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動蕩不安的基輔
俄歷創世紀年(1)6731年(紀元1223年)春天的某一個清晨,天色昏暗凄迷,陰冷的風掠過河面,直逼向遙對着著名的基輔城堡的第聶伯左岸渡口,將聚在那裏的羅斯(2)百姓和士兵吹得瑟瑟發抖。但是,倒春寒的天氣卻無法驅散人群,他們依舊凝立在那裏,默默地注視着一條從下游蹣跚而來的黑色大船。
乘船而來的這些人,對於基輔的羅斯人來說並不陌生。僅僅在十二年前(即紀元1210年,),他們就象被季風所鼓盪的野火般,從南方的草原一路侵略而來,燒毀了半個基輔城。而在此前的四十個年頭裏,他們每間隔數年就要來犯一次,每次都會將基輔城破壞的不成樣子。他們是基輔的敵人——波洛維茨人或欽察人,如今卻成為了大公爵的坐上客。據說,這一切都是大公的堂兄大密赤思老從中牽的線。這位統治加利奇的公爵大人和那位殺人不眨眼,視背叛如家常便飯的忽難汗成了朋友。
這些馬背民族,即使是上了船也不肯放棄坐騎,人和馬鴉鴉雜雜地簇擁成一團,將偌大一艘渡船壓得不時左右傾斜,河水則乘機湧入艙底,將人們打得透濕。
"這些彼洛維茨人啊,總是這樣只顧自己,不顧別人。也幸虧是這樣,我們的基輔城才沒讓他們燒成灰燼。"
人叢中有人輕聲嘆息着。那是一位衣衫蔽舊,容顏憔悴,煙塵蒙面,身負行囊的旅者。
"看得出,您是一位走過很多地方,見多識廣的人物。請您給我們講講,羅斯究竟怎麼了?為何要與最兇惡的敵人講和?"
人們注意到異鄉人,開始向他身邊圍攏過來。看來,這位旅者不是第一次面對這種場面了,他用手中的木杖輕輕敲打着腳下軟皮無跟靴前的鐵包頭,隨着節奏開始輕聲吟誦起來:
"兄弟們,且聽我用從前熟悉的調子,來吟唱斯維亞特斯拉夫的公子——伊戈爾——出征的悲慘故事。
"我要講的是真人真事,而不是依照博揚的構思……"
聽眾之中,有些上年紀的老人立刻有人想起了三十八年前,幾乎是同一個季節里,當時的基輔大公爵斯維亞特斯拉夫三世的堂弟,以勇武著稱的貴公子伊戈爾率軍遠出500俄里(約合550公里),攻擊彼洛維茨人,終因寡不敵眾,兵敗被俘的悲壯故事。
接下來,旅者丟開手杖,將肩頭的背囊取下,在裏面摸索了片刻,取出一把巴拉萊卡琴。這是一種烏克蘭地區特有的彈撥樂器,有一點類似胡琴,但是琴體呈三角形平板狀,共有三根弦。旅者用細長的手指摸索着琴弦,嘗試着調了調音,然後問道:
"哪位好心人給我指一處能坐的地方。"
這時,眾人才發現,旅者原來是一位雙目失明之人。連忙有人上前攙着他的手臂,引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旅者道了聲"多謝",然後將琴體放在大腿上,手指輕撥之下,一串凄婉的音符自指下翩然流出。隨之,蒼涼的歌聲悠然響起:
"你們辱沒了祖輩的光榮,
"你們內戰內行,竟引狼入室,蹂躪羅斯的土地,糟蹋符塞斯拉夫的事業。內戰招來了彼維茨人的暴力……"
旅者的歌聲隨着手指撥弄琴弦速度的加快而漸趨高亢起來:
"特洛揚的時代隨風而逝,亞洛斯拉夫的歲月一去不返,奧列格-斯維亞特維拉夫的武功煙消雲散。
"只怪那奧列格用寶劍鑄成了內訌,大地播滿了箭鏃。"
眾人被他沉鬱悠揚的嗓音所帶動,紛紛和着他唱起下面的詩句:
"哦!在特姆托羅康跨上金鐙——亞洛斯拉夫大公符拉基米爾-符塞伏洛德維奇聽到了這警鐘,每天早晨關閉車爾尼戈夫的要塞大門……"
人們心中的默頌逐漸轉變為大合唱,古老的歌謠隨風飄蕩在河面上,一直傳入了立在船頭上的忽難汗耳中。他的年紀與成吉思汗相仿,身材也同樣肥胖,但是二人一相比較,他的個頭就明顯矮了許多,少經戰火洗禮的圓臉白得象粉團兒,配合身上的貂皮里兒花絲綢外衣、頭上的火狐皮里兒白氈尖頂帽、腰間的金柄鑲寶彎刀以及腳下的掐金邊兒朱紅羊皮尖頭靴,活托兒象一個從速答黑城(3)趕來本地收皮貨的熱那亞商人。船的劇烈搖擺與顛簸使得他的胃口象開了鍋一般翻騰,帶着黑皮手套的手死死握住船欄杆,這才勉強維持住身體的平衡。臉上卻還要裝出氣宇軒昂的神情,以免遭到河岸上那些羅斯人的恥笑。他可不想聽到這樣譏嘲——哦,看那傢伙,就是那個經常唆使手下,用馬蹄踐踏我們莊稼的彼洛維茨大惡棍,他在船上的動作活象一頭笨狗熊。而恰在此時,岸上傳來的歌聲驚動了他。
"羅斯人在唱什麼?我聽不清,但我猜想那不是歡迎我們的禮讚。"
"好像是在唱那個伊戈兒的故事"有人回答他。
"哦,我知道那個事情。"
忽難汗表面上表現得相當沉靜,但是內心中卻充滿了惴惴不安的情緒:
"看來是用鮮血與仇恨寫成的歌詞。他們為什麼要唱這些?尤其是在我到來的時候?難道代表基輔大公不歡迎我們嗎?還是打算一上岸就逮捕我,然後加以殺害?難道我的女婿尤里沒能說服他的同胞嗎?看來這一次很可能是自投羅網啦。"
河面上的風更加勁急了,攪動着河水波白浪翻波,愈發洶湧起來。船隻的晃蕩更加強烈,忽難汗只覺頭昏腦脹,嘔吐的慾望也更加強烈了。
這時,岸上旅者的演唱已經接近了尾聲。當人們聽到伊戈爾王子終於逃脫了囚牢,重返基輔的時候,適才鬱卒的心情也漸漸敞亮了起來。
"光榮啊,伊戈爾-斯維亞特斯拉維奇!光榮啊,符塞伏洛德和符拉基米爾-伊戈列維奇!
"向你們致敬,為正教事業而與污穢之眾戰鬥的公爵和衛兵!
"光榮歸於公爵和衛兵,阿門!"
"阿門!"
眾人異口同聲地祈禱着,許多人的眼中閃爍着晶瑩的淚花兒。
"啊!那個該死的公爵終於還是跑掉了,幸好我的伯父沒把他宰了,否則今天可能被大卸八塊的人就是我!"
忽難汗在心中詛咒着,同時突然轉身怒吼道:
"你們這些雜種就不能輕點兒嗎?船要翻了!"
一言出口,他再也忍耐不住了,將身子伏在欄杆上,對着河水哇哇大吐起來,直到肚子裏的青水兒都倒了出來,還是不住的噁心,乾嘔。岸上的羅斯人看到這情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盲眼的旅者開始了他的演講:
"各位!我唱這首伊戈爾王子遠征記,不是動員你們去仇視那些將要拜服公爵的彼洛維茨人。雖然他們曾經多次攻打過我們,兇惡的攻打,殘忍的殺掠,無情的縱火!但是,今天的我們必須要與他們聯合起來。因為正有一批更加窮凶極惡的敵人出現在東方!他們叫做‘韃靼‘,帶領着九支瘋狂的民族,聲勢浩大的向我們開進!彼洛維茨人就是被他們所擊敗、驅趕來到我們的基輔!恐怖的威脅使得他們放棄了對我們的侵略,轉而要求與我們結盟!"
"請問,韃靼人究竟是什麼樣子啊?又是怎樣的來歷?"
人群中有人用提問打斷了盲目旅者的演講。這個問題正是眾人關注的焦點,得到許多人的隨聲附和。
"他們來自遙遠的東方,相貌醜陋,令人望之膽寒。他們不畜長須,只有少數的嘴巴上下留着稀疏的齜須。他們的眼睛小而有神,鼻子扁平。男人的嗓音粗野悶啞,女人則尖利刺耳。他們一年到頭也不洗澡,渾身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臭氣!他們不信基督,卻偏偏體格粗壯,壽命長久!他們一路侵略而來,憑藉粗野和狡詐消滅了無數的民族,所過之處,寸草不留!"
"天啊,他們是吃人肉的魔鬼!"
有人發出了驚呼。更多的人則臉色蒼白,默然無語。
"什麼人在妖言惑眾?"
人群之外傳來了一聲斷喝,接着就有十幾個人分開人群闖了進來。有人認得,他們是基輔公爵小密赤斯老的親兵。他們既然出現在這裏,那麼公爵離此也應該不遠了。果然,當一些人回頭張望的時候,看到有公爵正帶着他的親兵,騎着高頭大馬立在不遠處的碼頭上。他的紅色披風飛舞着,向一團燃燒的烈火。
親兵們已經圍住了旅者,要帶他去見公爵。旅者也不反抗,任憑對方拉扯着,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公爵的面前。他就那樣默默地站在公爵的馬前,無意施禮,卻翻着失神的眼白。
"沒教養的瞎子,快給公爵大人行禮!"
有人狠狠地推了旅者一把,使他踉踉蹌蹌地又向前移動了幾步,卻依舊不曾說話,也沒有任何跪拜的動作。公爵一邊打量着他,一邊揮手示意不必勉強。端詳了一陣后,忽然露出了驚訝之色。
"你是格列米斯拉夫?當年跟隨伊戈爾王子的千夫長。我說得對嗎?"
"在陛下睿智的洞察力面前,我沒有必要隱瞞什麼。"
旅者坦然的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聽說梁贊公格列勃猜忌你的戰功,將你關押起來。想不到……"
"想不到我還活着並已逃出牢獄,是這樣嗎?陛下。"
"是的。這確實是一件令我喜出望外之事。我知道你是無罪的,也曾多次派人去和梁贊公交涉。可是……"公爵說到這裏的時候,語氣低沉了下來,"你知道,我的權力已遠不及先祖,基輔大公的命令"
又在那些驚疑不定的百姓士兵中造成了一陣騷動。
"原來是他啊,怪不得對王子的事迹一清二楚。梁贊公爵居然加害這樣一位次粉碎過彼洛維茨人進攻的老將真是不應該啊。想不到他居然成為了一名詩人。"
"真想不到你會再次出現在我的面前,還寫下了那麼好的詩篇。可惜我來晚了,沒聽完全。以後有時間好好給我再唱上一次。如今的羅斯人,需要這樣的聲音!"
"殿下已經決定要與彼洛維茨人結盟了嗎?蘇茲達爾公的關係嗎?"
旅者格列米斯拉夫淡然問道。
"不僅如此。"公爵的語氣微微一頓后,方才繼續說道,"我還要召集全羅斯的各位諸侯都加入進來,共同對付來自東方的威脅。"
"如果真的可以組成這樣的同盟,那將是全體羅斯人的幸運。"
"是的!深俱韜略的智者!為了達成這個目標,我需要你的幫助!"
一旦談及自己的偉大計劃,公爵的臉上立刻泛起了激動的紅暈,頷下的鬍鬚與口中的調子一同微微顫抖起來。不過,這些情緒對於面前這位盲眼的歌者而言,卻未能施加過多的影響,他的語氣依舊平靜。
"我這樣一個瞎子能為您作些什麼呢?"
"把你的歌唱給他們聽,讓他們知道羅斯人的分裂曾經為自己帶來過怎樣的恥辱!更要讓他們知道,面對大敵,唯有團結在一面旗幟下並肩作戰,才能擊退韃靼人!"
公爵的聲音愈發高亢起來,連附近的許多民眾都聽得一清二楚。人們的臉上閃過一陣激動的電流,有些人的手已經緊緊攥成了拳頭,甚至於還有些婦女喉頭哽咽着,眼中沁出淚水來。
"但是,請容許卑臣問一句,也請陛下直截了當的回答。"
盲目旅人的沉着態度使得公爵的心中微感不快,也有些詫異:自己如此煽情的演說居然得不到對方絲毫的感情回應呢?不過,他還是強自按奈住不快,答道:
"我會毫無保留地回答一切問題的。"
"卑臣想知道,您所謂的團結旗幟,究竟是哪一面?是羅斯民族的還是基輔的呢?換言之,您的目的是為了重振您的莫諾馬赫王族,恢復基輔大公的舊日權威吧?"
這個問題顯然擊中了公爵的要害。誠然,他本人是有這樣的考量:藉助抗擊韃靼的戰爭,重奪舊日的霸主地位。大約在百年之前,羅斯的各個城市幾乎完全尊奉着基輔大公的號令。且不言臨近的彼列雅拉夫里、斯模稜斯克、羅斯托夫、哈爾科夫、卡涅夫、明斯克等城,就連中部的符拉基米爾、蘇茲達爾以及遠在北方的羅夫哥諾德也由大公通過封臣們來控制。但是,這種強盛的局面因莫諾馬赫家族內部的分裂而土崩瓦解,各位貴族們為了控制基輔而明爭暗鬥,內戰頻仍,為了權力不惜與彼洛維茨人相勾結,"內戰內行,竟引狼入室,蹂躪羅斯的土地,糟蹋符塞斯拉夫的事業"。基輔在曠日持久的戰爭中遭到了嚴重的破壞,特別是紀元1204年大火,幾乎將整個外城化為焦土。那個煉獄般的夜晚雖然已經過去了十幾年,但那恐怖的記憶卻如病毒般始終潛伏在人身的某個角落中,不時折磨着心靈。
公爵顯然因歌者的詢問而勾起了傷心,一種痛徹心肺的表情驅散了適才的意氣風發。他的面部肌肉起了一陣輕微地抽搐,許久沒有說出話來。格列米斯拉夫雖然看不見,卻彷彿可以通過氣流來感知對方的情緒波動。因此毋需公爵做出明確的回答就說道:
"卑臣完全能夠體諒陛下的心情,但是現在就打出這樣的旗幟,決非明智之舉。"
公爵沒有回答他,只是將目光向四面掃視着,看到忽難汗的船已經接近碼頭,就留下一句"再議"就撥轉馬頭向河邊去迎接彼洛維茨人。格列米斯拉夫聽到公爵的馬蹄聲已遠去,不禁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忽難汗的嘔吐在接近碼頭時終於止住院了。他低頭檢視着自己的前衣襟,發現並未被肚子裏的穢物所沾染,這才放下心來。他取出一塊羊毛手帕拭清口角,然後隨手丟入河中。他手下的那些人見到公爵已至岸邊,就飛快地跳下船,淌着猶有餘寒的河水,一直跑到公爵,向公爵施禮,親吻他的馬韁繩。公爵見此情景,不禁心下暗喜,於是伸出手來,任由這些人親吻他的戒指。想到這些曾經使他坐卧不寧的敵人如今拜伏於馬,他就恨不得所有羅斯貴族都能目睹這一幕,使他們再不敢小覷自己這個莫諾馬赫家族的正統繼承者。只要自己能夠號召起羅斯人組成反韃靼聯盟,那麼恢復舊日王統,再振基輔大公之雄風將不再只是夢想。因此,當彼洛維茨人向他高舉雙手,呼籲着"請幫助我們吧,保護我們吧!請您率領大軍前往我們的草原,趕走邪惡的韃靼人吧!"的時候,公爵的信心再一次升至頂點。
同一時刻,在碼頭的對面,第聶伯河的右岸上,符拉基米爾-蘇茲達爾的公爵尤里正與他的表弟,年青的羅斯托夫公瓦西里科並馬佇立,以嘲弄的目光觀看着對岸的一切。這位領有莫斯科之北的廣大領土,勢力居於羅斯諸公之冠的實力人物今年剛滿五十歲,但是從外表上卻完全看不出他已是半百之身,陰鷙的目光配以尖銳的面部,使之活象一頭時刻準備撕咬的惡狼。幾年前,他出於安定東部邊境和南北夾擊基輔的想法迎娶了忽難汗的女兒為夫人,引發了羅斯諸國之間的軒然大波,尤其是基輔公小密赤思老更是大為不滿。
"這分明是把絞索套上我的脖子!"
尤里意欲取代基輔而實現其獨霸羅斯的意圖已是昭然若揭,可是偏偏誰也奈何他不得。可是,這次彼洛維茨人在岳父的率領下來投靠,卻被他推給了基輔公,這一點又大大出乎羅斯諸侯們的意料之外,包括他的侄兒瓦西里科也甚為不解。
"叔父大人,這本是非你莫屬的榮耀,為何要拱手讓給基輔公?難道你不認為這是統一羅斯諸國的好機會嗎?"
"你認為是機會嗎?"尤里冷笑道,"我卻感受到陷井的危脅。"
"陷井?怎麼說?"
看着瓦西里科發怔的樣子,尤里問道:
"你認為我們與彼洛維茨人相比,誰更強大一些?"
"雖然不想承認,但是單憑忽難汗的勢力就足夠讓我們頭痛啦。不然,你也不會娶那個沒教養的野蠻女人。"
"那麼,能將彼洛維茨人逐出家園的敵人,豈非更為強大?"
不顧侄兒的報怨,尤里繼續問道。
"哦!我明白了。是啊,韃靼人能打敗忽難汗,基輔公就更不是對手啦。你將忽難汗引向密赤思老,就是要……"
尤里一擺手,制止侄兒再說下去,然後對他下達了一道指令:
"你代替我出席那個愚蠢的會議,一定要促成基輔公和加利奇公共同出征,但是要設法阻止更多的公爵加入進去。必要時,你也可參加出征,已免使他們起疑。但是,一定要小心,見勢不妙,立即後撤。我會撥給你五千騎兵,加上你自己的騎兵部隊,應該有一萬名騎兵。基輔公缺的是就是騎兵,所以他一定會很高興,就不會起疑。而你,也可以在撤退時不致被消滅。"
"了解了,一定做到。"
"如果他們問起我,你就說我病了,記住了嗎?"
"記住了,我會替叔父大人演好這齣戲的!"
"他們這次出兵,即使不能全軍覆沒,也會元氣大傷。到那個時候……"
尤里忽然住口不言,唯有眼中閃動的冷光透露出心中那不可告人的野望與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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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難汗抵達基輔后的第三天,與會羅斯諸侯們才跚跚而來。令基輔遺憾的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位如羅夫哥諾德、明斯克、斯模稜斯克等象樣的實力派諸侯出現在他的官邸之中,甚至連表兄加利奇公也至今渺無蹤影。為使得構想中的盛大集會完全走了樣兒,也使得基輔公每日如坐針氈,心急如焚。
"再等等,再等等。"
由於看不到幾位主要諸侯出現,到會的公爵們也開始不滿起來。許多人本來就是勉強出席,對於出兵作戰更是毫無信心。特別是此次的聯合對象居然是宿敵彼洛維茨人,更是令他們心生抵觸之意:
"什麼嘛,把我們叫來就是為了去搭救那些不信基督的異教徒嗎?還不如乾脆乘這個機會殺光他們算啦!沒有他們的日子,一定會過得更暢快!讓他們去和韃靼人同歸於盡吧!"
叫囂聲中,忽難汗面色陰沉地站了起來,用生疏的俄語結結巴巴地說道:
"各位勇猛而又仁慈的公爵們,請看在我花白的鬍鬚的份兒上,給我一個說話的機會吧。"
他這樣連續喊了多遍后,這才使得羅斯人的聲浪稍稍平復了下來。
"過去,我們之間確實存在着一定的誤會,但是請相信我從來沒有污辱過你們的神祗。我聽說基督是一位慈善之神,從不拒絕迷途的羔羊。請你們看在你們的神的份上,出兵搭救我們吧!幫助我們趕走名叫韃靼的惡棍,因為他們才是真正的魔鬼!他們是無惡不作的妖魔,是殺人放火的兇手!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殺光成千上萬人!今天,他們在我們的草原上橫衝直撞,使我們不得安寧;明天,他們就會闖到你們的門上,強佔羅斯的領土!請想想吧!保護我們不正是保護你們自己嗎?難道你們希望我們的今天成為你們的明天嗎?"
"胡說些說什麼啊,你這不吉利的老烏鴉,想用骯髒的嘴巴詛咒基督的子民嗎?"
一些人不滿地發出了抗議,卻被另一些人出言制止住:
"先靜靜吧!讓他把話說完,難道我們還不如野蠻人有禮貌嗎?"
被反駁的一方立刻回擊道:
"對於野蠻人還需要講什麼禮貌嗎?當年他們劫掠我們的時候,和我們講過禮貌嗎?我們與他們是不共戴天的仇敵!如今基督將他們送到我們的手中,正是報仇雪恨的好機會!讓我們趁其軟弱無力之機,一舉消滅他們,奪取他們的財產吧!"
"住口!你們這樣做,和強盜有什麼兩樣?"
突然傳來的斷喝之聲,將爭執不休的雙方一齊壓了下去。這個聲音並非響徹雲霄,但其中的蘊含的威勢卻足以震懾在場的每一個人。正感束手無策的基輔公看到來人,緊皺的眉頭立刻舒展了開來。
"表兄,你終於來啦!"
基輔公伸開雙臂迎上前去,與來到的加利奇公有力擁抱了一陣,這才放開了他。見到在諸侯中以勇猛果敢而著稱的大密赤思老出現,人們不約而同地噤了聲,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他邁開矯健過人的步伐,走到了忽難汗的身邊。看到他,忽難汗竟然象個小孩子般撲進他懷裏,放聲痛哭了起來。他頭上的白色尖帽落在了地上,幾盡光禿的頭頂露了出來。
"叫這個老東西哭去吧!"有人小聲咒罵道,"他們過去得意的時候,讓我們羅斯人哭了多少次?如今也該是他們品償眼淚的滋味的時候啦!"
這話落入加利奇公的耳中后,公爵雙目中立時放出兩道寒光,罩住了說話者的臉,使得那個人立時氣餒地縮到了別人的背後。
"各位高貴的朋友們!我們難道不是這片神聖的羅斯大地的子民嗎?不是‘先知‘奧列格的後人嗎?既然是,為何要說出那種強盜般的話語?讓我們尊照基督的指示,用博大的胸懷去寬容彼洛維茨人吧!過去,我們和他們互相爭戰,彼此殺傷,誰也不比誰傷得更深!現在,當更大的危機降臨下來的時候,讓我們忘記仇殺、內訌和爭執,忘記與彼洛維茨人的戰爭,結團起來共同對付那個叫做韃靼的惡魔般的敵人吧!倘若我們採取袖手旁觀的態度,那麼彼洛維茨人將被韃靼所征服,成為韃靼的附庸,加強敵人的力量!那時,我們所要面對的敵人將更多,更強大!如此簡單的道理,難道你們就真的不能理解嗎?!"
"也許你的話是對的。"一名小公爵站了起來,"可是,韃靼人是否真的象這個彼洛維茨老頭兒說得那麼強大?也許根本是他故意的添油加醋,想借我們的手去替他作戰,讓我們替他們流血犧牲!大家都知道,彼洛維茨人是詭計多端,毫無信義可言的!"
"是啊,是啊!我們不能只憑一面之詞就去投入危險的戰爭啊!"許多人隨聲附和道。
"你要知道真相嗎?"加利奇公冷笑起來,"那麼就由我來告訴你們吧!因為我剛剛在路上殺掉了幾個韃靼人!"
"什麼?這是真的嗎?韃靼人已經闖入我們的國土了嗎?"
在眾人的竊竊私語中,加利奇公命令侍從取來了幾隻皮口袋,當場打開,從裏面抖出了幾顆血跡猶新的首級,落在眾人面前的地上。
"看吧,這就是韃靼人!與傳說中有些地方相似,有些地方卻截然不同。"
"沒錯,這就是韃靼人!他們就是化成灰我也能認出來!"
忽難汗看了一眼首級,立刻出言為加利奇公作證。
"可是,你究竟是怎樣遇到他們的呢?難道你到彼洛維茨人的地盤上去了嗎?"
"不,他們是自己送上門來的。"
加利奇公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羊皮紙捲來,高舉在半空,然後大聲說道:
"他們是韃靼人的將軍派來的使者,給我們寫來了離間的文書!"
他將捲軸交給旁邊的一名侍從,命他大聲念誦出來給眾人聽。信的內容是:
"昔者,欽察蹂躪俄羅斯各國,俄羅斯今日何不利用如此良機以報往日被欽察人蹂躪之仇耶?俄羅斯各國宜與我蒙古軍聯合,共伐仇人,勝后共分戰利品。即使以宗教信仰而論,俄羅斯人亦宜放棄與偶像崇拜者欽察人聯盟,轉而同我只敬信上帝的蒙古人聯盟。"
"這是他們的故技啦!"忽難汗說道,"當初我們同阿蘭人聯合起來對付他們的時候,他們就自稱與我們都是草原子民,而阿蘭人是信奉基督的異族,要我們捨棄阿蘭人,而與他們締結互不侵犯的盟約。我們被騙了,他們在打敗阿蘭人後立刻就對我們亮出了屠刀,將我們趕出了家園!如今,他們再次故技重施!羅斯的各位啊!絕不能再上當受騙啦!"
加利奇公接口說道:"我也不相信這些傢伙會是基督的子民,就對他們加以盤問,果然幾句話就使他們露了馬腳。於是,我率領自己的侍從向他們發出挑戰,在一對一的情況下將他們斬盡殺絕!交戰的過程中,我領略了他們的高超戰技,尤其是精準的騎射之術!他們可以在飛馳的馬背上準確的射中五十步外的活物兒!我相信,即使是我們羅斯最了不起的射手也不能勝過他們的一個朴通士兵!他們進攻時勇往直前,交鋒時奮不顧身,行軍的時候可以在馬背上休息,奔跑起來能三天三夜不闔眼。在他們的字典里,沒有‘畏懼‘、‘辛苦‘這些詞!他們是最狡詐的對手,最可怕的敵人!"
"啊!"人們一片驚呼。在人們的記憶中,還從來不曾有過能使羅斯著名的猛士加利奇公說出這樣的話來的敵人。一時間,會場內鴉雀無聲,眾人的情緒陷入了極度震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