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蝶戀花

第111章 蝶戀花

星期四的晚上。

“天吶!周瑜!”張軍一進宿舍就扯起嗓子叫,“你在睡覺啊!害得我教室閱覽室跑了三四趟!”

張軍真是奇怪。以前是他幹什麼都不讓我跟着,現在是我幹什麼他都要跟着。今天晚上本來是去閱覽室看書的,可小肚子一直隱隱作痛,頭也暈乎乎的,身上發困,沒到第一個自習下,我就回來鑽進被子裏了。剛睡暖和,張軍就“跟屁蟲”一樣地跟回來了。

“周大主編!”張軍在電腦前坐下,“你也睡得安穩啊?這一期的《聖風文學》……”

“你煩不煩!”我本來就莫名地煩躁,張軍還提那該死的要命的《聖風文學》。幸虧他沒再提《校園報》,否則我一定會暴跳起來。

“怎麼了?”張軍站起來,一臉傻瓜般的驚愕。

“沒怎麼,你陪許麗看書去,或者壓馬路去。”我翻身趴在床上,好像這樣要舒服一點。

“周瑜!”張軍的聲音里,明顯帶着怒氣。

是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只要一提到許麗,張軍就翻臉。我真是不明白,張軍跟許麗談朋友也才一年的時間,可現在怎麼搞得跟“七年之癢”一般,除了上課吃飯坐在一起,其他時間,他們倆都是各走各的道、各過各的橋。再往深處想一下,這張軍老是跟着我的時候,好像那許麗也老跟着王小丫啊。天!真是乾坤顛倒。

“你肚子痛?”張軍走到床邊,把手放在我的背上。

“恩。”其實昨天就在痛,只是我忍着沒說出來。

我剛與張軍的目光相遇,張軍立即就移了開去,放在我背上的手也拿開了。我最見不得張軍這樣,好像做了賊偷了我東西似的。可是,我卻無法追溯出他究竟是什麼時候養成這一惡習的。若在平時他這樣我不會怎麼在意,可此刻,我一見立即就來了氣:“張軍!你要是不想看到我,就直接說!有必要這樣假惺惺的么!”

“誰假惺惺的了!”張軍漲紅了臉,虎視眈眈地對着我,太陽穴上還綻出一條青筋。現在的張軍比起以前,改變了很多,但這一點“優良傳統”保存得還算完好。

我側過身把枕頭緊緊地頂在小肚子上,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周瑜,還是去看醫生吧。”張軍的聲音低了8度,“你已經痛第二次了。”

的確是痛第二次了,而且間隔的時間不到四個星期。說是痛,其實也不怎麼痛,只是感覺小肚子老在持續地隱隱作痛,具體又說不清楚是怎樣個痛,甚至連具體的位置都說不清楚。上次痛時就去醫務室看過,醫生一會兒說我上火了,一會兒說我腸子裏面漲氣了,幾雙手輪流地在我小肚子上摸了又摸、揉了又揉,搞得我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不說,肚子還痛得厲害了。最後,還是張軍沿用了他奶奶的土辦法,把那個小羊皮袋子裝滿熱水,貼着我的小肚子,半天過後居然不痛了。

“周瑜,起來,去看醫生。”張軍伸手要揭我的被子。

“幹什麼呀!你!”我睡得暖和和的,實在不想動。

張軍一愣,立即縮回手。我重新裹好被子,閉上眼睛。我是真的全身發困。

半晌,朦朦朧朧的,被子被輕輕揭開一角,接着,感覺小肚子忽然一熱,挨一下,是一個熱乎乎的軟東西。哦,是熱水袋。

……

朦朧中,忽然聽到宿舍樓里有了許多人聲,而且漸漸熱鬧起來。原來是下晚自習了。不知不覺,我的肚子也不怎麼痛了。

“周瑜,你每個星期天都去哪兒了?”張軍不知道在電腦上搞什麼,大概又在看我新寫的文章吧。

也許是對熱水袋的感激吧,我懨懨地回了一句:“在外面打工。”

“是嗎?”張軍依然在看着電腦,“聽說你暑假都沒回家,一直在打工。”

什麼“聽說“呀,明明是我告訴他的。

“聽說你的學費都是你打工掙的……”

“誰說的!”我翻身坐了起來,這個事兒我可沒對張軍說過——我記得只跟媽媽大略地說過一次,跟小胖哥也只是含混地提了一下。張軍是怎麼知道的?

張軍並不回答我的問題,卻接着問道:“你星期天還是在原來的地方打工?”

“是的。”

“在哪兒?哪個公司?”

“不知道。”

“不知道?”張軍站起來,“你在哪個公司打工,你都不知道?”

“不是公司。”

“給私人打工?”

“恩。”

“哈!”張軍忽然笑了起來,“不是給別人當保姆哄小孩吧?”

“什麼呀?不是。”

“也是。”張軍看着我又笑了,“你長這麼大隻有別人哄你,你哪裏會哄別人!”

我也笑了。然後我打了個哈欠,肚子好受多了,瞌睡就來了。

張軍又坐在電腦前,“你那個老闆是個富姐還是富婆?”

我忍不住笑了:“什麼富姐富婆,人家是個男的。”

“周瑜!”張軍“騰”地一下跳起來,指着我,“你!你再說一遍!”

“怎麼了?你?”我簡直莫名其妙。

“周瑜!”張軍依然指着我,慢慢地走到床邊,“呼”地一下揪起我,“啪!”我臉上一陣劇痛。

“周瑜!你這個賤東西!我揍死你!”張軍的拳頭又來了,我的胸脯肩膀接連的劇痛。

“啊!”我的鼻子猛地一痛,緊接着一酸,再接着一熱——有什麼東西滾滾而出了。

“張軍!”我操起熱水袋對着他的臉就砸過去!然後跳起來撲過去!再然後我拳腳齊出!只聽得噼里啪啦一頓亂響!

……

我坐在地上,鼻子嗡嗡地痛。張軍坐在地上,袖口上紅了一大塊,他的鼻子也流血了。

“你學會打人了……”張軍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奇怪,“你有力氣了……”

“誰讓你平白無故打我的!”我摸了一下鼻子,還好,沒流血了。

“誰讓你給別人做……!!!”張軍突然不說了,他的眼睛裏冒着火,牙齒咬得咯嘣響。

“做什麼!”我心底驀地痛了,就像一把鋒利的小刀在上面劃過。

“你做什麼!你自己知道!”張軍站起來了。

“張軍!你不是人!你是惡魔!”在那把小刀徹底捅進我的心底時,我掄起身邊的椅子就朝張軍身上砸過去。

……

星期日的晚上。我自己要求留下來陪叔叔。上S大快兩年半了,我還是頭一次星期日晚上不回學校。

“怎麼了?”叔叔剝了一個蝦放到我碗裏,“不喜歡吃大蝦了?”

“不是。”

“是不習慣戴手套吧?那就不戴,吃完了再洗手。”說著叔叔就褪去了透明手套,捏起一個火紅的大蝦,三兩下就剝好了放到我碗裏。

“叔叔……”我低着頭不敢看叔叔的臉,不敢看叔叔的眼睛,“我……我下個星期天不來了,你的錢……”

“哦。”叔叔又剝了一個蝦放在我碗裏。

我每看一下那剝好的蝦心裏就要痛一下。暑假的兩個月,還有這將近半年的星期天,叔叔給我剝了多少大蝦?我吃了多少叔叔為我剝的大蝦?我不記得,我不知道,可叔叔微笑着為我剝大蝦,再微笑着把剝好的大蝦放到我碗裏,這些動作神情,我如何忘得了?

“那是下個星期天的事,這個星期天你還是應該盡職盡責吧?”叔叔依然微笑着看着我,“你剛才彈鋼琴時心不在焉,現在吃飯又這樣,這是消極怠工,明白嗎?”

我沒有再說話,就埋頭吃蝦。叔叔剝一個我吃一個,我吃一個叔叔剝一個。

這頓晚飯吃的時間特別長,吃完飯我去洗手時,順便把臉也洗了一下,我不想讓叔叔看出我剛才哭過。

睡覺的時候,那個金黃頭髮的外國人進來了,隨之而來的是一股熟悉卻久違的淡淡的香——他把花瓶里的花換了。我一眼就認出,那是蘭花。媽媽最喜歡蘭花,每年春天,媽媽都要去河邊采許多野生的蘭花插在床頭柜上的玻璃瓶里。

“早點睡吧,明天早上我送你去上課。”叔叔微笑着看着我,然後轉身出門,關門。

拿過床頭的花瓶,聞一下那株晶瑩剔透的蘭花,我的眼淚頓時就滾了出來,落在蘭花上。我想媽媽,想得心都痛了。雖然每次打電話媽媽都說她身體很好,雖然每次問老校長吳嬤嬤,他們也都說媽媽的身體好多了,可我還是抑制不住要想媽媽,徹心徹骨地想——這個世界上,除了媽媽,我還能這樣想誰?

我拉開門走出去。我不知道叔叔晚上睡在哪裏,但是,我希望今天晚上他不要走,我希望今天晚上他就睡在這套房子裏。

寬大的略微有些昏暗的客廳里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香味——是叔叔抽的那種煙的香味。

“小瑜,怎麼起來了?”角落裏傳來熟悉而親切的聲音,叔叔果真沒有走。

“睡不着。”

“恩。”叔叔手一伸,“過來陪叔叔坐一會兒吧。”

我就過去坐在叔叔身邊。叔叔把煙按滅在煙灰缸里,伸過手在我的後腦勺上摸了兩下,然後胳膊一動,我就靠在他的臂彎和肩頭了。

第一次如此貼近叔叔的身體,才知道叔叔的身體只是看起來瘦,其實很結實,結實得處處迸發著力量。

叔叔的手指上有淡淡的煙草味道,衣服上有莫名的讓我覺得溫暖的味道。叔叔的下巴看不到黑黑的鬍鬚,可貼着我的額頭時,我卻感到了疼痛,從沒有過的幸福的疼痛。

“叔叔,你究竟是我什麼親人?我明天早上就要走了,你告訴我好不?”我咬着牙不讓自己哭出來。

“傻孩子!”叔叔一手摸着我的後腦勺,一手摸着我的臉,微笑着看我,看着我的眼睛,“你覺得我是你什麼親人,我就是你什麼親人!”

“我覺得你是……”我很想說出那兩個字,可又覺得太荒唐,而且,我知道“叔叔”是絕對不會變成那兩個字的。因為這只是我自己十幾年來的一個虛無飄渺的夢想,一個無法彌補的缺憾。

“恩!”叔叔點點頭,好像我要說的他都知道似的,“去睡吧,明天還要上課。”

……

不知是夜裏什麼時候。

朦朦朧朧地,我的身子漸漸輕了起來,飄了起來。仔細看時,原來我擁有一對美麗的翅膀!原來我是一隻美麗的蝴蝶!原來我正伴着美麗的鋼琴曲翩舞於美麗的蘭花叢中!

多麼美麗的蘭花!多麼熟悉的蘭花!我是在哪裏見過呢?多麼美麗的鋼琴曲!多麼熟悉的鋼琴曲!我是在哪裏聽過呢?

突然,一陣冷風迎面吹來,一陣大雨從頭澆下,我美麗的翅膀折了濕了,我飄飄而落,落在蘭花叢中。驀地,我也變成了一株蘭花,一株風雨飄搖中的柔弱蘭花。

睜開眼睛,昏暗中什麼都看不見,只覺得有點冷。過了一會兒,才知道自己正躺在床上,窗外有“呼呼”的風聲,還有“嘩嘩”的雨聲——原來我忘了關窗戶。

還有一種聲音悠悠地傳入我的耳鼓,是鋼琴聲。是一支我熟悉的鋼琴曲,但是不知道名字。

我輕輕下床,輕輕走到門邊,輕輕拉開門,輕輕走出去。我惟恐驚動了那鋼琴聲。

在那架我曾經彈過多次的鋼琴前,坐着一個身着白衣的人。我只看了一眼,人就向後倒去。

……

“小瑜!小瑜!小瑜!”急切的聲音,伴隨着一絲顫抖,一切都是那樣相似。

我努力睜開眼睛,努力看清貼着我的那張臉——臉上滿是心疼,滿是惶恐,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表情,一切都是那樣相似。

然而,抱着我的是叔叔。

……

“小瑜!你怎麼又起來了?”

“小瑜!剛才是嚇着你了嗎?”

我看着叔叔:“叔叔,是你么?”

“我是叔叔啊!小瑜,你怎麼了?你沒事吧?”叔叔的聲音更加顫抖。

我點頭,再搖頭——眼前的確是叔叔,我的確沒事。

我靠在叔叔懷裏喝了一杯甜甜的水,沒多一會兒,就心平氣和了。

“叔叔,你教我彈剛才那首曲子好不?”

“剛才那首?”

“是的。你教我吧。”

“唔……”叔叔沉吟了一會,好像下定什麼決心似的摟住我說:“好!叔叔教你!”

一張殘破的發黃的紙,滿紙潦草的近乎瘋狂的符號——這就是那首鋼琴曲譜,但是,沒有名字。

“想知道這首曲子叫什麼名字么?”叔叔的聲音莫名地顫抖。

“恩。”我的聲音也莫名地顫抖。

“你仔細看看。”叔叔把“紙”拿到我眼睛前——在密密麻麻的符號下面竟然隱藏一株玲瓏的蘭花和一隻翩飛蝴蝶。我好像在哪兒見過類似的圖畫,那個圖畫的名字是什麼呢?

“《蝶戀花》。”叔叔沒等我想起來就說了出來。

《蝶戀花》,不陌生,是詞牌名,用來做曲名,表達男女戀情,最恰切不過了。

“開始?”叔叔看着我。

“恩。”我看着樂譜。

可是,彈着彈着,我無端得覺得累,累到筋骨里;無端地覺得痛,痛到骨髓里,而且是越彈越累,越彈越痛。彷彿我是一隻失去翅膀的蝴蝶,孤獨地飄落於凄風苦雨中,又好像我是一株失去根基的蘭花,孤獨地凋落在酷暑嚴寒中。

樂音嘎然而止,我趴在琴鍵上,無法再彈。

“很痛是么?”叔叔輕輕嘆了一口氣道:“這曲子本是男女二人合彈的,而且,這男女二人必須是心有靈犀的戀人。所以,你一個人彈,會很痛。”

“叔叔,我跟你一起彈吧。”此刻,我沒有別的念頭,我只想彈這首曲子,無論跟誰一起彈都行。

“我們?”叔叔凄然一笑,“叔叔怎麼能與你合奏?”

“不!我就要跟你合奏這首曲子!”我拉住叔叔,讓他坐在我身邊,“開始吧!”

“叔叔左手彈,你右手彈。”叔叔到我左邊坐下,“開始吧?”

“恩。”

這是什麼樣的感覺?這是前所未有的感覺。這是在彈琴么?這不是在彈琴,這是用心在訴說,這是用魂在歌唱。我的心在飛,我的魂在舞;我的心醉了,我的魂迷了。

不知什麼時候,寧靜空闊的琴房裏只有裊裊餘音在頂上幽幽繚繞,黑白分明的琴鍵上只有斑斑淚痕在殷殷曼延。

“蘭兒!”一聲滿溢着無限愛戀的聲音過後,我突然被抱住了,緊緊地抱住了。

“蘭兒!我知道你沒死!你不會死的!你不會丟下我死的!是不是?蘭兒!”接着就是肝腸寸斷的號啕。

“蘭兒!我等了你整整18年啊!蘭兒!我等了你整整18年!”又是肝腸寸斷的號啕。

“叔叔!”我害怕,我恐懼,我使勁掙扎,可越掙扎越被抱得緊。

“叔叔!”我大叫,“我是周瑜!”

……

抱着我的手臂一點點鬆開,貼着我的懷抱一點點遠離,叔叔那張愛痛交加淚雨滂沱的臉一點點清晰。

“叔叔,我是周瑜。”我怕他再次撲過來。

叔叔的身子一震,眼睛裏的那道亮光陡然熄滅。

良久。

“蘭兒死了,我親眼看到她死了,她不會活過來了。”

我不敢問蘭兒是誰,但我知道這個死去的蘭兒一定是叔叔“心有靈犀的戀人”。

“我知道你叫周瑜,1986年臘月初八出生;你媽媽叫易秀禾,生於1963年四月初四,教師;你爸爸叫周永年,生於1961年正月十五,警察,在你10個月時因公殉職。”

“你怎麼知道的?”我大吃一驚,因為叔叔除了把媽媽的出生年月日說錯了之外,別的好像都說對了。

“我查過你的檔案。”

哦!怪不得他把媽媽的出生年月說錯,檔案上的年月都是媽媽讓我那樣填寫的,我一直不明白媽媽為什麼要把自己的年齡寫大,要不是吳嬤嬤一次無意之中說漏了嘴,連我都會以為媽媽是真的“紅顏不老”。

叔叔很傷痛地嘆了口氣,定定地看着我喃喃道:“可惜……為什麼你不是……”

我忽然想起叔叔的那句話“必須是心有靈犀的戀人才能合奏這首曲子”,為什麼我與叔叔能合奏得如此美妙呢?

“叔叔!你告訴我!”我抓住叔叔的手大叫,“你究竟是我什麼親人!你告訴我!為什麼我能與你合奏這首曲子!為什麼!”

“合奏?”叔叔的神情有些恍惚,也有些凄然,“其實,叔叔與你合奏得並不好,叔叔只與蘭兒才能真正地合奏……”

許久,叔叔猛地站起身,彷彿突然做出了什麼重大決定似的,一字一頓地說道:“叔叔究竟是你什麼親人呢?叔叔會告訴你!一定會告訴你的!但是,小瑜,請給叔叔時間!叔叔需要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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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戀·我的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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