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忘憂》(一)
第五章忘憂我曾苦苦尋找一種美麗的毒藥讓你不再傷悲永遠將我忘掉清晨薄霧繚繞露珠沿花瓣滑落——那是一株忘憂草
我惟一能給予你的只有遺忘如果這也算是一種愛的話——啟章冬雪中若隱若現的小鎮,溫馨而落寞。
當這成功的事實擺在他們面前時,他們卻靜默了。
少年百感交集的嘆息聲,幽幽的,緩緩的,靜靜的。
這是我們演繹的神話。一個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神話。
客棧。精巧雅緻的房間裏,燃着暖意盎然的火爐,旺旺的。紅紅的火焰,乖巧得像個孩子。決不再像那雪域朔風中掙扎狂舞的烈焰。
飯菜香氣混合著濃濃水汽瀰漫開來時,房間成了溫暖的心臟,罡風纏繞着窗欞發出嗚咽的叫聲,屋裏溫度擴散,熱量向著寒冷四散突圍。
撒下大把的蔥絲和鮮紅的辣椒,合上鍋蓋,讓蒸汽悶在鍋里,魚骨就滲出骨髓和異香①。
“好香啊。是魚嗎?”顧惜朝抱膝坐在床shang,努力嗅着誘ren的魚香。他的雙眼,已敷了葯,裹上潔白的紗布。
“對。許久沒吃過了,蠻懷念的。”戚少商答着,揭開濃香四溢的鍋,夾出一大塊鮮嫩的魚肉,放在碗中,坐到顧惜朝身旁,道:“我喂你。”
顧惜朝開始有些難為情,但他雙目無法視物,自己進食實在不易,便只得由了戚少商。
或許當飢餓過度的時候,對食物的渴望,就不是那麼強烈了罷。儘管魚肉濃郁的香氣令人jin不住垂涎欲滴,但少年無論如何都沒有像想像中一樣狼吞虎咽。
或許是超越了極限的饑寒讓他喪失了對一切感官享受的渴望?還是因為……因為他已獲得了心靈的財富,而不再在乎物質的好壞?
這其間的微妙,只有他自己懂得罷。
“我記得你說來到小鎮要先大吃一頓吶。”顧惜朝恬靜笑道。
“對呀。”戚少商笑:“我點了一桌子的菜,簡直像年夜飯一樣。”
“哦?”顧惜朝來了興緻,向戚少商靠了靠:“我都要嘗一嘗!”
於是戚少商開始將菜一樣一樣地餵給顧惜朝,順便還補充介紹每一道菜是什麼、好在哪裏。顧惜朝畢竟餓了許多時日,而且此時各個菜肴濃香撲鼻,戚少商溫柔的聲音更是暖人心扉,於是顧惜朝竟食慾漸增,也不知是因為那菜,還是因為戚少商。
就這樣一口一口地喂,一點一點地吃。房間裏充盈了融融暖意。溫暖只有在寒冷中才能感知。他們經歷了那麼多風雪嚴寒,才懂得珍惜在一起時的寧靜美好。
喂完顧惜朝,戚少商便將那剩下的佳肴全包下了,扒了幾碗米飯,風捲殘雲般將飯菜一掃而空。
戚少商本是飢餓難耐,而他卻不先自己吃,倒先喂顧惜朝,足見他對顧惜朝關愛之深。顧惜朝並非無心之人,戚少商對他的好,他向來都是看在眼裏,銘在心上。即使如今他不能視物,他仍然能感受到戚少商的脈脈真情。
淡淡的月牙悄悄鑽出雲頭。一點點黃暈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靜祥和的夜晚。
顧惜朝捧着一小塊綠豆糕,試探着去舔上面沾的砂糖。他平日裏冷清如玉的聲音,此刻竟也甜了一點:“大當家,我今晚就能復明了吧?”聽戚少商不答,他便奇問:“你在幹嘛?”
戚少商聲音里三分得意,三分神秘,三分狡黠,一分寵溺:“天機不可泄露。”
顧惜朝頓時絕倒:戚少商什麼時候也變得這樣精靈古怪?
夜幕濃了,如飽man的墨汁。星光卻越發明亮了。像美麗的眸子。
戚少商從背後抱住他。因握劍而粗糙的手,似有意似無意地輕觸他的臉頰,撫弄他的鎖骨。
“我想看到你。”顧惜朝抓住他的手,懇切道。
“惜朝。”戚少商似有絲絲哀愁:“當你能重新看到這世界時,你還會用心地去聆聽嗎?”
“會。我會更加用心地去聆聽這世界的一花一木,萬物蒼生。”顧惜朝握緊他的手,堅定道:“我懂得,要去珍惜擁有的一切。”
“……好吧。”戚少商解開他眼睛的包紮,一層一層,紗布輕柔地飄落下來。
墨色蝶翼般的睫毛,輕顫,翻飛。
啊,那雙醉人的眼睛。
比月光更幻美,比星光更柔和。彷彿漫天月華星輝,流螢點點,都映進了他的眼睛。
少年張大雙眼,輕聲發出驚喜的歡呼。
不僅是因為重見了光明,更是因為眼前的景象——小小的房間裏,滿滿的,點燃了明亮的紅燭!一團團一簇簇熱烈跳動的紅紅的火焰心臟,彷彿在舞蹈,在歡笑,在雀躍!原本幽暗的房間,因為有了它們的存在,才變得溫馨、明朗而和煦!像炫舞的螢火,像閃爍的星光。每一團小小的焰,微微抖動,輪廓渲染得邊緣越發朦朧,像一個個火紅的夢。
“這……就是所謂的‘天機’?”顧惜朝笑問。
“算是吧。”戚少商微笑:“只是突然想給你個驚喜,讓你在復明的第一刻儘可能多的看到光明。”
只是想對你說——你看,那是光明吶!
顧惜朝仰起頭,認真地去端詳戚少商。
金裘白裳的男子,靜立在紅燭群焰的中央,左手,執一支正燃得絢爛的蠟燭。燭焰搖曳,羞澀靦腆。男子長發如冰似水綿延垂下,額前長發直垂至臉側,隱然飄逸。
只是那雙深邃的眼睛蘊藏的情感,是讀不懂的。總是似醉似醒,令人猜不透,望不穿,看不清他的心,但或許,他並沒有醉,而是看他的人迷醉了罷。
男子的眼睛,閃爍的,是成熟的美。這一點,是那個少年望塵莫及的。
顧惜朝淺笑,眼睛像兩彎好看的月牙,:“我差一點就忘了你的樣子了。”
的確,時間會沖淡一切。如果我的黑夜永遠不被驅散,我想,你的臉孔,在我殘存的記憶里,終究會……泛黃了,模糊了,褪去了,最終,了無痕迹。
“那就好好珍惜能夠看到我的時光吧。”戚少商並不介意自己被這個少年遺忘,只是語重心長地這樣對他說。
縱使我曾為你付出過很多。縱使我曾是那樣毫無保留地愛你。但是,我不要求你記住我。你會遺忘我的模樣,我的名字,我的一切,甚至,可能會有一天,你會不記得你生命中出現過我這個人。但我又有什麼捨得怨恨呢。每個人,都只不過是別人生命中一個匆匆過客,僅此而已。
我只求,把握住在一起的每一刻,珍惜手中匆匆的時光,不留遺憾,不留嘆息。這樣,即使告別,即使再無緣相見,即使君向瀟湘我向秦,也不會徒留悲嘆。
如果,真的有一天,對影成了離別,那麼,我願灑tuo揮袖,釋然放開,不屑紀念。
安靜的浴室里,似紅似黃的明亮光輝忽閃着。已入夜,空氣凍結似的寧靜,襯得水波濺花之聲格外悅耳。
戚少商愜意地泡在水中。水裏撒過療傷續脈的藥粉,把水滌成了朦朧的顏色,說不出,那是碧還是紫,總之,看上去十分玄妙。
他無意識地撩着水,撩得水嘩嘩響,在這靜夜聽來,反倒叮叮咚咚如同樂音。舒適的水溫,讓人心曠神怡,恍然自失。待他飄忽的思緒扯回現實,才發現自己正不亦樂乎地撩水花玩,不jin失笑——自己和顧惜朝處久了,竟也變得童心未泯?於是又想到自己不過才二十一歲,確實,算年輕,便又心下快慰。
腳步漸行漸近,戚少商一抬頭,正對上顧惜朝的眼睛。
只是……此時的少年,與往日有所不同吶。
卸去了精緻的發簪,任捲曲的波浪流淌,如水般沒有盡頭。目似琅星,似笑非笑。赤着一雙足立在淺淺水中。最別緻的是,他不再是平日裏青衫黃衣,此刻,他身披一件純白內袍,白得潔凈,白得清純,白得玲瓏剔透,像一片薄雲籠罩,隱隱似能看到衣下微蔽的胴ti。
或許是浸在復明的喜悅里吧。顧惜朝的瞳仁,亮得出奇,奪了月的華彩,令漫天星光失色。
戚少商沒想到他穿白衣也這樣好看,盯他看了一陣,便又玩笑道:“你竟來這裏偷看我洗澡?”
“誰偷看了?”顧惜朝挑眉,清秀眉梢隱含情韻,但言辭卻不甘示弱,大聲道——“我是在正大光明地看!”
說著,顧惜朝還不肯善罷甘休地雙手在桶沿一撐,惡作劇似地直直盯着戚少商身子,一副要奉陪到底的樣子。
他這樣俯身撐着桶沿,寬鬆的白袍便下垂下墜,前襟凌亂鬆散,半敞開來,顯露出鎖骨和胸膛。他皮膚固然白xi,但身形偏瘦,這番雪原征途走過來,他又消瘦了許多。戚少商看到此,心中翻湧的不知是心疼還是憐愛,竟伸臂在他後頸一勾,把他拽進了水中。
“撲通”一聲,水花濺得到處都是。顧惜朝抹了抹臉上沾的水珠,有些不滿道:“喂,我剛剛洗過了!”
“這水裏放了活血化瘀的葯,對你有好處。”戚少商笑:“再洗一遍又如何?”
顧惜朝臉上還是那個不置可否的表情,卻略點了點頭,從容將浸濕的白袍tuo下,搭在一旁。他與戚少商朝夕相處了數月,幾乎已消磨了幾乎一切的隔閡,如今,即使是tuo衣,他也不避戚少商了。初見時那份生澀已不復存在。
無言。靜夜中只聽得水波微漾,叮咚叮咚。他們總是這樣,離別時千言萬語來不及說,可團聚時卻相顧忘言,只是這樣靜靜的了。
顧惜朝的烏黑長發,在水中輕柔漫開了。他將眼睛眯成月牙,似笑非笑地看着戚少商。
水汽瀰漫,空中柔柔飄着朦朧的細小水珠,白茫茫一片,有些迷離,有些夢幻。
或許是水霧太濃了吧。戚少商眼中,也如有淡煙籠罩,霧蒙蒙的。他的身體,堅實魁梧,輪廓分明,每一部分都透着成熟男子獨有的魅力。皮膚泛着健康結實的黃色,線條完美得無懈可擊。年輕英俊的臉滿是不可抗拒的堅毅。有一種人,他們總引領着時代最巔峰的風尚,無論品行、道德、名譽、氣質,甚至包括相貌,總符合世人的理想。而戚少商,恰恰屬於這種人。
碧紫的水波,微微蕩漾。嘩嘩的水流聲,伴着叮咚叮咚的水波聲,和諧交織,竟如動聽的樂音。不再有哀傷,有的只是恬淡的輕鬆。
夜已深。星斗稀疏,月光皎皎。
暗馨涌動的房間裏,遍地紅燭未殘,仍倔強頑皮地搖晃焰火,那顆顆艷紅滾燙的蠟淚,也似因歡喜至極而落。
火爐燃得正旺,不知疲倦地向房內輸入股股暖liu。
空氣中,醇濃的酒香一絲一縷地散發。小鎮的藏酒,不烈而醇,半苦半甜半辛半辣的溫軟液體滲入,幽香在唇齒間纏綿,絕不像連雲寨中的炮打燈,熾烈如火,彷彿一飲即燃。
顧惜朝以前是極少沾酒的。只是今日諸多曲折經歷湧上心頭,再加上那醇酒本就濃香醉人,他便jin不住嘗試起來。一開始只覺苦辣,不怎麼好喝,但到了第二杯,便品味出了難以言狀的醇良美妙,香軟液體滲入四肢百骸,輕飄飄地舒坦。於是,一飲起興,竟一杯連着一杯豪飲起來。
“別喝了。”戚少商按住顧惜朝欲舉杯的手,溫言責怪道:“你年紀太小,酒喝多了容易傷身。”
]顧惜朝泛起紅暈的臉蒙上一層醉意,歪着腦袋打量戚少商,似天真似倔強地反問:“男人,不就該喝酒嗎?”
戚少商聽了這幼稚的反問,不jin啞然失笑:“你就這麼想長大?少年時光才是最美好的。況且……喝這種酒,還不夠男人。”
“那喝哪種酒才夠男人?”顧惜朝好奇。
戚少商經他一問,目光茫茫飄忽遠了。戚少商坐下,舉杯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緩緩道:“烈酒。像炮打燈那樣的烈酒。喝完后整個胸腔都火辣如燒,燒得愈烈,就愈痛快。”
突然很懷念往日與寨中兄弟們開懷暢飲的畫面。酒辣,情烈,一切彷彿都熱情地燃燒,釋放光芒。
而如今……物是人非。
顧惜朝已有三分醉意,絲毫察覺不到戚少商的淡淡愁緒,自顧又斟了滿滿一杯瓊漿,舉杯略挑釁地在戚少商眼前晃了晃,笑道:“我今夜就喝它千杯,不信還比不上你那一杯炮打燈?”一言卜畢,便一仰頭灌了下去。
戚少商看着他接連不斷地喝酒,知道他初次沾酒興緻難抑,竟不知該如何阻止他。實在不願板下面孔奪過酒杯責備他,畢竟他難得如此快樂。
靈機一動,戚少商站起,抓住他執杯的右手,霸氣道:“喝千杯算什麼本事?!關鍵是怎麼喝!你不必喝千杯,只要按我的法兒喝,我就服你!你敢嗎?”
顧惜朝面頰酡紅,醉意微醺,聽了這話,眉一挑,戾氣頓生:“你說啊,什麼法兒?這世上還有我顧惜朝不敢做的事嗎?”
戚少商畢竟年方二十,玩鬧之心未泯,見顧惜朝可愛,便起興要逗他一逗。於是拿起酒杯,神采飛揚道:“交杯酒!敢不敢喝?”
不知顧惜朝是喝醉了神志不清,還是已不再顧忌這種玩笑,他竟不怒不拒,直截了當端起酒杯,豪情滿懷道——“誰不敢?喝就喝!”
說完,他將右臂勾上戚少商手臂,動作既不緩慢也不深情,而是十足的雷厲風行。他如此爽快反倒使戚少商詫異了,直到見他已仰頭開始喝,戚少商才反應過來,於是連忙陪他喝了這杯不倫不類的交杯酒。
“戚大俠還真是不拘小節。什麼事都幹得出來。”顧惜朝側目諷道。
“那也得看對象。”戚少商撓着頭笑:“我可不敢跟女孩子開這種玩笑。而且……即使是男的,如果和我年齡相仿,我也不會如此。”
顧惜朝立即賞他一個白眼,哼道:“你還挺有分寸嘛!”又將喝空的酒杯底在他眼前晃悠,得意道:“你不是說我喝了交杯酒你就服我么?服不服?”
“服。”戚少商悶道:“太服了。想不到顧小公子比我戚某更不拘小節。”
顧惜朝連笑數聲,道:“痛快!”又因喝酒太多醉意太濃站立不穩,便搖搖晃晃摸到床邊,歪躺在床shang。
戚少商坐在他身旁。見他面頰緋紅目似滴露,醉醺醺的滿身酒氣,戚少商不免皺眉,暗暗自責沒有控制他酒量。俯身靠近他的臉,去聞他身上酒氣,哪知顧惜朝身上散發的氣息,竟比那原來的酒香更醇更香也更濃烈,彷彿薈萃了所有精華。這種奇妙的氣息揮之不去,令人流連忘返,使戚少商情不自jin在他臉側貪婪似的嗅着。
顧惜朝雙眼半睜半閉,手臂無意識地搭在他頸上。
戚少商被他誘ren的酒氣包圍,馥郁的香氣幾乎縈繞腦際。垂下目光,顧惜朝俊秀的臉龐近在咫尺,衣衫鬆散,精緻鎖骨毫無保留地袒露出來,微濕的翹角發梢似撩起人無限遐思。連飛禽走獸見了他這副醉酒模樣,想必都忍不住要來親近他,更何況戚少商是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遍地紅燭尚未燃盡,每支燭下一抹蠟淚凝結。搖曳的火紅,令戚少商冒出很讓人忍俊不jin的想法。
“惜朝。”戚少商說著,自己已經失笑起來:“如果你是女的,我一定會娶你。”
顧惜朝還沒醉到不省人事的程度,戚少商這句沒譜的話,他聽得清清楚楚,理解地明明白白,於是他猛張大眼睛怒瞪戚少商,一拳揮了過去。
戚少商慌忙用手擒住他手腕,竟感覺顧惜朝用了真力,便知道他的確生了氣。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又一拳迎面衝來,戚少商連忙格開,道:“只是個玩笑,生什麼氣呀?”
顧惜朝懶得理會他,只是瞪着他。
“好好好……”戚少商妥協道:“我收回原話,改成——如果我是女的,我一定會嫁給你,怎麼樣?”
顧惜朝心緒真可謂是東邊日出西邊雨,聽了這話,他怒氣頓消,竟由憤怒一下子轉變成得意,挑眉笑道:“這還差不多。”
少年眉梢一動,眼波流光,頗見風致。清雅如蓮,韻而不媚。
見他欣悅,戚少商才鬆了一口氣。夜已深,燭已半殘,戚少商道:“該睡了。我訂了兩間房,不過……你是讓我陪你睡呢,還是自己睡?”戚少商的玩笑開得一個比一個離譜。
顧惜朝連眼都懶得睜了,直接閉着眼抬手向隔壁房間一指。取捨顯而易見。
戚少商本就是玩笑,所以遭拒絕也不以為意。他掀起被子,給顧惜朝蓋好。然後收起地上紅燭,一一吹滅。房間一點點昏暗,直至漆黑。只有火爐里燃着的炭塊發著隱隱紅光。他輕輕打門,正欲走出,卻聽顧惜朝夾着三分醉意三分得意說:“恕不遠送。”
戚少商絕倒。
聽到關門聲和遠去的腳步聲,顧惜朝的心情,也隨之平靜下來。
又飄雪了。夜空黯然無星無月,只存在大片大片的雪花閃耀。能聽見風的嗚嗚聲,還有雪花被屋檐刮開粉碎,發出的沙沙聲。小鎮的風雪比不上連雲寨肆虐,但畢竟處於北方寒帶,溫度和氣候較之其他地方是惡劣得多。
因為有火爐,所以房間裏很暖和,蓋一條薄被就已足夠。只是,顧惜朝征途上每夜都是與戚少商緊擁而眠,如今忽然可以獨自睡,卻多少有些不適應。
有點懷念戚少商的懷抱。很緊,很暖,很有安全感。
即使是太陽,也沒有他的胸膛暖得真實。
顧惜朝失落地想。
(註:①選自查一路《在冬夜裏唱歌的魚》)
翌日,一切都透着安逸的氣息。飛舞的小雪,房內的爐火,餐桌上佳肴的香氣,街旁小商販的吆喝聲與縷縷炊煙……
顧惜朝沒有過安逸的生活,如今的安逸,他不習慣,也感到不安。他觀察戚少商,卻發現戚少商悠哉游哉,絲毫沒有啟程的意思。於是,他越發忐忑,甚至有些惶然了。
終於,顧惜朝邁進了戚少商房門,問出了令他困惑的問題。
“大當家,我們什麼時候去找四大名捕攻魚池子?”他問。戚少商說過,現在江湖各派均已被滅,要反攻九幽,只有依靠朝廷六扇門四大名捕的幫助。
“……過幾天吧。”戚少商的表情,像在敷衍。
“為什麼?”顧惜朝毫不退讓地追問。
“……你身體還沒有復原,不能現在就趕路。”戚少商避開他的目光。
顧惜朝沉默了。並不是為他的言辭所動,而是因為看出了他明顯的隱瞞。良久,顧惜朝開口,語氣里竟含着些許輕蔑——“戚少商,你怕了?”
戚少商愕然抬頭,看着他,滿是驚異。
“你怕在與九幽的決戰中喪命?你怕面對復仇的一切?”顧惜朝一步步走近,厲聲問:“你滿足於現在的安逸了,想放棄理想了,是不是?!”
顧惜朝嚴肅的神情,決不像一個十四歲少年。他的放肆狂傲,令人憎惡,但又令人不得不佩服。
戚少商刺痛般鎖眉,坐在椅上。不答話,只是端起茶碗來喝茶。
顧惜朝憤怒起來決不亞於成人,全然不管輩份禮節尺度。他跨前一步,揚手一掌將戚少商手中茶碗打飛出去。
“砰”的一聲,茶碗落地,摔成碎片,茶水潑了一地,茶葉擱淺在水面上,蒸着熱氣。
顧惜朝毫不在乎做法是否放肆無禮,沖戚少商喝道:“你給我解釋清楚!”
顧惜朝氣勢洶洶的倔勁和狂勁,是極容易撩起人怒火的。儘管戚少商的忍耐力強,也受不了他如此不敬的衝撞。
戚少商拍案而起,幾乎將那木桌震碎。他終於正視顧惜朝,怒吼道:“從立志消滅九幽的那一刻起,我就下定了必死的決心!死有什麼好怕的?!”
見他發了火,顧惜朝才稍稍明白他並非畏死。於是態度緩和了些,問道:“那你為什麼不啟程?”
戚少商背過身去,不看他。良久,緩緩說道:“惜朝。我們都清楚,與九幽決戰,即使勝利,也終究是與他同歸於盡。我們啟程,就是在向死神前進。”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顧惜朝反問:“大當家難道不想死得有價值嗎?”
戚少商回首,悲傷的眼睛注視眼前這個桀驁又不諳世故的少年。輕聲說:“惜朝,你究竟懂不懂感情。你有時候那麼敏感,有時候又這麼不通人情。在你眼裏,我難道是一個貪生怕死之徒?既然你質疑,我就告訴你——我不怕死。我不啟程,是因為想再和你一起度過幾天平淡安寧的日子,盡余歡,你明白嗎?”
顧惜朝恍惚道:“窮盡……最後的……歡愉?”
“對。”戚少商苦澀一笑:“死囚問斬前尚有斷頭酒喝吶。惜朝,還記得昨夜嗎?昨夜,我們都醉了。我已經太久太久沒有那麼快樂過了。你總是露出快樂的笑,真真正正像一個十四歲孩子那樣純真地笑。那一刻,我多想讓時間凝固。沒有悲傷,沒有仇恨的日子,有多美好。但是,我必須啟程,而且,是帶着你,一起走上絕路。我不拒絕死亡,但我希望推遲它。惜朝,這幾天,是我們最後的日子了。一旦啟程,就再也無法回頭。我們,會戰死。到那時,我們恐怕連一句訣別之辭都沒有機會說。”
顧惜朝愣愣地凝視戚少商。戚少商是個理性的大俠,不善於表達感情。他的一席話,言辭樸素無華,卻真情實感刺痛人心。
顧惜朝輕狂一笑,朗聲道——“我不在乎!”
言畢,青袍飄動,顧惜朝大步邁出房門,揚長而去。
戚少商濃眉緊鎖,胸間濁氣上涌,攥起瓷杯,“咯咯”數聲,將那瓷杯在指間捏了個粉碎。白色粉末,漫漫灑落。
你明明很在乎。你的狂笑,你的語調,你的動作,都證明了你在乎,在乎到痛的程度。在乎到不願讓我看出你在乎的程度。
你夠絕。你引我為情所困,當我身陷其中之時,你卻故作灑tuo地一揮雲袖,躍出了紛擾。
只是……你真的不在乎嗎?你只是不願承認,自己也陷入其中了罷。
戚少商盤膝而坐,運功調息。他已決定,今日啟程。
你不是期望啟程么?那麼,我尊重你的意願。
不時時間的沙漏又流走了多久。一個時辰?一天?
周身經脈已完全打通。戚少商長長吐氣,擦了擦額上汗水,起身走出房間,徑直向顧惜朝房間走去。
我們啟程吧。你已盼了許久了。
他敲門。咚咚咚的叩門聲在寂靜的環境中也顯幽遠了。
無人回應。空氣靜得有些詭秘。
或許在休息?不對啊,現在是傍晚,不是休息的時間。戚少商想着,又抬手叩了三下門。
依然沒有回應。空氣靜得讓人窒息。戚少商心裏一緊,不祥預感頓生,於是一下推門,衝進房間。
“惜朝?!”戚少商邊喊邊環視房間,竟發現房內空無一人。房間空得寂寥。忽然,桌上正中一張紙映入眼帘。
戚少商心又是猛地一沉,驚疑拿起那張紙,便見上面赫然幾個挺拔清秀的字——“大當家:我已去魚池子。生死成敗,順應天命。你不必再戰九幽,只需重建武林各派,繼續抗遼。
就此別過,好自為之。珍重。
惜朝絕筆”
戚少商一顫,扔下字條,奔下樓去。他惶恐了。因為,只有顧惜朝才知道魚池子在何處。魚池子極其隱蔽,江湖上無人知曉它的方位。顧惜朝這一去,戚少商便是永遠尋不到了。
“那個青衣少年向哪裏去了?!”戚少商焦急拉住客棧小二問道。
那客棧小二見他神色恐怖,竟嚇得支支吾吾說不出半個字。
戚少商因急而怒,逆水寒劍鞘一橫,抵在那小二胸前,喝問:“他去哪兒了?!說!”
他發怒的樣子無異於一只飢餓的豹子,把那小二嚇得魂飛魄散,戰戰兢兢向東指去,慌亂重複道:“往那兒……往那兒……”
戚少商迅速撤劍,握住逆水寒,向東狂奔而去。
夜,悄然落下帷幕。大片大片的雪花,隨着凜冽寒風,刮在手上、臉上,落在發間。
漫漫長路,紛紛飛雪,無邊無際。卻哪裏有那個少年的影子?
天下之大,我又何處去尋?迷茫轉身,看到的,只是我自己紛亂錯雜的雪上腳印。
夜色如濃稠墨汁一點點渲染。只有藉助閃耀微光的白雪,才勉強可以視物。
不知是因焦急還是因憤怒,戚少商只覺胸口氣血翻江倒海,如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
顧惜朝!你太狠!你一個人去面對死亡,你以為你就無悔了?圓滿了?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
正提劍狂奔,忽聽一旁枯樹林中傳來打鬥之聲,便循聲追去。
青色的光波,震天動地。一層層焰火般燒燎的青碧衝擊波,不斷閃現。青光過處,血肉橫飛。
雪地已完全被血浸紅。遍地橫着葯人的屍身。幾十個活着的彪悍藥人組成重重包圍圈,圈內,正是那個少年——不,那哪裏是一個少年,分明是個嗜血的妖魔。青衣殷紅點點,目光冷峻,甚至還帶着些屠戮的快意,劍鋒不知疲倦,不懂停歇。
葯人已遍佈大宋山河。他們見到顧惜朝,自然是要拚命的。魚池子現在位列第一的誅殺令,就是為東方青龍護法顧惜朝而設。
“錚”的一聲龍吟,逆水寒出鞘。森寒劍氣直衝雲霄,劃破暗夜,把天上星河帶到人間。所到之處,血光四濺。雪與血的光澤,一起碎裂在劍氣之中,濺落冰血。
葯人數量銳減。三個、兩個、一個……
最終,連一個也沒有了。伏屍遍野,血流千里。正在紛飛下落的雪片也似變成紅色,乍一看妖邪之至,如在幽冥。
戚少商踏過葯人屍體,一步步向顧惜朝走來。他背着光,顧惜朝看不見他的雙眼燃燒着憤怒,凍結着冰冷。但從他的氣息,顧惜朝感受到了異樣,不由自主向後倒退兩步。
幾乎是毫無徵兆的,在顧惜朝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完全沒有防備的意識時,戚少商一拳猛揮在他臉上,將他重重打倒在地。
濃烈的xue腥味道噴涌而出,口中、鼻中充盈了溫熱的血液,甜腥得令人作嘔。血肆無忌憚的流出來,給冰冷的皮膚帶來几絲凄艷的暖度。
一時間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聽不到,口鼻中滿滿的滾燙血漿令他一陣又一陣地想嘔吐。他抬手去抹嘴邊,只見手上抹下一灘鮮血。
戚少商的憤怒,沒有分毫的消減。他衝倒在地上的少年吼道:“顧惜朝!你把我戚少商當什麼人?!你自己去九幽那裏送死,把生留給我?可你留給我的是什麼?!是終生的愧疚?是永遠被世人所不齒?你到底是幼稚還是惡毒?!我們說好的一起戰鬥,一起死,我不反悔,你卻反悔了?我告訴你,我,戚少商,是男人!我不稀罕你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給我恩惠、替我死!!!”
空曠雪地上,回蕩着他的怒吼。枝上積雪,飄飄自枝頭灑落。這是他第一次以一個成人的身份教訓這個少年。就像哥哥對弟弟發火那樣,不留情面,不徇私情。
顧惜朝恨被別人輕視,就像戚少商恨被別人恩惠一樣。戚少商毫不留情的那一拳,和剛才傷人的言辭,令他屈辱,更令他悲憤。
吐出口中血沫,顧惜朝一橫臂,用衣袖狠狠抹掉嘴邊血污,咬緊牙關,深吸一口氣,猛然站起身!
他臉上還沾着大片的血垢,可他的神情,卻越發不服輸,越發倔強。他努力剋制着衝動激烈的感情,咬着牙一字一字道:“戚大俠,我不是成年人,但我也不是蠢貨。你以為我是忽然冒出什麼瘋狂的想法就付諸行動么?你錯了。我離開你,不帶你去魚池子,不是為了你着想。而是,為了大宋。大宋已是風雨飄搖,需要你這樣的人物維持下去。你即使與九幽同歸於盡,也是不值得。剷除了九幽,還有遼軍來犯,大宋仍會陷入水深火熱之中。但是,九幽不除,大宋又朝不保夕。所以,必須有一個人,深入魚池子,鋌而走險,用命跟九幽賭一把。”
“可那個犧牲品為什麼非得是你?!”戚少商喝問。
“因為我不配活着!!!”
夜太黑,太漆黑,看不見,也聽不出,這個孩子是在笑還是在哭。因為,他的聲線顫抖得支離破碎:“每個人都有活着的意義,而我沒有!我殺過太多、太多的人,永遠都償還不了!我只能用戰死的方式,來給大宋一點微薄的補償。況且,我不像你一樣,是赫赫有名的大俠,你的命比金還貴重,而我的命,輕jian如草芥!你若死了,天下人都悲慟,而我死了,無人問津!既然你的命那麼貴重,那你何必要去送死呢?還是讓我這個一無所有的人去死吧!”
“可笑!”戚少商吼道:“我們都是平等的人,你怎麼會認為我的生命比你的更有價值?!”
“因為無論在哪裏,你都被眾人愛戴,你都會有兄弟,有朋友,有愛人。可我……只有你。”
他飄渺的聲線,裊裊飄入夜空。墨色的天空,因融入了這幾個顫抖的音,如漆黑夜幕中徐徐綻開了簇簇血紅妖嬈的彼岸花,無盡凄涼,幾多悲傷。
除了你,我一無所有。這是命運的慈悲,還是命運的殘忍。你象徵著太陽,你擁有無盡的光輝,你永遠會得到人們的心。而我,算什麼?我是個遭世人唾棄的妖孽,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惡鬼。我不配擁有你,可是……你的微笑,溫厚而親切,像太陽的光,能熔化萬年的堅冰。雖然你的光不止照耀在我一個人身上,你的微笑也不止對我一個人,但是,我的世界,還是被你的微笑所熔解,像春風吹過凍結的溪水,涓涓流動。
可真的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感情不是全部,如山的屍體堆積在我們中間,成為不可逾越的天塹。你說你不在乎了,不計較了,可我依然在乎。你可以忘,忘記我的各種罪行,但,我自己不可以忘。
如果放手也算是一種愛的話,我願選擇這種方式愛你。如果我們之間註定有一個要踏入死神的殿堂的話,我希望,那個人,是我。
生無歡,死又何懼。這是曾經的我。
愛過,足矣,死又何懼。這是如今的我。
你不明白。你不會明白。你怎麼會明白。你給予我的一切,或許對你來說,微不足道,而於我,卻刻骨銘心。
ji寞雪飄零。
溫熱的、咸澀的液體,順着臉頰流下。是血?是淚?顧惜朝無暇顧忌,倔強地用袖口在臉上抹了一把。腥紅的液體立即沾濕了青袖。他哭的時候,幾乎從不出聲,只是極安靜地流淚,以至於這種無聲的哭泣成為習慣后,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有沒有在哭。
戚少商靜默了。慢慢走近顧惜朝,想抬手去拭他臉上鮮紅的血珠,卻終究凝住了動作。
我又傷了你。我忘了,忘了雪原征途里我的承諾,忘了征途上你為我的種種付出與犧牲,忘了你是我最親最近的人。只是,我不曾想過,我在你心中,是如此的重要,重要到是你唯一的精神寄託。
戚少商輕輕拍了拍顧惜朝微微顫抖的肩膀。是表達安慰?還是懇求原諒?只有他們彼此明白。飄零的雪花不懂,只灑落一片片潔白的夢。
顧惜朝依舊垂着頭,倔強地抹着嘴角汩汩湧出的鮮血,袖口被血浸成了紅褐色。
戚少商擁抱他。白雪飄落在他們發間。
還說什麼傷害,還談什麼原諒。既然心意已經相通,又何必多言。真正的情義,不需道歉,不需解釋,不需追問。只是一個眼神、一個細小的動作,就可以理解彼此。
顧惜朝在他懷裏,既不依靠,也不反抗。仍然是挺直着僵硬的身體,像戒備的刺蝟豎直了刺一樣,將脆弱的心臟謹慎地藏在了身體最深處,不允許任何人窺探。
戚少商擁着他,用額頭抵住他的額頭,近近地凝視他。
在對方霧氣氤氳的眼眸中,依稀可以尋到自己模糊的映影。隱隱約約。亦真亦幻。如夢如煙。
用拇指輕輕拭去他臉上血淚。少年哽住,閉上了眼睛。
雪花稠密,落在顧惜朝蝶翼般的睫毛上,熔化成一顆顆晶瑩的露珠。當那雙彎卷的睫毛承受不住時,顆顆晶瑩便沿眼角滑落。
雪夜風寒。
“惜朝。”戚少商和煦的聲音,穿透了呼嘯肆虐的夜風。他低低地,一字一字地,用他最真摯的聲音,在顧惜朝耳邊說——
“再多的苦難,讓我們一起面對。”
一抹金影。一襲青衫。白雪。黑夜。還有火紅的血。像一幅落寞凄麗的畫面。像一曲低回悲切的輓歌。
再多的苦難,讓我們一起面對。究竟是一種怎樣深切的情誼,才能做到這樣不離不棄。
苦難可以輕易擊倒任何一個人。不論那個人是否頑強,終究是要屈服於苦難,最多也只能同歸於盡。但是,當苦難遇見了堅不可摧的感情,它卻不得不偃旗息鼓。所以,這就是奇迹——僅僅兩個人,僅僅需要兩個人,就能戰勝無往不勝的苦難。
這才是人類最值得敬畏的地方。
“跟我回去吧。”戚少商伸出手。
顧惜朝抬頭望了望他深沉的眼睛。又低下頭抹了抹嘴角緩緩滲出的血。然後,不帶猶豫地抬手,與戚少商相握。
從某些方面講,顧惜朝算是一個比同齡人豁達的孩子。他珍視感情,在意感情,但並不計較感情。他從不因一時的得失而產生對事物的愛或恨。就像今夜,戚少商如此傷了他,他卻不記恨。因為他懂得,戚少商過激的言行,其實是由於在乎他。所以,他淡忘自己的傷痛與屈辱,依舊對戚少商持着那份不滅的執著。
無言地牽手,默默向歸途走去。
漸漸地,十指交扣。暖liu,自相觸的掌心,湧入心臟。
一盞離愁孤單佇立在窗口。一點點黃暈的光,烘托出一輪寧靜祥和的夜晚。
顧惜朝身着淡黃中衣,洗凈的長發濕漉漉地披散下來。他環抱雙膝而坐,背倚床欄,痴痴望着窗外隱隱約約的紛紛白雪。
月光儘是從前,蒼白了的想念。窗檯人影獨坐,夜沉得更ji寞①。
戚少商倚在門前,看着他。
你會靜靜凝視窗外,恍惚失神。我會默默流下眼淚,沒有原因。
“惜朝。”戚少商喚他。
顧惜朝回頭,臉上還是那空空濛蒙的神情,像一尊玉雕。
“還在生氣?”戚少商站在他身側,小心翼翼問道。
“不。只是莫名地有些難過而已。”顧惜朝仰頭問:“這麼晚了,你來有什麼事么?”
“的確有一點事……”戚少商說著,鋪平桌上宣紙,回首對他說:“我想讓你畫一張通向魚池子的路線圖。”
“我帶你去魚池子便是了,還要什麼圖?”顧惜朝奇道。
戚少商撓頭一笑:“惜朝,我好歹也算個大俠,我總不至於天天沒頭沒腦地跟着你跑吧?進攻魚池子這麼大的行動,你至少也得先讓我知道魚池子在哪裏,心裏有點數吧?”
顧惜朝仔細一想,也覺這話頗有道理。於是跳下床來,坐在桌前,執一枝狼豪,沾了七分淡墨,在微微泛黃的紙上描畫起來。
戚少商端近燭台,顧惜朝清秀的側臉,便籠罩在了燭火的淡淡紅暈之中。戚少商雙手支着桌沿,將顧惜朝半擁在懷裏,認真地觀看他的一勾一勒。
曲曲折折的線條在紙上游zou。魚池子作為最強大的教會,其地點所隱蔽可想而知。九幽當年為魚池子的選址也是煞費苦心。
終於,顧惜朝在線條末端圈出了一點,如釋重負般長出一口氣,放下筆,欣然道:“吶,就是這裏了。”
戚少商卻沒有動靜。顧惜朝不jin抬頭望他,見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地圖,便奇道:“喂,你怎麼了?”
戚少商連反應似乎都有些遲鈍了,好不容易才將目光聚到顧惜朝身上,然後又呆了呆,才頓悟似地撓頭笑答道:“哦,我在想,魚池子的位置真是偏僻。”
顧惜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撩撩沾着水珠的頭髮,自顧又坐回床shang,抱膝蜷在了窗邊。
雪灑雪住。一次又一次自迷茫的雙眸掠過。
“下雪了。”少年喃喃自語。
身後的戚少商又沒了聲息。屋子裏靜得只能聽到木柴燃燒的爆裂聲,分外刺耳。
“雪會湮沒一切。”顧惜朝低聲說,臉上浮現出一種似自嘲的笑。
“我愛你,決不湮沒於雪中。”背後忽然傳來這樣一句話。語調中卻毫無溫情,有的只是並不凄涼的悲愴。
顧惜朝心波一瀾,驀然回首望向戚少商。
凝眸。坦然無蔽的目光,赤誠地相觸相匯。心靈的震撼本就毋需言語。只是透過眼睛,就能看透對方的內心;只是通過眼神,就能理解對方的感情。
如初見的那不經意間的一瞥,流露出最真實完整的感情。如初見時,那一瞬間的錯愕,迷惘,與動情。
一個灼熱,一個懵懂。
“我們第一次認識時,就像現在這樣。”顧惜朝淡笑道。無論是七年前的那次初識,還是七年後的那次重逢,目光相交的那一刻,都升騰出了如方才一般微妙的感覺。
戚少商坐在他身側。並不轉過頭看他,卻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他們不約而同地仰首,透過朦朧的窗紙,去仰望那虛無的雪花飄渺灑落。
塵世里的初相見,總會在記憶里反覆再現。沒有理由地使我們靜靜感念一些時光,靜靜的,不着一言。像老屋子裏,落滿塵的花瓶中,一枝蘆葦沉默。陽光淡淡掃過,空氣中,有微塵曼舞。這是寧靜的好吧?這樣的寧靜,讓人內心澄明②。
“你聽。雪花飄落的聲音。”
“我聽到了。很輕,很靜。”
幸福如閃電般穿過心臟,令人難以自持。少年輕指一拂,拂滅了床頭燈燭。一霎間房內如湧入濃墨,不可視物,只可以看到對方亮得驚人的眼睛。
黑暗可以給人為所欲為的安全感。縱慾和癲狂,抑或是平日裏倔強的偽裝,在漆黑的夜幕下,放縱地舒展開來。
少年兩腿分開跪坐在男人腿上,雙臂繞在男人頸上,深情地親吻他,激動地全身都在發顫。
然而男人卻依是那麼波瀾不驚。任少年在他懷中挨蹭廝磨,他都毫無反應似的。
顧惜朝七年來第一次如此地放縱,放縱得不像自己。他曾苦苦壓抑心中這份激烈的渴望,但隨着時間的推移,這股欲wang竟越發不可收拾。他為自己的軟弱而自責,甚至在他天真的心中,他認為自己此刻的行為是下jian的。但,儘管如此種種,他都剋制不了自己衝動的感情。
其實,這完全沒有什麼。只是他憑空賦予了這種親近的行為一種更深層的意義。
因為魚池子對於他的毒害,深得無以復加,所以他無論做什麼常人看來正常的事都會覺得不自然。他不懂得,擁抱和親吻,是人與人之間情感的自然流露。
所以,他是經歷了怎樣一番糾結的思想鬥爭,下定了怎樣的決心,才對戚少商做出這樣親近的舉動啊。
但是,戚少商推開了他。禮貌,卻生硬。
“夜深了。休息吧。”
戚少商淡淡說著,起身向房門走去。沒看他一眼。
房內忽然靜得奇特。連呼吸聲、心跳聲似乎都凍結了。
鬼使神差般,戚少商回首。
窗外的雪bai得聖潔,白得剔透,白得明亮。照進房裏,亮得可以看清彼此眉宇間每一絲最細微的表情。
屋中火爐,殘火明滅。那雙眼睛裏,充盈的是滿滿的受傷。
雪在澆。淚在燒。
顧惜朝緊抿着shuang唇,很努力很努力地作出無所謂的表情。眼眶卻是越發潮濕,視線卻是越發模糊。
世上最遙不可及的距離,是用冷漠的心對愛你的人掘了一條無法跨越的溝渠③。
雪光映在顧惜朝側臉上,格外得空。空空的目光,空空的神情,就像空空的心靈。
我本就不擁有任何東西。你的愛,就像窗外潔白的飛雪,像房前紅艷的燈籠,像吹雪舞燈的夜風。我聽得見它們的聲音,我看得見它們的幻影,可我得不到它們。哪怕它們就在觸手可及的咫尺,於我,卻永遠是天涯。
“今夜要我陪你么。”戚少商驀地問道。
隔了良久,顧惜朝喑啞道:“無所謂。”
戚少商竟走回來了。一扯衣扣,金衣滑落,胸膛與脊背的輪廓在清冷雪光映射下越發彰顯出力量的美感。他喘息,胸口劇烈地起伏。顧惜朝見他有些反常,詫異地欲問些什麼,卻被他猛力一按,壓倒在榻上。
顧惜朝驚訝地張大眼睛看他。他勉強定了定神,拉了拉顧惜朝中衣領子,盡量溫和地命令道:“衣裳,tuo掉。”
少年有點戒備地按住領口,狐疑問道:“為什麼?”
戚少商怔了怔,才答:“在雪原上的時候,我們不就是這樣互相取暖么?”
顧惜朝猶疑地解開杏黃中衣的衣帶,正欲褪下衣衫,戚少商卻已抓住他衣角,將他中衣與內衫自肩頭剝下。
chiluo的上身接觸到屋內稍涼的空氣,顧惜朝不jin打了個寒噤。而下一刻,戚少商熾熱的身體地壓來,緊緊摟住了他,火燙的ji膚似乎要熔化他,深沉的摟抱似乎要將他揉碎在身體裏。
顧惜朝疼得險些叫出聲來。戚少商的身體燙如烈火,對於顧惜朝清冷的體溫來說。無異於炮烙之刑。偏偏此刻戚少商又像着了魔似的緊緊擁着他,灼熱的皮膚強硬地觸在他身體上,不放過任何一處角落,更令他痛楚難熬。
終於,顧惜朝抵受不住,發出一聲壓抑的呻yin。他痛苦地掙扎,想逃tuo戚少商的懷抱,可越反抗戚少商就越發牢牢地縛住他。不多久,他的肩膀和腰就被硌出塊塊淤青。
顧惜朝莫名地產生了屈辱的感覺。他悲憤道:“為什麼我吻你時你沒有反應,現在又這樣親近我?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
“對不起……”戚少商囈語:“我當時,我當時什麼都不知道了……”他摟住顧惜朝,溫情親吻他的臉頰,喃喃道:“對不起,我總是會傷你感情。但你要明白,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是愛你的。”
聽了這話,顧惜朝心中才稍稍有些許慰藉。幽幽嘆息一聲,張開雙臂反擁住戚少商。火焰燒灼般的疼痛依然劇烈,但抹滅不了心意相通的歡愉。
顧惜朝閉上眼睛,枕在戚少商胸膛,聽着他強有力的心臟搏動聲,低低道:“大當家,我想通了。你說的對,再多的苦難,讓我們一起面對。即使不幸失敗,我們也不會帶着遺憾離去。死有什麼可怕,能和你一起為正義而戰,即使死了,我也無怨無悔。”
感覺到戚少商身體一顫,顧惜朝詫異地睜開眼,卻見戚少商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直直盯着自己。最深最深的瞳孔底部,像綻放了兩團彤紅的火華,紅紅火光直映出來。
顧惜朝微微心驚,關切問道:“大當家,你怎麼了?從回來以後你就魂不守舍的。”
“沒,沒什麼。”戚少商回答得竟有些支吾,顧惜朝心下生疑,正欲再問,戚少商卻抬手撫上他的左頰,柔聲問道:“惜朝,我今天那一拳有沒有打疼你啊?”
這話問得着實不怎麼讓人舒服。挨打哪有不疼的?況且戚少商的拳頭又狠又厲,當時一下子就把顧惜朝打得流血,摔倒在地,其力道是可想而知的。
顧惜朝目光中流露出了一點委屈的神色,如實答道:“特別疼。”
戚少商黯然嘆息一聲,又將他摟緊幾分,輕輕撫mo他的臉,竟想不出什麼道歉之辭。
顧惜朝淺淺一笑,握起戚少商的手,輕聲道:“我不怪你。”
戚少商專註地凝視他,像要把他攝入心魂。
顧惜朝縮在他溫暖的懷裏,與他chiluo的ji膚摩擦,光滑與堅實這兩種質感和在一起,交織成難以言明的快gan。
“還是跟你睡在一起好。心裏踏實。”顧惜朝欣然道。
“惜朝。”戚少商很突兀地說:“如果我不在了,你會怎麼辦?”顧惜朝渾身一震,睜大眼睛望着他,衝口問道:“怎麼會?”
“我只是隨便問問。別緊張。”戚少商拍拍他的頭,勉強笑道。
顧惜朝千言萬語哽在喉頭難以言明。百感交集地擁住戚少商,埋首在他頸間。
未五更。夜,將盡未盡。
沉浮未央雪紛飛,如淚如蝶。
紫砂壺中茶香清幽。青花瓷杯青白交融,清雅韻致。
茶水自茶壺流瀉而下,彌散一片白汽,溫熱微醺,雲煙氤氳。夜未央,幽暗的房內,模糊看見茶葉在朦朧白霧中曼妙舞動。
戚少商眼中,也繚繞了一層水霧。他捧起那碗清茶,凝視。
良久,他鎖一下濃眉,從懷中掏出一葉形紙袋,慢慢地打開。
青碧的粉末,如細雨微潤中亭亭新竹之翠,如晚風吹拂中婀娜綠柳之青,如山泉蕩滌中澄澈玉石之碧。
一醉忘qing,未若忘憂。
徐徐的,青粉漫漫灑入茶中,茶之清與葯之青纏綿融合。絕非無色無味,但勝於無色無味。碧色的芬芳,讓人無怨無憾地接受它,戀上它,然後——遺忘它。
茶香裊裊,葯香襲襲,但卻一點點地將他的心絞成粉末。
他痛苦地凝視眼前這一汪青碧,身體顫抖。
我為我們想過很多種結局,卻沒想到,會是這樣!
“砰”的一聲,戚少商甩手將那碗毒藥打翻在地!青花碎成片片,伶仃擱淺在一地青碧的溫熱液體上,像破碎的心在遊盪。
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心在泣血。他伏在桌上,咸澀的液體漸漸浸潤金裘。
我愛你啊。此去經年,縱使相逢,你也不再知道我愛你了。
張開雙眼,望向遙遠的天邊。地平線在泛白。曙光,即將噴薄而出。沒有時間再猶豫了。
他坐起,顫抖的手斟滿茶,緩緩打開了青葉紙袋。
青粉,曼妙舞入清茶,在水面旋轉。
看不到永久,聽見驪歌。
折盡柳條留不住的,是伊人的腳步;挽斷羅衫留不住的,還有歲月的裙袂④。
我該如何挽留,時光的沙漏。讓我們最後一次凝眸,定格成永恆。
“惜朝。”他微笑着喚他。
“大當家?”顧惜朝驚喜道:“我們要啟程了嗎?”
“對。馬上就走。”戚少商將青花瓷茶碗放在桌上,和藹道:“我給你泡了茶,趁熱喝吧。”
“哦?大當家居然還會泡茶?”顧惜朝戲謔笑道,端起茶碗。
“卷哥的茶藝天下聞名。”戚少商安靜道:“我跟了他這麼多年,對茶也略知一二。”
顧惜朝正欲飲茶,忽爾秀眉一鎖,神色中頓時摻了些狐疑,沉吟道:“這茶……氣味好怪。”
戚少商臉上依舊是那個燦爛的笑容,撓撓頭,道:“卷哥的獨傳秘方,泡出來的茶當然奇特。”
“真是玄妙。”顧惜朝不以為意,淡淡一笑,喝下那茶。
戚少商定定看着他,暗暗將自己的手指掐出了血。
疼痛,從昨夜在心中紮根,此刻,開出了絕望而釋然的花。
“我們先去哪裏?”顧惜朝問道。
戚少商正恍惚,聽他問話,不免愣了愣,才答道:“先去六扇門找四大名捕,再去魚池子。”
“聽說四大名捕的師父諸葛神侯不允許六扇門參與江湖紛爭。”顧惜朝思量道:“六扇門只為朝廷效力。”
“即使如此,我們也要一試。”戚少商嘆道:“我曾與四大名捕有過交情,我想這次他們不會袖手旁觀。”
身後的顧惜朝卻再無言語。戚少商心猛地一沉,轉身看他,只見他臉色慘白,一雙大眼震驚地望向自己,滿臉的不相信。
“大當家,你在茶里……放了什麼……”顧惜朝顫聲問,一陣又一陣地頭痛欲裂,無力站立,癱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