才漸漸理解了所發生的一切,我的全部生活也被決定了。我知道我愛瑪麗露;我知道我必須找到我的父親,無論他在哪裏都要挽救他;我知道你是我親密的夥伴;我知道卡羅是多麼偉大;我知道每一個人、每一個地方的所有事情。從第三天開始,我即便醒着的時候跟前也會出現噩夢的情景,它們全部恐怖駭人。因此我躺在床上時常常雙手抱住膝蓋,不停地聲吟着‘哦,哦,啊,哦……’,鄰居聽到后找來了醫生。凱米爾已經帶着孩子走了,去投靠她的親戚。所有鄰居都來了,他們走進房間,發現我正躺在床上。索爾,後來我帶了一點毒品跑到瑪麗露的住處,你知道嗎,同樣的事情在這個蠢貨身上發現了——同樣的幻覺,同樣的混亂,同樣的關於生活的最後決定,同樣必須忍受的噩夢和痛苦啊!我知道我太愛她了,真想殺了她。我跑回家,把頭往牆上撞。我去找埃迪-鄧克爾——他已經同蓋拉蒂回到聖弗蘭西斯科——向他詢問我們都認識的一個有槍的傢伙住在什麼地方,然後去那個傢伙那裏拿到了槍,找到瑪麗露的住處。我們從門縫向里望,看見她正同一個小子在睡覺,不得不退出去轉了一圈。一小時后,我重新回來闖了進去,她獨自一人在家,於是我把槍遞給她,讓她殺了我。她手裏拿着槍過了好長時間。我請她給我買副棺材,她不肯,我說我們兩人之中必須死一個。她說:‘不。’我就將頭往牆上撞。夥計,當時我有些瘋了,她會告訴你的,後來她把這些告訴了我。”

“後來怎樣呢?”

“那是幾個月以前,你走了以後,她同一個賣舊車的商人結了婚,這個蠢貨的丈夫發誓如果找到我就殺了我。如果需要,我會保護自己殺了他的,但我去了聖昆丁。因為,索爾,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為了生活我去了聖昆丁,這就是我的結局。他讓我看他的手,由於興奮我一直沒有注意到,他的手在一次可怕的事故中受了傷。“我打了瑪麗露。那是2月26日晚上6時的時候——準確地說是6時10分。因為我記得1小時20分鐘之後,我就要乘上裝貨的快船——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也是我們最後一次了結了一切。現在,聽我說,我一巴掌打在她的頭上,她倒沒什麼事,事實上她在大笑,我的手指卻斷了。醫生惡狠狠地給我把骨頭接上,這可真不容易,一共用了三塊石膏,我坐在一隻硬板凳上,足足用了23個小時。最後一塊石膏是用釘子穿過我的拇指尖才固定住的。所以,到4月份他們把石膏取下來時,釘子感染了骨頭。我得了骨髓炎,後來又變成慢性,開了一次刀,失敗了。上了一個月石膏的結果,只是把手指尖切下一截來。”

他解開繃帶給我看,大概有半英寸長的指甲尖都沒了。

“以後的事情越來越糟。我必須養活凱米爾和艾米,不得不儘快找到工作。在費爾斯通我干起了修理工,把舊輪胎翻新,然後再把50磅重的輪胎裝到車上,這些能用我那隻好手來干。但是因為經常碰上那隻受傷的手,接好的地方又斷了,重新接好以後,又受感染,腫了起來。所以現在只能是我照顧孩子,凱米爾工作,你明白嗎?我成了3的神經過敏,無拘無束的莫里亞蒂現在成了個沒用的窩囊廢。他的妻子每天給他打一針青霉素,因為手指化了膿。他開始自暴自棄。他一個月必須喝60千克佛蘭芒酒,然後每四個小時吃一片葯來平靜酒後的煩躁;他必須不停地吃可待因阿斯匹林才能減輕手指的疼痛;必須到外科醫生那裏去治療腿上因發炎而引起的腫塊;必須早上6點起床,把牙刷乾淨;必須一周兩次去看腳醫接受治療;必須每天晚上喝止咳糖漿;必須不斷地擤鼻子保持清潔,幾年以前他曾經開過一次刀,所以鼻子的功能都衰退了,在他來回晃悠的胳膊上還缺了一隻拇指。唉,在這個世界上我再也不期待還會有幸福和快樂,只想看着可愛的孩子們在太陽底下玩耍。我親愛的,了不起的索爾,見到你我真太高興了,我知道,我知道一切都會好的。明天你就能看見她,我那不尋常的妻子。我那個漂亮的女兒現在自己可以一次站立30秒鐘。她22磅重,29英寸高,我算出來了,她是百分之三十一又四分之一的英國人,百分之二十六又二分之一的愛爾蘭人。百分之二十五的德國人,百分之八又四分之三的荷蘭人,百分之七又二分之一的蘇格蘭人;百分之一百的奇妙的人兒!”他興高采烈地祝賀我寫完了那部書,它已經被出版商接受了。“我們都理解生活,索爾,我們每個人都在漸漸衰老,漸漸理解了一切。你所告訴我的關於你的生活我非常理解,事實上你現在該去找一個真正出類拔萃的姑娘了,你找到以後就去調教,她讓她理解你的心,正象我試過的那樣,這太難了,我那些該死的女人。躁:躁!躁!”他嚷着。

上午,凱米爾將我們兩人連同行李一塊兒趕了出來。這事發生在我們去叫老羅伊-約翰遜,讓他來喝酒的時候。當時狄恩一邊照看孩子,一邊興奮地做飯:又跑到後院去洗澡。約翰遜答應開車送我們到米爾城去找雷米-邦克爾。凱米爾從醫院辦公室下班回來了,沮喪的表情流露出一個女人在生活中所受到的所有折磨。我試圖讓這個疲憊的女人知道我並不想打擾她的家庭生活,同她打了個招呼,而且盡量熱情地與她聊天,但是她知道這是裝出來的,也許是向狄恩學的,所以只是微微咧了咧嘴。到了上午,出現了一個可怕的情景:她躺在床上大哭起來。我聽到一半,忽然想上盥洗室,但這隻能從她的房間裏穿過。狄恩,狄恩,”我叫道,“附近哪兒有酒吧?”

“酒吧?”他驚訝地問。他正在樓下廚房的洗滌槽里洗手,以為我要喝酒。我告訴了他我的窘境,他說:“你就一直走過去,她總是這樣。”不,我不能這麼做,於是就跑出去找酒吧,但是我跑了四個酒吧,裏面只有洗滌室、酒窖和漂亮的營業間,只好又回到狄恩那幢危機四伏的寓所里。當我尷尬地笑了笑,溜進盥洗室,關上門后,他們兩人開始爭吵起來。幾分鐘以後,凱米爾把狄恩的東西都扔到了卧室的地板上,讓他捲鋪蓋滾蛋。我驚訝地在沙發上看到一幅蓋拉蒂-鄧克爾的油畫,我突然意識到這些女人幾個月來一直孤獨地廝守在一起,談論着男人們的瘋狂。我聽到狄恩在房間另一頭咯咯地傻笑着,孩子們則在放聲大哭。接着,他象格魯克-馬克斯一樣在房子裏轉來轉去。他那斷了的大拇指上還纏着白色的繃帶,然後他直挺挺地站着,面無表情,沒有一絲的暴怒。我又一次看到他拖出那個裝着臟衣服的巨大的破箱子,把所有能拿的東西都裝了進去,然後拎起這個美國最破的箱子,這個箱子是紙板做的,上面用透明膠貼了幾張商標,使它看上去同皮革的一樣,但是箱子上佈滿了裂縫。狄恩把它用繩子捆緊,然後抓起帆布挎包,把東西往裏塞。我也把東西往我的包里裝。凱米爾躺在床上不停地說:“騙子!騙子!騙子!”我們走出寓所,來到街上,向最近的車站走去。

那隻拇指變成了狄恩的象徵。他不再關心任何事情(象從前一樣),然而也可以說他大體還是關心的。也就是說,世界上的一切對他來說沒有什麼區別,他屬於這個世界,對此他無能為力,到了街道中間,他攔住了我。

“現在,夥計。我知道你也許真的很生氣,你剛到城市的第一天我們就被趕出來了;所以你一定想我幹什麼了會落到這樣的地步——還帶着這些討厭的東西——嗨!嗨!嗨!看着我,索爾,請看着我。”

我看着他。他上身穿了一件T恤衫,一條滿是補丁的褲子掛在腰間,腳上是一雙破鞋。他鬍子也沒刮,頭髮亂蓬蓬的,眼睛裏佈滿血絲,纏着繃帶的拇指放在胸前(一路上他不得不一直這樣),臉上掛着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傻乎乎的微笑。他慢吞吞地轉了個圈,掃視着四周。

“我的眼睛看到什麼了?啊——蔚藍的天。真大呀!”他的身體晃晃悠悠,站立不穩。他眨了眨眼睛,又用手擦了一下。還有窗戶——你看見那些窗戶了嗎?現在我們來談談這些窗戶。我見到了真正的窗戶,裏面有幾張面孔對着我,他們都被遮住了,所以有些看不清楚。”他從帆布挎包里拿出一本歐仁-蘇的《巴黎的秘密》,拉了拉T恤衫,象個書獃子似的站在街角讀了起來。“真的,索爾,我們在往前走時要了解許多東西……”他忽然忘了看書,茫然地望着四周。他很高興我來了,他現在需要我。

“凱米爾為什麼要把你趕出來?你準備幹什麼?”

“嗯?”他有些疑惑,“嗯?嗯?”我們反覆思考着該到哪裏和幹什麼。我知道這是我的事。可憐的狄恩,這個魔鬼不會再墜落得更深了。他獃獃地站在那裏,手上的拇指受了傷,身旁是只破箱子。在他沒有母愛的瘋子一般的生活中,只是象只無拘無束的小鳥,無數次地跨越整個美國。“我們到紐約去吧。”他說,“我們就帶着這些東西上路。”我掏出錢,數了數,然後遞給他看。

“我所有的都在這兒啦。”我說:“一共83元多點。如果你跟我走,我們就到紐約——那以後,我們去意大利。”

“意大利?”他的眼睛亮了,“意大利。太棒了——我們怎麼去那裏呢,索爾?”

我想了想。“我能再搞到些錢,從出版商那裏我可以得到1000元。我們可以在羅馬、巴黎和其他地方結識所有放蕩的女人,坐在街頭咖啡館,住在妓院裏。為什麼不去意大利呢?”

“噢,太棒了!”他叫道。他知道我是認真的。他第一次直直地注視着我,因為以前我總是他的一個沉重的負擔,自己從來不發表意見。現在,他的表情就象一個人下賭注時估計着自己的機會一樣,在他的眼裏流露出狂喜的目光,臉上帶着一種魔鬼般的表情。他從來沒有盯着我看這麼長的時間,我也回頭看着他,有些發窘。

我問了一句:“怎麼啦?”問過之後我覺得有點愚蠢。他沒有回答,只是繼續用那種目光盯着我。

我回憶着我所做過的每一件事,似乎還沒有哪件事象現在這樣使他如此驚奇。我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我說過的話——“跟我一起到紐約吧,我有錢。”我望着他,眼裏充滿了淚水。他仍然盯着我,他的眼光有些茫然,似乎不在看我。這或許是我們之間友誼的關鍵時刻,他知道我的確用了許多時間考慮他和他的困境。在他陷入極其複雜的痛苦的精神危機時,他更是急於想了解這一點。我們兩人之間的許多東西得到了默契。對於我來說這很突然,居然關心起一個比我小5歲的男人來了。在這幾年的旅行生活中,他的命運由於我而發生了改變,我只有從他後來的所作所為中才理解到這一點。此刻他又變得快活起來,說一切都過去了。“剛才那種表情是什麼思想?”我問,聽到我問這個,他有些不安,十分窘迫,這可真是難得,狄恩也會發窘。我們都感到有一種難以說清而又無法把握的東西。這是一個晴朗的日子,我們站在聖弗蘭西斯科,影子投射在路邊。在凱米爾家隔壁的房子外,11個希臘人站在灑滿陽光的小路上排成一隊,另有一個人走到狹窄的街道對面,手裏舉着照相機,微笑地看着他們。我們好奇地望着這些人,他們正在為其中一位的女兒舉行婚禮。也許在這個充滿陽光的早晨,正有成千上萬的人在發出微笑。他們全都穿戴整齊,但是他們都彼此陌生。也許我和狄恩現在正在塞浦路斯,海鷗在我們頭頂的晴空中展翅翱翔。

“哎,”狄恩用一種靦腆而動人的聲調說,“我們走吧?”

“好吧,”我說,“我們到意大利去。”於是他用那條沒受傷的胳膊拎着箱子,我拿着其他的行李。兩個衣冠不整的英雄在西部沉沉的黑夜中踉踉蹌蹌地向汽車站走去。3

我們首先到商業街的一家酒吧,把事情定下來——我們將同甘共苦,生死與共。狄恩出神地盯着酒吧里的一個老醉鬼。這使他想起了他的父親。“我想他一定在丹佛,可能又在拉瑞默街轉悠。這次我們必須找到他,一定會找到他的,你同意嗎?”

是的,我同意。我們將要去做一切我們從前沒有做過或者從前認為不屑於做的事,我們同意出發前在聖弗蘭西斯科痛痛快快地玩兩天,然後乘旅行社的車走,儘可能多省點錢,狄恩宣稱他不再需要瑪麗露了,儘管他仍然愛她。我們都認為他將在紐約生活。

狄恩在他那件千瘡百孔的衣服外面又套了一件運動衫。我們花了10美分把行李寄放在車站寄存處,然後去見羅伊-約翰遜,他將是我們在聖弗蘭西斯科兩天狂歡時的司機。羅伊已經在電話里答應了,他開車來到商業街的轉角,把我們帶走。羅伊現在住在聖弗蘭西斯科,找了一個職員的工作。他同一位叫多蘿窗的漂亮的金髮姑娘結了婚。狄恩認為她的鼻子很長——不知出於什麼莫名其妙的理由,這是他最滿意她的地方——但是她的鼻子一點兒也不長。羅伊-約翰遜是個瘦瘦黑黑的漂亮小夥子,臉上佈滿雀斑,頭髮梳成大波浪,他不停地用手把頭髮從頭的兩側向後捋着。他的臉上常常掛着徽笑,很容易與人相處。顯然,他的妻子多蘿酋為了他作我們司機的事同他吵過了,但是,作為一個男子漢,既然已經答應了我們,他就不想出爾反爾,結果,他只得以沉默來應付這一切。他開車帶着狄恩和我,白天黑夜不歇氣地在聖弗蘭西斯科兜着,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用不斷地闖紅燈和急轉彎來向我們暗示是我們使他處於進退兩難的境地。他處在他的新婚妻子和過去那幫老朋友中的頭領之間,左右為難。狄恩高高興興地坐在車上,泰然自若。我們誰都沒理羅伊,只管坐在車后瞎扯談。

接下去,我們來到密爾市,看看是否能找到雷米-邦克爾。我驚訝地發現海灣里那艘“阿德米爾-費比”號舊船不見了,雷米自然也不會在岸邊那座房子裏了。開門的是一位漂亮的黑人姑娘。狄恩和我跟她談了好久,羅伊-約翰遜等在車裏,讀起了《巴黎的秘密》。我最後看了一眼密爾城,知道追憶過去毫無意義,因此我們決定去看望蓋拉蒂。在丹佛,埃迪又把她拋棄了。如果她現在還沒有把他找回來,事情可就麻煩了。我們看到她正盤腿坐在富有東方色彩的地毯上,面前擺了一副紙牌,正在算命。她可真是個好姑娘。我看到了埃迪-鄧克爾一直住在這裏的跡象,只是由於心情蚤動和不耐寂寞又離開了。

“他會回來的。”蓋拉蒂說,“這個傢伙離開我就照顧不了自己。”她氣恨恨地望了一眼狄恩和羅伊-約翰遜。“這次是湯米-斯納克讓他出去的。他來之前埃迪一直很快活地工作着。我們出門旅行,過得很幸福。狄恩,你一定了解,他們在盥洗間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埃迪坐在馬桶上,斯納克坐在凳子上,不停地聊呀聊呀,盡談些無聊的事情。”“

狄恩笑了起來,這幾年他一直是那幫人的領袖,現在他們開始模仿他了。湯米-斯納克滿臉絡腮鬍子,他張着那雙憂鬱的碧藍的大眼睛跑到聖弗蘭西斯科來找埃迪。在丹佛的時候,由於一次不幸事故,湯米的小手指被鋸掉了,他因此而得到一筆錢。他們莫名其妙地決定給蓋拉蒂留一張紙條,然後到緬因州的波特蘭去了。斯納克有一個姨媽住在那裏。所以他們現在要麼正在穿過丹佛,要麼已經到波特蘭了。、

“等湯米的錢用完了埃迪就會回來。”蓋拉蒂看着手中的牌說道,“這個該死的傻瓜,他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幹。他應該知道我愛他。”

在陽光的照射下,蓋拉蒂坐在地毯上,看上去活象希臘姑娘;她的長發拖到地板上,蓋住了預告命運的紙牌。我漸漸地喜歡上了她。我們甚至決定那天晚上一起出去聽聽爵士樂。狄恩還要帶一位六英尺高的金髮女郎,名叫瑪麗。

那天晚上,蓋拉蒂、狄恩和我去接瑪麗。這個姑娘住在一間公寓裏,她有一個小女孩,還有一輛勉強能跑的舊車。狄恩和我不得不把車推到路上,姑娘們則坐在車裏亂叫。我們來到蓋拉蒂的家,圍坐成一圈——瑪麗和她的女兒、蓋拉蒂、羅伊-約翰遜和他的妻子多蘿茜——大家坐在堆滿傢具的房間裏,悶聲不響。我站在牆角,在聖弗蘭西斯科我保持中立。狄恩站在屋子中間,纏着紗布的拇指舉在胸前,“真他媽的,”他笑着說,“我們的手指頭都沒了——嗨,嗨,嗨,嗨!”

“狄恩,你為什麼要干這種蠢事?”蓋拉蒂說,“凱米爾打電話來說你拋棄了她。難道你沒有想過你還有一個女兒嗎?”

“他沒有拋棄她,是她把他趕出來的!”我打破了中立叫道,他們都憤憤地盯着我。狄恩咧了咧嘴。“帶着這種手指頭,你們想想這個可憐的傢伙還能幹什麼?”我又補充了一句。他們盯着我,尤其是多蘿茜-約翰遜,她不懷好意地一直看着我。我望着窗外晚風吹過的街道,真想出去聽聽著名的聖弗蘭西斯科的爵士樂。要知道,我在這個城市裏只能待兩個晚上。

“我認為瑪麗露離開你是非常非常明智的,狄恩。”蓋拉蒂說,“你從來不對別人負責,現在仍然如此,你做過的那些可怕的事情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對你說。”

他們圍坐在那裏,用一種鄙夷的目光狠狠地盯着狄恩。他站在他們中間的地毯上咯咯地笑着。他只是咯咯地笑,甚至還手舞足蹈起來。我突然意識到,他所有那些不同凡俗的行為舉止使他變得那麼天真、無知和神聖。

“除了你自己和你那該死的尋歡作樂,你根本不考慮其他人。你所想的只是能夠從別人那裏得到多少錢和快樂,然後就把他們拋到一邊。實際上你簡直愚不可及,你從來沒想過生活是嚴肅的,每個人都在幹着什麼來代替無聊。”

這就是狄恩,純潔的無知。

“今天晚上凱米爾的心都要哭碎了,但是她一分鐘也沒有想過要你回去,她說她再也不想見到你,她說這是最後一次。但是你卻站在這裏,作出了副愚蠢的樣子。我想你心裏根本沒有考慮這一切。”

這不是真的,我知道得很清楚,風可以把一切都告訴他們。但我並不想這麼做,我真想走過去抱着他說,看看吧,你們這些人,要記住一件事,這個傢伙也有他自己的煩惱,然而他從不抱怨,他只是用他自己來帶給你們這些人他媽的一點快樂。如果這樣還不夠的話,你們可以把他送到行刑隊去,反正你們一直都想這麼干……

然而,這些人里只有蓋拉蒂-鄧克爾一個人不怕狄恩,她平靜地坐在那裏,皺着眉頭,在大家面前指責着狄恩。我繼續聽着。

“現在你要和索爾到東部了。“蓋拉蒂接著說,“你想過沒有你這樣做是為了什麼?現在你走了,凱米爾不得不在家裏照顧孩子,這樣怎麼能保住工作?但是她再也不想看見你了。我不責怪她。如果你在路上看見埃迪,告訴他回到我這兒來,否則我會殺了他。”

這可真乾脆,我覺得這是最讓人透不過氣來的一個夜晚,我彷彿是在噩夢中與許多奇怪的兄弟姐妹在一起。每個人平靜了下來,狄恩仍然站在大家商前,破衣爛衫,身無分文,幼稚無知。在燈光的照射下,他那瘦瘦的面頰流滿了汗水,而且微微有些顫抖。我相信人們一定以為從他身上獲得了巨大的發現。他們有些疑惑和恐懼。他垮了——從到靈魂都垮了。他在想什麼?他竭盡全力想告訴我他正在想的一切,其他人妒忌地望着我,他們妒忌我能在他身邊,妒忌我能保護他,能同他一起喝酒,他們也曾經想這樣做。在這個西海岸的夜晚,我這個陌生人在幹什麼?我不願想下去。

“我們要去意大利。”我說。房間裏有一種奇怪的氣氛,因為姑娘們正象母親看着她最寵愛、最淘氣的孩子一樣凝視着狄恩,他知道這一點,所以他能平心靜氣地應付這一切。他一言不發地走出房間,在樓下等着我們。我從窗戶中望去,他幽靈一般地孤獨地站在門口,凝視着街道。痛苦、指責、勸導、說教等等都跟在他後面,他的前面則充滿了坎坷和瘋狂。

“快來,蓋拉蒂,瑪麗,我們到爵士樂酒吧去看看。忘了那些東西吧,狄恩總有一天會死的,那時你會對他說什麼呢?”

“他死得越快越好。”蓋拉蒂毫不遲疑地對房間裏的其他人說。“那太好了。”我說,“但是現在他還活着,我敢打賭你想知道他接下來要幹什麼,因為他有許多秘密我們都無法發現,除非把他的頭劈開。如果他發瘋你不必擔心那不是你的事是上帝的事。”他們不同意,他們說我一點兒也不了解狄恩,他們說他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無賴,我總有一天會後悔的。我津津有味地聽着他們這麼抗議。羅伊-約翰遜出來對女士們說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狄恩,狄恩只不過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甚至可以說是供人消遣的傢伙。我出去找到狄恩把這些告訴了他。

“啊,夥計,別去管他,一切都會好的。”他兩手摩挲着肚皮,恬了恬嘴唇。4

姑娘們下來了,我們又要度過一個喧鬧的夜晚。我們把車開到路上,準備出發,“嗨!我們走吧!”狄恩叫道。我們都跳上了汽車。在這個溫暖、蚤動的夜晚,一個男高音狂放的歌聲從街道對面的一個酒吧中傳來。“嗨一哈!嗨一哈!”同時還有人跟着節奏在拍巴掌。“快走呀!”狄恩帶着他那受傷的拇指首先穿過街道,嘴裏還喊着“加油,夥計,加油!”一群黑人穿着夜禮服在喝彩。那個男高音歌手旁若無人地站在那裏唱着,歌聲令人陶醉。姑娘們不願同狄恩和我在一起,開着瑪麗的車走了。“現在,羅伊,”狄恩說,“我知道你今晚在你老婆那兒會遇到麻煩,但是我們必須馬上趕到第46街去,否則一切都完了。明天早上索爾和我就要動身去紐約,這就是我們最後一晚上的尋歡作樂,我知道你不會介意的。”當然,羅伊-約翰遜不會介意,他只會開車闖紅燈。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回家睡覺。

在酒吧里我們認識了一個名叫華爾特的黑人。他邀請我們到他家喝杯啤酒。他住在一套公寓裏,我們走進去時她的妻子已經睡著了。房間裏唯一的燈就在她睡着的床的上方,我們不得不站在一把椅子上把燈打開,他的妻子躺在那裏,臉上掛着微笑。狄恩去開燈時,眼睛不停地眨着。她大概比華爾特大15歲,是世界上最溫柔的女人,從來不問華爾特去哪兒啦,什麼時候回來諸如此類的事情。最後我們依依不捨地來到廚房,圍坐在一張破桌子周圍,一邊喝啤酒,一邊聊天。清晨,我們該走了,於是重又回到卧室把燈關上。華爾特的妻子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微笑着。

來到街上,狄恩說:“你瞧,夥計,這才是真正的女人。不挑剔,不抱怨,那麼溫柔。她的男人可以在晚上隨便什麼時候,和隨便什麼人進來,在廚房裏聊天,喝啤酒,然後隨便什麼時候離開都行。”我們醉醺醺地走了。這個令人興奮的一夜就這樣結束了。一輛巡警車可疑地跟在我們後面。我們在第3街的一個麵包房裏買了幾個剛炸出來的麵餅圈,就站在灰濛濛、髒兮兮的街上吃了起來。一個衣着講究,戴副眼鏡的高個子傢伙同一個戴着司機帽的黑人蹣跚着走了過來。他們真是奇怪的一對兒,一輛卡車從他們身邊經過,那個黑人興奮地指指點點說著什麼,高個子白人則偷偷摸摸地在數錢。“這可又是老布爾-李。”狄恩哈哈大笑他說,“不停地數錢,對什麼都提心弔膽。”

我們困得直想睡覺。到蓋拉蒂-鄧克爾那裏已經不可能了。狄恩認識一個叫歐內斯特-伯克的鐵路司閘員,同他父親一起住在第3街的一家公寓房間裏,狄恩原先同他們混得很熟,但是後來卻不行了。我必須去說服他們讓我們睡在地板上,這個任務太讓我為難了。吃完早飯,我打了一個電話,是伯克的父親接的電話。他聽他兒子說起過狄恩,出乎我們意料,他居然答應我們去住。這是聖弗蘭西斯科一個破舊的寓所。我們上了樓,老人很客氣地把整張床都讓給我們。“我也該起床了。”他說著,走進狹小的廚房去燒咖啡,然後,開始講起他白天在鐵路上的事情。他使我想起了我的父親。我坐在那裏,傾聽着他所說的一切。狄恩一點兒也沒聽,他在刷牙,對於老人的敘述,只是哼哼唧唧地點着頭,最後我們都睡著了。上午,狄恩和我起床時,歐內斯特正好下班回來,他一倒在床上就睡著了。老伯克先生已經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時髦的中年人,他穿了一件綠色的花呢西裝,帽子也是綠色花呢的,西裝翻領上還粘了一朵鮮花。“這些風流的聖弗蘭西斯科的老司閘員個個窮得叮噹響,可是仍然對他們的生活充滿渴望。”我在盥洗室對狄恩說,“他真是太好了,讓我們在這裏睡上一覺。”

“那當然。”他心不在焉他說,然後急急忙忙地跑出去找一輛旅行汽車。我的任務是趕到蓋拉蒂-鄧克爾那裏去取我們的包。她正坐在地板上,用紙牌算命。

“再見,蓋拉蒂,我希望你萬事如意。”

“等埃迪回來后,我每天晚上都要帶他上酒吧,讓他在那裏把瘋勁發完。你說該怎麼做,索爾?我真不知道怎麼做。”

“紙牌里說些什麼?”

“那張黑桃A離他很遠,紅桃牌總在他周圍——紅桃皇后就在旁邊,看到這張黑桃J了嗎?那是狄恩,他總在附近。”

“一小時以後我們就要動身到紐約了。”“總有一天狄恩會這麼乾的。他最好永遠別回來。”

她讓我帶上一件雨衣和剃鬚刀。我跟她道了聲再見,然後拿着包下樓,叫了一輛出租車。這是一輛普通的定線出租車,你隨便在那兒都能叫到,然後花上15美分,就能到你想去的地方。在這種車裏你只能象在巴士里一樣擠在乘客之中,但是可以象在私人汽車裏一樣聊天、說笑話。街道上,孩子們在玩耍,下班回家的黑人大呼小叫着,滿麵灰塵,興緻勃勃。到處都充滿了活力,這才是美國真正最令人激動的城市。頭頂上碧藍的天空和霧氣氤氳的大海到了晚上令人產生無窮的,我討厭離開。我在這裏只停留了60多個小時,我和瘋瘋癲癲的狄恩到處亂跑,也沒顧得上仔細看看。下午,我們的車開始向東進發。5

開車的是一個又高又瘦的雞好犯,他戴着一副墨鏡,開起車來十分謹慎。他要回在堪薩斯的家去。狄恩稱這輛車是:“散了架的普利茅斯”,它開起來慢慢騰騰,有氣無力。“真是輛女人車!”狄恩在我耳邊悄悄說,車裏還有兩位乘客,是一對夫妻,他們一點兒不象在旅遊,無論到什麼地方都想停下來睡覺。第一站將是薩克拉門托。我和狄恩坐在後座,旁若無人地聊了起來。

我從來沒有這麼詳細地向別人談論我的生活。我告訴狄恩在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常常幻想自己手裏拿着一把大砍刀坐在車裏,把路邊的所有樹木和燈柱都砍斷,甚至要削平每一座山峰。“是的!是的!”狄恩叫道,“我過去也常常想這麼做,只是用的刀不同——告訴你這是為什麼,要跨越西部遼闊的土地,我需要長得多的刀,它必須能夠切斷山脈,削平山峰。哦,夥計,我得告訴你,現在我已經有這把刀了。那是在大蕭條時期,我和父親連同另外一個他媽的叫化子到內布拉斯加賣蒼蠅拍,賺了點錢,我就是用那錢買的。你知道我們是怎麼做蒼蠅拍的嗎?我們買來普通的舊窗紗和一堆鐵絲,然後用手彎,再用小塊的藍布或者紅布把邊包起來,花5到10美分就能做一把。我們一共做了幾千把,然後拿到內布拉斯加的每一戶農場工人家裏去賣,許多人出於憐憫就花幾個硬幣買一把。兩個老叫花子和一個小孩為此四處奔波。那些日子裏,老頭子總是唱着‘哈利路亞,我是一個叫化子,又變成了叫化子。’夥計,現在我一聽到這首歌,那整整兩個星期難以想像的艱難就會糾纏着我,令我想起那些可怕的蒼蠅拍,後來,為了如何分錢的事,他們發生了爭吵,在路邊打了起來,於是決定去買酒喝。他們一刻不停地喝了五天五夜,我則哭着在地上縮成一團。他們喝完了酒,錢也花光了,我們又變得一無所有。不久,老頭子被抓走了,我不得不到法庭上作證,我必須讓他回來,因為他是我爸爸而我又沒有母親。索爾,我8歲的時候就在那些滑稽的法官面前發表了長長的演說……”我們渾身躁熱。我們正在一直向東飛馳。我們異常興奮。

“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我說,“作為你所說的之間的插曲,那是我以前的想法。當我看見一個小孩躺在父親汽車的後座上,我的眼前就會出現這樣一幅情景:我騎在一匹白馬上垮越所有障礙,躲過燈柱,繞過房屋,有時來不及了就越過去,翻過山嶺,越過無法躲避的汽車——”“是的!是的!”狄恩興奮地喘着氣。“我與你只有一點不同,那就是我是自己在跑,沒有馬。你是一個東部孩子,當然會夢到馬,我們都不會去想像我們知道的東西。但是在我可能分裂了的腦子裏,我的確是跟着汽車用不可思議的速度,有時是每小時80英里拚命地跑,穿過每一片灌木叢,每一堵圍牆,每一座房屋……”

我們不停地聊着,渾身上下都被汗水濕透了,完全忘記了前面的人,他們一定在想後座上是怎麼回事。這時,司機說話了:“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們別再亂搖了。”的確,車身正隨着我們的搖擺而左右晃動。

“噢,夥計。”狄恩感嘆他說。“我們終於一起到東部了。我們從未一起。去過東部。索爾,想想吧,我們要一起去丹佛了,一起去看看人們都在幹什麼了,”然後,他一邊擦着汗,一邊拽着我的衣袖說,“你看前面這些人,他們一直都在擔心,算計着跑了多少路,今晚在那裏睡覺,汽油錢是多少,天氣怎麼樣,最後怎樣才能到達等等等等。你知道,他們一直都在擔心,他們需要這種擔心,否則他們的靈魂一刻也不會平靜,除非他們能抓住一個確定無疑的擔心。他們需要面對着它,一直跟它在一起,你知道,這可不是什麼讓人高興的事。他們理解這一點,卻仍然沒完沒了地擔心。聽着,他們常常會這樣說:‘噢,’他模仿着,“‘我不知道——可能我們在那個加油站里買不到汽油。最近我從《全國汽油消費新聞》上讀到,這種汽油中含有大量的辛烷,有人告訴我它很容易發生爆炸。無論如何我不喜歡這種汽油……’夥計,你懂嗎?”他使勁捅着我的肋骨想讓我理解,我只得儘力而為。我們倆在後座上又叫又鬧,前排座上的人嚇得要命,愁眉苦臉,真希望車上沒有帶上我們。但這還僅僅是開始。

到了薩克拉門托,那個開車的雞姦犯偷偷摸摸地在旅館裏訂了一個房間,邀請狄恩和我進去喝一杯。那對夫妻已經親親密密地睡覺去了。到了旅館房間,狄恩想盡辦法從那個雞姦犯手裏弄到點兒錢,這有些不太可能。那個雞姦犯說他很高興我們能跟他一起趕路,因為他喜歡象我們這樣的年輕人,他不喜歡姑娘。最近,在聖弗蘭西斯科他還同一個男人有過一手,他扮演男人的角色,那個男人則扮演女人的角色。狄恩熱切地點着頭,不時插幾句無關緊要的話。那個雞姦犯說他很想知道狄恩怎麼看這種事,狄恩告訴他他年輕的時候是一個男妓,然後問他有多少錢。我走進了盥洗室。那個雞姦犯立即安靜下來了。我懷疑狄恩的動機不是得到錢,而是想得到一個到丹佛的許諾。那個雞姦犯從錢包里拿出錢數了起來,狄恩搖手拒絕了。“你知道,夥計,咱們最好都別裝糊塗,你給了他們內心裏想要的東西,他們一定會高興得發狂了。”他已經完全征服了普利茅斯車的主人,不費吹灰之力就把車給接了過來。現在我們才是真正在旅行。

清晨,我們離開了薩克拉門托。中午時分開始穿越內華達沙漠,汽車沿着“S”形的道路飛速地向前奔馳。那個雞姦犯和那對夫妻坐在後座上互相擠成一團,我們則坐在前面開着車,狄恩又興奮起來,他所需要的只是親手駕駛方向盤。他說起老布爾-李是個多麼糟糕的司機,“無論什麼時候出現了一輛大卡車,布爾總要用很長時間才能看清楚,因為他看不見。夥計。他一直是什麼也看不見。”他使勁柔了柔眼睛。“當我說:‘喂,快瞧,布爾,一輛卡車。’他卻說,‘嗯?你說什麼,狄恩?,‘卡車!卡車!’直到最後要撞上卡車的一瞬間他才能看到,就象這樣——”他駕駛着普利茅斯車面對面迎着前面的卡車遲疑不決地開去,卡車司機的臉漸漸逼近到我們眼前,後座上的人們恐懼得大氣也不敢出,直到即將相撞的一剎那他才往旁邊一讓。“就象這樣。你知道,確實跟這一樣,他可真是糟透了。”我一點兒也沒有驚慌。我了解狄恩。後座上的人什麼話也沒說,其實他們害怕抱怨:他們一定在想,天知道狄恩會幹出什麼來,如果他們抱怨的話。他就這樣開着車飛一樣地穿過了沙漠。一路上他不斷說著什麼樣的路不能開車;他父親過去怎樣駕駛舊車;司機開車走出的曲線多麼漂亮;拋錨了的車只好跟在別的車後面時又多麼糟糕等等。這是一個晴朗炎熱的下午,在穿越內華達的路上,城市一個連着一個,雷諾城、艾爾考城,等等,傍晚時分,我們來到鹽湖城。鹽湖城的萬家燈火把方圓百里照得一片通明,狄恩眼裏放射出興奮的光芒,“噢,夥計,漂亮!老天爺,太漂亮了!”他突然停下了車,身子倒在座位上。我轉過身,看到他睡著了,一隻好手枕着頭,纏着繃帶的手習慣性地舉在空中。

坐在後座的人們鬆了一口氣。我聽見他們在小聲嘀咕:“我們無論如何不能再讓他開車了,他肯定是個瘋子,一定是他們讓他從瘋人院裏或者其他什麼地方逃出來的。”

我轉過身為狄恩辯護,對他們說:“他不是瘋子,他會好的。你們也不必擔心他的駕車技術,他是世界上最棒的。”

“我受不了啦,”那位妻子有點歇斯底里地低聲叫道。我靜靜地坐在那裏,欣賞着沙漠上的夜色,等待着可憐的天使狄恩睡醒過來。他睜開了眼睛,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上搜尋着他出生的地方,那裏幾年前還是個破舊無名的地方。

“索爾,索爾;瞧,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真想它呀!人都變樣了。嗨,快瞧!”他激動的心情也感染了我,我也跟着亂叫起來。剩下的一段到丹佛的路,遊客堅持要讓司機開車。好吧。我們不管了,坐在後座上聊了起來。到了早上,司機疲憊不堪。耿恩重新接過方向盤,開車穿過了東科羅拉多沙漠和猶他州,來到丹佛遼闊而炎熱的平原。

在第27街和費德拉街的轉角,我們下了車,車上的人都如釋重負。我們的破行李又堆在了路邊,前面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是沒關係,生活本身就是一條永無盡頭的大路。6

現在我們對丹佛感到非常陌生,這裏的人與1947年相比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們要麼馬上再找一輛旅旅車,要麼在這裏住上幾天,玩一玩,然後尋找狄恩的父親。

我們兩個都蓬頭垢面,但是情緒卻很高。在一家餐館的衛生間裏,我正在小便,擋住了去洗滌槽的狄恩。我小便還沒完,就先忍住換了一個小便池,然後對狄恩說:“瞧我怎麼樣。”

“哈,夥計。”他在洗滌槽里洗着手說,“你可真不錯,但你這種習慣太可怕了,你現在每天都在變老,等你年紀大了坐在公園裏時,這種性格可就太糟了。”我聽了很生氣,誰年紀大了!我並不比你更老!“我沒那麼說,夥計!”

“是啊,”我說,“你總是拿我的年紀來取笑,我可不是象那個雞姦犯一樣的老傢伙,你不必提醒我的性格。”我們回到餐廳,招待端來了剛烘好的烤牛肉三明治——要在往常,狄恩總是立刻狼吞虎咽起來——為了掩飾我的不快,我說:“我不想再提這件事了。”突然,狄恩的眼裏充滿了淚水。他站起身,離開餐桌,走到餐廳外面,我想他可能是為剛才的事感到不安,我自己也有些生氣,沒理他,但是他不吃飯的情景,比這幾年來遇到的任何事情都讓我傷心。

狄恩在餐廳外面站了足有5分鐘,然後走進來坐在桌旁。“噯,”我說,“你握着拳頭在外面幹什麼呢?是在詛咒我,還是在給我的性格找些新的笑料?”

狄恩默默地搖了搖頭。“不,夥計,不,夥計。你完全錯了,如果你想知道的話,那麼——”

“往下說,告訴我。”我說話時,一直在低頭吃飯,象條餓狼一樣。

“我在哭。”狄恩說。

“噢,天呀,你從來不哭。”

“你說什麼?為什麼你會認為我從來不哭?”

“你還沒有脆弱到哭的地步。”我說的每一句話都象刀子一樣刺痛着我自己,許多我在心裏想到的傷害我這位兄弟的話也都蹦了出來,我突然發現在內心深處我是多麼醜陋和骯髒。

狄恩搖着頭,“不,夥計,我在哭。”

“繼續說下去。我敢打賭你是發瘋了才走開的。”

“相信我,索爾,一定要相信我,如果你以前曾經相信過我的話。”我知道他說的是真話。當我抬起頭來看他時,我想我一定是有些神經過敏。我知道我錯了。

“嗨,夥計,狄恩,我很抱歉,以前我從來沒有象這樣對待過你。好了,現在你理解我了。你知道我再也不會同其他人有這樣親密的關係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現在我的腦子亂七八糟,理不出個頭緒,讓我們忘了它吧。”這個可氣的傢伙開始吃飯,“這不是我的錯!這不是我的錯!”我告訴他,“在這個討厭的世界上我沒有錯,你不明白嗎?我不願去想它,現在不。將來也不。”

“當然,夥計,當然,但是還是要請你相信我。”

“我會相信你的,我會的。”

這就是那天下午令人傷感的故事。到了晚上,當我和狄恩到一戶工人家裏去住時,又碰上了許多麻煩事。兩個星期前我孤獨地住在丹佛時,這些人就已經是我的鄰居了。我們住的那戶人家,主婦是一個熱情、善良的女人,時常穿着一條斜紋工裝褲。她有四個孩子,丈夫在幾年前就離開了她。那時他們開着拖車周遊全國,從印第安那一直到洛杉磯,他們玩得很痛快。一個星期天的下午,他們在一家街角的酒吧里狂飲了一通,到了晚上,他們一邊彈着結他,一邊又笑又叫,那個高大的小丑卻忽然走進黑暗的曠野,再也沒有回來,她的孩子個個都很精神,最大的是個男孩。我們去的那個夏天他不在,正在過夏令營。老二是個13歲的可愛的女孩,喜歡寫詩和在田野里摘花,希望長大以後到荷里活作一名女演員,她的名字叫珍妮特。接下來是兩個小的。小吉米一到晚上就坐在爐邊,哭着喊着要吃還沒烤熟的餡餅。小露茜最喜歡那些在地上慢慢爬行的小蟲子、蟾蜍和甲蟲,並且給它們起了名字,安排住的地方。他們家還養了四條狗。他們住在臨街的一幢新居里,房間裏有些零亂,但很舒適。鄰居們時常對他們不大尊重,僅僅因為這個可憐的女人的丈夫拋棄了她,而且他們總是把院子搞得亂七八糟。到了晚上,整個丹佛燈火輝煌,就象曠野中蜿蜒而行的一列車隊。我們住的房子在丹佛的西頭,在這裏,起伏的山峰逐漸向平原傾斜;在這裏,大海一樣的密西西比河輕柔的波浪從遠古時候起就拍打着堤岸,沖積成許多袖珍型的小島,如埃文斯島、皮克島和長島。狄恩一到這裏,便陶醉在這美麗的景色中,他很喜歡這一家人,尤其是珍妮特。我警告他別去碰她,也許這個提醒並無必要。這個主婦是個離不開男人的女人,馬上就粘上了狄恩,但是她和他都有些忸怩,她說狄恩令她想起她那跑了的丈夫。“他跟他一模一樣——噢,我告訴你,他也是個瘋子。”

那天晚上我們在零亂的卧室里又叫又鬧地喝起啤酒,收音機也開得震天響。這時麻煩事象烏雲一樣出現了:那個女人——弗蘭蒂,所有人都這麼稱呼她——終於決定要買一部舊車,這幾年她一直想買,最近才積賺了一點兒錢。狄恩立刻接受了選擇和商量車的價格的任務。當然他自己也想使用這部車,那樣的話就可以象從前一樣,下午開着車帶上從高中出來的姑娘四處兜風了。可憐的弗蘭蒂既單純又無知,對什麼事情都表示贊同,但是當他們帶着買車的錢站在推銷員面前時,她又擔心起她的錢來,狄恩一屁股坐在林蔭道上,用拳頭打着頭,“只花100元你不可能買到比這再好的車了!”他發誓再也不跟她說一句話。他的臉氣得發紫,嘴裏不住地罵罵咧咧,他真希望能開着車到處跑。“噢,這些愚蠢的女人,她們永遠也不會改變,真是十足的笨蛋,永遠也不能相信她們,一到該行動的時候,她們就不知所措,歇斯底里,自己嚇唬自己。”

那天晚上,由於在一個酒吧里遇見了他的表兄山姆-布拉迪,狄恩的情緒又激動起來,他穿了一件乾淨的T恤衫,看上去煥然一新。“聽着,索爾,我要給你講講山姆——他是我的表兄。”

“哎,我說,你找過你的父親嗎?”

“夥計,今天下午我去了吉斯-布福特酒吧,過去他常常在那裏喝啤酒喝得爛醉,把工頭大罵一通,然後跌跌撞撞地走出去——那裏沒有。接着我又去了溫得薩旁邊的理髮店——也不在那裏。店老闆告訴我他認為——只是想當然而已——他正在鐵路季節流動工食堂里幹活,但是我不相信他,他們為了一點小費常常會編造出幾個聽起來象真的一樣的故事來。現在聽我說,在我童年的時候,我親愛的表兄山姆-布拉迪是我最崇拜的英雄,那時候他常常從山區里非法販運威士忌。有一次他跟他哥哥打了起來,在院子一直打了兩個小時,女人們嚇得不停地尖叫。我們經常睡在一起,在家裏只有他關心我。今天晚上我要去看看他,我已經7年沒見他了,最近他剛從密蘇里回來。”

“他現在在幹什麼?”

“管他在幹什麼。夥計,我只想知道家裏最近怎麼樣啦——我有一個家,並且還記得它——最主要的,索爾,我想讓他給我講講我已經忘了的童年時候的事。我想記住,記住,我非常想!”我從來沒見過狄恩這麼高興和興奮。我們在酒吧里等他表兄的時候,他與許多商業中心裏的嬉皮士和拉皮條的聊了起來,了解他們都在幹些什麼。他向他們詢問起瑪麗露的情況,因為最近她一直住在丹佛。“索爾,我小時候常從這個街角的報亭里偷點兒錢去飯館裏買熟牛肉。你看到外邊站着的那個相貌醜陋的小子了嗎?他什麼也不幹,只想殺人,一個接一個地向人開槍,我甚至還記得他臉上的傷疤。他就這樣年復一年地站在街角,他的狂熱漸漸地平靜了。現在他已經完全變了,對人親切、和藹、耐心,象一尊雕像一樣站在街角,你瞧出了什麼事?”

不久,山姆來了。他35歲,身材修長,滿頭捲髮,手上佈滿老繭。狄恩神情敬畏地站在他的面前。“不,”山姆-布拉迪說,“我不再喝酒了。”“瞧見了嗎?”狄恩在我的耳旁低聲說道,“他不再喝酒了,過去他可是鎮上的威士忌大王,現在他信教了,這是他在電話里告訴我的。瞧他,看看一個人身上的變化——我心目中的英雄竟然變得讓我感到如此陌生。”山姆-布拉迪很懷疑他的表弟。他用他那輛吱嘎作響的老爺車帶我們出去兜了一圈,很快他就明白該怎樣對待狄恩了。“嗨,狄恩,我不再相信你了,也不再相信你打算告訴我的任何事情。今天晚上我來看你,因為家裏有一封信我想讓你看看。我們不要再提你父親了,我們不想跟他有任何關係。而且,我很抱歉他說,也不想再跟你有任何關係了。”我看着狄恩,他的臉陰沉下來。

“好吧,好吧。”他說。他的表兄繼續開車帶我們兜着,甚至還買了雪糕給我們吃。狄恩還是問了他無數關於過去的問題,表兄都一一作了回答。有一陣子,狄恩幾乎又興奮得滿臉是汗,噢,那天晚上他的衣衫襤褸的父親會在什麼地方?表兄把我們送到費德拉林蔭大道,我們在昏暗的燈光照射中下了車。街道上,正有一隊狂歡的人群走過,他和狄恩約好第二天下午把信送來,然後開車走了。我告訴狄恩我很難過,現在世界上再也沒有人相信他了。

“記住,我相信你,我非常抱歉昨天下午為了無聊的事情跟你生氣。”

“得了,夥計,那件事已經過去啦。”狄恩說道。我們一起盯着狂歡的人群,塵土飛揚的路上撒滿了爆米花和木屑,彩車一輛輛駛過,幾百個穿着牛仔褲的丹佛的年輕小夥子來往穿梭。狄恩穿着洗得乾乾淨淨的牛仔褲和丁恤衫,猛一看真象是個真正的丹佛人,幾個戴着頭盔留着小鬍子的小夥子開着摩托車飛駛而過,後座上坐着穿着襯衫和牛仔褲的漂亮姑娘。有幾位墨西哥姑娘走過,其中一個真令人吃驚,她很矮,只有3英尺高,卻有一張世界上最美的臉蛋。她轉過身對同伴說:“喂,我們打電話去叫古梅茲吧。”狄恩停下腳步,死死地盯着她,就象從黑暗中飛來一把鋒利的匕首刺中了他,“夥計,我愛她,噢,我愛她……”我們一直跟着她走了很久,最後她穿過公路。在一家汽車旅館打了一個電話。狄恩裝作在翻電話號碼簿,實際上一直在瞟着她。我試圖跟這個的朋友交談,但是她們不搭理我。古梅茲開着一輛吭哧吭哧的破車,把姑娘們都帶走了。狄恩站在路上,抓着胸口的衣襟,喃喃地說:“噢,夥計,我快要死了……”

“你他媽的為什麼不跟她說話?”

“我不能,當時我不能……”我們決定買些啤酒到弗蘭蒂家,然後聽聽錄音機。我們吃力地提着一大包啤酒罐頭,在路上蹣跚着。小珍妮特,弗蘭蒂十三歲的女兒,真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姑娘,她長大以後一定是個絕色佳人,她那頎長、靈活、柔軟的手指最為迷人。狄恩坐在房間最偏僻的角落,眯起眼睛注視着她,嘴裏嘀咕着:“好,好!”珍妮特已經了解了狄恩,她向我尋找保護。那個夏天的前幾個月我同她在一起度過了許多時光,我們一起談論着書和她喜歡的事情。7

那天晚上什麼事情也沒有,我們就睡覺了。第二天出了點事,下午,我和狄恩到丹佛的商業中心去找些活干,還要看看有沒有車到紐約。傍晚,在回弗蘭蒂家的路上,狄恩忽然拐進一家體育用品商店,不聲不響地從櫃枱上拿起一個棒球,然後走了出去,在手裏一上一下地扔着玩,沒有人注意,這類事一般是不會有人去注意的。這是一個炎熱的、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我們一路走一路玩着。“明天我們一定能找到一輛旅遊車。”

一位朋友送給我一夸脫走了氣的烈性威士忌酒,到弗蘭蒂家以後,我喝了起來。在屋后穿過一片玉米地的地方,住着一位漂亮的小妞。狄恩來了以後就試着跟她接近,麻煩事就從這裏引了出來。前幾天,他常常向她的窗戶上扔小石子來嚇唬她。當我們在凌亂的卧室里,同幾條狗還有一堆玩具擠在一起邊喝烈性酒邊聊天時,狄恩突然打開廚房的後門跑了出去,又穿過玉米地去扔小石子和吹哨。珍妮特也跑去偷看。過了一會兒,狄恩忽然臉色灰白地回來了。“麻煩了,夥計,那個姑娘的母親端了一桿獵槍在追我,她還叫了一幫高中生順着路來追打我。”

“怎麼回事?他們在哪兒?,,

“就在玉米地那邊,夥計。”狄恩沒事似地喝起了酒。我們一起跑出去看。穿過玉米地,我看見在月光照射下的塵土飛揚的路上正站着一群人。

“他們在這裏。”我聽見有人在叫。

“等等,”我說,“請問出了什麼事?”

那位母親手上端着獵槍從人群背後擠了過來。:“你的那個該死的朋友一直在惹我們。我可沒那麼善良,告到法院就完事了。如果他敢再來的話,我就開槍把他殺了。”一群高中生個個怒目而視,拳頭緊握。我喝了點酒,也不大在乎,但還是安慰了他們一番。

我說:“他再也不會這麼干啦。我一定會看着他的,他是我兄弟,會聽我的話的,請你把槍放下,別再另外出點什麼事。”“僅此一次,下不為例!”黑暗中傳來她堅定而冷酷的聲音,“我丈夫回來以後,我要讓他跟着你們。”“你不必那麼做了,他不會再去打擾你們。請放心,現在他已經冷靜下來,一切都了結了。”狄恩站在我身後,緊張地喘着氣。那位姑娘從卧室的窗戶里窺視着這一切。我從前就了解這些人,他們很相信我,一會兒就安靜下來。我拉着狄恩的胳膊,穿過月光下的一排排玉米地走了回來。“哈哈!”他叫道,“今晚我一定要痛飲一番。”我們回到弗蘭蒂和孩子們這裏。小珍妮特正在放一張唱片,狄恩一聽就象丟了魂一樣猛地把唱機搶過來放在膝頭。這是一首鄉村音樂,是狄恩最喜歡的歌手狄茜-吉爾斯比早期唱的一首歌曲。我前幾天把它給了珍妮特,我告訴她當她傷心的時候可以放放它,它可以讓狄恩失魂落魄,她果然這麼做了。狄恩默不作聲地攥着唱機,明白了這是這麼回事,我們都大笑起來。一切都過去了。這時,弗蘭蒂想出去到街上的酒馬巴里喝啤酒。“我們一起去!”狄恩叫道:“他媽的,如果你買了那輛車,我今天就會讓你看看我們不必步行了。”“我不喜歡那輛該死的車!”弗蘭蒂也嚷起來。幾個小孩子開始又哭又鬧。天上濃雲密佈,房間裏一片昏暗,牆上的壁畫、慘淡的燈光和一張張面紅耳赤的面孔使房間裏充滿了駭人的氣氛。小吉米嚇壞了,我把他抱到床上去睡覺,又把狗拴在他旁邊。弗蘭蒂象喝醉了酒一樣,她去叫了一輛出租車。就在我們等車的時候,送我酒的那個朋友打電話來找我。她有一位已入中年的,對我恨之入骨。中午剛過,我給正在墨西哥城的老布爾-李寫了一封信,告訴他狄恩和我的新曆險以及我們住在丹佛的一些情況,我在信中寫了這麼一句:“我有一位朋友,是個女人,她常常送威士忌和錢給我們,還不時地請我們去吃飯。”那天晚上剛吃了一頓油炸雞,我愚蠢地把信交給了她的去寄。他把信拆開看了,然後馬上又拿給她看,向她證明我是個騙子。現在她打電話給我,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她永遠也不想再看見我了。接着,那個得意洋洋的接過電話,罵我是雜種。外面,出租汽車的喇叭不停地響,狄恩和弗蘭蒂還在爭吵,狗叫孩子鬧。我對着電話,用所有我能想得起來的和臨時編的咒語罵著,趁着酒勁,我讓電話那頭的所有人都見鬼去吧,然後扔下電話,出去繼續喝酒。

到了一個酒吧門口,我們一個接一個踉踉蹌蹌地跳下出租車。這是一個靠近山坡的鄉巴佬式的酒吧,我們走進去要了啤酒,剛才的一切統統被拋在腦後。不可思議的是,酒吧里有個傢伙更不正常,他摟着狄恩,對着狄恩的臉嗚嗚咽咽地嘮叨着,狄恩一下子又滿頭大汗地興奮起來。為了再製造點出人意外的混亂,狄恩跑出門去,過了一會兒,從路旁偷了一輛車,到丹佛的商業中心逛了一圈,回來時又換了一部更新、更漂亮的車。突然,我從酒吧里看見路邊有群人正圍着一輛巡邏警車,描述着被竊的車。“一定是有人剛才在這兒偷了車以後跑了!”其中一個人說。狄恩正站在他身後,便隨口說道:“對,對。”那群人四處搜查去了。狄恩和那個不正常的傢伙東倒西歪地走進酒吧,那個傢伙這天剛剛結婚,他的新娘此時正在什麼地方等着他,他卻在這裏狂飲濫喝。“噢,夥計,這個傢伙真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狄恩大聲嚷着,“索爾,弗蘭蒂,我這次要出去搞一輛真正漂亮的車,然後我們就走,托尼也去(那個神經不正常的傢伙名叫托尼)。到山上痛痛快快地喝一杯。”說完,他便跑了出去。幾乎就在同時,有一個人衝進來說,路上停了一輛從丹佛商業中心偷來的汽車,人們對這些怪事議論紛紛。我從玻璃窗里看見狄恩鑽進旁邊的一輛車,悄無聲息地開走了,誰也沒注意他。幾分鐘以後,他開着一輛完全不同的車回來了,是一輛嶄新的敞篷汽車。“這輛車真漂亮!”他輕聲在我耳邊說,剛才那輛噪音太大——我把它扔在路口啦,這輛車就停在一戶人家的門前。逛丹佛去,來呀,夥計,我們都上車。”他在丹佛的全部生活就是到處闖禍,象陣陣狂風一樣沒有規律,他面孔通紅,汗水淋淋,臉上浮現着倦容。

“不,我不想跟偷來的車有什麼聯繫。”

“得了,夥計!托尼跟我一起走,你不去?這可是令人驚奇的親愛的托尼呀?”這個托尼——瘦瘦的,黑頭髮,一雙純潔的雙眼,他不停地聲吟着,嘴角堆着白沫,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靠在狄恩身上,嘴裏不住地嘮嘮叨叨。出於某種莫名其妙的原因,他特別怕狄恩。這時,因為他突然感到不舒服,便舉着雙手,面帶恐懼地離開了。狄恩向他點了點頭也走了出去,然後他們開車走了。弗蘭蒂和我在路上決定叫一部出租車回家。出租車帶着我們在漆黑的林蔭大道上行駛着,這條路我曾經在初夏時走過無數次。我在這裏哼過小曲,遙望過星光,我的腳印灑滿了這條滾熱的柏油公路。突然,狄恩駕駛着那輛偷來的敞篷汽車跟在我們後面,一邊嘟嘟地撳着喇叭,一邊狂叫着把我們的車擠向路邊。出租車司機的臉都嚇白了。

“這是我的一個朋友。”我對司機說。狄恩沒有理會我們。突然以90英里的時速衝到我們前面,拐上去弗蘭蒂家的路,把車停在門口。等我們從出租車裏下來,付完車錢,他又突然開動汽車,拐了個180度的大轉彎向城裏開去。過了好一陣子,當我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院子裏焦急地等待時,他回來了,又換了一部車,一部舊的小轎車。他在屋前停下車,車尾揚起一片塵土,然後吃力地爬下車,徑直走進卧室,爛醉如泥地倒在床上,那輛偷來的車正好停在我們的門口。我不得不把他叫醒,我無法啟動這輛車把它扔到什麼地方。他磕磕絆絆地下了床,只穿了一條短褲,我們一起坐上汽車。孩子們在窗戶上亂叫亂嚷,向路上扔着苜宿頭。我們把車往前開,最後直開到一塊棉花地里才停了下來。棉花地旁邊有一家紡織廠。“不能再開了。”狄恩簡單他說了一句,然後下了車,在月光下穿着短褲步行回家。我們走了大約有半英里路。一回到家,狄恩就倒在床上睡著了。一切都變得亂七八糟,我的那位朋友,汽車,孩子們,可憐的弗蘭蒂,還有堆滿了啤酒和罐頭的卧室。我試圖睡上一覺,但是背部肌肉的一陣陣令我輾轉難眠。8

到了早晨,麻煩事仍然跟着我們。狄恩起來以後,第一件事就是要出去看看是否有車帶我們去東部。我告訴他不會有的,但他執意要去。不一會兒,他臉色灰白地回來了,“夥計,昨晚開的竟是一輛警車。自從那年我偷了500輛車以後,城裏的每一個警察都知道我的指紋。你知道我幹了什麼,我只是想開開車,夥計!我一定要走!聽着,如果我們不馬上離開這裏,隨時都可能被抓進監獄。”

“你他媽的是對的。”我說。我們開始儘快收拾行李,穿上襯衫,系好領帶,匆匆忙忙地告別了這個可愛的小家庭,順着一條比較安全的公路躡手躡腳地走了。這條路上沒有人會認識我們,小珍妮特哭着來送我們,或者說是送我。弗蘭蒂很傷感,我吻了吻她,並向她道歉。

“他真的是一個瘋子。”她說,“我記得我丈夫也是這麼跑的,跟這傢伙一模一樣。但願我的麥克長大以後別再走這條路。現在的人全都是這樣。”

我對露茜說了聲“再見”,她手裏正抓着她寵愛的甲蟲。小吉米還在睡覺,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一個可愛的星期天的早晨,發生在幾分鐘的時間裏。我們趕緊拎着又臟又破的行李溜走了,每一分鐘我們都想像着一輛警車從周圍的田野里出現,把我們抓獲歸案。

“如果被上次端着獵槍的那個女人看到了,我們肯定都跑不了。”狄恩說,“我們必須叫一輛出租,那樣就安全了。”我們想叫醒一戶人家,用一下他們的電話,但是園子裏狂吠的狗把我們嚇得拚命奔逃。時間越拖越危險,那輛扔在路上的轎車很快就會被一位早起的農民發現。最後,一位可愛的老婦人同意我們使用她的電話,我們想叫一部丹佛市中心的出租車,但是車不肯來,我們只得躲躲閃閃地重新上路。清晨的路上,車輛漸漸增多,每一輛看上去都象是警車。突然,我們看到後面追來一輛警車,我感到我的生活將要就此結束。我明白這一點,我明白將要開始一種新的可怕的囚徒的鐵窗生活。但是那不是警車,而是我們叫的出租車,於是,我們開始向東部飛馳。

到了旅行社,那裏可以向人們提供一輛開往芝加哥的47型卡迪拉克高級轎車,車主是同全家一起從墨西哥來的,開車開得太累了,他們想換坐火車走。車主只想看一份證,為的是保證車能夠到達目的地。我的證件使他放下心來,事情全談成了。我對他說不必擔心,又轉過身對狄恩說:“可別把這輛車也騙走了。”一看到它狄恩就高興地跳了起來。因為車主要開着車去坐火車,我們不得不耐心地等一個小時,於是便在教堂附近的草坪上躺了一會兒。1947年,我拜訪麗塔-貝頓康特家以後,時常同幾個以乞討為生的流浪漢一起經過這裏,我躺在草坪上睡著了。狄恩又轉到附近的一個快餐店,跟一個女招待聊了起來,並且同她約定下午開卡迪拉克車來帶她兜風,然後他興沖沖地跑回來叫醒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我。我剛把心放下,就又碰上了麻煩事。

卡迪拉克車開回來了,狄恩一下子跳了上去,說是去加油,然後把車開跑了。旅行社的人看着我問:“他什麼時候回來,乘客都已經準備好要走了。”他指給我看兩個從東部教會中學來的愛爾蘭男孩,他們正等在旁邊,箱子都放在長凳上。

“他只是去加油,很快就會回來的。”我走到一個角落裏去小便,看到狄恩正坐在發動着的車裏等那個女招待,她正在旅館房間裏換衣服。事實上從我站的地方就能夠看見她。她站在穿衣鏡前,仔細地在化妝,然後套上長筒絲襪。我真希望我能跟他們在一起。她跑了出來,跳上卡迪拉克。我慢騰騰地走回來,再次向旅行社老闆和乘客們保證。我站在門口,看到卡迪拉克的一線影子在閃動,狄恩穿着T恤衫,興奮地駕駛着汽車,他手舞足蹈地跟那姑娘聊着,她則溫柔而驕做地依偎在他身旁。他們把車停在一堵磚牆背後,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光禿禿的地上,他和她幹了那事,而且,他還勸她星期五一拿到薪水就坐巴士到東部找我們,然後在紐約麗香頓大街伊恩-麥克阿瑟的公寓裏碰頭。她答應一定去,她的名字叫貝弗莉。半小時以後,狄恩開着車晃晃悠悠地回來了。他在旅館裏同她告別,他們不停地接吻,山盟海誓,這才開車回到旅行社來接乘客。

“這都什麼時間啦!”旅行社老闆暴跳如雷,“我還以為你已經開着卡迪拉克車跑了呢。”

我說:“這是我的事,你不必擔心。”狄恩這麼明顯地瘋瘋癲癲,每個人都能夠猜到他有些不正常。他忽然一本正經地堅持要這兩個男孩把行李隨身帶着,這使他們幾乎無法入座,我也無法揮手向丹佛告別。車象離弦之箭一般在路上飛馳。離開丹佛不到兩英里路,車上的計速器就壞了,因為狄恩把車加速到每小時110英里。

“噢,沒有計速器,我怎麼知道跑得有多快,只好儘力而為,按照約定時間到芝加哥了。”我們的速度似乎不超過每小時70英里,但是在筆直的高速公路上,所有汽車都遠遠地落在我們後面。過了一會兒,汽車開始向格瑞里方向行駛。“我們朝東北方向開的原因是因為,索爾,我們必須拜訪一下在斯特林的艾迪-華爾的農場,你該去看看他和他的農場。這輛車跑得這麼快,肯定能在那個傢伙的火車之前趕到芝加哥,不會有問題的。”好吧,我也正想這麼做。天上開始下雨了,但是狄恩絲毫沒有放慢速度。這是一輛現在仍然流行的漂亮的老牌豪華車,車身是黑色的,呈流線型,窗戶上全部是防彈玻璃。兩個教會中學——聖伯那溫特拉中學——的男孩坐後座,興高采烈地欣賞着路上的景色。我們把車開多快他們都沒意見,他們很想跟我們聊聊天,但狄恩一言不發,他脫了T恤衫,着上身開車,“噢,那個貝弗莉可真是個妙不可言的小妞——她要到紐約來找我——我一拿到同凱米爾的離婚證我們就結婚——現在沒事了,索爾,我們跑了,太棒了!”我們越快離開丹佛,我就越放心,我們現在正是飛速地遠離那裏。天黑時分,我們離開了公路,拐上了一條泥濘的小路。從這裏就可以穿過陰沉沉的東科羅拉多平原,來到位於科亞特中部的艾迪-華爾的農場。天上仍然下着雨,道路越來越滑。狄恩把車速降到每小時70英里,但我讓他再慢點,否則會翻車的,他卻說:“不用擔心,夥計,你了解我的。”

“這次不行。”我說,“你開得實在太快了。”但是他仍舊在光滑的泥濘小路上把車開得飛快。就在我說話的當口,前面的路上出現了一個急轉彎,狄恩使勁控制着方向盤,但車身還是劇烈晃動着滑到了路旁的溝里。

“啊!”狄恩叫了一聲,他沒有詛咒,只是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下。我們無法從溝里回到路面。這時,狂風吼叫,暴雨如注,我們正處在無邊無際的草原中部,只有在四分之一英里的前方路旁有一戶農場人家的小屋。我忍不住咒罵起來,我也有點瘋了,不願理會狄恩。他什麼也沒說,披上一件外衣,跳下車,冒着雨向那戶人家走去,看看他們能不能幫我們一下。

“他是你兄弟嗎?”後座上的男孩問,“他開起車來象個魔鬼,不是嗎?”“他瘋了。”我說,“是的,他是我兄弟。”狄恩和一個農場工人開着一部拖拉機回來了。他們將鏈條拴在我們的車上,然後用拖拉機把車從溝里拉了出來。車身上沾滿了泥漿,擋泥板也滾壞了。那位農場工人要了我們5元錢。他的女兒也站在雨中看着這一切。她非常漂亮,也非常害羞,遠遠地躲在後面看着。她完全有理由這麼做,因為她絕對是狄恩和我在我們的生活里見過的最漂亮的姑娘。她大概只有16歲,身上帶着大平原上的人的氣質,彷彿是一朵野玫瑰。她有一雙碧藍的眼睛和一頭可愛的秀髮,象一頭野羚羊那麼溫柔、機靈。她站在那裏,不時怯生生地瞟我們一眼。狂風吹起她的頭髮蒙住了她的頭,她有些窘,臉色越發紅了。

我們和農場工人一起處理完了一切,最後又看了一眼那位草原上的天使,然後開着車離開了那裏。現在車開得慢了,就這樣一直開到夜幕降臨。狄恩說艾迪-華爾的農場就在前面。“哦,那個小姑娘真讓我難以忘懷,”我說,“我情願放棄一切來獲得她的垂青。如果她不理我,我就毫無牽挂地遠走高飛,一直走到天涯海角。”教會學校的男孩哈哈大笑,他們說起話來充滿了鄉土味和學生腔,他們的腦子裏除了幾句刻薄話以外空空如也,我和狄恩一點兒也不把他們放在眼裏。在我們穿過泥濘的平原時,狄恩給我們講起了他當牛仔時候的往事。在不斷延伸的道路兩邊,他指給我們看哪裏是他曾經騎了一上午馬的地方;我們即將看到的艾迪-華爾家的圍牆就是他砌的;哪裏又是老華爾-艾迪的父親,在遼闊的草原上騎馬放養母牛的地方,他總是一邊趕一邊吆喝:“過來,過來,你這該死的!”“他6個月就得換一部新車。”狄恩說,“他一點兒也不在乎。每當有陌生人路過我們這裏,他就一定要開車把他送到附近的小鎮以後再回來。但是他卻常常把賺來的每一分錢都藏到一個罐里。真是一個怪老頭。我要給你們看看牲口棚旁邊他留下的一些破罐。哦,這裏是我最後一次進賭場之後漸漸悔悟的地方,這裏是我生活過的地方。那時我寫了許多信給查德-金,那些信你都看過。”我們拐上一條小路,在冬季草場中穿行。一大群白色的母牛哞哞地叫着圍住了我們的車。“他們在那兒!這是華爾的牛!這下我們過不去了。一定要衝出去,把它們轟走。嗨——嗨——嗨!”然而這麼做不行。我們只好慢慢駕着車跟在它們後面,它們象大海一樣把汽車團團圍住,有時竟撞到了車門上。不一會兒,我們看見了艾迪-華爾家的燈光,那孤獨的燈光照亮了方圓百里的平原。

草原上的漆黑對於一個東部人來說是難以想像的,沒有星星,沒有月亮,除了華爾太太廚房的燈光外沒有一絲亮光。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曠野一直向遠方延伸,只有到了清晨你才能看清它的輪廓。我們敲了敲門,在黑暗中叫着艾迪-華爾的名字,他正在穀倉里喂牛。我小心翼翼地摸黑走了二十幾步,就不敢再往前走了。我隱約聽到了狼嚎,華爾說可能是他父親的一匹野馬在遠處哀嗚。艾迪-華爾跟我年紀相仿,又瘦又高,牙齒參差不齊,說起話來簡潔明了,他和狄恩過去經常喜歡站在街角對着姑娘們吹口哨。他熱情地把我們領到他那間陰暗的不常使用的起居室里,四處摸索着點亮了燈,然後問狄恩:“你那該死的手指是怎麼回事?”

“我狠狠揍了瑪麗露一頓,就成了這樣,上面一截不得不切掉。”“你為什麼要他媽的那麼干?”我看得出,他過去一直是狄恩的兄長。他搖了搖頭,牛奶桶仍然放在腳邊。“你什麼時候都是個不懂事的小傢伙,”

這時,他年輕的妻子在寬大的廚房裏準備了一頓豐盛的食物,她指着桃子雪糕抱歉他說道:“其他什麼也沒有,只好把奶油和凍桃子做在一起。”這肯定是我有生以來吃過的唯一真正的雪糕。開始她只端來一點,後來端來一大盤。在我們吃飯的時候,又出了一件事。艾迪的妻子受過良好的教育,一頭金髮。象所有生活在曠野中的女人一樣,她抱怨這種生活有些無聊,一到晚上的這個時候,她總是靠收聽無線電廣播來打發時光。艾迪-華爾只是坐在那裏盯着自己的手。狄恩狼吞虎咽地吃着,他想讓我跟他一起虛構故事,說那輛卡迪拉克是我的,我是一個富翁,他則是我的朋友和司機。艾迪-華爾沒怎麼在意,每次穀倉里有什麼響動,他才抬起頭來傾聽。

“哦,我希望你們這些孩子能夠把它開到紐約。”如果說他相信這輛卡迪拉克是我的車的神話,還不如說他更相信這輛車是狄恩偷的。我們在廚房裏坐了大約一個小時,艾迪-華爾已經象山姆-布拉迪那樣對狄恩失去了信心,過去他們曾經有過身無分文,手挽着手在街上躑躅的狂放不羈的日子,但是這些現在都一去不復返了。

狄恩滿意地倒在椅子裏。“好了,好了,我想我們最好還是動身吧,因為我們明天晚上一定要趕到芝加哥。我們已經耽誤好幾個鐘頭了。”兩個中學生對華爾的熱情招待表示感謝,然後我們又出發了。我回過頭去,看到廚房的燈光依然在夜色中閃亮。9

我們匆匆駛上了公路。那天晚上,整個內布拉斯加從我眼前閃過。汽車以每小時110英里的速度在筆直的公路上風馳電掣。城市在沉睡,路上沒有其他的車。月光下,太平洋的波濤離我們越來越遠。

那天晚上,我沒有絲毫的恐懼,車速開到了每小時110英里,我們照樣聊着天。內布拉斯加的所有城市——奧格拉拉、哥特爾堡、格蘭特島、哥輪布——都一閃而過。我們飛也似地駕着車,同時還聊着天。這真是輛神奇的車,它能漂浮在路面上,就象船漂浮在水面上一樣。“啊,夥計,真象是在做夢!”狄恩感慨道,“想想如果你我有了這樣一輛車,我們會幹什麼。你知道有一條沿墨西哥一直到巴拿馬的路嗎?——可能一直通到南美洲的頂端。聽說那裏有7英尺高的印第安人,他們住在山上,每天都吃可卡因。哈!你和我,索爾,我們要開着這樣的車周遊整個世界,夥計,這條路一定可以通向全世界,這樣的車什麼地方不能去?噢,我們就要去逛逛古老的芝加哥了。想想吧,索爾,我一生中從未去過芝加哥。”

“我們將象一夥暴徒那樣開着這輛卡迪拉克車闖進去。”

“當然!別忘了還有那些小姐,我們一定要把所有小妞都搞到手。索爾,我已經想好了,我們可以儘快趕到那裏,這樣我們就有一整夜的時間干這些事。你現在休息一會兒,我可以一直開下去。”

“好吧,你現在開得有多快?”

“我估計是110英里——你不用管它。明天白天我們可以穿過衣阿華,然後還要再穿過一馬平川的伊利諾。”兩個學生已經睡著了,我們聊了一個晚上。

我問起他1944年在洛杉磯時的情況。“當時我被關在亞利桑那的監獄裏,那是我住過的最糟糕的監獄。我不得不逃跑,那是我一生中最精彩的一次越獄,說起越獄,對我來說就象是家常便飯。你知道,監獄周圍佈滿了柵欄、鐵絲網、沼澤,而且我隨時都面臨著重新被抓住或者是所謂的意外死亡。我剪斷鐵絲網,脫掉囚衣,換上輕便的從加油站搞來的襯衫和短褲,然後順着小路往前跑。兩天以後,我穿着加油站工人的制服來到洛杉磯;在我碰到的第一個加油站里找了一份工作,用化名租了間房子,痛痛快快地住了一年。在那裏我結識了一幫新朋友和幾個真正的小妞。年底的一天晚上,我們開着車在荷里活大道上奔馳。我要跟身邊的姑娘接吻,讓我的小兄弟看着前面的車——你知道,我手裏還握着方向盤——他居然沒有聽見我的話,結果我們的車撞上了路邊的郵筒,我的鼻子也撞斷了。你看到過我撞壞的鼻子,現在我的希臘鼻子有點兒彎。那以後,我在春天時去了丹佛,在一家酒吧遇到了瑪麗露。噢,夥計,她當時只有16歲,穿着牛仔褲,就好象在等着什麼人把她帶走似的。我們在一家旅館三樓東南角上一間讓人難忘的房間裏聊了三天三夜——她那時是多麼溫柔,多麼年輕呀!嗨,你看,好象路旁有一群人正圍着一堆火,他媽的。”他放慢了車速。“你知道,我永遠也搞不清我父親是否也在這裏。”有幾輛卡車停在那裏,旁邊用木頭生了一堆火。“我不知道要不要問一下,他隨時都可能在什麼地方出現。”我們的車繼續住前開着。也許在這無邊的夜幕下,在我們的前面或後面,他的父親正醉卧在灌木叢中。這一點毫無疑問——他嘴裏吐着白沫,渾身透濕,耳朵上還沾着酒,鼻子被劃破了,可能頭髮上也沾滿了血。他躺在那裏,月光輕柔地灑在他的身上。

我碰了碰狄恩的胳膊,“哎,夥計,我們這次真的要回家啦。”紐約就要第一次成為他永久的居住地了。一想到此,他就樂不可支,急不可待。“想想看,索爾,我們到了賓夕法尼亞,就能從收音機里收聽東部美妙的流行音樂啦,啊哈!”這輛神奇的汽車奔馳着,大平原在不斷延伸,就象逐漸展開的一張白紙。一個晴朗的早晨出現在我們眼前,我們飛速地撲向它的懷抱。狄恩的神情嚴肅而執着,目光炯炯地直視前方。

“你在想什麼?流行音樂?”

“啊哈,還不是在想那件事,你知道的——娘們,娘們。”

我睡了一覺,醒來時已經是7月的衣阿華一個炎熱、乾燥的星期天的早晨了。狄恩依然在不停地開着車,一點沒有放慢速度,只要一有機會,他就箭一般地超過其他車,把他們甩在車尾的塵霧中。有一個開着布依克車的傢伙看到了這一切,準備跟我們較量一番。當狄恩開車經過一個路口時,那傢伙沒有鳴笛便超過了我們。於是,他又是狂叫又是亂撳喇叭,而且還挑戰似地打亮尾燈。我們緊緊跟在他後面。“等一會兒,”狄恩笑着說,“我要逗逗他,把他甩上個幾十英里,瞧着吧。”他讓布依克車在前面開着,然後突然加速,一下子追上了他。那個瘋子沒料到這一手,拚命把車速提高到100英里,使我們有機會看看他到底是什麼人。他看上去象是芝加哥的嬉皮士,旁邊坐着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年紀很大,幾乎可以作——也許的確是——了。天知道她是否在抱怨,只是那傢伙還想比試比試,他身穿一件運動衫,滿頭的黑髮亂七八糟地披在腦後,象是從芝加哥來的意大利人。可能他以為我們是從洛杉磯新闖入芝加哥的一幫人,因為這樣的高級轎車在這裏非常少見,而且汽車的牌照也是加利福尼亞的。主要還是這樣做可以找點樂趣。他拚命想趕到我們前面,從旁邊繞過了幾輛車,幾乎越過了中間線。這時一輛卡車突然從對面出現,他只好退了回來。我們早已超過了衣阿華州規定的100英里的車速,但是這場比賽太有趣了,我也沒工夫去害怕。這時那個瘋子忽然放棄了,在一家加油站停了下來,可能是那位老大大的命令,他歡快地向我們揮了揮手。開車的時候,狄恩一直光着身子,我的腳搭在儀錶盤上,兩個中學生則在後座睡覺。當附近鎮上的教堂鐘聲響起來時,我們停下車吃了一點早飯。一個白髮老太太給我們端上來滿滿一大盆土豆。吃完后,我們又重新上路。

“狄恩,白天別開這麼快。”

“別擔心,夥計,我知道我在於什麼。”我感到有些疲倦。狄恩象一個可怕的魔鬼,常常看準機會從兩輛汽車的中間直穿過去,有時幾乎快要撞在別的車上。他捉弄着其他車的司機,一邊開車,一邊伸出頭來看看汽車走過的曲線。我們的汽車總是在與迎面開來的汽車相撞的千鈞一髮之時突然往旁邊一閃。我渾身打顫,卻又無可奈何。在衣阿華,你很難看到一條象在內布拉斯加那樣長的公路。狄恩仍然以時速110英里開着車。窗外一閃而過的一個景象令我想起了1947年——我和艾迪曾經在一條公路上遊盪了兩個小時。所有過去走過的路現在都令人頭昏目眩地延伸。生活彷彿被倒了個個兒,一切都變得混亂一團,我感到眼睛有些酸痛。

“嗨,狄恩,我要坐到後座去了。我受不了了,不能再看。”

“嗨嗨嗨!”狄恩得意地笑了起來。他開着車左突右沖,搞得塵土飛揚,就是在一座路面狹窄的橋上還要超車。我跳到後座,想在座位上睡覺,一個男孩則興緻勃勃地跑到前排。一種今天早上我們將要撞車的巨大恐懼時時索繞在我心頭。我躺在後座上,閉上雙眼想打個盹。我過去常常象海員一樣想像着海浪沖刷着的甲板和大海無底的深淵——現在,當我坐在一個瘋子開的車上,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在這片聲吟着的大陸上飛馳時,我能感覺到在我下面20英寸的路面在延伸,在晃動,在嘎嘎作響。我一閉上眼睛,就彷彿看見道路向我迎面撲來;一睜開眼睛,只能看見車外迅速後退的大樹投射在車廂里的陰影。我無處可逃,只好聽天由命。狄恩仍然開着車,他想等我們到了芝加哥以後再睡覺。下午,我們又到了古老的狄斯莫恩斯,我們曾經在這裏開車出過事,於是放慢了速度。我又回到前座,這時,一個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故發生了。我們前面停了一輛車,開車的是位胖胖的黑人,車上坐着他一家。這個大漢正拎着一袋帆布水囊,水囊是專門賣給在沙漠中開車的遊客的。他突然發出了一聲尖叫,原來狄恩正同後座上的兩個男孩說話,沒有留神,我們的車一下子把他撞倒了,正壓在水囊上,水囊破了,裏面的水象汽油一樣四處飛濺。除了那個大漢之外,沒有人受傷,狄恩和我趕忙下車向他道歉,並和他聊了起來。聊的時候,狄恩的眼睛一刻也未離開他漂亮的妻子。她的幾乎完露在外面,只披了一件棉布罩衫。我們把去芝加哥的那位富商的地址告訴了他,於是繼續前進。

正在我們的車快要離開狄斯莫恩斯的時候,一輛警車鳴着警笛呼嘯着從我們後面追了上來,命令我們停車,“怎麼回事?”我們問道。

一個警察跳了出來,“是你們肇成了一次交通事故嗎?”

“事故?我們只是撞破了一個傢伙的水囊。”

“他說他被一伙人撞了,然後這些人坐着偷來的汽車逃跑了。”這可是件新鮮事,一個男人做起事來居然象個多疑的大傻瓜,我和狄恩很少遇到過這樣的事。我們不得不跟隨警察來到警察局,坐在草地上等了一個小時。他們打電話到芝加哥,去找那輛卡迪拉克車的車主,證實一下我們是否是受雇的司機。後來警察告訴我們,當時那個富商說:“是的,車是我的車,但是對於那幾個傢伙的所作所為我一概不負責任。”

“在狄斯莫恩斯這只是樁小事。”

“是的,你們已經告訴我了。我的意思是,我不能為他們過去可能做過的任何事情負責。”

事情解決啦,我們又重新上路、不久就到了衣阿華的紐頓。1947年那次該死的散步正是在這裏,下午,我們又一次穿過了沉寂的達溫波特和密西西比河,這時的密西西比河水很淺,甚至可以看見河底的泥沙。幾分鐘后我們到了洛克島。太陽開始變得昏黃,幾條清澈的小溪從綠樹和革地之間穿過美國中部的伊利諾一直流向溫柔、迷人的東部。遼闊的西部完全被我們甩在身後。雖然狄恩仍然在以同樣的高速駕駛着汽車,伊利諾的景象還是在我眼前持續了幾個小時。狄恩感到有些疲勞,但是他的嘮叨比剛才有過之而無不及。在一條狹窄的小橋上,他駕着車在幾乎不可能通過的情況下飛速沖了過去。我們前面有兩輛汽車正緩慢地從橋上駛過,他們差不多堵住了整個橋面。橋對面不遠處開來一輛卡車,卡車司機估算着兩輛汽車從橋上通過所需要的時間,計劃等他到達橋頭,兩輛汽車正好駛過。橋上絕對不能再通過卡車。卡車後面還有許多汽車在尋找時機超過它,道路非常擁擠,每輛車都只能慢慢地向前蠕動。狄恩毫不在意地依然以時速110英里開着車。他從旁邊繞過了那兩輛汽車,幾乎撞上小橋左側的欄杆,然後迎着卡車,猛然向右一拐,從卡車左側倏地一下沖了過去,卡車後面的車只來得及向後一退。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見我們的車剎那間衝過橋去,在路上揚起一片塵上。最近,伊利諾的一位著名單簧管演奏員在一次車禍中喪生,那天的情形或許跟今天一樣。我趕緊又跑到後排座位上。

兩個男孩也坐在後面。狄恩想趕在黑夜降臨之前,一口氣開到芝加哥。在一個公路和鐵路的交匯處,有兩個流浪漢要求搭車。過了一會兒,他們才發現自己坐的是一輛滿是泥漿卻依然令人羨慕的卡迪拉克豪華轎車,它正風馳電掣般向芝加哥駛去。“啊,”他們說道,“我們從來沒有想過能夠這麼快就到芝加哥,”我們經過了許多聊無生氣的伊利埃城鎮,那裏的人們對每天開着這種豪華轎車經過的芝加哥人已經習以為常了,但是我們這些人還是引起了人們的注目:我們所有人都是蓬頭垢面,光着膀子的司機,兩個叫化子,我則坐在後座,頭靠在玻璃窗上,用傲慢的目光掃視着田野——就象一夥加利福尼亞的流氓來同芝加哥的地痞一爭高下一樣,又象一夥從猶他州監獄暴動出來的亡命之徒。當我們在一個小鎮上停車準備找點吃的,順便再給汽車加點油時,當地的人們都跑出來盯着我們,但卻默不作聲;狄恩穿了件T恤衫,跟平時一樣粗魯無禮。我們重新上車,繼續趕路。昏黃的天空變成了美麗的紫色,河面上波光粼粼,河對岸,芝加哥上空的巨大雲團若隱若現。我們從丹佛到艾迪-華爾的牧場再到芝加哥,全程1180英里,用了將近17個小時,不包括掉在溝里的兩個小時,在牧場的3個小時和在衣阿華的紐頓警察局的兩個小時,每小時平均要跑750英里,而且只有一個司機,這可真是一項令人咋舌的記錄。10

五彩繽紛的芝加哥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突然置身於麥迪遜大街的流浪漢之中。他們中的許多人在行人路上漫無目的地閑逛着,另有許多人三五成群地在酒吧和大街小巷圍成一團。“喂,仔細在那裏找找老狄恩-莫里亞蒂,今年他也可能碰巧在芝加哥。”我們穿過這條街上的一群群流浪漢,徑直向芝加哥商業中心駛去。尖聲怪叫的電車,報童和姑娘們從我們的車旁一閃而過,空氣中傳來油炸食品和啤酒的氣味,五顏六色的霓虹燈炫目照人——“我們終於到這個大城市了,索爾,啊哈!”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把卡迪拉克停好,然後梳洗打扮一番。在青年會的對面,我們找到了一個大學。我們把卡迪拉克藏好,車頭面向著街道,以便隨時出發,隨即跟着幾位大學生來到青年會。他們在那裏有一個房間,同意我們使用一個小時,在衛生間,狄恩和我颳了刮臉,洗了個澡。我的錢包掉在房間裏,狄恩發現了,想把它揣到兜里去,當他得知這是我們的時,非常失望。我們告別了兩個學生,他們很高興跟我們一起冒了一次險。接着,我們來到一個小飯館裏吃飯。古老的芝加哥瀰漫著一種奇怪的氣氛,一半是東部的,一半是西部的。狄恩站在飯館裏,狼吞虎咽地吃着飯,他想走過去同一個中年的黑人婦女聊天。她剛剛走進飯館,嘴裏嘮嘮叨叨地述說著她沒有錢,但是有幾個麵包,希望店裏人給她一點黃油,“哈!”狄恩說,“讓我們跟着她到街上,然後把她弄上小巷中的卡迪拉克車裏,這樣我們就可以盡情享樂一番了。”但是我們很快就忘了這事,直接把車開到北克拉克街。在芝加哥的市區轉了一圈之後,我們看到一家喧鬧下流的酒館,聽到里傳出流行音樂的聲音。這是個多麼迷人的夜晚。“啊,夥計。”我們站在一個酒吧門前,狄恩對我說,“看看這條街道,中國人在芝加哥走來走去。多麼不可思議的城市呀——哦,那邊的窗旁站着一個女人,她正睜大眼睛往下看,兩個侞房一顫一顫的。喂,索爾,我們該走了,要到那裏才能停下來。”“我們要去哪兒,夥計?”“我不知道,但是我們必須走。”一群年輕的流行音樂演奏提着他們的樂器從車裏走了出來,走進一家酒吧。我們也跟進去。他們安排好之後就演奏起來。太棒了!領頭的是一位男高音,他滿頭捲髮,身材瘦削,上身鬆鬆垮垮穿了件運動衫,眼睛裏流露出自我陶醉的目光。在這個炎熱的夜晚,他看上去讓人產生一絲涼意。他手裏拿着小號,皺着眉頭,平靜地吹了起來。一個長得很象愛斯基摩人的漂亮的金髮小夥子,精心地穿了一件方格呢西裝,領帶打得筆挺,緊張地吹着小號。“你看,夥計,這傢伙肯定是個急於賺錢的傢伙,只有他衣着考究。他越是緊張越是吹錯,而那個冷冰冰的傢伙告訴他不要慌,只管吹。他關心的只是音樂,他真是個藝術家。讓我們來瞧瞧其他人。”有個吹薩克斯管的看上去只有18歲,卻十分鎮靜,全神貫注地吹着。這些人就是流行音樂的創新者。突然,狄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舞台旁邊一個黑暗的角落,說:“索爾,上帝來啦。”我一看,是喬治-希林!他象往常一樣,用蒼白的手支着頭,他的眼睛看不見,耳朵都彷彿大象的耳朵一般豎著,傾聽着美國的聲音,竭力想記住它們,好在英國的夏夜裏演奏。人們狂熱地讓他起來彈一曲,他照辦了。他彈奏着,一串串動人的音樂從他手中的鋼琴中飛出。人們敬畏地聽着他彈了一個小時,然後他又回到他那黑暗的角落,了不起的老希林!所有人卻感嘆道:“真是蓋世無雙。”

那個瘦削的領頭皺着眉頭說:“我們還是彈下去吧。”

但是,似乎有什麼東西出現了,它越來越多,沒有盡頭。在希林的探索之後,他們看到了新的樂段。他們全力嘗試着,一個悅耳的音調出現了。總有上天,這音調將統治世界,贏得人類靈魂的喜愛。他們找到了它,又失去了,又費盡了心機,終於再一次重新找到了;他們在狂笑,他們在聲吟——狄恩坐在桌邊,激動地讓他們繼續,繼續。到了早晨9點,所有的人——音樂家,無精打採的姑娘們,酒吧招待員,悶悶不樂的長號吹奏員——蹣跚地走出酒吧,走進芝加哥喧鬧的白天去睡覺,直到晚上瘋狂的流行樂重新響起。

我和狄恩按照拉格泰姆的調子一搖一晃地走了出來。現在該把卡迪拉克還給車主了,他住在湖濱路一幢優雅的公寓裏。樓下有一個大車庫,由一群渾身油漬的黑人看管着。我們把滿是泥污的車開進車庫,維修工沒認出那是卡迪拉克,我們把證明交給他,趁他正把頭湊在上面看時,趕緊溜了出來。一切都結束了。我們乘巴士回到了芝加哥商業中心。從那以後我們一句也沒聽到過那位富翁對於他的車說了些什麼,儘管實際上他有我們的地址,也一定會抱怨。11

又該繼續趕路了,我們準備乘巴士到底特律,到現在為止,我們的錢還沒怎麼用。我們提着破破爛爛的行李來到車站。狄恩拇指上的繃帶已經象煤一樣黑,卻還纏在手上。我們兩人的樣子都慘到了極點。巴士經過密執安州時,狄恩就在搖搖晃晃的車裏睡著了。我同一位美麗的鄉下姑娘聊了起來。她穿了一件低領的棉布罩衫,露出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迷人的。跟她交談真是件乏味無聊的事。她講起鄉村的夜晚在院子裏爆玉米花,這本是件能讓我感到樂趣無窮的事情,然而由於她的心中缺少情趣,所以當她講述這一切時,我知道除了說明某人做過這件事外其他什麼也沒有。“你還做過其他什麼有趣的事嗎?”我試圖提起男朋友和性。她那大而烏黑的雙眼漠然地望着我,她從來沒有什麼非常想做的事——無論它是什麼,實際上每個人都知道它是什麼。“你想從生活中得到什麼?”我想迫使她去思索,但是她從來沒去想過需要什麼。她咕噥着工作,電影,夏天去看祖母,她希望能夠到紐約去,看看時裝,挑一件合適的衣服——她常常穿着東部人剛剛流行的服裝:白色女帽,帽子上插着玫瑰花,玫瑰色的淺口皮鞋,淡紫色的華達呢大衣。“星期天下午你幹什麼呢?”我問。她總是坐在走廊里,騎着自行車的男孩子們不斷經過,有時他們也停下來聊幾句。有時她斜躺在吊床上,讀些有趣的書。“在一個晴朗的夏夜你又幹些什麼呢?”,她坐在走廊,望着路上來往的汽車,同母親一起爆玉米花。“你父親在夏夜幹什麼呢?”他在鍋爐廠上夜班,他的一生都在供養一個女人,相互之間沒有信任,沒有愛慕。“你兄弟在夏夜幹什麼呢?”他騎着自行車到處轉,時常去光顧酒店。“他渴望幹什麼?我們大家都渴望幹些什麼?我們又想要什麼?”她不知道,她打起了呵欠,她睡著了。問題太多啦,沒有人能夠回答,沒有人願意回答,更何況她只有18歲,又那麼可愛,那麼惘然無知。

到了底特律,我和狄恩踉踉蹌蹌地從巴士上下來,衣衫襤褸,滿麵灰塵,彷彿一直生活在垃圾桶里一般。我們決定到下等街區看一場通宵電影,現在到公寓裏太冷了。哈索爾也一定在底特律的下等街區,他的那雙黑眼睛經常出現在每一個毒品注射點、通宵電影院和每一個喧嘩的酒吧。他的鬼魂不斷追蹤着我們,但是我們從來也沒有在時代廣場找到他。我們想也許碰巧老狄恩-莫里亞蒂也在這裏——但是他不在。我們每人花了35美分走進一家年久失修的電影院,在樓廳里一直坐到早晨。當我們疲憊地走下樓時,看通宵電影的人已經走光了。他們中有在汽車製造廠工作的來自阿拉巴馬州的黑人;白人老叫化子;披着長發的年輕嬉皮士,他們跑到街頭喝啤酒去了;;普通夫婦;還有一些無事可做,無地可去,無人可信的家庭婦女。電影牛仔歌星艾迪-狄恩和他的坐騎白馬布魯波,這是第一部電影。第二部是立體電影,講的是喬治-拉福特、西德尼-格林斯特和皮特-勞爾在伊斯但布爾的事情。我們看着他們在蘇醒,聽到他們在睡覺,感覺到他們在作夢。當早晨來臨時,這些可怕的經驗已經滲透到我們的潛意識之中,從那以後舉手投足都不知不覺地受到他們的影響。我彷彿一百次地聽見大個子格林斯特的冷笑,聽見皮特-勞爾陰險的微笑。我同喬治-拉福特一起陷入他的偏執狂的恐懼中;我和艾迪-狄恩一起騎馬、唱歌、無數次地向盜馬賊開槍。在黑暗的電影院裏,酒瓶子扔得遍地都是。人們轉來轉去,看看哪裏有什麼事可以乾乾,有什麼人可以聊聊。當朦朧的晨霧象幽靈一般拍打着電影院的窗戶和屋檐時,我靠在座位的木扶手上睡著了,6個劇場清潔工開始清掃整個劇場的雜物,居然掃出了一大堆垃圾。我低頭打着鼾,垃圾差點碰到我的鼻子——他們幾乎連我也一塊兒給清掃了。這是後來狄恩告訴我的,他在後面10排看到了這一切。所有的香煙頭、酒瓶、火柴盒都被掃到這堆垃圾里。如果他們把我也給掃走,那麼狄恩就再也見不到我了,那時,他就要跑遍美國,從東到西查看每一隻垃圾桶。我會在垃圾桶對他說什麼呢?“別來打擾我,夥計,我在這裏很快活。1949年8月的一個晚上你在底特律把我給丟了,為什麼還要到這個污穢的地方來打擾我呢?”1942年我曾經在一出令人作嘔的把戲中成了主角。那時我是個水手,在波士頓斯考利廣場的帝國咖啡館裏喝酒,我一氣喝了60杯啤酒,然後出去上廁所。由於喝得太多,我一下倒在小便池裏睡著了。那天晚上,至少有100個水手和各種各樣的人興味盎然地跑進去看我。但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在塵世中默默無聞的人要比在天堂上聲名顯赫自由自在得多,什麼是天堂?什麼是塵世?全是些虛無縹渺的想像。

清晨,我和狄恩罵罵咧咧地從這個可怕的地方鑽了出來去找汽車。我們在一家黑人酒吧里喝着酒,跟幾個姑娘調調情,聽着自動唱機里播放的爵士樂,痛痛快快地過了一個上午,然後,我們拖着亂七八糟的行李,坐上本地的巴士乘了5英里路,準備找一個人,他要我們付4塊錢,然後帶我們去紐約。他是個一頭金髮的中年人,戴了副眼鏡。他有一個溫暖的家,有妻子和孩子。我們在院子裏等着,他正在作出發的準備。他那可愛的妻子穿着圍裙給我們端來咖啡,但我們只顧忙於聊天。這時,狄恩很興奮,每件事都出乎意料地讓他感到高興。他掩飾不住內心的狂喜,渾身上下不停地淌着汗。等我們坐上嶄新的克萊斯特車向紐約出發時,那個可憐的傢伙才意識到他答應搭乘的是兩個瘋子。但是他還是盡心儘力地開着車。事實上當我們經過布里奇斯體育場,談論着明年的橄欖球比賽時,他已經完全習慣了我們。夜裏,我們經過了多輪多,然後一直向俄亥俄駛去。我感到我又開始象旅行推銷員一樣一次又一次地穿過美國的大小城鎮——旅行包里塞滿了雜七雜八的破爛,卻沒有一個人要買。快到賓夕法尼亞時,那個傢伙累了,於是狄恩接過方向盤,駛完了剩下一段到紐約的路。我們可以聽到收音機里播放的錫德樂隊演奏的最新流行音樂。現在,我們正在駛入這個美國最偉大的城市。我們是清晨到達這裏的,時代廣場上車來人往,紐約永遠不會有片刻的安靜,當我們駛過廣場時,又不自覺地在尋找哈索爾。

一小時以後,我和狄恩來到姨媽在長島的新居。她本人正忙於對付那些畫家,他們是一些我們家的朋友。當我們從聖弗蘭西斯科回來搖搖晃晃地踏上樓梯時,她正同他們為了錢的問題討價還價。“狄恩可以在這兒住幾天,以後他就得走,你明白我的話嗎?”旅行終於結束了。那天晚上,我和狄恩在長島的加油站、立交橋和薄霧籠罩的點點燈火中長時間地散步。我記得他在一盞街燈下站着。

“我們再走過一盞街燈以後我要告訴你一件事,索爾,但是現在我還在繼續思考一個新的想法,等我們走到下一盞燈下,我要重新回到原來的想法上來,同意嗎?”我當然同意。我們已經習慣於旅行,我們可以走遍整個長島,但是再也沒有陸地了,只剩下浩瀚的大西洋,我們只能走這麼遠,我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答應永遠是朋友。5天以後,我們去參加在紐約舉行的一個晚會。我遇見了一個名叫伊尼茲的姑娘,我告訴她我有一個朋友跟我在一起。什麼時候她可以見見。我一邊喝酒,一邊告訴她他是牛仔。“噢,我一直想見見牛仔。”

“狄恩在哪兒?”我在晚會裏叫着,“到這兒來,夥計。”狄恩忸忸怩怩地走了過來。一小時以後,在烏煙瘴氣的晚會中,他跪在地上,臉頰貼着她的,喃喃地答應了她的一切要求。她是個高大、、皮膚黝黑的女人,看上去就象從巴黎來的蚤貨。以後幾天,他們通過長途電話同在聖弗蘭西斯科的凱米爾為了一張必要的離婚證明討價還價,只有離了婚狄恩和伊尼茲才能結婚。但是幾個月以後,凱米爾給狄恩生下了第二個孩子,這是年初幾個晚上親熱的結果,再過幾個月,伊尼茲也將生下一個孩子,連同在西部某地的一個私生子,狄恩現在有四個孩子,卻沒有一分錢。他還象從前一樣四處惹事,及時行樂,來去無蹤,所以,我們去不成意大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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