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我真的害怕了,怕極了!

刀尖抵住我小腹的右側,非常冰冷,我的皮膚戰慄了一下,甚至已經感覺到鋒利的尖端刺破表皮細微而清晰的疼痛。

我全身僵硬,邁不動半步,手腳都有發脹的感覺。

我活了15歲,也大大小小打過十多回架,這是平生第一次有人對我亮出刀子並且抵住我的身體。

六子不動聲色甚至是很平靜的看着我,我從他眼裏看不出一絲一毫的虛張聲勢。我怕了,我可能一直就很怕六子,只是我自己沒有發現。

六子的手很穩定,刀子頂在身上不重也不輕,應該在肝臟的部位。我的腦子裏好像飛快的想了好多事,又好像一直是一片空白。

我的腿可能在抖,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我的朋友被打倒在地,阿遠的鼻子出血了,又被一腳踢在肚子上,還有人踹在他的後背上,有人打他的耳光……他的朋友只能像個膽怯的老鼠遠遠的看着,噤若寒蟬。

大概過了1分鐘,我覺得比過了一輩子還長,他們停止了對阿遠的毆打,騎上車準備離開。六子也收回了刀,從容的轉過身,對我似乎不屑於防備。他躍上了其中一輛車的后架,拍拍騎車的人說:“走。”昏黃的路燈照着他們的影子又細又長,我陷入了深深的恥辱的感覺之中。

阿遠傷的不太重,只是鼻子被打破了。我們默默的騎上車回家。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腦海中不斷回放剛才的片斷,我不止一次的設想如果我勇敢的衝上去的場面,我非常後悔我為什麼沒有不過一切的撲上去幫阿遠打散那群初二的小崽子,哪怕沒等我衝過去就被六子捅上一刀也好啊,總勝過現在這種苟且偷生的感覺。

直到今天我還時常會想起當時的一幕,追悔莫及。

一路上我們都沒說話,我不知道阿遠當時是否看見了六子用刀指着我,但我沒有向阿遠解釋什麼,因為任何的理由都讓我羞於啟齒。我感覺我和阿遠之間的氣氛在漸漸的變化,我想我永遠也不能向從前那樣坦然的面對阿遠了,儘管阿遠不是個心胸狹窄的朋友,但是我將永遠不能說服自己的良心。

到了院門口,阿遠突然跟我說:“沒事兒,別往心裏去,找個機會再捶那初二小孩一頓,面子不就找回來了?我看見六子掏出刀的時候,差點沒嚇死我,你丫還挺鎮定。”

我苦笑。

我善良的朋友還以為我在為折了面子苦惱,其實他不了解我痛苦的原因是今天才發現自己是一個沒義氣的懦夫。我想我欠阿遠的債大概要背一輩子了。

我做了一夜的噩夢,早上5點鐘驚醒就再也睡不着了,看着窗外直到天明。

然而厄運並沒有遠離我們。

下午我剛進教室,就被長雷一把推了出來。

“還記得昨天咱倆打的那初二小孩吧?”長雷的臉色有點發青,說話的聲音壓的低低的。

“記得。剛打完還能忘?”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被你打的那孩子叫趙輝,他爸是南郊教育局的一個什麼副處長。今天中午金魚陪着他在咱們年級四個班挨班的找打他兒子的人。”長雷說。金魚是我們教導主任,眼睛很大,向外鼓,大家給他取了個外號叫金魚。

“知道是我嗎?”我緊張的問。

“應該現在不知道,好像只知道是初三的。叫趙輝的那孩子沒有跟着,等他來了一對質就瞎了。”

“那現在他們上哪去了?”

“聽說去樓上校長辦公室了。那個什麼科長還雞巴挺囂張,說一定要當面質問校長,像這樣在校園裏行兇打人的現象會出現,學校是怎麼管理的。估計這下你要懸了。”長雷憂心忡忡的看着我。

我也不知該怎麼辦好。沉默了好半天。

“處分無所謂,不開除就行。關鍵是怕賠錢”,長雷又說:“要不咱們上樓看看,反正他們不認識你,咱倆躲在旁邊聽聽。”說完拉着我上樓。

三樓的校長室正對男廁所,那時校長還沒來上班,金魚和那個副處長在門口等。我聽見那傢伙在發火:“這個王**(校長的名字)應該幾點上班?難道我見他一面還要預約嗎?”

門口圍了幾個看熱鬧的學生,我和長雷連忙閃身進了廁所。

我心裏懊喪極了。現在是初三,正是關鍵的時候,如果這時背個處分就將大大影響中考了。我希望報考的那所重點中學,只招收年級前30名的學生,而且非常挑剔,有處分的肯定不要。我的成績本來就沒把握,再背上一個處分……想都不敢想下去了。

我想我這次完了。

我小聲和長雷說:“要不我出去承認,求他放我一馬?我怕被處分,影響中考。”

長雷說:“別他媽傻x了!你看那逼那操像,能是省油的燈嗎?你給丫跪下估計都沒用,現在就得死扛,那孩子來了也不能承認,知道嗎?”

我剛要再和長雷說,聽見門外一個熟悉的聲音:“叔叔,您是來找我的嗎?”

我和長雷大吃一驚,對視了一眼,心裏驚呼:阿遠!!!

只聽阿遠在外面接著說:“是這樣的,昨天我可能是在籃球場打的是您的兒子,他是初二的吧。剛才在樓下聽說你來找我,我上來給您賠禮道歉來了。”

**阿遠想幹什麼?!我馬上往外走,被長雷一把拉住了,向我搖搖頭,示意我不要出去。

外面的那個副處長先是沒說話,我估計可能是怔住了,沒有想到會“兇手”這麼快自首。愣了一會忽然狂怒起來:“沒想到你這樣的小流氓還敢做敢當,走!你現在跟我去醫院,看看你把我們家孩子打成什麼樣!”說完應該是拽住阿遠往樓下扯的聲音。

金魚在旁邊大聲勸解:“徐處,別激動!徐處,你先別生氣。事情好解決,校長馬上就到了。”

然後是阿遠可憐的辯解:“叔叔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再說昨天是他先打我的。”

我忍不住拉開了門,突然又被長雷使勁的把門關上。長雷目光炯炯的瞪着我,眼裏滿是焦急和關切:“現在出去就什麼都完了,你他媽好好想想!到時候考不上重點別說老子沒攔着你!”

我一下子頹了,沒有勇氣再把門打開。

聽見外面金魚再大吼:“你們是哪個班的?看什麼熱鬧?不想上課就留下!”然後是一群學生噼里撲通下樓梯的聲音。

那個處長似乎不象剛才那麼暴怒了,但說話聲音還是很大:“好,好,你不跟我去醫院也行,我等你們校長來,讓他帶你去!”

金魚還在旁邊不停的勸解,沒有聽見阿遠的聲音。

門外那個處長接著說:“你們這些有人養沒人教的小痞子,在學校就是害群之馬。今天還欺負到我頭上來了,啊?!你看你把人打的,我給我兒子裝的牙套(牙齒矯正環)才三天,就被你給打壞了,他長這麼大我都沒動過他一指頭,你敢打他?!我看你無法無天了!”然後應該是和金魚說:“這小子一定要賠償,我兒子的牙套800多塊錢,我一定要他賠!還有醫藥費!我告訴你們,你們學校也要負責任!”

阿遠在低聲下氣的賠不是:“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對不起就完了?我告訴你,我派出所的朋友多的是!”

金魚也在旁邊勸。正說著校長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了上來:“哎呀,徐處!你今天怎麼有空來?你早打招呼我早點來嘛!害的你等我,真是不好意思……哎?陳主任,這是怎麼回事?”

金魚簡單的把情況和校長說了一下,那個傻x副處長一直一言不發。

校長聽起來非常生氣,問阿遠:“你是那個班的?叫什麼名字?”

阿遠說了自己的班級和名字。然後聽校長跟那個副處長低聲下氣的說:“徐處,你放心,我們學校一定嚴肅處理,決不姑息。你先到我辦公室做一下,我把情況再詳細了解一下。消消氣,消消氣,交給我處理,好不好?”接着對阿遠說:“你先回去,等候處理,我等一下再找你!”

只聽見聽見那個副處長“哼”了一聲,再就是校長和金魚一連串的“請請請……”然後校長辦公室的門關上了。

我和長雷都長長的呼了一口氣,好長時間沒說話。

我知道長雷是為我好,是在幫我,他和阿遠的關係也沒有和我的關係好。作為好朋友,長雷沒有做錯什麼,我在內心裏十分感激他。可是阿遠呢,阿遠也是我的朋友,我難道為了自己的升學就要犧牲朋友嗎?

我腦子一片混亂,像做夢一樣迷迷糊糊的下了樓。

路過四班的教室,我看見阿遠坐在座位上發獃。我忍不住走了進去。那時還沒上課,他們班亂鬨哄的,我徑直走到阿遠面前:“阿遠,你丫是不是瘋了?你幹嗎承認?打架的是我!”

“你激動什麼呀?”阿遠換上了嬉皮笑臉的表情:“就不能我仗義一次?再說也是為了我的事。丫對我挺客氣的,諒他不能把我怎麼樣!我是誰呀?”

“那孫子挺嚼性,(方言,意思是很難對付。)你丫圖什麼呀?”

“唉,你不是要xxx中嗎?背個處分還考個屁呀!你老大我都是為了你呀!”阿遠還是嬉皮笑臉的:“再說我到你們班找你沒找到,我就知道你嚇得藏起來了。沒辦法,只好你大哥我上了!哎?你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了。”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卑鄙的選擇了說謊:“我剛、剛才聽我們班的人說的。”然後慌慌張張的離開了四班。

下午第一節課間,長雷走過來悄悄跟我說:“我聽初二的說那個徐輝來上學了,好像沒怎麼樣,就是眼眶青了,他爸是誇大其詞。聽說已經和阿遠一起到校長室去了。”

聽了長雷的話,我心裏好像解脫了。是啊,本來紙就是包不住火的嘛。該來的總會來。

下午的第二節課我聽的很專心。婷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還笑着小聲跟我說:“今天夠乖的啊。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我笑了一下沒還嘴,婷更納悶了。

下課後我等着金魚來找我。可是等來等去也沒見他來,倒是徐輝來了,在我們班門口叫我。

我走出去跟他說:“走吧。”

長雷和安濤、包子也要跟着上樓。我笑着說:“有你們什麼事?別跟着瞎起鬨!”

徐輝卻不動,對我說:“我爸已經走了。”我沒出聲,他接著說:“我沒跟校長說出是你。”

我一下怔住了,不知說什麼好。

徐輝說:“我後來跟我爸說了,不用你們賠我牙套了。但是我爸說我還要在這裏念書,讓你以後多照顧照顧我,你是南城老炮小偉哥的弟弟,別讓我受欺負。”

我沒想到事情會這樣解決,呆了好半天才想起來問:“那許志遠怎麼辦?”

“他,可能給個處分吧。”徐輝輕描淡寫的說。

我不記得徐輝什麼時候下了樓,總之我整個一個下午坐在座位上發獃,想了很多,可是最後還是沒有勇氣向校長說出真相。

我平生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了深深的厭惡。

兩天以後,阿遠的處分下來了:開除學籍留校察看。這對這種學校里司空見慣的小打架來說已經是從未有過的最高刑罰了。

處分下來了,阿遠好像並不在乎,還是終日裏和我們混在一起,只是根本不學習了。

有一天我問他為什麼不學了。阿遠說了一句話:“我和你不一樣。”這是我第一次聽他說這句話,以後的幾年裏,我曾經不斷的、越來越頻繁的聽到他說這句話。每當他不如意的時候,受挫折的時候,都會聽到這句話。

那天是他第一次說。

直到今天,我還是十分厭惡初三時的自己,我非常後悔在那兩天裏先後兩次失去了保持尊嚴的機會,堂堂正正做人的機會和坦然的面對朋友的機會。

我像一個鮮廉寡恥的妓女對朋友說謊和欺騙,像一個卑鄙膽小的懦夫縮在朋友身後,像一個貪得無厭的乞丐接受着朋友犧牲自己換來的恩惠……

即使是十年以後的現在,每當我想起當時的一幕幕,仍然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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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配做你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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