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血染山林(一)
黑色的彈雲像滴入水中的墨汁,一團團在平靜的藍天中無聲無息地消散。它們先是由濃變淡,在空氣中膨脹、擴展,繼而被高空氣流撕扯,變成縷縷黑煙,又逐漸銜接融合在一起形成薄薄的紗幔,飄飄搖搖的籠罩在防區上空。它們的出現使得熾烈的陽光也顯得有些暗淡,不知不覺地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塵埃尚未落定的紅土崗上充斥着硫磺硝煙的刺鼻味道,熱辣辣四處瀰漫。一株株挺拔的古樹垂首站立在剛剛平息下來的戰場上,渾身上下裹滿征塵,痛苦萬狀地注視着人世間鋼鐵與血肉之軀的碰撞和殺戮。
突如其來的戰鬥很快就結束了。
團長楊天臣放下手中的望遠鏡,從瞭望台快步走回指揮所,接過警衛員遞過來的茶缸,一口氣喝乾,面色冷峻地掃視着這個小小的指揮中心,然後把目光停留在標圖桌上。
作戰參謀急忙趨前一步:“一號,圖上目標全部消失,暫時沒有後續目標,師指詢問戰鬥情況。”
楊天臣解開衣扣扇着風,來回走了幾步,從激烈的戰鬥中清理出思緒。
“部隊恢復二等,立即清查結果。一、檢查搶修兵器、補充彈**;二、整修通信線路,恢復聯絡;三、了解保衛目標受損情況;四、加固工事,搞好偽裝;五、通知各地監哨加強對空搜索,防敵偷襲。一小時后各小隊上報戰況,擊落、擊傷敵機和消耗彈**數字要準確,然後馬上匯總,兩小時以內給師指發送戰鬥簡報。提高警惕,不可麻痹,準備再戰!”
“是!”作戰參謀走開去,指揮所里又忙碌起來。
“狗東西喪心病狂了,炸彈不少丟啊!不過,來者不拒,老子有的是炮彈等着你!”團長深深吸口煙,順手拿起大蒲扇狠勁扇兩下。
一名機關幹部匆匆鑽進地下室,在他耳邊小聲說:“戰損組報告,延長線十二公里處中彈五枚,路面損毀,一個材料存放點也挨了炸,那個地方比較開闊易受攻擊。工程兵部隊正在採取臨時措施保證通車,天黑以後施工機械可以到達現場展開作業,明天全面恢復不成問題。”
“人員有傷亡嗎?”
“沒有。不過,現場附近發現幾顆延時炸彈,是磁性還是定時,性質不明,正在設法排除。”
他舒了口氣,信步來到門外,迎面碰到沈長河他們幾個人,便停住腳步:
“沈長河,剛才的戰鬥你們保障得不錯,但工作還要抓緊,特別是咱們這個大地下室,戰鬥頻繁震動大,好多地方都鬆散了,一響炮就到處漏土,要設法重新加固一下可別把人捂在裏面了。”
沈長河身板挺直、一臉嚴肅:“一號請放心!我已經做了安排,張副連長腳傷還沒好利索,他負責組織對指揮所內部各戰勤崗位的裝備、設施進行檢查,排除隱患。現在線路搶修小組已經出發,命令他們在一小時內恢復五、六小隊的有線通信聯繫。佟副指導員馬上去機槍陣地,協助他們進一步整修掩體,搞好偽裝。加固地下室的事由我親自負責,可能工程量大點,但無論如何也保證在最短時間內完成。我們已經做了連夜施工的準備,指導員正在炊事班安排夜餐,改善伙食,干它一個通宵!”
“不錯,抓緊實施吧。”楊天臣對此安排頗感滿意,微微頷首表示嘉許。略思索又提醒說:“你們那個機槍陣地確實需要加強指導,就作戰而言,位置不錯,便於發揚火力覆蓋面積不小,掩護指揮所安全不成問題,就是地形相對突出光禿禿的沒個隱蔽物。戰士們很勇敢不怕死是好的,但絕不能掉以輕心,我們的任務是消滅敵人,而不是跟敵人同歸於盡。小佟啊,告訴他們,工事一定要堅固隱蔽,現在多流點汗是值得的。”
“明白!”佟雷毫不含糊地回答。
“行動!”沈長河一聲令下。
“是!”眾人分頭去了。
楊天臣望着精明強幹的部下們遠去的背影,心中暗暗稱讚,真是一群堅忍不拔、無堅不摧的勇敢軍人,在任何困難面前從來沒有躑躅畏懼、裹足不前。有這樣一群鋼鐵戰士,縱然敵機如蝗炸彈似雨,復何俱哉!
此時,太陽已經偏西,耳畔彷彿仍然轟鳴着隆隆炮聲,望望遠處的天際,他輕聲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山雨欲來風滿樓哇。”
高射機槍班長韓朋山是個參軍五年的老兵,五短身材其貌不揚、體魄強健,厚道、認真、話不多。入伍第一年就入了黨,年年“五好戰士”,是全團有名的先進分子。他當過炮手、飼養員、炊事員,干一行愛一行鑽一行紅一行,被譽為“軍營螺絲釘”,哪裏需要哪裏擰,可謂名副其實,以致但凡認識他的人都戲稱他“老羅”,甚至連真名實姓都給忘了。作為機關灶上的炊事班長,他手藝精人緣好深得首長和同志們的信任。輪戰前夕組建直屬高射機槍班,這是個又累又險的差事,領導找他一談,他說聲“中啊”便扛起背包上任了。
高機班裝備了三挺單管高射機槍,每槍一名射手、兩名副射手兼彈**手,全班十個人。機槍陣地所在的這個小高地是山背向東北面的自然延伸,三面臨坡,無樹無竹荒草遍地視野十分開闊,敵機不論從哪個方向進襲均可及時發現從容射擊,能夠有效地掩護指揮所低空安全,是個比較理想的作戰位置。但因自身地形突出易受攻擊,有利就有弊,所以楊團長的擔心不無道理。
當初選擇陣地時,韓朋山為此還跟連里發生過爭執,憑心而論,他不是那種好大喜功嘩眾取寵的人,故意找個危險的地方以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他講究實實在在、兢兢業業。所以,當這個不愛紅臉的人一聽說小高地不利隱蔽不夠安全需要調整的時候,當場就不高興了,鼻頭紅紅的,顴骨上的雀斑都冒了出來。
“要說隱蔽,樹林子裏隱蔽,要論安全,防空洞最安全,那能打仗嗎?我的責任是保護指揮所,我多一分安全指揮所就多一分危險,這不明擺着嗎?如果這裏用不上高機班,乾脆我們扛着機槍回團部去,不跟你們瞎湊熱鬧!”一着急,辯證法也出來了。
誰說大老粗不懂哲學?難怪毛主席下令“把哲學從哲學家的課堂上和書本里解放出來……”老實人大多執拗,理直氣壯的幾句話,把能言善辯的沈長河跟張志峰噎得直翻白眼,無言以對,傻傻的愣在原地。
又是一個不怕死的主兒!
看見佟雷來到陣地上,韓班長放下手中的鐵杴,直起腰,搓搓手,笑着打招呼:“來啦。”話語還是那麼簡單,黑黝黝的脊背上全是豆大的汗珠。
“怎麼就你們兩個人?”佟雷四處望望,“韓朋山,你的弟兄們都幹什麼去了?”
“我讓他們割草去了。”韓朋山順手拿起鋼盔,吹吹上面的土,“日頭太毒,蓋在工事上的偽裝不大功夫就曬得變了色。老在近處割也不行,會改變地貌,所以稍微走遠點,每人一大捆就差不多夠了。”
“對,是這麼回事。”佟雷下到掩體裏,架上機槍轉了一圈,往前後左右瞄了瞄,“我說老韓,掩體是不是淺了點?半截身子露在外邊,有點懸哪!”
韓朋山把上衣披在肩上,蹲在工事上面,捲起一支喇叭煙:“不淺了,咱主要是對付低空目標,坑挖得太深,槍管低不下去,礙事。”
佟雷從他嘴上取下喇叭筒吸一口。
“老韓,咱們得從實戰出發,着眼於最險惡的戰鬥環境,保衛自己,消滅敵人。我給你提點建議:一、工事可以不往下挖了,但周圍必須用鬆土加高一道胸牆,不能低於五十公分,厚實一點,可以擋擋子母彈的鋼珠,也不影響射擊;二、在旁邊再搞一個掩體,作為你的指揮位置,連里派一名偵察員過來,協助你們對空搜索,便於及早發現目標。再裝一部電話機,直接連到瞭望台傳達口令,接受偵察班的目標指示,你看怎麼樣?”
“中,就按你說的辦!”韓朋山丟掉煙頭,高興地說,“副指導員,還是你想得周到。告訴金亮,把那個小廣西給我派來,我就看他機靈,人又小巧不佔地方,挖個小坑俺倆全都能站得下。”
“不過也不用緊張,真輪到你們開火的時候,這個仗不知要打到什麼程度了,這叫有備無患。來,咱們一塊干,今天晚上必須解決戰鬥。”說罷,佟雷挽起袖子,抄起一把十字鎬朝前走去……
公路上人頭攢動、來來往往,顯得很混亂。
一輛空襲時躲避不及時的卡車歪在溝里,燒得只剩一副烏黑焦臭、殘煙繚繞的骨架,兩名愁眉苦臉自認倒霉的汽車兵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地蹲在一旁發獃。
敵機投擲的重磅炸彈有兩枚落在公路附近,一枚在路基下爆炸,造成一個巨大的彈坑,部分路基隨之崩塌,原本堅實的路面僅剩二分之一,鬆鬆垮垮、坑坑窪窪,勉強可以通過一輛汽車。另一枚炸彈落在前方三十米遠的土坡上,強大的衝擊波掀起大量碎石爛土,掩埋了右側部分路面,形成三米多高的路障。工程兵正在用最原始的方法緊張地清理左側道路,以便過往車輛能夠繞一個“之”字形,躲開彈坑和路障保證臨時暢通。工程兵的弟兄個個全身脫剝揮汗成雨,震天吼聲不絕於耳,猶如一群下山猛虎,揮舞鐵杴左右生風,推起小車奔走如飛,好一派緊張繁忙的景象。
遠處山窪里,一個小型物資站被炸彈擊中,濃煙滾滾燃起大火,焦頭爛額的人群像拚命捍衛巢穴的螞蟻,正在奮力撲救。
距離施工現場約二百米的山坡上,陸軍邊防部隊臨時設置了警戒線,地下插着小紅旗,每隔幾米便有一名荷槍實彈的士兵,如臨大敵般伏在草叢裏不讓旁人靠近。
416大隊被敵機炸斷的電話線路就在警戒圈內,而此時,線路附近卻靜靜的躺着兩顆罪惡兇險的延時炸彈!
陳友率領指揮連查線組與炮連電話班的查線員,幾乎同時到達斷線點,面對如此險情一籌莫展,急得搓手跺腳直轉磨磨。毫無疑問,在場的每個人都清楚的知道,敵機空襲向來具有連續性,只要吃虧必然報復。軍情緊急迫在眉睫,已經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候,容不得半點猶豫和耽擱,再等下去,極有可能造成更大的損失,後果難料,軍法不容!
心急火燎的陳友撩起半邊衣襟擦擦胸前的汗水,幾步來到負責警戒的軍官面前,三言兩語說明情況,口氣強硬態度堅決,執意要進去查線。
那軍官身材魁梧,高額頭紅臉膛,除一身正常戎裝外,腰間一柄漂亮的帶鞘彎刀十分搶眼,一望便知是我國雲貴少數民族地區的同胞。他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陳友和跟在身後的那群士兵,搖搖頭,轉過身去沒做聲。
“哎,你倒是說話呀!”陳友忙又轉到他面前,“我們必須進去查線,聽見沒有?”
那軍官還是搖頭,緊閉的嘴唇不容置疑地迸出兩個字:“不行。”
“不行?再晚就來不及了,我在執行任務!”陳友喊道。
那軍官見他激動有些不悅,朝前逼了一步斬釘截鐵地說:“你乍呼什麼?我也在執行任務,裏面有危險,我要對你們負責!”
“可我們要對整個防區負責,電話接不通,危險更大,敵機再來轟炸,遭受損失誰負責?你簡直就是不講理!”
“你不用對我講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我是副連長,在這裏我說了算,你必須服從命令,不許胡攪蠻纏!帶上你的人後撤二十米,不得靠近!”那軍官毫不讓步。
“什麼狗屁副連長!”他完全失了態,“連點常識都不懂,那是定時炸彈,時間拖得越久爆炸的可能性越大!咱們井水不犯河水,我查我的線,你站你的崗,你再不同意老子就闖進去!我就不信你敢斃了我!”火爆性格加上查線心切,使他有些失去理智,完全不把面前這個強悍的少數民族軍官放在眼裏。
“你敢!嘴巴乾淨點,誰要是在這裏胡鬧,擅闖禁區,可別怪我不客氣!”說著,他臉色陰沉,右手握住了刀把,幾個陸軍士兵也端起槍朝這邊靠攏過來。
“幹什麼?你想幹什麼?你還想動刀子?我陳鐵匠從小到大,打造過多少刀叉,難道怕你不成?有本事朝這來,沒本事閃開道讓我進去!”陳友把赤裸的胸膛拍得山響。
兩人臉紅脖子粗,吵得難解難分越湊越近。眾人見勢不妙急忙上來勸解,連扯帶拽把怒不可遏的鐵匠弄到旁邊好言勸慰。
那軍官也氣沖沖地跟過來,分開人群忍無可忍地怒視着陳友,牙咬得咯咯直響:“你當真不怕死?”
“不怕死!怕死就不跟你叫這個板!”蕩氣迴腸!陳友胸脯挺得老高,眼珠瞪得溜圓,一副慷慨赴死的英雄形象。
“好!我看你像條漢子,但不知是否貨真價實?現在,咱們倆一起進去,給你五分鐘時間接好你的電話線,超過五分鐘我就把你提溜出來,如果不服從命令,我就執行戰場紀律!”那軍官的紅臉膛已經變成了紫色,看得出他是盡了最大克制才說這番話的。
“夠朋友!三分鐘之內完不了活兒,你拿刀劈了我!”渾身是膽的陳友用手使勁拍着自己青筋蹦起的脖梗。
事已至此,誰勸也沒用了,兩人像斗紅了眼的公牛,全身拽扎齊整,頭也不回地撲入沒膝深的荒草叢中,飛快地朝斷線點匍匐而去。
轉眼之間來到一個彈坑前,濃烈的火藥味迎面撲來,陳友被嗆得連打幾個噴嚏。他抹一把眼淚鼻涕定眼一看,電線杆早已炸得無影無蹤,幾股電話線像被人隨手丟棄的爛繩子,七長八短散亂地耷拉在坑沿上。他迅速抓起斷線頭叼在嘴裏,奮力朝前爬去,那副連長也幫忙拖着電話線緊隨其後。只見陳友手撕牙咬連拉帶擰,以極嫻熟的動作接好了線,回頭使個眼色,兩人一齊鷂子翻身滾入彈坑。
副連長朝前方一努嘴:“看!”
十米開外,兩個黑乎乎的定時炸彈陰險地斜插在草叢裏,彈尾高聳,“U.S.A”清晰可辨。
陳友正待上前瞧個仔細,被他一把按住,低吼一聲:“撤!”
回到安全地帶,陳友集合隊伍,整理軍容,端端正正敬個軍禮:“副連長同志,416大隊指揮連架線班長陳友向您道歉,感謝您的支持!”
“少來這一套!”副連長不耐煩地揮揮手,“小小的班長如此犯上,膽子不小,小和尚戴草帽,無法無天!這是戰場,公然違禁按律當斬!你不要腦袋啦?我手下的兵沒一個敢這麼說話的,不像話!”
理屈詞窮的陳友垂首肅立,連連稱是,為剛才的蠻橫無理感到不安。而面前這個雄赳赳氣昂昂的老大哥的容忍與勇氣更使他敬佩。
“還站着幹什麼?任務完成了,帶着你的人,滾!”副連長寬宏大量地下了特赦令。
“是!”陳友做個鬼臉,忙不迭把脖子一縮,朝自己的電話兵們歪歪腦袋,轉身要走。
“回來!”副連長又是一聲斷喝,把他們嚇了一跳,“還真想走啊?你這個班長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猛張飛,腦子是不是缺根弦哪?”
“怎麼啦?”陳友剛清醒過來的又被吼了個稀里糊塗。
“怎麼啦?你們前腳走,那兩個鐵傢伙後腳爆炸,你那命根子電話線怎麼辦?等着我給你們接線頭嗎?就這麼回去交差領導能饒了你?光勇敢不行,拚命誰不會呀?要動腦子嘛。”
真是一步錯,步步錯,腦子一熱什麼都不管不顧了,原本不是太高的智商又大打了折扣,難怪別人能進步,“鐵匠”總也進步不了。
陳友聽罷恍然大悟,一拍後腦勺,暗暗罵道:“真他媽該死!這麼簡單的問題都沒想到,還火冒三丈的跟人家又吵又鬧,差點動了手,丟人!”
現在他徹底服了,口服心服!別看人家是少數民族幹部,那是槍林彈雨、九死一生、一步一個腳印干出來的,是個響噹噹、硬梆梆的陸軍軍官!居然還出言不遜,罵別人狗屁副連長,自己算什麼東西?簡直是狗眼看人低!一向光明磊落知錯就改的“鐵匠”後悔死了。
“報告副連長,從現在開始,我們聽你指揮,你說怎麼干就怎麼干!”
那軍官顯然也消了氣,臉上露出笑容,晃蕩過來拍拍陳友的肩膀:“我喜歡你這樣的兵,痛快!咱們既往不咎,現在你們先找個地方休息一下,排彈技術組的同志馬上就到。那兩個傢伙不響,你們打道回府,要是響了,再接線頭不遲。不過,應該先跟你們領導通個電話,把這裏的情況報告一下,免得他們擔心。”
陳友不住點頭,感動得不知說什麼好。回過頭對大家喊道:“都別愣着了,立即散開,協助警戒,注意安全,沒有命令任何人不得進入警戒區!”
……
負責排除炸彈的技術員來了,最令人擔心的事終於沒有發生,那兩枚定時炸彈被順利拆卸,運走了。臨行前,陳友緊緊握住副連長的手,久久不願鬆開。
戰場就是這樣奇特,原本陌生的人,只要有過一次性命相連的共同經歷,便在心中結下永久的生死之交,刻骨銘心、終身難忘,這種情感是那麼長久,又是那麼感人肺腑!
“鐵匠”的眼眶裏熱乎乎的……
天漸漸黑了,來無影去無蹤的薄霧不知從哪兒陸續冒出來,一如既往地湧上了山崗,一輪彎月立刻暗淡下來,世界變得混沌了。
營區靜悄悄的,只有指揮所仍然像個沸騰的工地,氣燈耀眼人聲鼎沸幹得正歡。沈長河提着一把鋼釺,從地下室里鑽出來,他在黑暗中呆久了,張大的瞳孔像蝙蝠一樣,不能立刻適應氣燈的照耀,只好眯起眼睛,等瞳孔重新適應強光之後,才開始心情複雜地注視眼前的一切。
為了一勞永逸地解決指揮所危漏問題,防止倒塌傷人事件發生,在他的命令下,地下室四周被全部扒開,露出裏面整齊排列,但在屢次劇烈震動中業已鬆散的圓木。戰士們摸着黑,像盲人一樣跌跌撞撞從山下扛來新伐的木料,橫向摞起,在外面重新加固了一層。這雖然是個不小的工程,可按照要求,天亮之前必須全部完工,並做好迎戰的準備——這又將是一個不眠之夜。
大敵當前,作為小隊長、一個基層指揮員,沈長河希望自己的士兵個個都是吃得苦、受得累、不怕死,衝鋒陷陣英勇善戰的精銳,希望看到下級對自己普遍敬畏和一呼百應的威嚴場面。然而,眼前這些白天戰鬥晚上勞動、體力透支全身乏力,但仍在努力支撐的戰士,實在讓他覺得心痛,他們是自己的兄弟!使沈長河聊以自慰的是,沒有一個人打退堂鼓。
戰場就是這樣殘酷!
張志峰拖着一隻尚未痊癒的傷腳在密林中伐木,佟雷帶人踏着崎嶇的山路將它們一根一根扛上山來。周援朝脫得只剩一條短褲,掄動大鎚賣力地加固工事,還有許志宏、劉振海、金亮……
心事重重的沈長河邁着略顯沉重的腳步,圍工地轉了一圈,對工程進度和質量感到滿意。
“明天,明天將怎樣呢?也許還有新的、更大的戰鬥。”
他放下手中的鋼釺,默默地走向電話機:“接炊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