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讓他們回來吧

第九十一章 讓他們回來吧

“所謂道與名,就是天地之間至真至純之理,這是言詞和文字所無法表達的,必須用心去感悟。故而《道德經》上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1)。”

這個肅穆的秋夜裏,成吉思汗在位於撒麻兒罕與阿姆河之間的大營內再次召見長春真人,請他為自己講解道教的經典。這次會晤的隆重程度是空前的,前三天,成吉思汗已經尊從道家的規矩齋戒沐浴,遠離女色,並於金帳內設鮮花寶燭,以為貢奉之禮。隨侍聽講者中,有鎮海、耶律阿海、亞剌瓦赤、札巴兒火者、劉仲祿。當然,還有一位是被成吉思汗特別點名出席的耶律楚材。

在搖曳的燭光中,長春真人那張清癯的臉明明滅滅,若隱若現。但是,口中所論述的話語卻清晰異常。

“道之一物,上繫於天,下關於人。故而與時遷移,應物變化,雖有變易,而有不易者在,此之謂常。於是道生一,而一生萬物。人惟知天之大,卻不道之大。道,生天地之變化,而後天地賦形而生人。”

“那麼說,人也是道的產物。道是一種很了不起的東西啊,它究竟是什麼樣子呢?”

成吉思汗忽然發問道。從劉仲祿的講解中,他感受到某種神密力量的觸動,天地萬物原來都是被一種叫做“道”的存在所控制啊。

“是的,道為天地萬物之本。”真人平靜地回答着,“但是,真正偉大的事物,往往超乎凡人的認識。正所謂: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稀聲,大象無形(2)。道,就隱藏在語言文字所無法表述的玄奧莫測之中。”

成吉思汗感慨道:“真人所言,深得我心。身為人者,生於天地之間,只可感受到天地的存在,卻永遠無法窺伺天地的本來面目。”

“大汗能悟此天道,真天人也!”

真人的話並非是口頭上的奉承之言,確乎是發自內心的讚歎。這一部老子的《道德經》雖是修道人的必修功課,但是其內中含義之深遠,至今也無人敢於自稱通曉。遑論是如成吉思汗這樣一位此前從未接觸過,並且還不識字的人物呢?從真人本心而論,並不指望對方能領悟多少,只求不要打瞌睡就好。然而現在看來,成吉思汗不僅是在認真地聽,更是通過積極的思考,一語道出了自己參悟有年的心得。這不諦於是一種奇迹!

“此人聰明睿智如此,怪不得能夠成就這番大業!神而明之,豈非入聖?”

長春真人此時對成吉思汗的觀感已經從取初的“不凡”轉入“超凡”,作為講述者的熱情也大大提高,遂將《道德經》之五千言撮其精要,娓娓道來。同時,內容開始也兼涉到另外一部經典——《沖虛經》。

這部經卷的作者名叫列禦寇,也稱列子。據說是老子同時代的另一位哲,不過也有一種說法則認為是後人假託的虛幻之名。

列子的理論與《道德經》有同,也有異,他認為“道”的意義在於“天地無全功,聖人無全能,萬物無全用”,故而“天有所短,地有所長,聖有所否,物有所通”,“天地之道,非陰則陽;聖人之教,非仁則義;萬物之宜,非柔則剛”。因此,凡事都要按照其最適宜的方式來運行,按照“道”的指引,構成了整個的世界。至於“道”其本身,做為創造一切的原始之力,則“無不知也,無不能也”(3)。

在接下來的談話中,列子所提倡的生死觀引起了成吉思汗的關注。因為長春真人講述了列子與骷髏的故事:他在行路途中看到百年骷髏,就對身邊的第子們說,“唯予與彼知而未嘗生未嘗死也”。然後,從鳥獸的生息繁衍講到人的日常行為,提出“此過養乎?此過歡乎?”的問題。也就是說,做人如不知節制慾望,則難致長生。

“何謂節制呢?真人能否再說詳細些?”

雖然永生已屬無望,但是退而求其次的長生卻又一次打動了成吉思汗的心思。然則,當長春真人再講下去的時候,他臉上的渴求之色不禁隨着話語而漸趨消退了。因為真人說,列子跟隨自已的師父老商氏修鍊了九年,才忘卻了心中的是非利害,更不知“夫子之為我師,若人之為我友”,其後方達到“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隨風東西,猶木葉干殼。竟不知風乘我邪?我乘風乎?”(4)

“這就是所謂的成仙嗎?在風中飛?”成吉思汗疑惑地問道。

“不錯!或可說風御我飛,亦無不可。”真人堅定的答道。

“那麼你自己現在可以做到嗎?”

“說來慚愧啊。想列子乃至聖至賢之人,猶自窮九載之功。山人愚鈍,雖出家數十載,至今猶無此修為。”

“既然如此,於我又有何用呢?”

成吉思汗的語氣中充滿了失望與不滿之意。在他看來,真人完全是在用虛妄之言來搪塞自己。

“大汗乃天資聰穎之人,縱然不能修鍊至御風而行之境,然則若就此息干戈,修德政,清心智,寡慾念,絕聲色,遠戮獵,即使不得仙道,延年益壽卻是綽綽有餘啊。”

成吉思汗眼中射來的冷光並未打消長春真人心中的執念,他已經不慌不忙地侃侃而談,希望能夠說服成吉思汗放棄戰爭,還天下以太平。

“要我做到這些嗎?那麼我還是我嗎?要我象那些草原上的老朽們一樣,坐在太陽下給孩子們講故事,順便捉一下身上的虱子?那還不如讓我死掉算了!”

成吉思汗斷然拒絕了真人的勸諫。

“我自幼生於戰火之中,每天都在生與死的邊緣上來往徘徊!這才是蒼狼的生存方式,去爭奪,去拼搏,在血與火的鏖戰中渡過壯麗的一生!這些,你能理解嗎?”

在盛氣如山的大汗面前,真人那乾枯瘦小的身材宛如風中蘆葦般搖搖欲墜,卻始終屹立不倒。一雙神光湛然的眼睛一直不曾躲避大汗的逼視。

“山人確實無從了解大汗的經歷,而大汗今日之徵戰也有你自己的道理。可是,你可知就在你的鐵騎所過之處,城市在燃燒,生命被屠戮,文明被毀滅……”

“夠了!”

成吉思汗的胸腔里猛然暴出了一聲斷喝!引發他的憤怒的不僅僅是真人的指責,而是有人公然否定他的業績。如果這種否定是來自尋常之輩,他只會抱之以冷笑和無視。可是,真人卻是一位有着卓越智慧的人物,來自他的言詞就完全無法不聞不問了。

是啊,成吉思汗畢生的希望就是憑藉這些功業來證明自己的蒼狼身份,否定這些功業無異於否定自己的最終夢想,這是決不能等閑視之的。

大汗的暴怒,使得隨侍在側的鎮海、耶律阿海等人無不倏然色變。跟隨大汗多年的他們還很少見過主君有如此情緒失控的時候,不禁紛紛為真人捏了一把汗。恰在此時,門外傳來的怯薛歹送上的軍報及時化解了這種緊張氣氛。

“今天就談到這裏!”成吉思汗待心中的惱怒略略平復后,這才沉聲道,“鎮海替我送客吧。”

待眾人退出后,成吉思汗才命令怯薛歹將使者帶入帳內。那使者向大汗施禮過後,就大聲唱了起來。原來,他的奏報竟然是一首歌。

“蒙古最忠誠的獵犬,者別與速不台,

命我向世界的征服者,偉大的成吉思合罕稟報真情。

秉承你的旨意,我們踏上了尋找最後海洋的征途,

險峻的高加索山也不能阻擋我們向前行。

愚蠢無知的谷兒只人妄圖發起挑戰,

卻只能在我們的鐵蹄下丟棄一萬三千條性命!

接下來我們進入了欽察草原,

那裏不肯歸順的諸民族也被我們殺了個乾淨。

我們將在那裏做暫時的修整,

因為牧場上的草兒正青青。

但是,我們不會忘記自己的使命,

終會用箭簇與刀鋒開闢出席進的途徑。

世界上沒有哪個民族能夠阻擋我們的前途,

我們將不知疲倦地向著最後的海洋一路馳騁!

我們會將敵人留下的屍體築成一座高大的光榮豐碑,

並將在其上大書你的不朽威名!

那時候,我們會掉轉馬頭向著太陽初生的地方,

一路疾馳返回你的金色大帳,朝拜你若神明!”

使者一曲歌罷,這才小心翼翼地掀起眼皮,偷偷窺伺着心目之中如天神般的大汗的尊容。他還是首次能夠站在與大汗如此接近的位置,心中的那份激動自是不言而喻。然而,當他的眼神與成吉思汗那雙碧綠色的眸子相遇的瞬間,他情不自禁地拜服在地,再也不敢抬頭。

“你的嗓子不錯啊。”成吉思汗緩緩開言道,“這歌是速不台那傢伙編的吧,還怪好聽的。能編出這麼開心的調子,應該是一切順利,萬事如意啦。我的利箭將軍怎樣了?他還是那麼不喜歡說話嗎?”

“回……回……稟大……大……大……”

使者嘴唇顫抖着,由於過分的激動,竟然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阿海,你帶着我們這位遠道而來的朋友去好好招待一下吧。把我的馬奶酒拿給他喝。他大概都快忘記那種滋味了。”

翌日,耶律阿海再度進入成吉思汗的宮帳,向他稟告了從使者口中得知的詳情。原來,者別與速不台在計取谷兒只軍,取得殲敵一萬三千的優異戰績后,鑒於其國多深山峽谷,地勢複雜險峻,不適於騎兵作戰,因此謹慎的選擇了繞道而行,在穿越大小高加索山脈后,從名為打耳班(5)的山口進入欽察草原。在這裏,他們遭遇了阿蘭人的阻擊,同時加入這個抵抗聯盟的還有來自北方的兩個民族——欽察人和勒吉思人。他們推舉欽察諸汗之中最具實力與權威的忽難(qounan)汗為盟主,擺出了決不妥協的架勢。眼見對方人多勢眾,速不台遂心生一計。他派遣了一個能說會道的使者攜帶重金去見忽難汗,對他說了如下的勸說之詞:

“我們蒙古與你們突厥,猶如草原上的蒼鷹和鷂鷹,彼此之間血脈相通,難以割捨。我們要進攻的,是這裏土生土長的阿蘭人,他們與我們有什麼關係呢?什麼都沒有。對於蒙古人與突厥人來說,他們是青背藍嘴的鵓鴣,是長生天賜予我們的餌食。可是,今天的你為何要聯合這些異族人來反對自己的同胞兄弟呢?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錯誤啊。希望可以與你締結一個永不互相侵犯的條約,共同掃平這些異族人。你們將公平的得到一半戰利品,而且我們不久之後將返回自己的家鄉,這裏的草原就會成為你們欽察人獨霸的領地。你不認為這才是聰明的選擇嗎?”

看到大量貴重的禮品,又聽說可以得到整個草原,見利忘義的欽察諸汗立刻表示同意結盟,當夜便帶領自己的軍隊悄然撤退,將猶自蒙在鼓裏的盟友丟棄在蒙古軍的兵鋒面前。驟然失去援軍的阿蘭人驚惶失措,士氣大衰,被者別與速不台徹底擊敗。二將乘勢奪取了阿蘭人的都城——忒列客(T-rek),迫使阿蘭人求和納降。他們在當地徵集了一批兵員后,然後以贈送戰利品為名,襲擊了毫無防備的欽察人,燒毀了他們的營地,不僅奪回了此前送出的禮物,還掠獲了他們的全部家當。這下,欽察人所失去的比他們背信棄義而得到的東西不知多了多少倍。者別與速不台並不准備就此放過欽察人,他們乘勝追擊,一口氣攻入了他們的兀魯思,使之領地盡遭殘破,部眾支離破碎,短時間內無法組織起有效的反擊。此後,兩位智勇雙全的蒙古大將這才率領大軍沿着一條名叫“運鐵之路”的古商道繼續西進,完成大汗所賦予他們的最終使命——尋找最後的海洋!

“他們幹得相當漂亮!”

如此輝煌的戰績,即使是身經百戰的成吉思汗也不得不發出了由衷的欽佩之聲。

“是啊,我們的利箭將軍和閃電武士確實了不起呢。”

耶律阿海亦深有同感。

“阿海,如果現在由你來寫回信,你將做出怎樣的指示?”成吉思汗反問道。

“兩位將軍已經創建了不世奇勛,其部隊的士氣必然愈發高漲。按道理說應該乘此良機,發動新的攻勢,擊敗西方所有的民族。可是……”

“說下去!不必猶豫,即使是錯誤的想法,也沒關係。”

在成吉思汗的鼓勵下,阿海繼續說道:

“可是,西方究竟有多少民族呢?這些民族又有着怎樣的性情和作戰方式,包括兩位將軍在內的我們都不了解。如果再次遭遇象阿蘭人與欽察人這樣的同盟,他們還可能再次採用離間計去分化瓦解他們嗎?只怕同樣的計策是無法重複使用的。那麼他們將面臨怎樣的強敵,這又是一個未知之數。中原的兵法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知己,不知彼,每戰必殆。所以,臣下以為他們已經走地太遠了,不應再向西進發,而是立即回師來與大汗匯合。”

在耶律阿海說話的時候,成吉思汗一直認真傾聽着。他沉吟片刻后,微微頷首道:

“阿海啊,你說得很有道理。他們孤軍深入,確實走得太遠啦。會遭到眾多神秘民族的瘋狂圍攻而難以脫身的。去吧,你做為我的信使,帶領一支部隊去接應他們,並將我的口信轉達給他們:回來吧,我讓他們回來!”

“喏!”耶律阿海用認真的口吻回答着,然後轉身就要離去。

“慢!”成吉思汗叫住了他,“順便帶上我贈送給他們的禮物,大真珠和銀罌,做為對其忠誠和英勇的獎勵!”

阿海走後的第三天,成吉思汗忽然再次召見了長春真人。這次,他只留耶律楚材在身邊,繼續請真人講解道家的理論。而此前發生於此地的爭執與不快,彷彿已經被全然忘記了一般。對於真人,成吉思汗依然保持着適當的尊重與誠摯,並專門為真人準備了潤喉用的西瓜和果汁。而長春真人也似乎沒有將那天的事情放在心上,平靜地論述起來。

這次,他又更換了新的演講內容,談起了莊子及其作品《南華經》。莊子名周,字子休,是戰國時代人,其生存年代大約與歐洲的亞里施多德相當。他的文字與老子的《道德經》又有所不同,擺脫了單純的理論說教,而是通過一個又一個饒有趣味而又深具哲理的故事來闡述其觀點。用幽默的筆觸將抽象的理論化做生動鮮活的實際例子,以充滿哲學思辨性的語言將其觀點表述無遺。或許是因為講述內容的改變,亦或真人自身調整了態度,因而今次談話的氣氛之前兩次明顯輕鬆了起來。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哎呀!多麼巨大的神鳥啊!莊子能見到它,真是幸運呢!”

成吉思汗在驚嘆之餘,不禁回憶起那個從兒時起就已耳熟能詳的蒼狼與白鹿的故事。無論是矯健的狼、美麗的鹿,還是這“翼若垂天之雲”的巨大神鳥,都毫無疑問地來自極北之地,那片被終年不融的冰雪所統治的寂靜之海,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所有神密事物的母巢吧!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6)”

在念誦完畢后,長春真人略加解釋后,就開始發表自己的感悟了:

“較之‘朝菌’與‘蟪蛄’,我們生為人者,還有什麼值得抱怨的呢?這個世界上,畢竟是‘小年’者多,‘大年’者少啊。若能以‘小年’而至‘大知’,其一生又復何憾呢?但是,人生畢竟是短暫的,窮畢生之力亦未必能可達‘大知’的境界,縱然賢如莊子者,亦不免作如是之浩嘆,‘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不過,莊子並不認為這是一種可悲的事情,因為他將人生的世代傳承更替比喻為‘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7)。”

這些充滿魔幻色彩的故事和真人口中富於哲學意味的評述,無疑給成吉思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最令他感興趣的還是莊子所講的那些故事。例如他與那位名叫惠子的朋友之間那些妙趣橫生的機智問答:

“莊子與惠子同游於水岸之邊,莊子指着水中的魚說道:‘你看那水中的游魚,多麼歡樂!’惠子反問:‘你又不是魚,怎知魚在樂?’‘你又不是我,怎知我不知魚之樂?’莊子反問。”(8)

又如“混沌之死”:

“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9)

成吉思汗認為這兩個故事都是在說明一個道理:凡事要懂得理解別人,不能單憑自己的想法去做。每個彼此之間要互相理解。

“陛下誠然天人,故可一語中的。故天假陛下之手整飭塵世之非道,討伐暴戾之兇徒。有朝一日功德圓滿,即可升天歸於本尊神位。”(10)

“但願這一日再晚些來才好!”成吉思汗的眉峰微微聳動着說道,“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到!世仇大敵還未徹底肅清,龐大的帝國也未完全穩固,還有……”

成吉思汗忽噤了聲,他想到了遠在北方與自己分庭抗理的朮赤,但是這件秘密的心事卻是不足為外人道的。於是,他改變了話題:

“總之,現在遠未到坐談和平的時候!”

“在陛下看來,何謂和平?”

真人卻沒有一絲退縮之意,看來他即使可以長時間的不提罷兵之事,但是只要一有時機,就會毫不猶豫地將話題引向此處。

“我們草原上有一句老話說得好:‘只有殺死不共戴天的仇敵,遠近四方才能得到安寧!’可是,我的仇敵還生存着,躲在角落中日思夜想着怎樣反對我,攻擊我!這是我決不答應的!所以,請真人再不要談這件事了!但也請你放心,我會還所有人以和平,雖然不會是現在!”

“好吧!”

真人終於讓步了,於是對莊子《南華經》的解說再開。很快,真人就開始論述起莊子對於生命的獨到見解:

“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

凡是生者,都害怕死亡。然則,或許死者反而後悔自己曾經活過哩!

看成吉思汗的臉上露出不解之色,真人就講起莊子化蝶的故事來。孰料,這個故事反而勾起了對方的一段心事。那段文章的內容如下: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11)

物化!在了解了這個詞的意思之後,成吉思汗立刻聯想到忽闌及其所化身的角瑞。於是情不自禁地向真人請教這個問題。

真人微闔着乾癟的眼皮,凝神思索了片刻,說道:

“關於這種聖獸的來歷與習性,我想您通過身邊這位博學之士晉卿先生應該已經有所了解了吧?”

“真人謬讚,晉卿實不敢當。”

這是楚材與真人之間的第一次對話。雖然雙方在這半年多的時間內已經會過幾次面了,但是卻從無一言交接。彼此之間似乎在有意規避着對方。對此,成吉思汗早已有所覺察,猜到二人定然是因為信仰不同才形成這種局面的。其實,他之所以命令楚材出席與真人的每一次會晤,無非就是想看看他們二人之間的理論與詞鋒的較量。只聽楚材說道:

“角瑞,最早見於司馬相如之《子虛賦》,《說文》一書上言其出自‘鮮卑之山’,‘饒樂之水’,為吉祥安樂之神獸。遙想忽闌妃生前即溫婉和順,慈善悲憫,此身化為角瑞,即屬應有之意。與庄生曉夢而迷於蝴蝶,卻也大同小異。”

“原來是這樣。”

成吉思汗自言自語着,臉上露出一付高深莫測的樣子。手捻着灰白色的鬍鬚,沉吟了一陣,方道:

“今天就講到這裏吧。我要安靜地想一些事情,楚材代我送真人回去休息吧。”

楚材應了一聲,便引着真人步出宮帳。二人一前一後,在清新的夜風中默然行了一陣。直行到阿姆河岸邊的時候,走在前面的楚材忽然停下了腳步,抬頭仰望夜空,深深吸了一口,說道:

“好圓的月亮,好美的月光!”

“是啊,明天就是中秋節啦。”

真人答道。望着頭上高懸的一輪明月,在燦爛銀漢的被景中清光四溢,照徹人間。面前的阿姆河水中亦有月影倒現,繁星點點,晃忽間渾不知已身究竟置於何處。當此天上人間,水乳交融之際,他詩興大發,振聲長吟道:

“自古中秋月最明,

涼風屆候夜彌清。

一天氣象沉銀漢,

四海魚龍耀水精。

吳越樓台歌吹滿,

燕秦部曲酒肴盈。

我之帝所臨河上,

欲罷干戈致太平。”

一旁的楚材不禁擊節而贊:“好詩!道盡中秋萬千氣象,如貫頂之醍醐,令聞者一洗俗塵!”

“山人豈敢當此謬讚。一時興發,不免唐突,在晉卿先生這樣的方家面前班門弄斧,實是慚愧啊。”

真人微笑着遜謝道。

“真人不必客氣,晉卿於中原即聞真人有‘詩仙’,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晉卿不惴冒昧,願將近日一篇陋作奉與真人,請多多指教。”

“定當洗耳恭聽。”

楚材當下便誦讀了自己的作品,其詩如下:

陰山千里橫東西,秋聲浩浩鳴秋溪。猿猱鴻鵠不能過,天兵百萬馳霜蹄。

萬傾松風落松子,鬱郁蒼蒼映流水。六丁何事誇神威,天台羅浮移到此。

雲霞掩翳山重重,峰巒突兀何雄雄。古來天險阻西域,人煙不與中原通。

細路縈紆斜復直,山角摩天不盈尺。溪風蕭蕭溪水寒,花落空山人影寂。

四十八橋橫雁行,勝游奇觀真非常。臨高俯視千萬仞,令人凜凜生恐惶。

百里鏡湖山頂上,旦暮雲煙浮氣象。山南山北多幽絕,幾派飛泉練千丈。

大河西注波無窮,千溪萬壑皆會同。君成綺語壯奇誕,造物縮手神無功。

山高四更才吐月,八月山峰半埋雪。遙思山外屯邊兵,西風冷徹征衣鐵。

直待楚材通篇吟罷,長春真人猛然“咳”了一聲:“志常該打!”

楚材連忙遜謝道:“真人不必如此,李道長也並非刻意泄露。只是日前我往真人處拜會,恰巧真人外出救治貧病未歸,唯有李道長留居整理文稿,遂與之略略談了幾句。不想瞥眼間看到真人手跡之《過陰山》詩,但覺詞意高妙,便記了下來。回到下處后愈思愈覺情境悠遠,忍不住便唐突命筆,擅和一韻,望真人莫怪啊。”

“晉卿先生有過目不忘之才!只是這個志常怎麼思毫不曾提及先生來訪之事呢?山人未能回拜,真是失禮啦。”

“真人這是說得哪裏話來,晉卿乃後輩,原當先行拜訪。只是一次不遇卻不能再訪,實是慎於始而不能敬於終,慚愧之至了。”

二人既將誤會根由說清,心情就愈發抒暢起來。雖然彼此之間信仰不同,但俱有一副悲天憫人的仁心慈念,因此愈談愈感投契,只覺相見恨晚。當下也不顧夜露清冷,便於河邊席地面坐,簇膝談心,互訴衷腸,渾然忘卻了天上星移斗轉,人間風月暗換。直到一陣急驟的馬蹄聲踏着阿姆河邊的青青草原向著成吉思汗的黃金宮帳奔去之時,才打斷了他們的熱烈交談。再察天色,東方的天際已微微發白。

“看來又是緊急軍報呢。”

楚材望着那條飛快移動的黑影,喃喃自語。他之所料果然不錯,這又是來自者別與速不台方面的另一位使者。他用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向成吉思汗稟報了一個重要的消息:蒙古軍要與西面的斡羅思諸公國開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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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狼與白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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