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冬祭》(二)
迷惘的、破碎的、紛亂的意識,剎那間明晰了。
是狼!!!
戚少商瘋了似的向山上衝去!
如果狼見到一個毫無反抗能力的孩子,會做什麼?
不!我怎麼能把你丟在豺狼遍地的荒山上?!
他狂奔在最短的捷徑上,結了冰凌的松針鋒利的像劍,無情地刮破他的臉。他顧不上抹一把臉上的血,拚命地撥開樹枝向小屋跑去。
小夕!小夕!等我,等着我!
看到他的那一刻,戚少商的心,又是猛地一沉。
那個傻孩子,竟然敞開着房門,依坐在門檻上睡著了。而他身旁就是兩隻幼狼!他就那樣沉沉的睡着,一團小小的青色像雪夜中一塊翡翠。絲毫沒察覺到身邊的危險,反到讓幼狼心虛了,徘徊在他面前,不知如何是好。
都火燒眉毛了,你還在這裏酣睡?戚少商走近,想引誘幼狼離開。
不料幼狼突然覺察,短促而大聲地叫了起來,隨即拉開了進攻的架勢。更糟的是,幼狼一叫,小夕被驚醒,兩隻眼冒綠光的灰狼赫然映入眼帘,嚇得他也大叫一聲——
“啊!!!”
幾乎是出於本能,小夕狠狠甩開那隻抓住他衣袖的幼狼,把它摔了個筋斗。
不好了!那隻被摔的幼狼一躍而起,怒吼着向小夕狠狠撲來!
不要!!!戚少商霎時頭腦一片空白,但行動非常果斷。他手上一時拿不出任何兵刃,卻仍是一個箭步躍過去,一拳揮向那隻狼!
“嗷嗚!”那狼被凌空打飛出去,卻也在戚少商手背上抓出四道深深的血槽。
“該死……”戚少商自語着,受傷的右手血流不止,經已有些麻了。
“哥哥,你的手……”小夕撲到他身邊,驚恐地喊。
“小心!”戚少商吼着,一把將他拽到懷裏死死護住,血淋淋的右手毅然再次握拳,重重擊在撲過來的另一隻狼的頭上!
也不知是擊中了狼牙,還是狼頭上有什麼尖利事物,戚少商只覺得右手更痛了,幾近攥不起拳頭。今天即使能僥倖活下來,這隻手也定是廢了。
戚少商咬牙用右手拔出匕首,心裏已下了與狼同歸於盡的決心。
讓人詫異的是,兩隻狼竟不再發起進攻。戚少商定睛一看,心裏叫苦不迭——母狼已擋在兩隻幼狼身前!
這隻母狼,比兩隻小狼龐大得多,眼睛閃着幽幽的光芒,說不出是綠是藍。它惡狠狠地低吼,瞪着戚少商,滿懷着敵意。
戚少商緊緊握住匕首,寒光射在母狼頭上。
“嗷嗚——”母狼伸長脖子,仰天對月長鳴。
戚少商疑惑地打量母狼。不知是否錯覺,他覺得它的嘴角向上翹,像人類刻毒的冷笑。
“嗷嗚——”
“嗷嗚——”
“嗷嗚——”
像聽到一聲號令似的,千千萬萬聲嗥鳴,從山上每一個角落傳來回應!
像吹角連營,沙場秋點兵!
狼群!!!
戚少商頭腦“轟”的一聲似要炸開,眼前一黑幾欲暈去,待稍清醒一點,只見漫山遍野閃爍着幽藍的光,瑩綠的光。一雙雙飢餓貪婪的眼睛,一點點地,在逼近,再逼近。向他們包圍。
今天,真的是,完了。
在劫難逃。
“哥哥……哥哥……”小夕在他懷中劇烈地發抖。
戚少商的汗,其實早就浸透衣衫了。但他將慌亂恐懼全藏在了心裏,淺笑着對小夕說:“小夕,小夕。哥哥愛你。”
溫暖的笑容,熔不了悲涼的語調。小夕全身一震,仰頭望他。他的笑,已沒有初見時那般憨厚單純,而今卻像蘊含了什麼,反到更加迷人。
那一點不同,是責任感吧。
狼群環繞在他們四周,停下腳步。連小木屋裏,也聚集了三五隻。
戚少商緊緊摟住小夕,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肩上。把他護在自己懷抱的中心,就像守護自己的心臟一樣。
小夕,是哥哥對不住你。如果我今天不發瘋地下山,就不會發生現在的一切,就不會害得你跟我一起死。就這樣死了,對你太不公平了。我多希望,能把你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然後,即使我在和狼群搏鬥時不幸死去,我也無憾了。
只可惜,來年春天,不能帶你去放風箏了。
頭狼舉步,欲向他們撲來。
“站住!”戚少商用匕首指着它,大喝道。
頭狼竟驚得前腳凝在半空,怔怔地停住了。
“不要過來。”戚少商大聲地、像在對人說話一樣:“你們要保護你們的孩子,我要保護我的弟弟。我們並沒有傷害你們,你們也不許來進攻我們。今天,誰敢動我弟弟,我就是死,也要把它的頭砍下來!”
也許是這番慷慨淋漓的言辭太有震撼力了吧,也許是他牢牢護住懷中孩子的神情太視死如歸了吧,頭狼居然垂下尾巴,倒退一步。
“帶你們的孩子走。”戚少商匕首在空中一劃,指向旁邊一道山路。
沉默良久,冷月移過。
頭狼低低地叫了一聲。
所有的狼,緩慢地向後退去。
頭狼敬畏地向戚少商點了一下頭,帶領狼群,迅速撤退。
幽藍的、瑩綠的燈盞,稀疏了,消失了。
“它們聽的懂人話嗎?”小夕驚訝地問道。
“……不。”戚少商長長出了一口氣說:“但它們,通人性。”
緊繃的神經稍一放鬆,傷口的劇痛便肆無忌憚地襲來。
“錚”的一聲,匕首掉落在結冰的地上。戚少商這才發現,腳下的雪已全被鮮血滌紅。手背上已凍結了血塊。傷痕纍纍的右手,已連抬都抬不起來。
“哥哥。”小夕拉着他的手端詳着,兩行眼淚緩緩滑過臉頰,滴在冰面上。
啪嗒。啪嗒。
小傻子,你哭什麼啊。我還沒死吶。
撫着他的腦袋把他牽回屋子。關好門,戚少商開始翻找金創葯。直到翻到空空如也的葯匣子,他才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已把一整瓶葯送給一個賣藝時不慎摔傷的少年了。
戚少商自嘲地笑了。一直自以為是,認為刀槍不入,不可能有什麼跌打損傷,當時送人倒是大方,現如今可真是苦了自己。
小夕無所適從地看着他。他便無奈地笑道:“傷葯沒了。唉,幸好是冬天,傷口凍住了,不然光流血也流死了。”說著疲憊地仰天倒在床shang。手隨意搭在床邊。這一躺才頓覺渾身乏力,方想起經這一折騰,夜已深了,迷迷糊糊只想睡,連手上疼痛都似乎輕了許多。
恍惚間,感到手背上忽然觸到一團溫熱的ruan綿綿、濕漉漉的東西,傷口癢酥酥的說不出地舒服,驚奇地睜開眼睛——
小夕正跪坐在床前,用舌頭輕輕舔着他的創口。
一下,又一下。好潮。好暖。
戚少商看着他。他怯意地縮回了舌頭,支支吾吾地小聲說:“以前我哪裏弄破了,也沒有傷葯……就是這樣舔……很管用的。”
戚少商還是不置可否地看着他。他呆了一會兒,便又開始一下下地舔了起來。
一股暖liu湧上心頭。
潮水般漫來的感動,竟讓戚少商潸然淚下。
十幾年來,第一次因感動而落淚。
戚少商是沒有關於哭泣的記憶的。十幾年來,再大的困難、再痛的創傷、再深重的災難、飢餓與貧困,都不曾將這個堅強的少年打倒,都不曾博得過這個樂觀的少年哪怕一滴的眼淚。而此刻,他卻為這一個渺小的細節,jin不住淚流滿面。
幾乎是毫無徵兆的,連他自己都尚未察覺的時候,兩顆晶瑩的淚珠已經掉落下來,砸在小夕手上,讓小夕嚇了一大跳。
“哥哥,你怎麼哭了?”小夕驚訝地問,伸手想去幫他擦淚。
戚少商側過頭避開他的手,自己用袖子抹了抹,勉強擠出個笑容,一把將小夕抱上le床放在自己身上,讓他騎在自己腰上。
小夕兩腿分開坐在戚少商身上,這樣親昵的動作他多少有些不適應。他懵懵懂懂地看着戚少商噙着淚卻裝出笑意的眼睛。
“啊!”小夕失聲痛叫,pi股上結結實實挨了一下子。
“小鬼,”戚少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訓斥道:“你深更半夜睡在門口乾什麼?你知不知道今天如果我不回來,你就給那群狼當夜宵了?”
“我想等你回來……”小夕委屈得淚光閃閃:“我覺得你不會不要我的……我不知道你去那兒了,就坐在門口等你……就睡著了,我真的不知道有狼,真的……”小聲的辯解、委屈的淚花,可愛地讓人發狂。
見他如此,戚少商的眼睛又不由得濕潤了。纏綿的情思似有意又似無意地撩逗着心中最柔軟的一角。但他硬是抑住即將湧出的淚,強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寵溺而又有些許責備地看着他。
“小壞蛋。”戚少商笑罵著,按住他亂動的腰,手高高揚起,輕輕落下,啪啪兩下又打在他的pi股上,只是沒第一下打得重了。
小夕忍住了沒叫出聲,雖然疼痛持續的時間不長,但剛打在身上還是蠻疼的,痛得他不由自主地扭動xia身,若不是戚少商按住他,早已滾落在地。
可憐可愛得讓人想欺負。
小夕忽然向前一趴,上身貼在了戚少商胸膛上。他埋頭在戚少商頸窩,嗚咽着說:“哥哥,你狠狠打我吧,是我的錯……我害你受了這麼重的傷……”他抬頭看了看戚少商,抿着嘴唇閉上了眼睛,兩手緊張地攥住床單,身體顫抖不已,眼角淚水嘩嘩留下,一副任人宰割的小獸模樣。
見他當真了,戚少商又是憐惜又是後悔,伸手揉了揉他的tun,溫言道:“小夕,我不是真要懲罰你啊。剛才我是開玩笑呢。”托起他的下巴,在他頸間烙下一吻。火燙的唇觸上冰涼的ji膚,兩個人都不由得一顫。
“哥哥。我喜歡你。”小夕伏在戚少商胸口迷迷濛蒙地囈語:“我不想和你分開……我想過了,等我再大些,到了可以參軍的年齡,我們就一起去邊關,上戰場,把遼人打回去。死了也無所謂,只要跟你在一起。”他垂頭夢囈似的說著,沒看到戚少商滿臉的震驚。
原來你的心,自始至終都像鏡子一樣清楚啊。我一直以為,你只是個渾渾噩噩的小孩子,不可能猜透我的心思。你卻再我隻字未提的情況下對我的想法了如指掌。成人也未必能做到這一點,你真的是個七歲的孩子么?
戚少商牢牢抱住他,幾乎想把他揉碎在自己身體裏。細緻地、溫柔地、一寸一寸地吻遍他的小臉,在他耳畔說:“好。再過幾年,我們就去。去邊關,去塞外……”
如果說深夜會使人着魔,那麼懷裏的小人兒就徹底讓人癲狂了。灼熱深情的親吻燙得他一聲又一聲忍不住地哀叫,幾乎讓戚少商發瘋。心意相通的欣慰,ji膚相觸的快gan,對前途的憧憬,對故友的懷念,對殺敵的渴望,在胸腔中澎湃成一股勢不可擋的滔天巨浪,徹徹底底衝垮了他守住淚河的堤岸!
“啊——”
他緊緊擁住小夕,仰頭向天,完完全全、真真正正地哭起來。
積攢了十幾年的淚,在今夜,全部釋放。
但,並不是十分的悲傷。甚至,還夾雜着一份喜悅。他說不出,究竟是什麼令他這樣毫無保留地哭泣,只覺得胸中有一塊壓抑了很久很久的東西,要迸射出來,要噴薄出來!
十幾年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成長起來了!
或許,獨自一人,永遠不會真正地成長;
或許,沒有責任,永遠不會真正地成長;
或許,淚水過後的蛻變,才是真正的成長。
戰亂的恐怖已蔓延至東京。蕭條冷清的街道,肅殺的嚴冬。
春天,怎麼還不來啊。
少了那幾個少年,戚少商單槍匹馬街頭賣藝,加上不景氣的集市,一天連幾個銅板都很難掙到。要飯的叫花也比賣藝的掙的多吶。戚少商自嘲。
回到家裏,戚少商悶頭吃着稀粥泡干饅頭,尋思怎麼掙錢餬口。一抬頭,只見小夕垂頭喪氣地托着小臉看着面前的粥和饅頭,蔫蔫的沒有食慾。也是,小孩子嘛,對這種少油無鹽的東西怎麼感興趣?
戚少商有點內疚,想起身去翻找去年存的一點肉乾,但轉念一想,現在還沒到了吃不上飯的地步,真把存貨吃完了,日後沒飯吃怎麼辦?咬咬牙打消了這個念頭。又見小夕實在吃得艱辛,心中不忍,起身拿起自己的竹笛。那笛子不怎麼好看,青里泛褐,但吹起來音色極佳,乃是戚少商親手製作。
“我吹笛子給你聽。”戚少商苦笑道:“你就用曲子就着吃飯吧。”
小夕羞答答一笑:“好啊。”
悠遠的笛音在皚皚白雪上空裊裊傳送。情韻悠長。
這是一支歡快的民謠。
時而悠揚婉轉,時而輕鬆活潑。讓人追憶,春日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讓人懷念,夏季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讓人留戀,秋天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唯獨沒有冬。即使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也是基於對春天的期盼而言的。
冬,不會給人殘留半點幻想的餘地。
尾音飄飄渺渺游入天空,戚少商輕輕一嘆,轉過身來,只見小夕笑得甜甜的:“真好聽。”碗中難以下咽的飯竟已不知不覺吃完了。
除了微笑,戚少商還能做什麼呢。但他的心,已經很沉重地墜着了。他清楚的感受到,一種無形的敵人正日行千里策馬奔馳而來,那就是——飢餓。
戰亂。貧困。飢餓。歷朝歷代無法迴避的話題。
這一日,生意照舊是十分的不景氣。
收了攤子,戚少商無精打采地在前面走,小夕識趣地乖乖閉嘴跟着。
玎璫。玎玲。
小夕的眸子,閃過一道光亮。接着是片刻的猶豫。
幾個流氣的無賴少年正威風凜凜地向前走來。為首的那個衣着邋遢,腰間倒是掛着一小塊光鮮的翡翠。
“哎呦!”那無賴頭子突然被小夕一撞,大叫一聲:“小鬼,你長沒長眼?!”
“對不起,對不起……”小夕喏喏着向後退。
見是個漂亮小孩,那頭子氣也消了,擺擺手繼續向前走。
小夕一溜煙竄了老遠,跟上戚少商。戚少商正自顧鬱悶,也沒在意。
“老大,老大!”幾個無賴中一個眼尖的瞥到那頭子的腰帶,突然跳起來嚷。
“嚷嚷什麼?!”頭子一拳打在他腦袋上。
“老大……”那無賴摸着頭無辜道:“您的玉被那小鬼黑了!”
頭子大吃一驚,低頭看看空蕩蕩的腰帶,怒罵道:“小jian貨,敢黑老子玉佩?”抬頭向幾個少年無賴喝令道:“追!”
“哥哥,咱們走快一點吧……”小夕拉着戚少商袖口,恨不得拽着他跑。
“走那麼快乾嘛?家裏又沒現成的飯。”戚少商疑惑地問。
“快一點好……”小夕懶得解釋,只是扯着他要他快走。
“就是他!攔住他!”身後突然響起一群腳步聲。戚少商還沒反應過來,已被幾個十五六歲的痞子圍住。
街上很快聚集了一群瞧熱鬧的人,彷彿一下子從地底下鑽出來的。
“你們幹什麼?!”戚少商被蒙在鼓裏,但還是擋在小夕前面喝問。
“那個小鬼偷了我們老大的寶貝,識相的趕緊交出來,不然……嘿嘿……”一個無賴說著亮了亮拳頭。
戚少商本莫名其妙的心逐漸地明白了。
“你偷了他們的東西?拿出來。”戚少商冷冷地說。
小夕被他的眼神嚇住了。他的眼睛裏,是小夕不曾見過的失望,與冷漠。
小夕發著抖慢慢攤開手掌。那塊碧綠翡翠,在他雪bai的小手裏,像青玉與白玉完美的結合。
但這令戚少商的怒火瞬間熊熊燃燒,胸膛似乎都要炸開!
小夕驚恐地仰望他chong血的眼睛。苦苦尋找昔日他眼中的憐愛與溫柔,可連包容與諒解都化為了烏有。
戚少商眼中射出鄙夷的寒芒。
“啪!”
在東京街頭,當著所有人的面,戚少商狠狠一掌打在小夕臉上,毫不留情。
小小的青影被打飛出去,重重摔在了雪地上。手中的翡翠也甩了出去,撞在路邊石階上,碎了。
碎了一地粉末。像心。
捲髮掩映下,小夕嘴角一縷鮮血湧出。濺在雪地里,殷紅點點。
白的雪。青的玉。紅的血。
透明的淚。
“不要臉。”戚少商一字一頓從齒縫中擠出三個字,頭也不回地推開人群徑直離去。
小夕躺在雪地上,冰冷使他蜷縮起來。他弓了背屈了膝縮成一團,小小的身體微微發抖,無神的大眼渙散地凝望戚少商離去的背影,像要被宰掉的小狐。
“哎呦!我的玉,我的玉碎了!”那無賴頭子哭天喊地,恨恨道:“夥計們,給我打這小兔崽子!往死里打!”
幾個無賴可撿了個邀功請賞的機會,一聲吆喝,一齊向小夕撲來。他們揪住他長長的捲髮,把他摁在冰面上,扒他的衣裳,擰他的肉,白xi的肩膀上被扭得青一塊紫一塊;他們高高舉起拳頭捶在他背上,不遺餘力地用靴子踢他柔嫩的腰、tun、腿。
“啊!啊……呃啊……”他躲避、慘叫、哭喊。
破碎渙散的瞳孔,淚水被嚴寒凍結。
好疼……為什麼連心裏也這麼疼……七年來不是沒挨過這樣重的打,可每次只是疼在皮肉,心裏不疼啊……為什麼,這一次,心痛,太痛,痛到窒息?
“哥哥——”
向著戚少商消失的方向,他聲嘶力竭地吶喊。剎那間,整個東京都似乎凍結在了這一聲泣血的呼喚里。
戚少商本已毅然決然下定決心的腳步,又硬生生地定住。
那哪裏是一個七歲孩子所發出的聲音吶!
嘶啞。凄厲。絕望。
像是快要死了。不,不是,是已經死去,在地獄中受酷刑時的慘叫。
“啊呀,做哥哥的怎麼能看弟弟挨打不管啊……”
“是呀,怎麼當哥哥的,是不是親的呀?”
“小孩子嘛,小偷小摸有什麼大不了的,至於嗎……”
人群的議論聲刺進戚少商的耳鼓,加重了方才的痛楚。
戚少商把心一橫,掉轉頭擠開人群向回衝去。
撥開圍觀的人群,當頭便見那無賴少年頭子騎在小夕身上,左右開弓猛抽那孩子耳光,噼啪之聲甚是響亮。小夕滿臉是血,連叫喊聲也沒有了,也不知挨了幾十嘴巴,似乎已不省人事。
戚少商的心,霎時像被尖刀捅穿了,直冒血。
“滾開!”戚少商吼着,衝上去一腳飛起踢在那無賴臉上,把那無賴踢得連翻了幾個跟頭。
“王八羔子,你活膩了?!”那頭子捂着臉,眼裏冒血光。那幫無賴最小的看上去也有十五歲,戚少商只不過區區十四而已,若真打起來,戚少商再驍勇善戰,也敵不過的。
“他是我的垃圾,得由我收拾,輪不到你們!”戚少商眼裏,有殺氣。那幫無賴見了他一副要拼刀子的表情,也懾住了,不敢再多言語。於是他一把托起地上昏死過去的小夕,毫不憐惜地一甩,像扛獵物一樣把他扛在肩頭,大刀闊斧地向前走去了。
人群慌忙為他閃出一條道路。
走到山腳,依稀聽到了背上的孩子痛苦的囈語。
戚少商一直身把他丟到地上。他剛醒來經這一摔又欲暈去,張着雙大眼金星冒了好一陣才勉強看見東西。
“醒了?”戚少商冷冰冰地說:“那你可以滾了。”說罷轉身就走,卻覺腳下被什麼扯住,回頭一瞥,原來是小夕拽住了他的衣角。
“哥哥……”小夕看上去筋疲力盡,說不成話了。小臉紅腫,衣衫凌亂,滿身血污,乍一看有些可怖。
戚少商將自己的手掐出了血,硬是把心中那股柔軟壓了下去。
“別叫我哥哥。我不是你哥哥。”
“哥哥,我知道你惱我又偷東西,但是我們的確沒錢了……我不想看你把僅有的東西給我吃,自己餓着……”
“夠了!”戚少商突然暴怒起來:“這種話我已經聽夠了!現在,不管你是真情還是假意,都沒用了!我上次說過,你再偷東西,我決不饒你,今天,你打也挨了,罵也挨了,但那是別人在修理你!我承認,我現在看你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是不忍心再教訓你了,但我有權利趕你走!總之,我不會原諒你!”
使勁把小夕甩開,見他仍有跟隨的跡象,喝道:“滾!”
小夕愣住了。
戚少商冰漠地轉身離去,頭也不回。
戚少商回到家,蠟燭也不點,直向床shang倒去。整個人擺成個“大”字形,四肢全部舒展開。
心潮起伏,難以入睡。一時間腦海里浮現的儘是小夕平日裏的諸多好處。他一言一笑的可愛,一淚一涕的可憐。怎麼會有這麼一個小東西,時而可憐得讓人想陪他一起落淚,時而讓人恨得牙痒痒,讓人打了他心疼,不打又氣得慌,讓人無可奈何!
忽然又想到那孩子今天受了那麼多傷,幾近體無完膚,如今自己不要他了,他又能棲身何處?那些傷又幾時才能好?眼前彷彿又出現他腫脹的臉頰,戚少商心疼地不自覺地用手按在了心口。無法可想,當著街上幾百號人的面挨一頓耳光,那是個什麼滋味?!
戚少商耐不住了,跳下床打開門就想去尋他。
夜幕已經降臨,屋外的雪已化了些。茫茫山雪,看不到那小傢伙的身影。
雪化了。春天也該來了吧。罷罷罷,春天一來,你也可自謀生路了。
我們,分道揚鑣吧。
戚少商勒住腳步退回屋中。關門的那一刻,心情居然十分沉重。好像這門一關,就永遠隔絕了什麼,生死訣別。
其實,戚少商如此痛恨偷竊,是有原因的。記不得是多少年前,一個好友的父親害了重病,好友挨家挨戶借錢,泣不成聲。最後終於籌夠了錢準備買葯,那些銀兩卻不知被哪個該千刀萬剮的賊偷去了。好友父親出殯那一天,看着好友孤零零一個人悄悄地哭,戚少商當時就發誓,以後遇見偷盜的賊,一定要抓住狠狠教訓,再扭送官府讓那賊人挨幾十板子、坐幾年牢。
可我怎麼能把你押到衙門,看你挨板子,看你坐牢?
雖然我們本無親緣,但你每天一聲聲的“哥哥”,讓我不經意間相信了,你是我的弟弟。
即使像今天,你再一次犯偷竊的錯誤,我也不過是給了你一巴掌,趕你出門。
我不忍,去踐行我曾經的諾言。我做不到。
我已為你,違背了承諾。
世界上如果沒有戰爭,沒有飢餓,沒有貧窮,那該多好。
陶淵明筆下的,真的只能是個夢么。
次日清晨醒來,戚少商打個呵欠,伸個懶腰,習慣性地向右一抱想去摟小夕,不料抱了個空。納悶地揉揉惺忪的睡眼向榻上看去,只見身側空空如也。
像被冰水激了一下,戚少商猛然坐起來。
那孩子,已在外面……呆了一夜?
戚少商心跳加快了。他有些踉蹌地走到窗邊,想看看雪化得怎麼樣了。
打開窗戶的那一瞬,戚少商徹徹底底僵硬了。
千里冰封。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隨着怒吼的烈風紛飛、迴旋、舞動。松枝上的積雪已有一寸厚。
這雪,難道……下了整整一夜?
戚少商的心猛地一沉。想想一個七歲的孩子被拋棄在白雪紛飛的雪夜山林里,獨自處在黑漆漆的夜、慘白的雪地中,體溫一點點把身周的雪熔化,雪水再在他衣服上凝結成冰,那種感覺,是怎樣的孤凄悲涼!
戚少商急急拿起一件毛皮厚點的外衣向門奔去。
剛一打門,一團青色便跌進屋子。
“小夕?!”戚少商驚異地喊。
小夕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估計是剛被摔醒,表情朦朦朧朧的。背上覆蓋著厚厚的一層雪,睫毛眉毛上也結的全是冰花。臉蒼白得接近慘白,嘴唇毫無血色,不住地顫抖,牙齒打架,全身凍得痙luan。
縮在門口,蜷了一夜嗎?不然背上積雪怎麼會這麼厚?厚得讓人心寒?背是最貼近心臟的地方啊!
背朝着風雪,你傻不傻啊。你是不是,昨夜爬到這裏,跪在門前,趴在門上,努力地從門縫向里窺探,渴望地望着床邊那柔和溫暖的爐火,期待我豁然寬恕的眼神?然後在明白一切已無法挽回后,絕望地無聲哭泣,冷風刺過淚痕,凍結成冰?是不是就一直那樣流着苦澀的淚,依戀地趴在門上傷心地睡著了?
你怎麼這麼傻?你怎麼就不能鼓足勇氣哭出聲來,拍打我的門,求我饒恕你、放你進來?你怎麼就不能向我哭訴外面下了大雪,你太冷?你不知道我愛你嗎!不知道我會心疼你嗎!不知道那樣做之後我會讓你進來、擁住你為你焐暖嗎!
你怎麼就能一聲不吭在雪中跪一夜?!
戚少商強烈的感情又化為一腔怒火,他一把揪住小夕的領子拖進屋裏,摜在地上,吼道:“你賴上我了,是吧?!”
小夕此時已完全清醒了。他一字字地說:“我想和你在一起。”他的臉上,已不再是懵懂可憐,取而代之的是決絕,是十分明確的視死如歸:“要麼留下我,要麼殺了我。”
戚少商愕然了。
“你留不留我?”小夕再次問。
戚少商不耐煩地背過身去不看他。心想這種要挾實在是幼稚可笑。自己既不留他,也不殺他,他又能怎麼辦?
“我以為,你在乎我呢。”小夕的笑聲,像從遠方飄來,渺渺茫茫,無限蒼涼。
“錚”的一聲,匕首出鞘。
戚少商一驚回頭,看到的畫面宛如晴天霹靂向他劈來——
小夕雙手握住刀柄,揮刀猛地向頸間抹去!
不!!!
戚少商發狂地撲上前去,用盡全身力量踢在小夕手上,一腳把那匕首踢飛出去!
匕首勁速飛出,深插入牆壁。一聲輕響,隨風而逝。
“你瘋了?!”戚少商咆哮得像瘋狂的豹子,雙手鉗住小夕的肩膀,幾乎把他的骨頭捏碎。
望着他佈滿血絲的眼睛,小夕麻木地感覺不到肩上擴散的鮮血,痴痴地笑起來:“你不在乎我,我死給你看。”
“瘋子!!!”戚少商見他笑得一臉釋然,更氣得暴跳如雷,不假思索掄起巴掌就要向他臉上抽去。
小夕淺笑着瞧着他,並不躲避。
戚少商的手,凝在半空,微微顫抖。
我恨你不諳世事,恨你兒戲生死,恨你對我用情如此之深。但是,我更恨我自己,為什麼要愛你!如果我不愛你,就不會害得你為情所擾,小小年紀就去苦苦探尋,人世間的愛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如果我不愛你,我們活得一定比現在輕鬆得多!快樂得多!
戚少商的巴掌,終究是落了下來。但並不是落在小夕臉上。
啪的一聲,戚少商一記耳光重重扇在自己臉上。
自始至終,都是我的錯。是我。
“哥哥!”小夕驚叫道。
當著一個小孩子的面,掌摑自己,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哥哥……”小夕痛心地念着,伸手想去拭戚少商嘴角緩緩滲出的血珠。
戚少商拂開他的手,不在乎地用手背抹抹嘴角,站起身來,摁住小夕的額頭,把他抵在牆上,凝視他霧氣氤氳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在乎你。”
認識你之前,我曾不止一次地嗤笑過世人為情所困。但現在看來,我竟也漸陷其中。感情,真是這世上最不可理喻的東西。
戚少商不再理會他,轉身去灶台做飯。米已經少得可憐了。他沉默半晌,舀了小小一捧。
小夕乖乖地挪到火爐前,默默地生起火。
兩個人就這樣靜默着,沒有言語。既然已明白對方心意,又何必多言。
沉寂中,只聽得火焰歡快的燃燒、蹦跳、翻騰。還有鍋中米粥的煮沸聲、擺放碗筷聲。以及心跳、呼吸聲。
小小的房間逐漸充盈了暖意。撒歡兒的火苗舔着大鍋。粥誘ren的香味兒綿綿地彌散。薄薄的熱氣,紅紅的火光。這一切匯成一股股暖liu,撫慰着受傷的心,溫馨得讓人想流淚。
戚少商盛出兩碗粥。一碗滿滿的稠米粥,一碗只漂着幾粒米的清湯。他把那碗米多的推到小夕跟前。然後去櫥子裏找些什麼。
小夕嗅着誘ren的粥香味,肚子餓得直叫。但還是忐忑地望着戚少商,不敢動筷子。
戚少商拿過來幾片肉乾。那是他去年存的,一直沒捨得吃。他將這幾片肉乾全都泡在小夕那碗粥里。
“快吃吧。你昨晚開始就沒吃東西,又凍了一夜,一定餓壞了吧。”戚少商輕柔地摩挲小夕的頭。
小夕看看自己碗裏熱氣騰騰的肉乾泡飯,又看看戚少商碗裏清得見底的米湯,再看看戚少商。
他的表情,說不出是快樂,還是悲傷。
“哥哥。”小夕哽咽了,卻刻意去微笑,把眼睛彎成兩道可愛的弧線。他說:“你對我,真好。”
戚少商抖了一下,隨即埋頭猛喝那碗米湯,不去看他。
小夕就那樣純粹地笑,聲音像雨中的鈴兒。他一直地笑,大聲地笑。飢餓促使他迅速地、大口大口地向嘴裏扒着飯,邊吃邊瘋了似的笑,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飯碗裏,濺出清脆的聲響。
戚少商閉上眼睛,不去看、不去聽、不去想。
你為什麼這樣敏感。為什麼這樣複雜。為什麼懂得這麼多。
我不該教會你愛的。否則你也不至於付出這麼多感情。做一個沒有心的布娃娃,就永遠不會這麼傷心。
同甘,永遠不能證實真正的感情。
可是,我們共苦了,又當如何呢?只是露出這樣帶淚的微笑,知道對方深愛着自己?緊緊相擁在冰天雪地里彼此溫暖,在肉ti和精神上煎熬着雙重的折磨?只是這樣痛苦地享受靈魂的幸福?
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涸轍之鮒
相濡以沫
相煦以濕
曷不若
相忘於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