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西門點點頭,摘掉手上的紫蘇葉子。她用濕葉子粘在手上保護皮膚不被刺激的藥物侵入。

項空月也做好了西門要的東西——一根空心的銀針,後面連着一隻乾燥的鯉魚魚鰾。

“用這根水針吸了酒汁,從他手腕上的靜脈里打進去,一點不剩,一次全部打進去。”

項空月愣了一下,而後搖頭笑了:“即使蒸去了那麼多酒液,還剩下三壇酒呢……”

“那很好,”西門轉身走向了門邊,“煙水芹的藥性和蝰蛇毒衝突起來的時候,他必然全身疼痛難忍。三壇烈酒足夠他醉上一天一夜,等他醒來的時候毒性就拔盡了。”

“不知道這三壇酒下去,他還能不能醒來。”

“我已經盡了全力了,”西門無動於衷,“真的死了,只能是諸神要奪取他的生命吧?狂戰士的生命是人類中的異數,他繼承了這種血,也就繼承了短暫的生命。”

項空月挑了挑長眉,門砰的一聲合上了。

漆黑一片,漫天星輝,已經是夜了。一個高大漆黑的影子在黑暗裏顯得模糊,西門低聲問道:“姬野先生么?”

“是我,”姬野本來坐在庭院中已經快睡著了,這時候起身走了過來。

“我已經盡了全力,能不能活下去要看他自己的體質了。”

“是么?”

察覺姬野的聲音里有一絲疲憊,西門又補充說:“不過他的生命還很旺盛,葯制出來也很理想,如果沒有意外應該會康復的。你不必擔心。”

“你臉怎麼那麼紅?”

“是么?是酒……”西門這才感覺到臉上一陣一陣地燙。她剛才一直嗅酒氣中的藥味,不知不覺吸進了不少烈酒,而星相師這個職業通常要求保持清醒,西門一生中飲酒的次數屈指可數。一點點烈酒已經足以讓她眩暈了,只不過煉藥的時候強迫自己集中注意,所以不曾察覺。

“我送你回去吧,”姬野拉起西門的小手。

西門甩了甩手,不想被他拉着。可是精神一鬆懈,西門就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了。煉藥很耗精神,烈酒的作用更加明顯。於是西門只得任姬野拉着,昏頭昏腦地穿越了依舊熱鬧的香棧前廳。沒有人注意他們,西門卻暗自苦笑,她覺得姬野像拎了一隻流浪街頭的小野貓。

青騅散漫地邁着步子,鐵蹄清脆地敲打着長街的路面,姬野拍了拍西門的腦袋說:“小女孩不要喝酒。”

西門再也懶得分辨了。

晚春的細風掃過長街,吹在臉上絲絲微涼。西門抬起腦袋看天空,看星斗是她的習慣,可是此時她只是凝視着萬千的星光神思恍惚。或許是累了,西門只是看着星空呆。酒也讓她覺得很舒暢,只想隨着青騅走到哪裏算哪裏了。

這個時候她聽見了哭聲,很熟悉的哭聲。西門轉過頭去,一列黑衣的女子從前方走來,哭聲中夾雜着鞭子抽打地面的響動和武士的喝罵:“臭婊子,哭什麼?進苑子侍候客人又不會死,將來有你們樂的時候。”

間或還有幾聲瞹昧粗野的笑,一兩聲驚惶的尖叫,一個武士淫褻的聲音:

“這一次的幾個真水靈,哭得那麼浪,聽着就想捏幾把。”

西門擰過頭去,姬野面無表情地帶馬經過那些女子的身邊。有些大膽的女子抬起頭看他,閃爍淚光眼中分明有企求的意味,可是姬野的臉上好像籠着一層冰霜。剛剛採買了人口的武士們也無意冒犯路過的騎兵,長鞭抽打在幾個女子的身邊拔她們趕到路的一側,讓出一條道路給姬野通過。

路遇的人們擦肩而過,姬野策馬前進,背後哭泣的女子們已經越來越遠了。

西門和姬野都垂下頭,一句話也沒有。姬野雙手拉扯馬韁把西門夾在胳膊中間,這時候感覺星相師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

“即使救一次又能如何呢?”姬野低聲說,“你會說那是她們的命運吧?”

“沒什麼,我們繼續走吧。”

姬野拉了拉馬韁,青騅停下了。西門茫然地抬起頭看他。

姬野忽然笑了,他微微彎下腰湊在西門的面前,近得西門能感覺到他的呼吸。

一雙漆黑的眼睛閃閃亮。

“小女孩,你希望我去救她們么?”

“我……”

“如果你說希望,我就去救她們。她們現在的命運不在神的手裏,在你的手裏,”姬野的笑容里有一絲狡猾,“給你一次機會,說希望還是不希望。”

“我……”西門腦子裏一片混亂,她閉上眼睛使勁搖了搖頭。

“不希望我們就走吧。”

“不!希望!”也許是酒的力量,星相家在短短的瞬間失去了冷靜。

“好!”姬野大聲地回應,扭頭喊道,“留下那些女孩,你們可以離開?”

短暫的沉默后,武士們反應了過來。這些宛州商會的武士第一次收到如此狂妄的挑戰,他們忍無可忍。

“放肆!”

“什麼人?”

“讓你知道冒犯老子的後果!”

“找死么?”

武士們人多,可是面對重鎧的騎兵,他們還是頗為小心的。嘴上雖然罵罵咧咧,同時十幾個人也列開陣勢逼了過來。姬野的面孔隱蔽在黑暗裏,武士們並不知道他們面對的是怎樣的角色。青騅微微彈動前蹄,西門看見姬野嘴角有一絲嘲諷。

姬野從馬鞍上摘下了虎牙,單手一翻握住槍身,同時往前遞出槍去。紫檀色的槍桿從他手心滑了出去,姬野握住槍頸,指點那些武士的卻是槍尾。

“放了那些女人,你們滾開。”

武士們面面相覷。他們人多勢眾,對方不但不畏懼,反而話音更加冷漠。不過黑影中那匹戰馬上的人身材高大,揮槍指點的時候也有股凌人的氣焰,武士們手持武器逼近一步,更加謹慎。

“媽的!”原本在前面領隊的武士頭領一掌把哭泣的女人扇到了街邊去。他有些煩躁,自從三國聯軍環繞沁陽圍剿一個野兵團,人口的生意越來越難進行,好不容易買到幾十個女人,卻有人膽敢出來阻撓。他手下那些兄弟就更讓他失望了,那麼多人列隊在前面卻被那個趾高氣揚的傢伙震懾了。在沁陽的地面上有人敢冒犯商會的勢力,似乎是嫌命長了。

“敢找死,就叫你死一次看看!”頭領排開武士們大步而上,手裏是一枚丈余的長梭。

領不怕騎兵,他的長梭正好的騎兵的剋星,接近兩人長度,完全不是姬野的虎牙槍可以比的。被雇傭的武士並非都是庸才,領能率領十幾個武士,因為他在戰場上有足夠的經驗。武士們除了有幾個持長鞭控制住那些女人,其他人都跟着領上了。領一到,膽氣又回到了這些武士的身上,他們準備讓姬野知道冒犯商會武士的下場。

姬野笑了,這一次真的是放聲大笑。西門從來沒聽過什麼人笑得如此放肆猖狂,在長笑聲中,青騅閃電一樣突出。

七尺七寸的長槍被姬野用作了硬鞭,第一鞭帶着破山般的力道擊打在領的肩膀上,丈余的長梭還沒有對準姬野就已經被虎牙槍的長柄劈斬成兩段。槍柄在細長的小街中抖開了數道黑影,圍繞着姬野和西門,青騅從武士群中直衝而過。

連續的辟啪聲伴着武士們的嚎叫,如同諸神懲罰世人的雷鞭,無可逃避。

西門第一次感覺到什麼叫“快意”。那個昂然衝過人群的武士,那種縱橫無忌的鞭擊,那樣掃蕩千萬人唯我在此的霸道。星相家竟然笑了,她看不見自己的笑容如春天的花開。

青騅前沖二十丈,猛地煞止在小街另一側。姬野再次翻手,長槍滑過手心,槍鋒如電指點着摔倒在地的武士們:“留下那些女人,否則我會用槍鋒。”

武士們逃走了。

姬野對那些女子揮了揮手:“走吧,越遠越好,宛州不是你們生存的地方。”

隨後他拉動馬韁,帶着西門走向了小街盡頭,女子們愣愣地看着他的黑斗篷飄拂在遠方。

這個如風而來如風消失的騎士後來成為沁陽城青樓的一個傳說,沁陽商會並非不知道是姬野所為,可是他們壓下了這個消息。於是很多女人都聽說一個無名的黑鎧騎兵的故事,到後來姬野自己再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他都不知道那個黑色的騎士是否真的是自己。有人說那個騎士和宛州商會五百精兵惡戰,還有人說他用一柄星辰般明亮的長劍,當然在每個故事裏這個騎士都是俊美逼人的。

如果直接面對五百精兵,姬野毫無疑問會逃跑,他的劍也沒有呂歸塵的蒼雲古齒劍鋒銳,是花十六個金銖隨便在武器鋪里買的,至於容貌,說堅毅冷峻則可,說俊美實在不符合姬野的風格。所以姬野搖搖頭,說:“是別人乾的吧?”

當然那個黑騎士是不是姬野並不重要,亂世里的很多傳說本都如此。

在客棧前面,姬野撈着西門的腰把她放在地面上,自己卻沒有下馬。

“如果沒有其他事情,我走了。”

“再見,”西門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離開沁陽吧,”姬野忽然說,“局勢隨時可能變化,有戰爭的地方總是危險。”

“我再留幾天,準備去衡玉城。”

“那麼應該不會再見面了,謝謝你救了我的朋友。”

“沒什麼。”

“如果我擁有九州,我會把一州送給你,表示我的感謝,”姬野靜靜地笑着,“可惜我連立足的土地都沒有。如果我富甲天下,我會給你一生用不盡的金銀,可惜我只是一個流亡兵團的領,我甚至沒有錢給我的戰士們買盔甲和戰馬。我所能做的只是讓你開心一下,就算我的回報吧……你開心么?”

想了很久,西門點頭:“我很開心,我一生都很少這麼開心。”

“那麼再見了,”姬野摸了摸她的腦袋,帶馬準備離開。

“姬野,”西門拉住了他的馬韁,“星命是不可違逆的。滅亡的徵兆已經降臨在你們頭上,如果想活下去就悄悄離開這裏,不要管其他人了。”

“離開了這裏我還有什麼呢?”姬野搖頭,“我只有我的朋友們。”

“甚至不惜和他們一起死么?”

“我不知道,我不希望死。可是,”姬野笑了,“我覺得我無法扔下他們。”

西門默默地鬆開馬韁,青騅踏着小步走了。星相家默默地站在馬後,看着騎兵離自己越來越遠。心裏忽然空蕩蕩的,西門站在客棧門口的柳梢下,柳枝間有一輪明月。

青騅忽然兜了個***,姬野回過頭來看西門。西門呆了一下,她已經知道姬野有很多不同的面孔,可是她不知道姬野還能這樣笑,笑得溫和而有孩子氣。青騅在姬野的操縱下揚退了三步,又輕輕點着蹄子側行,前驅後仰,馬步優美得像一種舞蹈。

姬野曾經在下唐的騎兵隊中服役,那種精巧的儀仗馬步也是那時候學的,現在操縱馬匹走這種優雅的龍騎士舞步還是很熟練。馬步活潑而快樂,姬野這麼看起來不像個流寇,卻像無憂的貴族公子。

“你的馬頭上沒有羽毛,”西門笑了,對姬野喊了一聲。

“等我一統天下,我把它滿身都插上羽毛,”姬野很高興,因為他看見西門很高興。征戰了許多年後,他已經很少體會這種簡單的快樂了。

青騅終於退着小步消失在街拐角的樹下了。等了很久,它終於沒有再露頭。

於是西門知道姬野是真的走了。

星空燦爛,星相家揚起了頭,隱約有一層清光在她的眼睛裏蕩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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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縹緲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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