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陸家裏裡外外張燈結綵,一片喜慶景象,大大小小的嫁妝擺滿了院子。閨房內玉菡由明珠侍候着試穿嫁衣,又是忙着收拾嫁妝。幾個老媽子捧着一盒盒首飾進進出出,賀喜聲不絕於耳。玉菡掩不住臉上的喜色,笑着清點各色嫁妝。突然她詫異道:“哎,我娘留給我的翡翠玉白菜呢?”一老媽子回稟道:“噢,我們要拿出來裝箱時,老爺過來取走了。”玉菡咬着唇微笑,想了一會兒,突然款款走了出去。
她路過馬棚院時,正巧看見鐵信石在搗鼓馬車。鐵信石見她過來便起身恭立,玉菡含笑問道:“你在修車?”鐵信石點點頭悶聲道:“是。明天是小姐大喜之日,我想把車整麻利,好為小姐送嫁。”玉菡見他沉着臉,當下微微嗔笑道:“鐵信石,你為什麼不給我道喜?”鐵信石心裏很複雜,勉強笑了一下,仍舊悶聲道:“啊,恭喜小姐。”玉菡多少覺得有點不對勁,想了想便沒話找話道:“上次我讓明珠給你縫的夾衣合身嗎?”鐵信石眼中的溫情一閃而過,客氣地躬身稱謝:“謝小姐。衣裳我穿了,很合身。”玉菡微微嘆了一口氣道:“到我家來這麼些天,也沒聽你提起過家裏的事,你家裏還有人嗎?”鐵信石望了一眼天,躲開她的目光,嘎聲道:“沒有了!”
玉菡的心一下惻然,道:“一個人漂泊在外,有許多難處,日後要是缺啥,不好開口跟我爹說,就告訴我。”鐵信石點頭,卻不抬頭看她。玉菡看着他,心中一動,忽道:“哎對了,我聽說你除了力氣大,還有一身的武藝?”鐵信石仍舊埋頭悶聲道:“啊,沒有的事。小人幼時學過一點,好久不練,都生疏了!”玉菡又看看他,忽然做了一個決定:“鐵信石,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喬家嗎?”
鐵信石猛地看她一眼,眼中亮光一閃,隨即黯淡下去,迅速垂下眼帘道:“在下是陸家的人,自然聽從小姐安排。”玉菡不再說什麼,點點頭高興地離去了。鐵信石默默回頭修車,只是動作慢了許多。
走到內客廳外,見侯管家正親自為陸大可守着門。玉菡向廳內窺去,侯管家只好苦笑地看着她。只見陸大可正在數案上放的銀元寶,再把它們一個個小心裝進銀箱。他一個人干,又記賬,又裝箱,樂此不疲,甚至可以說是其樂無窮。玉菡知道他的脾氣,一直不做聲,直到陸大可將最後一塊銀元寶放進銀箱,放進銀庫關好庫門后,才“噗嗤”一下笑出聲來。陸大可驚覺,猛一回頭,這邊侯管家只好趕緊報門:“小姐到!”
“爹,是我!”玉菡一邊進門,一邊嬌聲道。陸大可回頭看她,故作意外:“哎,你不在東院看他們裝箱,怎麼跑這來了?那些個陪嫁首飾你瞧了嗎?”玉菡一邊隨口應道一邊滿屋尋找。陸大可知道她在找什麼,故意擋在她面前找了個話題道:“嘿,瞧我寶貝閨女,說著說著就長大了要出嫁了。”說著他假意拭淚,不料一轉眼工夫卻真箇有點心酸,唏噓着繼續道:“這會兒就是爹再想留我閨女,也留不下了。”玉菡瞅着他帶笑道:“爹,您甭這樣,您要一哭,玉兒也要哭了。哼,還不是怪您,這幾年老逼着玉兒出嫁,走州串府地幫玉兒挑女婿……”她頭一抬,終於看見了百寶閣上的翡翠玉白菜,笑着雙手一拍,淘氣道:“原來在這裏呢。好了,爹,玉兒這就請走母親留給我的嫁妝!”陸大可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翡翠玉白菜.慌道:“什麼東西?咱們家可沒什麼好東西給你了!”
玉菡走過去,將翡翠玉白菜抱下來,嬉笑道:“爹,就是這個寶貝。好了,我走了!”陸大可急忙過去要奪,又不敢下手,心疼地叫道:“你……你你給我放下,別摔了!”玉菡故作不解道:“怎麼了,爹,這棵翡翠玉白菜可是我的!我出嫁了自然要帶走!”陸大可肉疼得直跺腳:“怎麼是你的,那是咱們家的,我的!”
玉菡調皮地吐吐舌頭笑道:“爹,您是不是記錯了,這棵翡翠玉白菜,是我姥姥的姥姥送給我太姥姥的陪嫁,我太姥姥又在我姥姥出嫁時給她做了陪嫁,後來我娘嫁到咱們家,我姥姥又傳給了她。娘去世前,可是親自將它交到了玉兒手裏,說玉兒出嫁時,這就是她老人家給玉兒的陪嫁。怎麼了爹,您這會兒想賴賬了?”
陸大可急着擺手道:“這個這個……你先放下再說,別摔了!又不是啥值錢的好東西,你還真把你娘的話當真了!”說話間他終於奪過翡翠玉白菜,重新小心地放回百寶閣。玉菡看了看他,眼珠一轉,撒嬌噘嘴道:“爹,娘去世時對我說,哪天我出嫁,就讓我把它帶在身邊,就像女兒一直沒有離開娘一樣……您若明天不讓我帶走,我娘她在九泉之下也會不答應!”說完她走到母親牌位前上香,跪下默禱,同時偷眼看陸大可。陸大可沒奈何,只得說:“好了好了,閨女,你起來吧,爹知道你是個孝女,你想把這棵翡翠玉白菜帶到喬家供起來,看到它就像看到你死去的娘……”話說到一半,他腦筋一轉,又假意抹起淚來:“可是女兒,爹跟你娘也是夫妻一場,這個東西雖說算不上個寶貝,可它畢竟是你娘留下來的東西,你真要帶走了,爹再也看不到它,每天心裏都會空落落的,像丟了魂似的,只怕爹以後的日子也不好過了,是不是?”說著說著,老頭不知是心疼寶貝還是真的傷心,眼淚掉了下來。
玉菡看他這個模樣,趕緊起身拿毛巾遞過去,跟着心酸起來:“爹,爹的心事女兒知道了……這樣好不好,玉兒明天先把它帶走,三天後回門,我再把它帶回來,這樣母親也能閉眼了,爹也不會因為每天看不見它難過了!”陸大可心頭一喜,繼續得寸進尺說:“帶來帶去的,多麻煩,我看你索性就別帶了!”玉菡不依,又將翡翠玉白菜抱下,認真道:“那可不行。爹的話玉兒要聽,娘的話玉兒更要聽。這東西在爹看來不值錢,可在女兒眼裏,卻比世上什麼東西都貴重。娘當日傳給了玉兒,玉兒日後有了女兒,也要傳給她的!”說著她又一笑:“哎爹,是不是這東西特別值錢,您捨不得,才不讓玉兒帶走!”陸大可急忙掩飾:“不不不,這東西值啥錢?它不值錢不值錢。行,你真要帶走,就就就……”玉菡一聽這話,抱起就走。陸大可又心疼了,趕緊追出去:“哎,閨女,三天後可一定給我抱回來啊!”玉菡裝作沒聽見,笑着越走越快。陸大可沒奈何,只得一路跟了過去。
回到綉樓,玉菡就趕緊親自動手,仔細一層層用紅綢將翡翠玉白菜包起,放進嫁妝箱,這才鬆了一口氣。明珠在一旁奇道:“小姐,咱家這麼多好東西,您為啥偏偏跟老爺要了它,是不是特值錢?”玉菡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見陸大可一腳追進門,接口道:“值啥錢,這東西?不值錢!”明珠知道他的脾氣,掩嘴笑道:“老爺,這麼好的東西,怎麼說不值錢呢?”陸大可“哼”了一聲:“啊,那是你們不識貨。不過要是拿出去賣,興許能賣十兩二十兩銀子!”玉菡看看他,故意驚訝地問道:“咦,爹您怎麼又跟來了?”陸大可掩飾道:“我來看看,我女兒明天就要出嫁了,我不得來看看?”玉菡“啪”地將嫁妝箱扣上,又上鎖,調皮地笑道:“好,爹,您請坐,待女兒給您上茶。”陸大可嘆道:“不,我還是別坐了,萬一你再想起了啥好東西,又跟我要,我就不要再活了!”說著他邁步朝外走,一干在旁忙碌的僕人都笑起來。玉菡見他要走,趕緊喊住他道:“哎,爹,我想起來了,這回我不跟您要東西,我想跟您要一個人!”陸大可猛一回頭:“還要人?要誰?”
玉菡看她爹的架勢,努力忍住笑道:“鐵信石。爹,女兒想帶他去喬家,給女兒趕車。聽說這個人不但有一膀子力氣,還有一身的武藝呢。喬家最近讓土匪劉黑七盯上了,他過去或許能派上用場!”陸大可聞言鬆了口氣道:“他呀,好吧,不就是一個車夫嗎。你要是願意,就帶他走好了!”玉菡笑盈盈地施了一禮,算是道謝。陸大可也不搭理,趕緊朝外走,嘴裏嘟噥道:“你說這養閨女有啥用,還沒出門就開始算計你了,算計完東西再算計人。嘿,這才是天底下第一等賠本的買賣!”眾僕人聽了,都在他身後笑起來,玉菡也不禁莞爾一笑。
2
致庸從財神廟中返回,惟一撂給喬家上下的一句話就是:儘快迎娶。如他所願,在曹氏和曹掌柜的精心張羅下,三日後喬家的花轎準時來到太谷陸家的門首。
後堂盛裝的玉菡在母親牌位前上香叩頭,辭拜如儀:“母親,不孝的玉兒走了!”雖說是大喜的日子,玉菡還是落了淚。明珠和伴娘趕緊將她攙起,踏着紅氈來到客廳。司儀長聲唱道:“請老爺。小姐給老爺辭行來了!”陸大可從內室走出,忍不住眼圈發紅。司儀繼續道:“小姐給老爺叩頭!”玉菡裊裊婷婷地跪下去,哽咽不已。陸大可半轉過臉去,硬着心腸擺手道:“罷了罷了,快起來吧。”玉菡並不起身,含淚跪着道:“玉兒謝爹爹十八年養育之恩。玉兒走了,不能終日在爹爹身邊侍奉,請爹爹多保重!”陸大可越發難過,只是連連點頭。玉菡跪着雙手捧出小賬簿,噙着淚笑道:“爹,這是多年來帶在女兒身邊的小賬簿,咱們家與眾相與生意上的來往,人家欠咱們的,咱們欠人家的,都在這上頭。女兒不孝.不能再替爹爹操心了。”明珠接過小賬簿,遞給陸大可。陸大可到底忍不住,終於落下兩行淚來。玉菡繼續道:“爹,太原府的張家為人陰毒,他們還欠咱們家八千兩銀子,要回這筆銀子,別與他們再做相與了。還有京城的王家,欠咱們家七萬六千兩,他家的賬老是與天津顧家攪在一起,您要自己留心些。”陸大可心疼難忍,拭淚道:“好了,別說了,這些爹都知道。唉,誰讓你是個丫頭呢,爹終歸是留不住你。明珠,你們快攙起小姐上轎去吧!”“爹,女兒去了!”玉菡再次叩頭下去,大哭失聲。明珠和伴娘趕忙將她扶起,沿着紅氈走出家門口,一本家男子利索地把她背起,背向大門前的花轎。
陸大可獃獃地在客堂里站着,努力忍着不掉淚。外面鼓樂聲一陣響過一陣,他突然坐下,像往常心情煩躁時一樣,開始數口袋裏的銅錢。但這次數數又停下了,將它們胡亂抓起來放回衣袋,在客廳里亂轉圈子。明珠忽然跑進道:“老爺,小姐剛才忘了一件事,讓明珠回來稟告老爺,小姐給老爺織的毛襪子,還差幾針,過幾天小姐回家,再給老爺捎回來!”陸大可忍了半天的眼淚又下來了,連連擺手道:“知道了,知道了,快去侍候小姐!”明珠瞧瞧他.笑着跑出。不知怎麼,此時的陸大可心中忽然感到一點安慰,他跟到門口張望,臉上也現出一些笑容。
陸家大門外,鼓樂喧天.熱鬧非凡。司儀正長聲唱道:“新人上轎,新郎上馬!”披紅戴花的致庸,不知怎麼競被剛才來時區區幾碗下馬酒弄得有點翻腸倒胃。他努力忍着,蒼白着一張臉,略微搖晃地上了馬。茂才大為擔心,在一旁扶他一把。“起轎了——”這邊花轎已被抬起,致庸深吸一口氣,驅馬向前,娶親的隊伍開始浩浩蕩蕩啟行前往祁縣喬家堡。鐵信石趕着嫁妝車跟在後面。
喬家堡里裡外外張燈結綵,一團喜氣。作為喜堂的在中堂,各色親戚朋友進進出出,絡繹不絕。曹氏正在緊張地處理婚禮事務,她神清氣爽,忙而不亂。閻鎮山走進來道喜后問道:“太太,你找我?”曹氏笑道:“閻師傅,今天是二爺大喜的日子,招呼你的人,各處都看好了,多少防着點劉黑七!”閻鎮山點點頭,離去。
曹氏隨後又吩咐張媽道:“新娘子下轎后的事,你替我看着點兒,聽說陸家小姐的母親去世早,從小陸東家帶她走州串府,見過很多大世面,咱別讓人家挑了眼兒!”張媽樂呵呵地去了。曹氏四下看看,略微鬆了一口氣,身子卻跟着晃一下,差點暈倒。杏兒急忙過來攙扶。曹氏推開她,喜滋滋道:“我沒事兒。你快去忙吧。”正說著,達慶走進來賀喜。曹氏毫無芥蒂道:“四爺來了,同喜同喜。長順,快給四爺看座!”達慶坐下架起二郎腿,四下張望道:“沒想到,喬家到了這步田地,陸家小姐還是答應了這門親事。更沒想到,婚禮還能張羅得這麼氣派啊!”
曹氏看他一眼道:“四爺說話我怎麼不懂啊,我覺得喬家挺好的,沒你想的那麼不堪一擊。這婚禮一萬兩銀子早就備下的,自然氣派。”達慶心中一驚,還沒開口,卻見曹掌柜走進來大聲賀喜。“曹爺,同喜同喜!”曹氏笑着迎上前去。不再搭理達慶。
就在這時,喬家大門外突然鼓樂齊鳴,震耳的鞭炮聲足足持續了一盅茶的工夫才停下來。屋內的人都趕緊奔了出去,只見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到了喬家大院門口。曹掌柜趕緊上前,遞給致庸預備好的弓箭。致庸搖晃着下馬,忍着頭暈,向轎門虛虛射出一箭。轎簾掀開,杏兒和喜娘代替明珠和伴娘,將玉菡從轎中攙出,眾人打量矚目之下,紛紛讚歎起來。玉菡踩着紅氈,邁過大門內的火盆,又邁過馬鞍,終於走進了喬家。她忍不住從蓋頭內向外看了一眼,目光略為緊張但滿是喜悅。明珠笑着悄聲叮囑道:“小姐,把頭低下來,人家都看您呢!”蓋頭下的玉菡趕緊乖巧地把頭低下來。轎后鐵信石勒住馬車,與身後長長的嫁妝隊伍一起等着。他冷冷地四下打量着,凌厲的眼光與此刻喬家門裏門外的喧天喜慶與熱鬧顯得極不協調。
在中堂內,眾人簇擁着致庸和玉菡在天地桌前站定。蓋頭下的玉菡悄悄看一眼身邊的致庸,心中喜不自勝。致庸在進門時灌下幾口長順捧過來的熱茶,頭暈好了一些,這會拜堂他掩飾得很好,只是眼神有點空洞。
曹掌柜作司儀高聲道:“吉時已到,兩廂動樂。新郎新娘一拜天地,跪——”明珠扶玉菡跪下叩頭,那一刻致庸似乎有點走神,沒有馬上跪下。蓋頭下的玉菡忍不住抬頭看他一眼。一旁的茂才趕緊推推致庸。致庸夢醒過來一般,機械地跪下叩頭。“興——”曹掌柜繼續。明珠和茂才扶兩人站起。“二拜高堂,跪——”高堂的座椅空着,曹氏掙扎着,被人推到其中一張椅子上,致庸和玉菡接着叩下頭去。曹氏喜淚湧出,急忙起立,將兩人攙起道:“好了好了,快起來吧。”
曹掌柜又唱道:“夫婦對拜——”兩人剛轉身面對面站好,明珠在玉菡耳邊悄聲叮囑道:“小姐,等他先拜。”蓋頭下的玉菡抿嘴一笑,等着致庸先跪下去。致庸渾然不覺,機械地拜了下去。玉菡心中一樂,跟着盈盈拜下去。曹掌柜繼續長聲唱道:“興。禮成,送人洞房。”明珠將紅綢一端遞給玉菡,另一端遞給致庸。致庸不知怎的,心神又恍惚起來。曹掌柜悄悄拉他一把,急道:“東家,引新人人洞房啊!”致庸回頭看玉菡一眼,眼神突然變得極為陌生,“啊”地叫了一聲,痛楚地抓住胸口的衣服。明珠一驚,蓋頭下的玉菡更是瞪大眼睛。茂才急忙攙住致庸,曹氏也緊張地盯着他。只見致庸猛地閉上眼睛,喘一口氣,不看玉菡,扯起紅綢向洞房走去。玉菡在明珠的提示下,也準備起步,但那一瞬間,她心中突然起了一種奇怪的不安的感覺。
這時突聽“鐺”的一響,一支鏢從兩人中間飛過,正中牆上雙喜字,牢牢釘在那裏,鏢把上的紅綢猶自飄蕩。“不好,有刺客!”曹掌柜大叫一聲,一時眾人皆驚,堂上一片混亂。玉菡“啊”地叫一聲,幾欲暈倒,致庸下意識地迴轉身將玉菡抱住。眾人亂紛紛地跑進跑出,一片驚慌。曹氏喝道:“都別亂,是劉黑七,快叫閻師傅!”她一回頭,卻見茂才已經擋在她面前,一副捨身相護的架勢。
這邊玉菡慢慢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致庸懷裏,羞怯得滿臉紅雲。致庸渾然不覺,將她交給明珠,躍出喜堂。曹氏吩咐張媽道:“快把二太太扶進洞房!”張媽應着,和明珠一起匆匆將玉菡扶走。玉菡一手掀開蓋頭角,回頭擔心地朝外面院裏望去。她沒看到致庸,想了想,小聲吩咐明珠:“快去找鐵信石,叮囑他保護姑爺!”明珠答應一聲,跑了出去。
院中致庸提刀在手,怒聲大叫:“劉黑七!你在哪兒?你出來!你要真是條好漢,就明着來,打什麼黑鏢?”閻鎮山帶人匆匆趕來,將致庸拉到一邊去,低聲對他說了幾句。“真的沒有其他外人進來?”致庸聞言一驚,抬頭四顧,望着不遠處的鐵信石道:“那位是誰?”明珠恰巧匆匆走出,見狀趕緊道:“姑爺,他不是外人,他是跟我們小姐來的車夫!”
致庸將手中的刀丟給長順,走過來直視着鐵信石問:“你是陸家來的?”鐵信石抬起頭來,毫不畏懼地迎着他的目光,點頭施了一禮。兩人四目相視,鐵信石的偉岸和冷峻給致庸留下了深刻印象。“好,你歇着去吧。”致庸沉吟了一下回頭喊道:“長栓,長栓呢?”一旁的長順趕緊上前道:“長栓還在生悶……二爺,您有什麼事就跟我說吧?”致庸回過頭來直視着鐵信石道:“帶這位去休息,給他安排個地方住下!”鐵信石不卑不亢抱拳道:“姑爺不用為鐵信石操心,鐵信石是個車夫,就住在馬棚里好了!”說著便與上前招呼他的長順一起退下。他走了幾步又回頭,目光鋒利地看致庸一眼。致庸剛好也在看他,不知怎的,心中又是一震,旁邊的閻鎮山更是若有所思。
過了一會兒,再無別的動靜,喜宴照常開始。眾賓客坐下,仍在紛紛議論。曹掌柜引着致庸走進來,道:“各位親友,各位相與,請各位安位,新郎來給大家敬酒了!”致庸微微皺着眉,被動地一桌桌敬酒。
洞房裏明珠一個人陪玉菡坐着。玉菡悄悄掀開蓋頭布問:“明珠,姑爺呢?”明珠笑着回答:“好像是開席了,在外頭給眾親朋和相與敬酒呢。”玉菡重新把蓋頭布放下。明珠悄聲笑道:“小姐,您餓不餓,我可是餓了。”玉菡也輕聲笑了:“把咱的東西拿點出來吧,他們在吃,咱們也不能餓着自個兒!”明珠悄悄地從一個嫁妝盒子裏拿出點心,遞給玉菡。玉菡咬了一小口,沒覺出什麼味道,又放下了,想了想道:“對了,等會兒你出去,讓人把那個寶貝箱子搬進來。”明珠一邊吃,一邊含糊地應道:“小姐說的是那個放翡翠玉白菜的箱子吧,您放心……”玉菡微微掀開一點蓋頭,輕聲道:“也不知外面怎樣了?”
喬宅內依舊鼓樂喧天地熱鬧着,長栓卻像早上一樣,一個人躺在小屋裏生悶氣。長順跑進來推他道:“哎小子,你怎麼還一個人在這裏躺着?外面都忙翻天了,你倒會享清福,二爺剛才找你呢!”他這會兒還找我幹什麼?”長栓生氣地抹了一把淚花。長順笑話他:“你生的哪一門子氣!……我明白了,二爺娶了陸家小姐,你怕以後就見不着江家的翠兒了!”“去你的!”長栓一把將他推得老遠,接着猛地坐起道:“二爺竟能做出這麼絕情的事,還說什麼非她不娶,非我不嫁呢!凈拿瞎話填活人!我不能讓人家這時候還蒙在鼓裏!”長順一見他這個架勢,也有點急了:“小子,你想怎麼著?”長栓起身下床往外走,紅着眼道:“我想怎麼著,你管不着!”
不多一會兒,一匹馬從喬家堡飛出,長栓拉低帽檐,一路急馳。陸家的陪嫁依舊在鄉道上蜿蜒着,好似馬跑多久,路有多長,這嫁妝就有多長,沿途圍觀的村民紛紛驚嘆,長栓也忍不住咂嘴起來,心裏越發不痛快,當下用力驅馬快跑起來。
3
江家,翠兒哭着從門外飛奔進來,正好被江父撞見,當下大喝一聲:“站住,哭什麼呢你?”翠兒躲閃不及,只好站住,匆匆拭淚,“老爺,我……我……沒怎麼。”匆匆跑向內宅。江父狐疑,大喊一聲:“翠兒,你給我站住!”江母聞聲走出,翠兒站住,面色慘然地望了他們一眼,終於撐不住哭起來。江母也急了:“翠兒,出啥事兒了?快說!”“老爺,太太,喬家的二爺……今天瞞着我們家二小姐,娶了……陸家的小姐!”江母大駭:“你你說什麼?致庸他今天……真的娶了陸家的小姐?”翠兒邊哭邊點頭:“嗯,是他們家長栓剛才告訴我的,這會兒怕是全祁縣的人都知道了,就我們還蒙在鼓裏。長栓還說……還說……”“還說啥,快說!”江父喝道。翠兒一咬牙道:“長栓還說,光陸家的嫁妝,就擺了十多里路長!”江母身子晃了一晃,翠兒急上前抱住她。江母渾身顫抖道:“這個喬致庸,前兩天才和我們雪瑛見過面,海誓山盟的,今天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來……”她突然住口,和江父一起看去,只見雪瑛面如死灰出現在他們面前。三人頓時閉口。翠兒匆匆擦去淚水。雪瑛盯着他們,半晌,大聲道:“爹,娘,翠兒,你們的話我都聽見了!別再瞞我了……”她話沒說完,便雙眼一閉,牙關緊咬,“撲通”一聲,向後倒了過去。
眾人手忙腳亂將她扶起。江母痛哭失聲。江父怒道:“別哭了,誰也不準哭!你養的好閨女,把這個家的臉都丟光了,想讓全城的人都知道是不是?”說著,他沖翠兒等喊道:“還愣着幹什麼,快抬上去呀!”
翠兒等人將雪瑛抬上綉樓。過了好一會,不管江母和翠兒如何喊叫,雪瑛依舊牙關緊咬,雙目緊閉。江母哭道:“這樣不行,她會把自己弄死的!快把她的嘴撬開!”翠兒和李媽趕緊將雪瑛的嘴撬開,江母手忙腳亂地把水灌進雪瑛口中。雪瑛終於“啊”的喘過一口氣,慢慢睜開眼睛。幾個人一時無聲,只齊齊看着她。雪瑛怔怔地望着她們,半晌啞聲道:“你是誰?你們是誰?”江母搖晃着她哭道:“雪瑛,我是你娘,孩子,你怎麼連我也認不出來了?”雪瑛終於認出了母親和翠兒等人,她一言不發,突然扭過頭去,眼淚一滴滴流下來。江母落}目道:“雪瑛,雪瑛,你要是想哭,就大聲哭!別理會你爹那個老東西,把心裏的委屈都哭出來,也許就好了!”雪瑛回了回神,過了好一會,終於“畦”的一聲失聲痛哭起來,江母和翠兒也跟着哭。江父在樓下直轉圈子,又急又氣,沖樓上恨聲道:“別哭了!不叫你們哭,你們偏哭!都給我憋着!”
樓上哭聲依舊。雪瑛猛然坐起,兩眼發直,推開江母和眾人下了床,眼見着就要衝下樓去,嘴裏嚷道:“我要見致庸!我不相信!這事一定不是真的……”江母急忙招呼翠兒和幾個老媽子:“快!快抱住她!”當下幾個人合力抱住雪瑛,雪瑛奮力掙扎,樓上亂成一團。過了好一會,江母含淚大聲道:“雪瑛,好閨女,你這會兒就是去他家也晚了,他家的新媳婦已經過門了!”一聽這話,雪瑛停止了掙扎,死死地盯住母親,半晌才道:“娘,您說致庸娶的新媳婦都過門了?”江母心中害怕,仍重重點了點頭。雪瑛像是從迷幻中突然清醒了,大叫一聲,向後暈倒過去。樓上再次忙亂起來,江母等人趕緊將她抬回床上。
這次雪瑛很快睜開雙眼,目光直直盯着上方,良久平靜道:“娘,我想過了,致庸今天要是真的背着我和陸家小姐結了親,那一定不是他願意的;他這麼做,是不得已……”江母守在床邊,害怕地望着她,一句話也不敢接口。倒是翠兒氣憤道:“小姐,他對您這麼絕情,您還護着他?”雪瑛也不回答,兩眼直直地轉向江母道:“娘,您去替我求求爹,我和致庸好了一場,這會兒要分手了,今生今世,他和我再也做不成夫妻了……我別的不想,就想再見他一面,把想說的話說出來。”江母大驚:“孩子,已經這樣了,你還要見他呀?”雪瑛慘然一笑,用遊絲一樣細細的聲音堅定道:“娘,您替雪瑛求求爹吧,要是他執意不肯,雪瑛就只有死路一條了!”說著她便在枕下一陣亂摸。“孩子,你不能啊!”江母嚇得半死,還好翠兒搶先一把拿到剪刀,死死握在手裏。江母見狀叫:“翠兒,快把這東西扔到樓下去,不能再讓她看見了!”翠兒應了一聲,趕緊將剪刀扔下去。只聽“哐啷”一聲,接着傳來江父一聲大吼:“這,這又是咋啦?你們想害死我呀?”原來他正在樓下打轉轉,翠兒扔下的剪刀剛好丟在他的面前,着實把他嚇了一跳。
雪瑛虛脫般靜靜躺着,半晌幽幽道:“娘,你們就是拿走了剪刀,可人要是想死,那可是容易得很!您一眼看不見,我從這樓上往下一跳,家裏就沒有我這個人了,自然我也不會再給爹丟人了!”江母一愣,哭道:“雪瑛,好孩子,我聽你的,你要是死了,娘也不活了,還要這臉面做啥?你等着,我這就下去求你爹去!”說著她一邊哭一邊奔下樓去。
樓下,江父聽完江母的請求,氣得直哆嗦:“不!她願意死就死!我丟不起這人!人家媳婦都進門了,她還要去……”江母痛聲道:“老爺!念我們夫妻一場,你就准了吧!雪瑛現在一口氣憋在心裏.你不讓她去見喬致庸,她就是個死!若讓她去見了,或許這口氣吐出來,雪瑛就能活!”“不行!說什麼也不行!”江父大怒。一向斯文的江母終於發作起來:“不行也得行!你這回要是把我女兒逼死了,我就跟你拚命!”她說著向江父撲過去。江父一邊躲閃,一邊叫道:“你你你……來人呀,快把她拉開!她瘋了,這母女倆都瘋了!”李媽和翠兒趕緊跑過來,拉住江母。江母依舊扯着江父哭鬧不已。江父氣急敗壞道:“好,好,你們愛怎麼鬧就怎麼鬧吧!反正我這張臉,也早就沒有皮了!”他怒沖沖地走了出去。
李媽攙扶着江母慢慢走上樓來。雪瑛一下坐起,抓住江母的手道:“娘,怎麼樣了?我爹他同意了嗎?”“雪瑛,你放心,我已經打發翠兒去喬家堡了,致庸要是還願見你,她會幫你把他約出來的!”江母無力地坐下流淚道。雪瑛猛地投向江母懷抱中哭道:“娘,謝謝您!”哭了一陣,她急急忙忙下床,找出那個包裹着新嫁衣的包袱,收拾起來。江母大驚,拉住包袱道:“雪瑛,你怎麼又把嫁衣拿出來了?”雪瑛“撲通”一聲跪下:“娘,萬一致庸今天娶親是被人逼的,萬一他見了我,還想帶我遠走高飛,我這一去,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娘,謝謝您養育女兒十七年,您的恩情深厚,女兒永世不忘。女兒要是還有回來的一天,一定好好孝順娘;萬一我和致庸一去不返,娘的恩情,我就來世再報了!”
江母一把抱住她:“你,真要和致庸私奔,那你爹他……”“娘.事到如今,我和致庸誰也顧不得了,我們只能先顧我們自個兒了!”雪瑛說著猛地站起,抱起包袱道:“娘,不孝的閨女雪瑛走了!”她推開江母匆匆向樓梯跑去。江母追過去哭着喊道:“雪瑛,你真的瘋了嗎?翠兒還沒回來,致庸願不願意再去財神廟和你見面,還不知道。你就是要跟他走,也要耐心等上一個時辰……”樓梯口雪瑛一下愣住了,猛地回身抱住江母,身子跟着就軟下來,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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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庸從宴席上退下,來到書房,疲倦地取下身上的彩花。長栓紅頭漲腦地跑進來:“二爺,城裏頭的江家……江家來人了!”致庸猛一回頭:“你說啥?誰來了?”“翠兒。”長栓不敢抬頭看他,眼睛躲閃道。致庸下意識地抬腳朝門外走,又站住急切地問:“翠兒在哪?她一個人,還是和雪瑛一塊來的?”“翠兒一個人,二爺。”致庸頓一頓背過身道:“她……她來幹什麼?”長栓發急道:“翠兒讓我稟報二爺,江家二小姐聽說二爺今日成親,想再見你一面!”致庸頭也不回,冷然道:“你告訴她,我有事,不想見!”長栓看看他,氣道:“我也這麼說了,可是翠兒死活不走,說您今天要是不去西關外的財神廟見她,今生今世就甭想再見到她了!”致庸心裏一震,反問道:“這話什麼意思?”“我一個下人,能有什麼意思?這是翠兒說的!”長栓賭氣道。他話音剛落,就見致庸沖他大聲道:“我說過了不見,就是不見!”“可是二爺——”沒等長栓再說什麼,致庸就打斷了他,怒聲道:。什麼也甭說了,我這會兒什麼也不想聽!去吧,就這樣告訴她!”長栓噘嘴朝外走,猛抬頭,卻發現杏兒扶着曹氏站在面前。長栓囁嚅道:“太太——”曹氏看看他,不怒而威道:“以後要改口,叫大太太。新來的陸家小姐叫二太太。”長栓有點害怕,低聲應了。
曹氏進了書房,久久看着致庸道:“二弟,事情到了這一步,今日喬家最對不住的人,就是雪瑛表妹了。她想見你,哪怕是為她好,你也該去見上一面!”致庸猛回頭,又驚又怒道:“嫂子!你們都把事情做到這一步了,還要我去見雪瑛?虧你想得出!”曹氏道:“我讓你去見她,是希望你和雪瑛表妹把這件事做個了斷!當然,你也可以不去,不過嫂子讓你去,主要考慮的是雪瑛表妹。今生今世你們倆有緣無分,終究是做不成夫妻了,若現在你連再見她一面也不願意,難道還想讓她繼續對你心存幻想,以至於最終和別人也做不成夫妻嗎?”致庸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問道:“嫂子,你說什麼,雪瑛要和別人做夫妻?”曹氏道:“我聽說,江家姑父已經把雪瑛許給了榆次東胡村的何家大少爺為妻,何家已經下了小定,估計很快就要下大定了!”致庸猛地轉身,背過臉去,聲音含混道:“不,我不相信,雪瑛不會答應的!”曹氏落下淚道:“你說得不錯,雪瑛確實沒有答應。可你要明白,她不答應何家的親事,正是因為她心裏時時刻刻想的是你啊!”
致庸回頭顫聲道:“嫂子,當初讓我娶陸家小姐的是你,這會兒讓我去見雪瑛的又是你……你就不怕我去了.忘不掉舊情,和她一起私奔,再也不回喬家堡嗎?”曹氏心亂如麻,眼淚忽然湧出,痛苦道:“二弟,我知道你心裏苦,可你要是想離家出走,你早就這樣做了,你就是現在想這麼做,嫂子一個婦道人家,也攔不住你,……可是嫂子知道,你不會為了一個女人,把另一個你今天剛剛娶進門的女人扔下,她和雪瑛一樣,也是一個女人!你把她娶了進來,你就是她的天,她的地了,你不會眼睜睜地看着她剛進門就失去丈夫!你的心沒有這麼狠!”致庸心頭一震,回頭看她一眼,又轉過臉望着窗外,不再說話。
“長栓!”曹氏回頭喊道,長栓應聲跑進來。曹氏冷靜地吩咐道:“出去告訴江家的人,二爺馬上就去西關外的財神廟,和她們家小姐相會!”長栓一愣,“哎”了一聲趕緊跑走了。致庸再次痛苦地吃驚地回頭,曹氏再不理他,由杏兒扶着徑直離去了。致庸再也支撐不住,眼淚嘩嘩地流下來。
天漸漸地暗了下來。黃昏時分,雪瑛和翠兒提着包袱下車,匆匆走進財神廟。翠兒四下一看,大殿裏無人,低聲道:“小姐,我們來早了。”雪瑛無語,花容慘淡,將包袱交與翠兒,默默地在財神前跪下.合掌禱告。翠兒等了一會兒,越發擔憂:“小姐,您說喬家二爺會不會不來呀?”雪瑛不接口,繼續禱念道:“財神爺在上,求你保佑民女雪瑛與致庸情意不變,姻緣不散,保佑致庸今日能拋下一切,帶着民女遠走天涯!天見可憐,今生今世,雪瑛要嫁給他,就這麼一個機會了!”說著,淚水滾滾落下。
與此同時,玉菡正坐在洞房苦等致庸。明珠在一旁侍立,看看天色,半是寬解半是玩笑道:“小姐,姑爺可真能沉得住氣,都這會了也不進來揭蓋頭。”玉菡教訓她道:“以後在姑爺面前,不許再這樣口無遮攔了。”明珠吐吐舌頭:“知道啦,好小姐,瞧瞧您才進門就胳膊肘朝外拐了。”玉菡一聽也笑起來。這時,依稀聽見門外有人匆匆走來。“小姐,是不是姑爺來了?”明珠悄聲道。玉菡大為激動,趕緊整整蓋頭坐好。可令她失望的是,這腳步聲到了門口並未停留,接着又漸漸遠去。玉菡心中有點失落,忍不住嘆了口氣。明珠見狀打岔道:“小姐,您給明珠說實話,您是不是打太原府頭一眼看見姑爺,就喜歡上了他?”玉菡不語,心中卻甜絲絲的。明珠見她不回答,便自顧自嘮叨起來:“在咱們家裏,您一直繃著,不說喜歡,也不說不喜歡,其實老爺早看出來了,您不說喜歡,就是喜歡!”玉菡多少被她說得有點害臊,當下笑着喝道:“你給我住嘴!”明珠捂嘴笑起來,玉菡卻真的感覺有點悶了,忍不住站起來,一邊活動着腰肢,一邊道:“你說他這會兒會在哪兒呢?怎麼還不進來……”
書房內,致庸倚窗默立,一陣一陣心疼如刀割。長栓再次走進來催促道:“二爺,馬已經備了好久,你到底去還是不去?”致庸不耐煩:“不去!我說過好幾遍了,你別再來煩我!”長栓也不搭腔,扭頭就走。又過了一會兒,曹氏走進來,默默看着他。致庸一見她進來,趕緊背轉過去,看也不看她。曹氏沉聲道:“二弟,你就是鐵了心不去見雪瑛,也不能再呆在這間屋裏了。天已不早,今兒是你新婚大喜之日,這會兒洞房裏還坐着一個人,今天也是她大喜的日子,你把她娶進家門,都大半天了,還沒有給她揭蓋頭呢。她和雪瑛一樣,也是個女兒家……”致庸心中又煩又亂,聽不下去,轉身大步向洞房:走去。
洞房內,明珠一眼看見院中走來的致庸,趕緊對玉菡道:“小姐,來了來了!”玉菡急忙又理理蓋頭,正襟端坐。致庸跨進門檻,一眼望見玉菡,臉上再次現齣劇烈的痛苦之情。明珠見他這番模樣,不覺呆了,心中暗道不好。玉菡緊張地坐着,不敢抬頭,心裏卻充滿了幸福的憧憬和期待。致庸一直望着她,望着面前這個對他而言幾乎是陌生的女子,終於支持不住,他一扭頭又走了出去。玉菡一把掀開蓋頭,望着遠去的致庸.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收斂。
明珠心中疑雲大起,但又不敢說,只悄悄走來,將蓋頭重新給玉菡蓋好。玉菡亦不語,已是大為不快。她又悶地坐了一會兒,眼角漸漸溢出委屈的淚花。明珠想勸又不知如何是好。正急着,突見致庸又從二門外走了回來,她忙向玉菡耳語:“小姐,姑爺又回來了!”玉菡急忙拭去淚花,再次坐好。致庸沉默地走進來,明珠不禁有點怕,但仍按規矩向他施了一禮,道:“小姐,姑爺來了。”玉菡低頭不語,一時間激動得身子微顫。明珠心裏發急,大着膽子圓場道:“姑爺,我們小姐在這裏坐半天了,您還沒幫她揭蓋頭呢。”致庸置若罔聞,仍舊久久地用陌生的目光望着玉菡。明珠急得差點要跺腳。她想了想,趕忙又拿來一個秤桿塞到致庸手裏。致庸拿着秤桿,閉一下眼睛,努力在心中鼓起力量。“姑爺,挑呀。”明珠忍不住在一旁喊起來,蓋頭下的玉菡深吸一口氣,滿面含羞,滿懷期待地等待着。不料,致庸把秤桿放下,再次轉身跑走了!
“姑爺——”明珠大驚,叫道。玉菡猛地站起,慢慢扯下蓋頭,望着一路跑出二門的致庸,顏色漸變。明珠心中疑慮更起,囁嚅着說不出話來。玉菡坐下,一時淚花晶瑩,半晌,終於說:“姑爺他不喜歡我!”明珠趕緊擺手安慰:“小姐,這怎麼可能?”玉菡想了怨,一邊拭着眼淚,一邊果斷地站起道:“明珠,出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啦?”明珠一時間沒明白過來。玉菡直白道:“你去看一看,姑爺他這會兒又去了哪裏?為什麼一整天都不願進洞房來?”明珠害怕起來:“小姐,您可甭往別處想,我這就去。”說著便往外走。身後玉菡沖她又輕聲補了一句:“當心點,別招招搖搖的。”明珠點着頭小心翼翼地走出去,玉菡看着她的背影消失頭一暈,重重地坐下去,心頭大亂。
二門外,致庸站住,望着正準備把馬拉進馬廄的長栓。突然大聲訓斥道:“誰讓你把馬鞍卸下來了?你要拉馬去哪兒?”長栓回頭,看着致庸臉上的神情,嚇了一跳。
致庸越發歇斯底里:“我要出去你知道不知道!我現在就要出去!你是不是不想讓我出去?”長栓急忙把卸下的馬鞍又備上。致庸翻身上馬,驅馬急馳而去。長栓一愣,趕緊拽過一匹馬跟了上去。曹氏由杏兒扶着,看着他們離去的背影,默然不語,久久佇立。
財神廟大殿內,雪瑛仍在苦苦等待。翠兒看看天色,囁嚅道:“小姐,天這麼晚了,喬家二爺不會來了!”雪瑛只是不語。翠兒鼓足勇氣道:“小姐,我說咱們別在這裏死等了,您都等了半天了!難怪戲文里總是講痴心女子負心漢,喬致庸今天娶了陸家的大小姐,又有錢,又漂亮,哪裏還會來這冷廟和您見面?”雪瑛猛然大聲道:“翠兒,你要是覺得晚,就先走吧。我今兒出了江家,就沒打算再回去!”翠兒心疼道:“小姐……”雪瑛的眼淚一滴滴落下,神情堅執而熾烈:“就是他今天不來,我也要等。他天黑前不來,我等到天黑;他天黑后不來,我就等他一夜!只要我不離開這兒,我的心就不會死,我和致庸就還有可能見面,然後一起離開!”
突然,她停下來,側耳傾聽着,歡快道:“你聽!是他!是他來了!我知道他會來的,我的心告訴我,他一定會來!”翠兒將信將疑,側耳聽去,果然馬蹄聲由遠而近。翠兒高興道:“小姐!真是他來了!”雪瑛按住心口,回頭深情道:“翠兒,好妹妹,若是等會兒我和致庸走了,你就一個人回去,一定要轉告老爺和太太,雪瑛謝他們十七年的養育之恩,今生要是不能,我就來世相報!”她突然在翠兒面前跪下,翠兒急急將雪瑛攙起,一時也說不出話來,只是流淚不止。
馬蹄聲越來越近,雪瑛僵直地站着和翠兒一起諦聽着,越來越緊張。馬蹄聲終於在大殿外停下,兩人的手心都滲出冷汗,一起回頭向殿門外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